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情提要：

这天清晨，老人的腿彻底失去了知觉。

即便如此，他还是在六点一刻准时醒来，他精心打理了自己的内衬，抚平外袍上为数不多的褶皱，并用软毛梳将领口和长袖上的镶金条纹擦拭的干干净净，随后，他用三十五度的温水洗漱，打理胡须与头发。在一切装束完毕后，他面对着镜子，严肃地，庄重地将一枚浑圆的黑金徽章佩戴在自己的左胸前，它位于衣领斜角下五点七厘米处，分毫不差。

当第一缕阳光照耀大地时，老人开始用餐。

早餐的量很少，但很丰盛：半块煎至金黄的布里欧吐司，搭配新鲜摘下的高丛蓝莓调制的果酱，带着轻微热度的羊奶；牛排得是三分熟，而且要切割成菱形，厚度不能超过两厘米，两面必须色泽均匀。老人双手优雅地使用着刀叉，动作不徐不疾，在用柠檬水净口后，他用手边的餐巾擦脸，放下的餐巾就和使用前一样雪白如新。

用餐结束后，老人拿起书桌旁早已准备好的报纸——在永夜乱世，能流传开外的报刊已少之又少，他对外界的动向也早就了如指掌，但多年的习惯是不能改变的，就像铁匠不能离开马蹄铁，书记官不能没有尖细的羽毛笔一样。

他刚开始阅读第一行字，身边的墙壁突然剧烈的震颤起来。

震动很快平息，但没过多久，山崩地裂般的摇晃再度传来，中间夹杂着仿佛来自地心的嘶吼，墙上的火把忽明忽暗，不断有碎石从天花板上掉落下来。

老人专心致志地读报，对周围发生的一切充耳不闻，震动逐渐减弱，没过多久就消失了。

脚步声从黑暗中传来，一个男子走到老人的门前。

“进。”老人说。

男子走进房间，即便是身处黑暗之中，他身上的每一处轮廓都是如此显眼，他俯下身，开始收拾碗碟。

“波诺伊今天不太踏实。”

“是的，昨天用药的时候他还很安静，今天却突然狂躁起来，”男子边收拾桌面边回答，他的声音低沉，冷漠，却有股难以言说的磁力，“我用耶格林护罩将他困住，并施用强力催眠魔咒，现在他已经镇静下来了。”

老人点点头，合拢报纸，十指交错在胸前。

“先生，”男子沉默了一会说，“托亚死了，他……”

“他带着无尽的憎恨与绝望堕入了虚空，我知道。”

“我们在贝城的据点恐怕已经暴露，人员已经被我遣散，择日教会的幌子迟早被人揭下，”男子在老人的茶壶里注满热水，“最重要的是，我们的实验品也不见踪迹了。”

老人的头微微后仰，像是在闭目养神。

“派出更多的乌鸦。”

“去寻找她的下落？”

“不，她已经不重要了。我要你去调查的，是那个叫雷娅的女孩。”

“雷娅.波米兹，出生地不详，行踪成谜，”男子像背诵诗词一样回答，“她以前多在贝加锡城，现在的行动范围更大，几个月前她身边多了一个男孩，好像是从塔克镇那边带来的。”

“我需要更多她的消息，去了哪，见了谁，要去做什么，让乌鸦们汇报给我。”

“是。”

“戴森的情况如何了？”

“他的伤势比情绪要更稳定，每次见到我，他都有数不尽的牢骚要发泄。他向您恳求第二次机会，并向你许诺更为伟大的未来与成功。”

“他有的是机会，在他把贝城的损失弥补之后。”

“我会把您的话转告给他，克瑞因先生。”

“去吧，等会波诺伊又要发狂了。”

男子已经带上了所有要清理的东西，他向老人轻轻鞠躬，然后向门口走去。

“亚德里恩。”

“我在。”

男子回过头，只见老人倚在轮椅的后座上，指尖有节奏地起伏着，他的眼神一如既往地平静。

“你离那女孩太近了。”

男子的肩膀不易察觉地抖动了一下，但他马上镇静下来。

“这和您想的不一样，先生，我只是暂时需要她的帮助，等实验结束后，我自然会不着痕迹地离开。”

“希望如此。”老人淡淡地回答。

男子顿了顿，头也不会地离开了房间，走入更加深重的黑暗之中。在他的身后，老人的影子已模糊不清。

鼻尖好痒。

雷娅皱了皱眉头，试图把这种不快驱赶开来，但她很快意识到这是一股肉香，上面或许淋满酱汁，洒满盐粒和藤椒。她咽了口口水。

“我……这是在哪……”

“哟，大英雄终于醒啦。”眼前的迷雾逐渐散开，她的正前方露出一张笑盈盈的脸，是洛绮。

“洛绮，我昏迷了多久？”

“不久，也就个三四天吧，我们找到你的时候你脸黑的和砂锅一样，不过比起这个，你应该看看谁来了。”

“雷娅！”

“艾……艾乔……”雷娅眼泪差点就冒出来了，她很想起身，但全身动弹不得。大个子骑士坐到她的床前，轻轻握住雷娅的手掌，从她小心翼翼的坐姿来看，似乎是担心把这张孱弱的小木床压塌。

“亲爱的伙伴，请原谅我的失约。”

“我真的太想你了，艾乔，这些天来我一直希望能见你一面。唉，要是你在我身边的话，那该省多少事啊。”

“对不起，我本应及时赶来，但路上出了一点意外……我本不该让你受到这些伤害的。”

艾乔还是原来那副模样，眉眼低垂，脸色苍白，连笑起来都带着忧郁；她的手和盔甲一样冰凉，但雷娅却觉得浑身暖暖的。

“雷娅现在可是贝城的大英雄，城里城外都流传着你斩杀恶魔的传闻，”洛绮端着一个盘子过来，雷娅非常失望地看着里面的白粥，肉香都是从窗外传来的，“但上头那些老爷还是不太相信你，他们虽然撤了通缉令，但派出了许多密探，走街串巷地打探你的消息，这段时间你就别出去了，在这里静养一段时间吧。”

“说到恶魔，”艾乔清秀的眉头锁了起来，“雷娅，你到底是怎么摊上这么一档子事的？还把自己伤得那么重！”

她的语气中隐隐带着责备，但更多的是愧疚，而洛绮又迫不及待地问道：

“话说那杀手到底长什么样子？高大吗？强壮吗？几百个人都搞不定的家伙，你是怎么把他撂倒的？你后面把他杀了吗？”

雷娅莞尔，没有回答，却马上想起另一件更重要的事来：

“格瑙他怎么样了？”

“你是说那个平民？他正躺在你隔壁，现在估计还在低度河豚毒的作用下熟睡。”

“医生给他做了手术，说他左眼保不住了，右眼也受了不轻的穿刺伤，就算能治好，恐怕也只有穿山甲的视力了，”洛绮叹了口气，又马上补充道，“我请的可是城里数一数二的名医，这费用你自己出啊。”

她的半玩笑并没有达到预期效果。雷娅张大了嘴，好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大个子骑士则紧蹙眉头，像是在责怪她的口不择言。

洛绮识相地闭嘴。

“他会没事的，贝加锡城的医术在全世界都算得上先进，”艾乔思忖了一会问道，“话说你为什么要……带一个平民在身边？”

雷娅知道艾乔不喜欢与他人交往，她一开始也打算把和格瑙在塔克镇经历的一切都告诉她，但现在，她只是没精打采地耸了耸肩。

女骑士看着她情绪低落的样子，轻轻叹了口气。

“好吧，你现在可能还不想告诉我实情，但我有一些事要向你交代：东方有人想要见你。”

“见我？”

“我造访了东方的很过个国家，也找到过一些从白耀帝国逃出的旧贵族，但他们对永夜的发生与宫廷秘事一无所知。当我准备来贝加锡城与你汇合时，一队全副武装的骑兵突然追上了我。”

“他们拒绝透露自己的身份与来意，却对我的来意了如指掌，令我感到非常惊讶；他们告诉我，自己的主人正在寻找一个女子，他希望我把这样东西交给她，并带她到遥远的天罹国来会面。”

骑士的手指伸进一个略显破烂的帆布包里，稍稍翻找，从里面拿出一个干净的白色信封，她踌躇一阵，将信封交到雷娅的手中。

“他们说一定要我亲手交到你手里，还说你看后就会明白了……现在，我应该也能看看吧。”

雷娅脑子里都是男孩那张满是污血的脸，压根没仔细听骑士说什么，当她精神恍惚地撕开信封，拿出里面那张泛黄的纸片时，她的瞳孔不由一缩，并以不为人知的速度瞟了洛绮一眼。

后者正在桌前调制蓝莓酒，并没有注意到两人之间的对话。

“是他，都这么多年了，有新的灾难要发生了吗？”她喃喃自语。

“什么灾难，他到底是谁？你们认识？”

在手中两张英俊面容的注视下，雷娅的思绪逐渐被带回六年前的贝城，那夜灯火通明，烟花绚烂，钟生在喧哗熙攘的人群中回荡不止；一个男人站在遥远的钟楼上，俯视脚下欢乐庆贺着的芸芸众生，他回过头，目光中的阴冷甚至盖过了身后倏地绽开的焰火。

“今天是个适合杀戮的日子，”他说，“当然，也是最后一个”

醉鬼迟滞地翻了个身，蹭了满脸灰尘。

现在几点钟了？他实在没有印象，只知道阳光洒在身上，既不热，也不冷。

他爬起来，扯了扯因磨损而千疮百孔的棉袄，阳光刺痛他的眼睛，他便用手背去揩，丝毫不在意上面的污垢与泥泞。

昨晚一群小鬼来戏弄他，对着他吐口水，甩鼻涕，用从家里偷出来的鞋垫子扔他；他向他们挥拳，嘴里喷出一连串模糊不清的西方话，那帮小孩笑得更大声了，他正考虑给他们一些颜色瞧瞧，地面却毫无征兆地向他扑来，他一头栽倒在地，后来的事，就啥也记不清了。

今天干些什么呢？

残余的酒精刺激着他的大脑，使他的步法踉踉跄跄，七拐八拐，他漫无目的地走在大街上，无视行人们轻蔑又冷漠的目光，此时正是太阳当空，他身后的影子却显得格外狭长和黑暗。

不知不觉，他又来到了涩苹果酒馆的门口。

醉汉的嘴角微微上扬，他喜欢这个地方，里面的威士忌和蓝莓果酒是城里最好喝的，店内环境挺干净，也不怎么喧哗，而最馋人的则是里面老板娘的姿色，那小腰，那胸脯，还有那微微眯起荧绿色眼睛……啧啧，想到这里，他突然又有了动力，步子变得大摇大摆起来。

按理来说，酒馆的人搁着门板就能闻到他身上的臭味，冲出门就对他拳脚相向，逼他把欠下酒钱给吐出来，而围观的人要么哄笑，要么谩骂着“老赖不得好死”，而今天，酒馆里静悄悄的，一点儿动静也没有。

他走到门前，总算看清了那块“暂停营业”的牌子。

“他妈的，好端端的大白天，不开张你喝西北风去？”他怒从心起，一脚踹上前去；醉汉的腿软绵无力，却也将门板踢出一道缝来。

门是虚掩着的？醉汉有些怀疑，不知道那漂亮的年轻老板娘干什么去了，不过他也没想那么多，推开门就跌跌撞撞地往里走。

“喂喂，美女，来一打威士忌漱漱口，我的嗓子快渴的冒烟啦！”

酒馆里空空荡荡，一个人影也没有，桌椅都收拾的整整齐齐，只有醉汉一个人摸不着头脑地站在原地。

与此同时，吧台后面的那扇小门也打开了，身材曼妙，有着一双迷人绿眼的女主人从里面走了出来。

“哟，美女，你……”

醉汉咧开嘴，张开双臂准备上前，但他突然愣在原地。

在女人的身后，一个巨人正猫着腰往门外挤，一边努力不让头顶碰坏天花板。

“你说，雷娅和……那个平民的伤势什么时候能恢复啊？”

“这谁知道，格瑙的眼睛需要静养，至于雷娅，你别看她现在爬都爬不起来，但没过几天估计就活蹦乱跳了，这姑娘，皮实的很。”

“但她的情绪看上去很糟糕，也不愿意向我透露那个平民的一点消息，我有点担心。”

“嗨呀，大可不必啦，好吃好喝地供他俩一阵子，把伤养好了，她自然会跟你去天罹国的，到时候你就能把一切都问清楚了……喂，你这狗东西怎么进来了？！”

看到门口呆立的醉汉，洛绮突然怒目圆睁，指着他的鼻子骂了起来。

“这是谁？”

“一个流氓，一个无赖！以前天天来老娘的店里蹭吃蹭喝，后面还不起钱就算了，还一个劲骚扰我的顾客，”洛绮操起手边的玻璃瓶势要砸出，“你眼睛瞎了？没看见门口挂的牌子？趁老娘没找棍子前快滚！有多远滚多远，别脏了我家店面。”

女骑士盯着他看了数秒，然后皱起眉头，显然是难以忍受这个流浪汉身上难闻的臭味。

“没听见我说话吗？我数三个数，要是你还不……”

她还没喊出三这个数字，一直呆若木鸡的男人突然拔腿向门外逃去，很难想象一个醉鬼的步子能迈得如此之大，甚至在越过门槛的时候被绊了一下，男人倒地后还惊慌地回望一眼，随后手脚并用地向外逃去。

艾乔睥睨着他落魄的背影，嘟哝道：

“他需要好好洗个澡了。”

“可不是么……”洛绮把玻璃杯放回柜台，心里却有些疑惑不解。换作平常，这癞皮狗肯定会嬉皮笑脸地赖在原地，怎么赶都赶不走，更别说一个小小的玻璃瓶了。

他到底是见了什么鬼？

男人一路狂奔。

在转过五六个街角，跑过无数栋民房之后，他终于因为心脏的重负而停了下来，脑门满是冷汗。

她为什么还活着？她没有在那场战争里死掉？

男人扶住墙，一边大口大口地喘气，一边惊魂未定地四处张望。他的身边只有密密麻麻地人群，都无一例外地避开了他，脸上堆满嫌恶之情，他低下头，像老鼠一般夹住尾巴，走进阴影之中。

艾乔，绝对是她，她还活着。她为什么要到这座城市里来？

她的盔甲虽然破旧，但依然和记忆中一样闪耀发光，而那副认真的，曾倍受同行暗中嘲弄的表情却一点未变。她还活着，她还活着，她……

不管出于什么目的，她还是像个骑士般活着。

醉汉的眼睛变得很模糊，他本以为自己再也不会这样了，他垂着脑袋，双腿足有千斤那么重，最后终于支撑不住而倒下。

他跌坐在角落里，大哭起来。

《将死之人》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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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锁支线：《无声的骑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