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所以我认为这是林铮留给……警方的信。”

 

 

周巡看着手机在那儿发呆。

这两天他这脑子信息量大得都他妈要爆炸了。

但好像没有一条消息比这个带来更强烈的情绪。

白天忙起来还好说，等到夜深人静的时候那种疑似操作不当害死关宏峰的惊恐就开始冒头。

都他妈连续两个晚上周巡得靠点酒精才能在内疚和痛苦的鞭挞中入睡。

这比当初因为看不惯这个世界而自暴自弃还可怕——那时候他至少坚信错的是全世界，而现在他感觉全世界都加一起错的只有他自己，而且他还错得这么他妈的离谱。

妈的，这感觉可太可怕了。

如果时间再长点他恐怕就不能每天早上装成没事人一样地走进支队大门了。

所以当收到这条短信时，周巡说不清是什么感觉，他只知道他点了好几次都没把彩信下载下来，手一直在哆嗦，好几次误操作差点没把那图给删了。

这是一条陌生号码发来的图片，因为发送的是彩信，图像压缩得厉害，基本上分辨率仅仅允许通过肉眼补偿能看清人的五官——男性，长着一张普通甚至看起来有点无辜的年轻的脸，头发短到几乎贴着头皮，看起来非常利落，如果单凭五官他看起来确实年轻，但是从匪气甚至有些狠劲儿的神情看来，不管这小子多大岁数他肯定是个混社会的老油子，就是如果搁在人堆里跟周巡擦肩而过，周巡都会回头多看两眼那种气息。他可能就是长了张娃娃脸，欺骗性非常强。

但就是这样的分辨率，周巡也看得出这是幅监控录像里截下的一帧，而且选取的还是基本上正面无遮挡的视角，就是他们刑侦人员常用来做在逃犯罪嫌疑人协查通报上的照片那种。

背景有点模糊，主要是因为要突出五官特征，考虑到彩信的传输文件大小，发消息的人把背景裁剪掉了。

能这么干的人，会这么干的人，周巡想不到第二个。

他先把图片下载好，导进电脑备份了一份，然后，深呼吸，开始回拨这个发短信的陌生号码。

原本他以为自己会得到一个“对方已关机”或者“不在服务区”的提示，但出乎他意料的是，听筒里传来的居然是拨号音。

我操！

周巡忍不住发出了一声惊诧的喉音，随后禁不住唾弃自己真是太贱了，仅仅就是一个能打通的号码就惊喜得跟金榜题名洞房花烛似的。

这就是传说中他妈的斯德哥尔摩综合症吧？

当然他也是高兴得有点早，最终他听到的也就仅限于拨号音。

对方并没有真的接听电话。

但这似乎就给周巡留了扇门，至少是他妈一扇窗户，哪怕是天窗，费点劲总能爬上去。

他忽然就从办公椅上跳起来，大步走出办公室。

“李磊！汪苗！到我办公室来一下！”就站在办公室门口，周巡扯着嗓子嚷嚷了一声，估计往上到天台，往下到法医实验室，没有人能漏听。

汪苗先从备勤办公室里露了个脑袋出来。

他那双眼睛肿得比昨天还厉害。

这他妈都怪小徐那王八蛋，告诉他什么拿茶包敷眼睛能去肿。

那法医好歹也是医生，也念了五年临床医学大本，还有三年研究生呢，汪苗没有道理不信一个医生的话吧？

这也是他消肿太心急，下班回家路上就买了盒茶包，回家一袋一袋地泡水喝，喝完了就用茶包敷眼睛。

结果尼玛的晚上跑了无数次厕所不说，早上眼睛水肿得都他妈睁不开了。

汪苗是摸索着给小徐打去了“慰问”电话的，小徐被听筒里劈头盖脸的问候都惊呆了，等刚从梦里拔出来的脑袋终于理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之后他就在被窝里笑疯了。

“汪儿，你丫一宿喝了两暖壶水？”笑够了他对着手机问，“就，把整盒的茶包都喝完了？诶我问你，茶包好喝吗？”

“好喝你妈！”汪苗是极少发脾气的，整个支队里他应该算是脾气最好的那个，但这会儿他可是真急了。眼睛睁不开他还上不上班了？我操周巡，他师父，五六年从来没给他放过一次假，就尼玛这么一回，完事儿了才正常上了一天班，他就舔着脸申请再追加一天，这他妈是恃宠而骄了吗？

可问题就在于，他要真的恃宠还行，可他也没宠啊！这要敢骄那不是要命吗！

小徐是看出，不对，听出汪苗这是真急了，马上就要找人拼命了，忙憋住笑：“行了，你别急，还有没扔的茶包吗？”哎呦，这事儿也怪他，对着死人对多了，没想到活人还有那么多前戏。你说敷眼睛就敷眼睛呗，还喝那么些中间产品干嘛啊？指望靠它清热利尿啊？

汪苗一摸枕头边，还有最后俩他睡前放眼睛上的，就是都干了。

“还有俩干巴的没来得及扔。”他憋着气道，考虑到小徐这是打算给他支招——希望这次不是什么馊主意。

“你把它给洇湿了放冰箱冷藏一会儿，别再喝了知道吗？”小徐说，“然后拿出来冷敷十分钟。你放心，你瞎着的话我也能把你送支队里，保准不让你师父把你弄死，够意思吧？”

他也知道周巡近期脾气那是非常不好，虽然看得出支队长同志正尽力绷着，但这氛围就像是欲来山雨的满楼风，全队上下都在风里心有戚戚焉，心里明镜儿一样谁撞枪口上谁就要牺牲的。

汪苗很想说够你妈的意思，但是一想待会儿说不定还真得靠小徐导盲，于是把这话活生生地憋回去了，手机开着免提，自个儿着摸索着去完成指令。

“那成，你跟家等我吧，回头接你去啊。”小徐从被窝里往外爬的时候说，“你肾挺不错的啊。”最后要撂下电话时他大笑着说。

“滚！！！”汪苗对着发出忙音的电话怒喝道。他现在真想弄死那胖子了。说真的别以为汪苗像只拉布拉多就不会咬人，他也是正经的警校优秀毕业生，不然周巡能要他？所以就算是只拉布拉多，那咬合力可也能达到110公斤，开玩笑呢？

当然，最后俩人还是全乎地到了支队。这得益于小徐到他家时，汪苗冰敷过的眼睛已经能张开一条缝了。虽然每一次小徐看到汪苗的脸时那抑制不住的满面红光确实差点数次引发汪苗的狂犬病症状，但只要小徐一嚷嚷“要迟到了”这魔咒，汪苗就能短时间保持冷静。

周巡看到蹦跶着就跑到自己跟前的汪苗大吃一惊。“汪儿，你这眼睛怎么肿成这样儿了？”要不是知道他这徒弟是因为攀爬被阳光伤了眼睛，以至于这两天一见光就容易流泪，他都得以为汪苗昨晚在家哭了半宿。

汪苗真是欲哭无泪。

哎呦我的师父啊，您这儿刚刚不是看过了我吗？怎么才想起问啊？

合着刚刚汇报创科大厦外墙情况和电梯使用刷卡规则时，他师父压根儿半拉眼没瞧见他啊？

亏他还当他师父终于善解人意了一回了呢。

“我要说是这两天晚上都没加班太不习惯，半夜想您想的，您信吗？”汪苗笑嘻嘻地说。

所以显然他这徒弟也是有点犯贱的。

“信。”周巡说，把才打印出来的图片往汪苗手里一怼，“所以今儿就给你个机会好好加班。给我找，什么时候把这人找出来什么时候下班，随时给我汇报进展。”

唉，好，叫你嘴欠！汪苗看着手里这分辨率不太高的大脸心想。现在说不准又要连轴转多久，这可开心了吧？

“那林铮那案子……”他挠了挠脑袋，迟疑地问。

不是他不想乖乖听话，就他师父现在的状态他肯定乖得跟狗似的啊。但毕竟林铮案涉及到了关宏峰，汪苗知道，他师父就算口头上不说，但心里也是火烧火燎的——不然这脾气哪儿来的？所以在他看来，把林铮案跟关宏峰的关系给捋明白了就是当务之急，还有优先级更高的事儿吗？

“两个案子一起跑你行不行？”周巡歪着脑袋，斜睨着汪苗道。

“哎呦，师父，这……可有点难度，这俩根本不是一路的，那我……也不会分身术啊。”汪苗为难地道，小心地瞄着他师父。

“那你还这儿废什么话？赶紧给我滚出去找啊。”周巡顺手从桌上拎起个文件夹往汪苗手里一扔。

“行嘞周队我这就去！”汪苗忙不迭地往门口跑，忽然又一个急刹车扭过头来，“周队，上次你说的林铮那快件记录里还包含什么线索。”

周巡扬了扬眉示意他继续说。

“我查过了，根据快递公司的记录，在去年10月底到案发前这一个多月时间里，林铮共有退件记录12次，其中8次都是重量极其相近的文件资料，其中收件人是关……宏峰的有三次，地址不同；收件地址是长丰支队的两次，姓名不同；还有三次收件人是林铮，地址不同。8次退件的原因不是查无此地就是查无此人。这8次每次退件间隔大概2到4天不等。”

周巡眼中带着笑意，等他的下文。

“所以我认为这是林铮留给……警方的信。出于某些原因，他不能把信保存在身边。”汪苗小心地说，窥着周巡的眼色，“而事情起因应该在去年10月前后。”他期望地看着他们支队长，盼望能得到一个新的任务分配时间表——让他跟着这条线，或许能有收获。

周巡确实是犹豫了一下，但最后他还是挥了挥手，“先把那头像给我找出来，麻利儿的！”

“诶，好嘞。”汪苗有点沮丧地拉开办公室门往外走。

“你小子干得不错。”身后周巡懒洋洋的地说。

骂人常有，夸人可不多见。

汪苗的嘴一下子咧到了耳边，“那您看，我是谁教的啊？”一边说，他一边脚步轻快地跨出门口，结果迎面撞上匆匆而来的李磊。

李磊的嘴显然因为某些可以想见的原因在看到汪苗脸的那一刻咧开了。

汪苗的好心情登时被破坏殆尽，他愤然地举起手里的文件夹挥向对方。

灰蓝色的文件夹封面上贴着白色的标签，在午后阳光下案卷标签白纸黑字特别显眼。

三房巷集团化工厂地下制毒工厂现场勘验报告。

哎？怎么是这个案子？有线索了？

但这案子不是市局专案组负责的吗？

汪苗动作顿了顿，心里疑惑地想。

操的，管他呢，先抓了再说。

收回了手里的文件夹，汪苗快步地向楼梯口走去。

这会儿他倒是有点明白了，为什么他师父会忽然间把他从林铮案里抽出来——这事儿周巡也没法儿让别人去干。

而且，怪不得他师父勒令他什么时候找到人什么时候下班。这情况太急了，他们是在跟市局抢人呢。

所以，这活儿不仅得快点干，还得机密地干。

那就少不得他亲自顶着这双引人注目的眼睛，各部门跑一圈，就比如说交通部、物证鉴定中心的视频技术组。

哎呦，妈的。

这他妈就是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