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北极消失第一章
我是一个画商,可是有时我想我除了是一个画商我还是什么?此刻我在机场里,好像是为了离开K城,但是好像是到达了K城。我除了是画商还是不能画画的一个人。我住在K城的向阳街。
好像我必须是一个画商一切才能开始。
后来我开车离开了机场。在K城机场到市区的高速公路上,我加快速度,好像想超越K城的一切,但是我只是一个画商,所以我根本就超越不了,所以我会抵达一个地点,可能是我的家,也可能是别的地方。
在车上我就在想,我到底能去哪里?好像是我冲破了黑暗,以为在溺水的海洋找到了岛,可是根本就看不到陆地,也没有所谓的岛。我看到在我面前的车都消失了,但是我不知道它们是以什么形式消失的,它们为什么消失。
我在雨中,好像那样的车和那样的道路只能在雨中,并不是我在雨中而是车和路都在雨的下面。我在想我穿过雨之后会去哪里。我打开了车里的音乐,是一个女歌手的声音,只是她唱的那首歌我是第一次听。我经过了一座桥,桥上是一个彷徨的人,她的脸狰狞痛苦,我只能把她当做一个女人,但是事实是什么我不知道。我知道她的表现主义,谁让我是一个画商呢?但是这种表现主义最后会变成什么我不知道,就像我不知道我的终点是什么一样。
后来那个女人被甩在我的车后,我突然觉得她不是一个女人也可以,那她到底是谁呢?她开始张开她的翅膀,红色和黑色的外衣。她到底是不是一个女人呢?我还在想。在我的后视镜里我看到她,她好像在说表现主义之外的事情。
程全男打了一个电话给我。我不能跟他说表现主义的事,但是我也没有说到那个女人。他说,他正在机场候机厅,他要去外地演出。他是一个演员。我说,我刚从机场离开,好像我和你说过的机场是不一样的。他说,我也在听你听的这个女歌手的歌。现在你只能想到表现主义吗?我说,如果说到画,我现在只能想到表现主义,爱德华蒙克的那幅《呐喊》。他说,可是你的艺术都只是想象。
挂断电话我开始想,我的艺术都只是想象吗?也不完全是,比如去机场,也是我的一种自我唤醒或者分割。我看到很多东西是红色,很多东西是黑色,还有来路不明的声音,让我以为《呐喊》桥上的那个人已经发出声音。
我后来把车开到一个叫做蓝湖的女画家那里,因为我要去她那里取走一幅画。我在她家的地下停车场停车,然后坐上电梯来到她的家。我看到那幅画,画上是一条鲸鱼搁浅在海滩上,然后鲸鱼的身体上画着一些圆形,三角形和长方形。那只鲸鱼的蓝色中有绿色。她说,那幅画叫做《另一种搁浅》。
然后我开车离开蓝湖的家,我在想为什么这幅画非得叫做这个名字不可?突然我的车前面就出现了很多歪曲的又是方形的柱子,仿佛我进入了迷宫。那些模糊的景色好像一幅画。我觉得我看到的就是蓝湖的画,就是《另一种搁浅》,而不是我手上拿到的这幅。
我开车在那些柱子里打转,过了十几分钟我才回到了现实。然后我打电话给蓝湖,我说,你要给我的真的是这幅画吗?
“可是我无法画出你看到的。”蓝湖说。
“我觉得《另一种搁浅》是我的搁浅,不是鲸鱼的。”
蓝湖不再说什么,而我挂断了电话。
我把车停在一条街的旁边,好像我不理解这样的旁边到底是哪一边。一个化着小丑妆的男人站在我的旁边。小丑背着一个黑色的挎包,他打开那个包,想从里面拿出什么。我觉得他的动作让我想起了那些方形的柱体,然后我想到了搁浅。他给了我一张纸,纸上画着我刚才看见的方形柱体迷宫。他说他没有见过画中的东西,但是他能画出来。
然后男人转身离开,在一个小女孩的面前他蹲下来。那个女孩用纸巾擦掉了他的妆。可是我还是看不清他的脸。可是他并没有想隐藏自己。他回头看我说,我不是以前的那个小丑了。我看清楚了他,然后我说,你就叫做小丑吗?他说,是的。
他把这幅画给我的感觉好像是我想得到这幅画一样,但是我从来没有这样想过。
小丑坐上了一辆黑色的轿车离开了。我说不清楚他的离开带给我的一种伤感。我看着他跳上那辆车,好像他带走了那张画本身的心跳,而我也无法追上他。小丑在离开的时候对我说,他要去一个剧场表演,当然是表演小丑这个人物。他并没有扮演过小丑之外的人物。他说他本身就是小丑。
然后我开车尾随着那辆黑色轿车,来到了K城的雨花剧场。我走进剧场,看到海报上说今天演出的剧目是《一个小丑的外出旅行记》。后来我看到小丑在舞台上扮演着他自己。小丑有一句台词是这样的——我外出看到了一个女画商,我把我的画给了她,可是我并不想做一个画家,我还是想做一个小丑,可是我不能不画画。我知道我画的画就是那个画商想得到的画。
小丑扮演的角色是在一个黑暗的地下室里,找不到出路,但是摸到了一束光。然后他沿着光的方向看去,那是他的头上方,是一个舞台,他就在那个舞台下。后来他知道他并不在一个地下室,他天生就属于舞台。
小丑表演完之后,我在后台见到他。他在卸掉他的小丑妆容。他对我说,其实成为小丑是每个人的过程。这辈子我只想做一个能画画的小丑。
看完演出已经是很晚了,我开车回到我的公寓。我不知道该如何描述我的房子。我只能说它和一般的单身女士住的房子差不多,看起来更像是酒店的房间,而不是像家。可是我希望它的线条柔和一点,更加像家一点,所以我看向了茶几上放着的橘子,它的橙黄色是我的房子里很少有的颜色。
我坐在沙发上,看着外面已经深陷了的夜色,除此之外好像世界什么都没有。然后我看了看那两张画,它们都叫做《另一种搁浅》,我决定把这两张画都交给画廊,让所有人都看到。
突然我的门铃响了,是那个给小丑卸妆的小女孩,她说要给我化一个小丑的妆。我坐在化妆镜面前,那个女孩就这样给我化上了小丑的妆。然后那个女孩问我,你是小丑吗?我想,为什么她要这样问?她明知我不是。然后她说,每一个化上小丑妆的人都有可能是小丑,只是他没有察觉。后来我真的觉得我就是小丑。这种感觉有点可怕,可是我真的有那么一刻这样认为。
小女孩在门口跟我告别,我说,下次还有可能再见吗?她说有可能。
小女孩走后我的电话响了,是余韵。她是我经常去的那家餐厅的老板。她在电话里跟我说她被困在一个地下室,地下室上面好像有光。
“那是一个小丑的舞台。”我说。
“我应该从哪里出去呢?”
“在你的西边有一个出口,但是只要你出去了你就会出现在舞台上,你喜欢舞台吗?或许你也会变成一个小丑,你喜欢扮演小丑吗?”
“我只能出去了。”
余韵说她从地下室里出来之后就变成了一个扮演小丑的女人,很多剧场的人看到她,但是像是没看到一样,也许人们都不会去在意小丑的。
当余韵挂断电话,我开始卸掉自己脸上的小丑妆。我看到我放在化妆台上面的南瓜马车积木已经倒下来了。坐在上面的那个公主已经变成了一个小丑。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变的,我记得当时我拼它的时候上面是一个公主一样的女孩。我知道那个公主已经消失了。我知道她消失的时候走的路和路边的风景,那是和我从机场回来走的路是一样的,就在我回来的时候她走了,我们没有碰面。然后我开始在化妆桌上画出她逃离的路线。我发现画出来的路线是一个U的形状。
夜已经很深了,卸完妆的我还是决定去机场,是为了找到消失的她。但是我的车停在了一个公园旁边,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是去机场而是停在公园这里。我走进公园,在一个花丛旁边看到一只灰色的猫。我觉得它不是猫而是别的东西,或者说它是一个女人的想象,可能那个女人就是我开车要找的那个人。
后来我看到了一个背着红色包包的女人,我觉得那个红色的包可能跟这只猫有关系,可是我又觉得那可能是那个所谓的公主的想象,是她想象了那个背着红色包的女人,那个女人不是现实的。我知道那个女人应该今晚也会去机场。
那只猫到底是什么?我转身看向黑暗的深处,我觉得猫是那种东西——就是我转身看向的那个地方。但是那个地方到底是什么地方我不知道。我只是知道猫就是那个东西,或许猫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
今晚我为什么把车停在公园的旁边?好像是早就知道会遇见这只猫,并且会知道这只猫不是一只真正意义上的猫。
那只猫到底是什么?我看向那只猫的眼睛,觉得那双眼睛是深邃的洞,好像总有野兽在那里伏击。野兽等待的到底是谁?或者说那个山洞等待的到底是谁?
然后我坐上了车,想开往机场,我知道去过公园之后我就带着那只猫留给我的东西一起出发,和以前去机场不一样了。
在机场我看见了那个在公园里背着红色包包的女人。她坐在机场的椅子上像是一只猫或者像是带着猫的人。那一刻我还在想猫到底是什么?只是我说过的那些东西吗?
我看到她好像想扮演一只猫,她的动作越来越像猫一样,很轻不引人注意。我走到她的面前,突然另外一个男人也走到她的面前,对她说,那只猫已经走了,可能已经去了公园。她说,我刚从那个公园来,我看到那里的东西都像猫但却不是猫而是别的东西。男人给了她一瓶可乐,她拿在手上,摇着那些液体,她说液体爆发出来的东西也可能是猫。
那个男人叫了那个女人的名字——司徒敏。然后那个男人就坐在了司徒敏的旁边。我觉得他们其中有一个肯定是猫或者说是猫这种东西。司徒敏的眼神好像说她就是那只猫。她打开她红色的包,好像她翻找的就是她是猫的证据,但是最后她拿出了一本画册。我知道那本画册,上面我的照片旁边写有我的名字——乔亚。她抬头注意到了我,她说,你就是乔亚吗?我说我是。然后她又低下头继续看画册。
后来司徒敏问我,猫到底是什么?我说,说不清楚。
“可能猫是的东西在我们的存在之外吧。”司徒敏说。然后她把画册重新放回红色的包里。好像她已经结束了一次飞行,她已经到达了。
“我不知道我要去哪里,但是我还是来了机场。你为什么来机场?”她说。
“为了找一个女人。”
“那你找到了吗?”
“我不知道,其实我都不知道她到底是谁。”
然后她不再说什么,而是看向机场外面的黑夜,就像我在公园里看向黑夜的深处。我不知道她看到了什么,甚至连我自己在公园的黑暗深处看到什么我都不知道。其实我想开口问她看到了什么,但是还是没有这样问。男人看着司徒敏的侧脸,可能他也想问她到底看到了什么。我觉得那样看着司徒敏的男人像是一只猫,可是我还是没有说得清楚猫到底是什么。
我从我黑色的挎包里拿出一颗糖,打开糖纸,它是红色的。让我想一下,还有什么是红色的?除了这颗糖和司徒敏的包。我发现反应不过来,我不知道我此刻看到的东西里还有什么是红色。
我听到司徒敏叫那个男人陈九州。当司徒敏不再看外面的夜色而是看向陈九州的时候,她的眼神好像在说,为什么我从你的身上看到了红色而不是别的颜色?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感觉错了,我觉得司徒敏说出红色的时候陈九州是不开心的。至于为什么不开心我不知道。
突然一群警察经过,听说他们在找一个灰色的猫。我们都觉得找一只猫不需要警察,可是这不是最荒诞的,最荒诞的是机场里的人们都觉得找这只猫需要警察。然后司徒敏问其中一个警察,你们想找的是一只猫还是一个女人呢?那个警察不知道该说什么,因为他们可能也搞错了,不知道自己是在找一只猫还是一个女人。
那些警察走之后司徒敏跟我说,他们会什么也找不到,本来就不存在他们要找的东西。
司徒敏拿了一颗我的糖放进嘴里,她说,还是说回那只猫吧,我们也不会在机场看到猫,可是可能会看到猫是什么。
我看到另外一个男人打着一个蓝色的领带,他扯了扯自己的领带,看着这些我在想猫是什么。这个男人可能是陈九州也可能不是,他可以是任何一个男人。当我在看着机场的这些我还是想不出猫到底是什么。
然后那群警察又回来了,他们说,已经找到那只猫了,在猫的身体里找到一个不明物体,不知道猫是来自哪里的猫。司徒敏没有再说什么,而是又吃掉一颗糖。
那个打着蓝色领带的男人也没有说什么。我在想那个男人为什么会在那里而不是别的地方?就像我为什么会在这里而不是别的地方。我觉得那个男人像是一个方形的柱体,他倾斜着要倒下,最后却没有倒下。
已经是凌晨一点了,但是我还是在机场里,还是不知道猫到底是什么。然后我看了一下来时的路或者说走出机场的路,它还是那样,可能已经朝着一个叫做“猫”的地方延伸了,但是“猫”只是一个地方吗?
我又觉得那个打着蓝色领带的男人不可能是陈九州了,他就是他,不是别人。
我从机场离开,离开了司徒敏和陈九州,开车一路沿着原来的方向。我要离开机场了,我知道我还会再回来。我开车又经过那座桥,让我想起了蒙克的《呐喊》。在桥上的时候我就在想,猫到底是什么?它是这个世界的任何东西的其中一样吗?还是在那些东西之外?
在车上的时候我已经感觉到全身的疼痛,或许这就是痛苦。回到家我倒在床上睡着了。我睡到了中午,醒来之后觉得在机场发生的一切竟然像梦。我可能还要想猫到底是什么,可是猫已经离我很远了,或许它已经不在公园里了。这一次我说的只是我在公园见过的那只猫,不是别的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