欢迎光临散文网 会员登陆 & 注册

湖,形式,整体与真实

2018-08-29 01:23 作者:KforeverKK  | 我要投稿

      萌新继续写点芭蕾,上次讨论的是《吉赛尔》,这次我打算来谈一谈《天鹅湖》,《天鹅湖》版本众多,本文主要讨论比较传统的版本,努里耶夫版这类特殊版本我会单独写文章讨论。之前。有朋友说我过于卖弄艺术史的知识了,其实我为了让大家能看懂,已经很大程度上缩减了我要写的内容,并没有用什么比较难懂的理论知识。接下来的写作中,我一个舞剧可能会写两篇,第一篇比较通俗化的,也就是像上次《吉赛尔》那样的,第二篇会写得相对复杂一点,也不一定紧扣剧本身来写,剧只作为引子,我会引申一部分东西。另外,萌新不知天高地厚,本篇中一些地方可能会写得比较冲,希望大佬们海涵。

湖,形式,整体与真实

评《天鹅湖》

本文选取的范例视频:


     《天鹅湖》毫无疑问是最富盛名的芭蕾舞剧,对许多不太关注芭蕾的朋友来说,这就是芭蕾的代名词,传媒对这种盛名的形成自是功不可没,但《天鹅湖》绝非浪得虚名。

一个意义非凡的剧名

       如果你留心观察观芭蕾的观众们。会发现他们中一部分人,是这样观看芭蕾的。当一个芭蕾舞演员在台上起舞,他们会发出:好美,好漂亮,身材真好,胳膊真长,衣服真漂亮,造型真美,笑起来真可爱等感叹,他们将这种印象带入整个整个观赏过程中,将大量的注意力放在类似的事情上。而另一部分观众,他们的兴奋点往往出现在第三幕的婚礼上,当黑鹅出场,开始做出各种炫目的动作,他们开始兴奋,在32圈挥鞭转中,这种兴奋达到顶峰。他们第一次真心实意地喊出bravo。

       这样的观众并非少数,B站的弹幕就足以反应这个情况,在绝大多数芭蕾视频里,“好美啊,好漂亮”这类的弹幕充斥着屏幕,有许多地方明明充满了瑕疵,却总是被人忽略。那么现场的观众如何呢,舞台红人和各大剧院的选材思路反应了台下观众的倾向。现今的舞台充斥了什么样的舞者?一个动作,她们只知道要把手从A点挥到B点,把腿从C点送到D点,可是怎么挥,怎么送,她们并不关注。抬头,她们对观众笑,低头,笑容就消失了。高兴,开心,她们就笑,第十分钟的笑容,和第二十分钟的笑容几乎完全一致,彷佛过了这么久,人物内心情绪毫无变化一样。可悲的是,观众居然还觉得没有问题,笑得很美。于是乎,一群身材出挑,颜值出众,但不知演绎为何的舞者迅速上位。至于“挥鞭转”观众,更加惨不忍睹,许多舞者,当她们完成《堂吉诃德》与《天鹅湖》的挥鞭转时,除了换了衣服和妆容,几乎看不出任何区别,而观众们丝毫不吝啬他们的掌声与bravo,大有要将芭蕾送进奥运会的势头。芭蕾艺术在他们的推波助澜下,已经逐渐走向本雅明所言的“机械复制”时代。

      在一篇分析剧目的文章中,我本不该讨论这些现象,毕竟当代是一个审美相对主义盛行的年代,一门艺术也自有一门艺术的命运。但是在观看《天鹅湖》时,这种情况发生了改变,因为他们上一秒还在做着上述的行为,下一秒已经在内心里鄙视王子沉迷表象的肤浅和愚蠢,甚至还为白鹅感到可惜。他们居然丝毫没有觉察到,自己其实做着和王子一样的事情,他们自身的行为讽刺了他们的审美。《天鹅湖》是一个剧如其名的大作,它如同一汪湖水,映照出形形色色的观众们。它的伟大从剧名开始。

鹅的形式

       人们常说,芭蕾是足尖上的艺术。事实上,这个说法带着强烈的误导性,诚然,芭蕾的最大特色在于其对足尖的使用。但是任何舞蹈,都应当是整个身体的艺术,无论用不用足尖,都是在起舞,起舞的也绝不只有双脚,全身的每一个部位,都该是舞蹈的。《天鹅湖》是最能体现这个特点的芭蕾舞剧之一,因为舞者演绎的,不再是人,而是鹅,翅膀是鹅区别于人的重要标志之一,这不是双脚可以完成的演绎,这是手臂的工作。同时,鹅的颈部至头部的构造也是其作为动物的一个重要特征,对于舞者,这同样不是下身的工作。因此,在某种意义上,对于一位技巧娴熟的舞蹈演员来说,《天鹅湖》的成败,往往由她上半身的表现决定。对于这部分的表现,很多时候,并没有真正意义上严格的标准,即使是最顶级的舞者,她们在手臂上的细节,包括颈部连接头部的细节都有明显的差别。没有人能说那个手臂用一种什么方式去挥动才是对的。但如果我们认同以下这个观念:舞蹈演员的手臂挥动应该要向天鹅翅膀的挥动靠拢。那么我们至少可以这样讲,舞者的手臂挥动应该带有自然性的色彩,而不该是机械式的,每一次挥动都该带着相似性,但都有不同,不向观众显示出控制感。同时,就如同我们在奔跑中挥动我们的手臂一样,单次的挥动,绝不该是一个有确定性规律的运动,如果非要用物理学的名词来描述,这应该是一个变加速运动。但是,作为一场舞蹈,不仅仅要考虑到现实属性,也要考虑到舞蹈的艺术性,因此,不能在场上随意的乱挥,整体看上去,还要体现白鹅与黑鹅的性格特质与气质。同时,手臂挥动的频率与速率,应该要被动力学和心理感情两个部分共同统筹。即心理波动与活动都不大;心里波动较大,但活动不大;活动较大,但心理波动不大;活动较大,且心理波动也较大,这四种情况的手臂挥动的速度和频率都该是不同的。

       关于上身的细节,可以注意观看下本文选取的视频中,lopa的演绎,首先是贯穿全程抬头和低头的方式,以及伴随其中的颈部的调整,和湖边的鹅确实有很多相似,大家可以自行去找一些动物鹅的视频比对下。相比之下,手臂我是比较关注的,我举几个具体的例子分析一下,第一段是视频part1从38min03s至38min22s左右,她心理的波动较大,但是整个活动并不多,她的手臂挥动速率加快,但并不是很快,接下来的一段一直到39min05s左右,她的活动和心理波动同时很大,整个手臂的速度和频率也明显提了起来,并且如果你仔细观察,她的手臂的摆幅也明显有了不同,时大时小,将被王子追逐过程中的慌乱展现得淋漓尽致。同时请对比下,39min34s至39min38s,与part2中 47min42s-47min48s ,这两个地方,心理波动都很大,活动上后一段更大点,前后主要的区别在与第一段白鹅的身心状况远好于第二段。注意观察lopa的手臂,第一段中手臂的摆幅较大,摆速和频率都一般,二段中摆速极快,但是摆幅就比较小,心理情绪和动力结果用速度和频率呈现,身体状态以摆幅划分。类似这种细节上的雕琢,在全篇中比比皆是,大家可以用这种思路去慢慢分析,这种细节上的打磨是非常罕见的。

       天鹅湖的特别之处就在于,舞者演绎的是一个想象的角色,它看上去是鹅,但是却拥有人的感情与思想。作为一个舞者,需要用她们的身体,完成一内一外的同步表达,让你的手臂在拥有鹅性的情况下,靠情感的驱动自然流淌。它绝不是你将手臂从A点送到B点就可以,也不是你心理一波动就快速挥那么简单。舞者需要控制出一种不加控制之感。在这个“机械复制”的年代,Lopa的演绎,在舞蹈形式上,为我们保留了“艺术光晕”。

形式前后

       在上述的分析中,如果对艺术的评价只到形式为止,那么Lopa毫无疑问是一只近乎完美的鹅。然而,脱离内容的形式是不存在的。对于一个芭蕾舞剧,无论是编舞者还是跳舞者,都需要一个内容,否则他们不知道该编排什么舞蹈,该跳什么舞蹈。在舞者站上舞台前,已经有内容诞生了,至少她自己知道她是一只鹅,一只被施了法的鹅,然后她才能跳。而当真正的形式诞生,又会产生新的内容,与已有的内容叠加,丰富的内涵就此诞生。因此,我们还是要关注《天鹅湖》到底在传达什么。

     《天鹅湖》中的黑鹅,其实是相当纯粹的一个存在,无论她如何被理解,总是不会脱离某种近似于,欲望,邪恶,诱惑,毁坏,徒有其表等带有明显负面意义的表达。所谓的表演,就是演员在舞台上演绎一个“第二我”,即带上一个“假面”。绝大多数的舞者所演绎的,都是一种黑鹅所应有的表象,也就人们习惯于看到的妩媚,诱惑,勾引,亦或是强势中的诱导。但是在Lopa的演绎中,她的脸上,并没有这些特质,相反的,你会看到得意,凌厉与某种一闪而过的狠辣,而面向王子时,她又显示出某种柔媚。各位可以具体看下视频part2中从20min15s开始的舞蹈,我截几张图:(请各位右击图片,在新标签页中打开)

一闪而过的狠厉
得意


       这些表情很多是不该在集体晚宴这个场合出现的,因为这很容易让周围的人感到不适,从而露出破绽,她的黑鹅也因此被认为不及她的白鹅。但我完全不这么认为,与传统以鹅的表象作为假面的演绎策略不同。Lopa以鹅的内心作为“假面”,也就是她直接表现鹅内心的活动状态。从表象描摹转入心理表现,这是现代艺术的一个重要特征,也是在表象被逐渐穷尽的今天,艺术的一条重要出路。从这个意义上讲,Lopa的演绎具有相当的进步性,与努里耶夫版《天鹅湖》展现王子内心世界的编舞思路是不谋而合的。

      与黑鹅的简单不同,白鹅是复杂的。因为她一出场,就背负了自身以及一个族群的诅咒。对她而言,一个男性的爱,不再是单纯的男女爱情,还是一把拯救自我与族群的钥匙。这让她对王子的关系天然就带着某种不纯粹性,因而她是无法像一个普通女孩那样对待王子的。在这里,复杂性的演绎几乎是必须的。作为顶级伶娜,Lopa自然不会忽略这点,在她与王子偶遇后,只有很短暂的慌乱,随后就恢复了平静,在此后的绝大部分时间里,白鹅面部表情都没有太大的变化。各位具体可以看视频part1中38min02s开始往后的一段。

       不要忘记我们之前的分析,Lopa以内心活动作为“假面”,白鹅的面庞展现了白鹅的内心。她既没有表现沐浴在爱情中的幸福,也没表现对自己悲惨命运的哀怨,她保持了一个天鹅女王的的风范,爱情不足以让她幸福,苦难也不会打垮她。但同时,她也是有诉求的,她是期待王子可以爱她,娶她的。但是这种期待显然不是纯粹的,而她丝毫不为这种不纯粹,甚至某意义上对王子的利用感到挣扎和痛苦,因为在她这里,自我与族群的解放,彻底压过了单纯的爱情。在这个意义上,天鹅湖已经转变成了一场被压迫被统治者反抗压迫与统治的战斗。而王子是胜负手,是双方都要争取的对象。

       这个思路在第四幕同样可以得到验证,当魔王率先来到湖边,要对白鹅不利时,她脸上的痛苦是展露无疑的,而随后王子赶到,她又很快恢复了第二幕中那种表情,随后对被骗的王子采取了一种半推半搡的态度,没过多久又重新接纳了王子。这时候魔王登场,最后的决战,请注意观看,最后王子托举着白鹅与魔王作战时,白鹅脸上的表情,凶狠,凌厉,充满杀气,丝毫不逊色于魔王。霎那间,我甚至都怀疑,白鹅及其族人也未必就真的有多无辜。至少,这些演绎,客观上完成了一种表述——除了那个看上去傻乎乎的王子,黑白双方都算不上是什么纯良的存在。各位具体看下视频part2中的第四幕。我截几张最后的图:(请各位右击图片,在新标签页中打开)


       Lopa用她的演绎成功塑造了一只与众不同的白鹅,她拒绝某种简单的理解,将这个古老的传说,用一种很现代的演绎方式,下放到了某种现实之中。这种接近“心理现实主义”的演绎,看上去是无懈可击的。如果没有最后那个该死的结局。可惜的是,在Lopa的形式之前,一些内容就已经诞生。与很多悲剧性的结局不同,在马林斯基的编排中,王子最终成功拯救了天鹅女王,他们活着在一起了。这样一来,这个故事就成了被压迫阶级反抗压迫阶级,双方竭力拉拢一个具有软弱性和盲目性的中间群体,最终被压迫阶级反抗成功,而这个被压迫阶级在剧中其实也并不是多美好的存在。从结果上来讲,这个表述相当写实,不过也就几乎彻底消解了马林斯基编排中最初想表达的赞美和希望。但是从现实的角度来说,这个表述又只有结果具有写实性,历史上一次次发生的那些事情,又并非是如此简单的,那些被拉拢的胜负手,从来没有在被拉拢期间就倒贴的,他们几乎都是逐利的,而且这种导向都存在某种历史的必然性。从这个角度来说,这个过程又是很不写实的。所以某种历史寓言式的价值也同样无法产生,人物的现实性反而消解掉了作品自身的现实性。接近完美的形式下,是意义的崩塌,以此而论,这只能算是一件残缺的艺术品。

      有人曾对我说,马林斯基古旧的编排限制了Lopa的表达,对此我并不赞同。因为在我看来,在马林斯基的框架内,至少有三种思路,可以在展现深度的同时而不消解意义。当然未必都适合Lopa的表演气质,我会在引申篇中具体讨论其中与她的风格相去甚远的模式。但是,即使以Lopa的气质而言,她也有机会拯救这个版本。如果她没有第二幕中明显的慌乱,如果她没有第四幕结尾处那直白的快乐,如果在表现她痛苦时她可以再收敛一点,如果她可以放弃面部表演,那她就会铸造一件伟大的艺术品。一种在芭蕾表演中,可能是前所未有的存在——近超验主义式演绎。一种抽离掉人类经验(思想和感情)的展现思路,当我们遇到痛苦时,其实我们每个人的表情都是不同的,同一种感情,不同的表情,所以表情并不能真正展现共性,而当我们去掉个体的表情表达,留下我们在无意识中展现的东西,它先于我们的感情存在,那是更加纯粹地东西,这时就会产生一种真正的真实,一种先验(广义)的存在。具体的例子,大家可以在德莱叶的《圣女贞德蒙难记》中看到,也可以从嘉宝在《瑞典女王》结尾处的表演中看到她如何在“什么都没有”中展现了“什么都有”,也可在罗伯特·布列松绝大多数的作品中看到(推荐《死囚越狱》和《驴子巴特萨》),他是如何让演员放弃有意识的表演的。

       我对Lopa的感情是复杂的,当我看她演绎的片段时,我就明白她的天鹅在同时代,甚至是整个芭蕾史都是鲜有敌手的,我本期待她可以奉献一个真正的终极版本,但是她却与之擦肩而过。而这个错过,可能就让完美的《天鹅湖》永远空缺。我并不忍心苛责她,毕竟她还是我心中的当代第一鹅,她已经足够好了,但是我必须要对艺术诚实。

       所以我还是要说一句:一个人真正能够演绎的,只有他自己。演自己,或者,不演,否则必将与真实无缘。



    湖,形式,整体与真实的评论 (共 条)

    分享到微博请遵守国家法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