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
(改写自鲁迅译《爱罗先珂童话集》中《爱字的疮》)
在我十六岁的那年寒假,我和父亲回到了阔别已久的故居。故居虽已长时间闲置,但已由父亲提前清理过,装进了空调,环境还算舒适。每天我所做的也不过是看书,玩手机,间或作一些文章,写一点作业,日子倒也不算难熬。
开始两天,我也在村里转了几圈。幼时和我一起在村里玩耍的伙伴,那是便都已不在村里了。村子大部分人家都装上了空调,但他们偏爱在室外谈话,常常能见到几个人围着烧着柴火的铁桶闲聊。父亲也常常去邻居的伯父家,在家的时间反而更少。
下雪了。雪本身对我并没有多大吸引力,尽管屋外的一切都显得纯净、美好,只有远处几点土红、土黄象征性地表示还有人生活在那里——我宁愿待在家里,不去破坏这份宁静。但父亲度一句话引起了我的注意。
“你知道这桶里烧的是哪种木头吗?”父亲一边问,一边把桶里的灰烬倒在由他铲开积雪露出的土壤上。
“是白桦吧。”我回答。
“没想到你这个书呆子也认得出来。”他笑了一下,“村子东头那片白桦林,大部分已经成熟了,村子里烧的柴火都来自那里。但是……”他停下了,望向我所不知的远方。
那天下午,我穿好御寒的衣物,带上手机之类,凭着幼时的记忆向村子东头走去。我那时的目的,现在已不甚了解,也许是想在大雪纷飞的夜里窥视春天的梦,也许是想在白桦的香气里倾听它们树叶摇动的私语。总之,我迫切地想到白桦林里去。
白桦林离旧居并不算太远,五十分钟就可以走到。一路上并没有遇到多少泥泞难行之处,大概不会有人再到这里来。我看到有几株幼嫩的白桦,底部用以支撑的木棍落满了雪,便知道这就是边界了。但并没有闻到我心心念念的白桦气味。我继续向白桦林的深处走去。
雪又下了起来。走了不知道多久,我感到有些累了,靠近一株大的白桦坐下,听白桦叶在风中的响动。大雪纷飞着,狼在附近低吟。
一位老夫人突然从风雪中显现,向我走来。她披着一件灰色的斗篷,内里是华美的白袍,腰间别着一个非常不协调的煤油灯,在我面前站住。她的那张脸是看到了就永生不会忘记的脸。
“你是我的了。跟我走吧。”老夫人说着,一边向白桦林的深处前进。我不自觉地站起来,跟上了她的脚步。真是奇怪,我在心里想。跟着那位老夫人,全然感觉不到外界的风雪,思想也慢慢回应起来。一株株白桦在老夫人面前排成宽阔的廊,对她行着规矩的礼。那些流着涎水的狼,一见到她也都敬礼似的举起一只前爪。
“这些白桦,和军队似的。”我尝试着开口。眼前没有出现惯常所见的白雾。
“那些军队,和这些白桦似的。”她笑了,笑声像冰层下涌动的湖水。
“这是梦吗?”我也笑了,心中产生了难名的喜悦。大雪纷飞着,狼在附近嘶吼。
“那么,你是冬日的领主,冬夫人咯?”我开玩笑地问。
“是的。”她点点头,认真的语气
“所以,我们是要到你的宫殿里去吗?”
“是的。”
梦是内心渴望的反应,我想。
“冬夫人一个人住吗?”
“还有一个孙女。”她干脆地回答。我也觉得再问下去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就此打住。
不多时,面前出现了一个闪着光的东西,很快我就意识到那就是冬夫人的宫殿。我想在远处稍作停留,冬夫人的步伐却没有丝毫放缓。我也不得不跟上她,进入那开着的金色的门。门在我们进入后的一瞬间轰然关闭,把一切风雪都隔离在外。这里有种时间静止般的温暖,我这么想着,一面环视四周。
地上铺着白色的熊、虎之类的皮毛,房间的门楣上都镶着单独一颗的宝石。家具、墙壁都是素净的米色。只有窗户,交错着铁棒,让我想到令人不快的现代建筑。我从衣袋内侧摸出手机,仍然处于无法开机的电池保护状态。我把手机放回远处。
“好漂亮的宫殿。又好像监狱。”我说。
“并非到了现在,宫殿才成了监狱。它本来就是这样。”冬夫人拂去身上的雪,走向宫殿内部。没走几步,她又回过头来,说:“我进去一下,你先在这里吧。”她径直走向里面。
我悄悄跟在她的后面,穿过两三间餐厅似的大屋,她进入了深处的一间房,关上了门。我靠近那门站着,可以听见里面的交谈。
“回来了。外面又有一个……”
“是谁呢?还是农夫吗?”可爱的少女声音。
“不是。哪个农夫会挑下雪的时候进林子呢?”
“是谁呢?难道是工人吗?”
“不是。工人也不会在这种时候进林子。”
“那到底是什么人呢?”少女的声音带上了恳求。
“也许是个书呆子吧。”
“那他年轻吗?”
“十六七岁吧。”
“那人可能会知道我在找的字呢。年老的不知道,可是年轻的好像知道……”她停顿了一下,“我有次看到,在林子的边缘,一个年轻的男人,和一个年轻的女人,在树上写着什么。也许……”
“嗯,怎么样呢……看那人的样子是有几分呆气的。”
“问一问可以吗?即使是书呆子,也说不定会知道那个字呢……他会告诉我吗?”
“嗯,怎么样呢……那人确乎是有几分呆气的。”
“给点报酬吧……”
“已死之人,又会想要什么报酬呢?看他的样子,连自己已经死了也未必知道呢。”
“但是,奶奶,如果将生命作为报酬的话,说不定他就会告诉我了。”
“已经是不行的了。他在雪里已经埋了几个小时了。”
“但是,奶奶,如果不知道那个字,我是和死了一样的啊。”
“已经是不行的了。他已经到这里来了。”
“但是,奶奶,我知道的,这是没有什么做不到的。”
“办法还是有一个,那就是要将其他的生命分给他。但那是不可能的。”
“但是,奶奶,如果不知道那个字,我还是不想活着的啊……”
少女哭了起来。
“爱,那人确实是有几分呆气的。连自己死了都不太知道。也未必要生命作报酬吧。你去问问看吧,也许他会知道……”
脚步声。我竭力使自己不发出声音,快步走回先前的大厅,在铺着白色虎皮的沙发上躺下。没过多久,我面前出现了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女,她身上没有一处不使我想起白桦。披在肩上的柔软长发似是白桦的花,纤细的手臂令我想到白桦的枝。她身上也散发着好像白桦的气味。我从虎皮上起身。
“你好,陌生人。我是这家的。”她向我微微弯腰。她的声息使我产生了听到白桦树叶摇动的心情。仿若由白桦雕成的美丽的脸就离我不远。
“很不好意思,对于陌生人,倒有一个重大的请求呢。”她为难似的慢慢说。
“什么事?”
“我知道,在白桦木上写一个字,它们就会烧的更暖,更久,却不知道那字是什么……”她用着极细微的声音,全然就是白桦叶摇动的瑟瑟低响了。“请问,你知道那是什么字吗?”
“我想想……”我想起了她先前说过的话,年轻男女之类,“在人的身上,也有这么一个字 能是人长久地温暖,不知道对白桦是不是也一样。”
“那是什么字呢?”急切的,恳求的语气。
“爱。”我回答。我看到她缓缓点头,一副沉思的模样。
“谢谢你。”思考了一阵后,她抬头对我说,“能不能,再帮我一个忙?”她轻轻地问,在我身旁坐下。我也跟着坐下。
“还有什么事?”
“能不能请你,在我身上写下一个‘爱’字呢?”她说着,一边褪下自己身上的衣物,轻柔得像一阵风。我默默看着她白桦木色的,稚嫩的胸部。她把衣物放在一边。
“该有什么写呢?”屋里充满了白桦的香气。我有些迷惘,只是继续看着她的胸部。
“用这个吧。”她递给我一把金色的短刀,小巧而锋利。
“要深一点吗?”
“嗯。越深越好。”
“会痛的啊。”
“不要紧的。因为我是白桦的孩子。”
我用那把金色的刀认真地在她胸口,正对心脏的位置,刻下一个“爱”字。她的伤口里流出白桦汁似的几滴血珠来。一见那字刻完,少女便显出满脸的喜悦来。她也比先前更可爱了。我帮她穿上衣服,她的脸上显出不自然的红晕。这是先前没有过的。
“你是白桦的孩子?为什么……”
她轻轻地摇头:“我是白桦的孩子,在这世上的使命就是要发出光和热的,所以写上这个字是必要的。”她似乎想起了什么,又说:“啊啊,谢谢你的帮助。你在写这个字的时候,我并没有很痛。作为报酬,你想要什么呢?”
我轻轻抚摸着她的发丝。她显出顺从的可爱模样,脸上的红晕更加明显了。好可爱啊,我心想。
“要生命。”我笑着说。
我转瞬间就后悔了。她可爱的小脸变得苍白,那嘴唇,也如白桦的银叶般颤抖着。我搂住她纤柔的肩,说:“不,我是开玩笑的。我不要生命,只要有你——的一个吻。可以吗?”
我略略松开手臂。她主动握住了我的手。我看到她的脸渐渐恢复了血色,而后又显现出不自然的红晕来。她缓缓点头,像是作了什么重大的决定,闭上了眼睛。我吻上她微微颤抖的,白桦叶一般的唇。拙稚而热情的吻。我们两人同时分开。仿佛有热的流在我的周身穿行。
“接吻是归还生命的方法,”白桦的少女靠在我的肩上,对着我的耳朵轻轻地说,“真的非常谢谢你……谢谢你的‘爱’,我也确实感觉到了它的力量。你已经取得你的生命了,至于我的,五年之后……”
——我睁开眼睛。一瞬息间,我就意识到自己正被埋在深厚的雪里,几乎要被冻死了。大雪纷飞着,狼在附近低吟。我奋力从雪中起身,雪从我身上落下,我才意识到自己被埋了多久。大雪纷飞着,狼在附近低吟。我并不感到冷,那一吻带来的热流还在我体内奔流、雀跃。我向旧居走去。满天星斗。
自那以后已经过了五年了。那天晚上,村里许多人都看到我像鬼一样,冒着大雪从白桦林方向走回旧居。第二天他们就找上了门。我和父亲靠他和伯父连夜在后院围墙上凿出的洞,搬走了旧居的家什,离开了旧居。我们坐伯父的车离开了村子。我和父亲成了村里不受欢迎的客人。听伯父说,村里的人还在白桦林外雇了一群人,防止再有别人进去。我在城市继续我的学业。
前不久,伯父告诉我,村里的人已经把事情解决了,我和父亲可以回去了。我独自开车回到了村里。一路上,那些空调机的下面都结着冰坡,没见到有围着铁桶烤火的人。我来到了白桦林。或者说,原本白桦林所在的位置。
我所爱的白桦林已经不在了。只在边界还有几株矮小的白桦,带着烟熏火烧的痕迹。我走过排成廊似的白桦残株,仿佛又回到了冬夫人领着我的那个雪夜。不远处,我看到一座破烂的棚屋,地上散乱的白桦树干间,一位老夫人正坐在床上。她的脸是看到了就永生不会忘记的脸。
是冬夫人啊,我想。我的心狂跳起来,几乎发疼。
莫非又是梦吗?我又疑心起来。
“冬夫人!”我低声地呼唤。她什么也没说,只是看着我的脸。我的心跳更加剧烈了,我不得不弯下腰。
“冬夫人!”我低声地呼唤,“你就是冬夫人吧?”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看着我的脸。我几乎站不稳了,不得不坐在散倒的白桦上。
“我是在这里砍柴的。”她终于开口了。我的心跳渐渐平稳。
“老太太有孙女吗?”我尝试着问。
长久的沉默。老妇人像是想起了什么,说:“从前有一个。现在没有了。”
“她怎么样了?”
“她烧尽了。”
“烧尽了。”我重复。
“五年前,我那孙女的胸前,正对心脏的位置,生了一个‘爱’字的疤。”
“后来呢?”
“那‘爱’字的疤,越来越深,终于是到她的心里了。后来她就常说,自己要发出光和热,温暖世间的万物。然后她烧尽了。”
短暂的沉默。然而她又盯着我的脸了。
“你会写‘爱’字吗?”
“嗯。会写的。”
“那你能否帮我在这些白桦上写下一个‘爱’字呢?”
“为什么?”我畏缩了。
“因为,写了‘爱’字的白桦,会烧得更久、更暖啊。”
她笑了起来。她的笑声就像冰水,使我发了抖。她站起来,贴近我的耳朵说:“可否在我的胸前,正对心脏的位置,也写下一个‘爱’字呢?我也愿意像白桦的孩子那样,发出光和热直到烧尽……”
我急忙站起身来,清楚地知道自己不能再待下去了。我不再理会那个老妇人,逃回车里,逃向村子的方向。我瞥见她慢慢举起一块石子一样的东西,随后又放下。
下午,我找到了伯父,问起他是否知道那个砍柴的老妇人。
“啊,当然知道,”他回答,“她可是树林里的妖怪。她对你讲了‘爱’啊,疤啊之类的东西吧。真是个妖怪啊。”
“她是不是有个孙女?”
“嗯,几年前突然出现的。那可是个美女啊,我们都不知道她还有个这么漂亮的孙女。她也老是说些爱、温暖之类的东西。她倒是经常帮别人,我们本来也蛮喜欢她的。”
“后来呢?”
“后来有不少小伙子追求她,她都拒绝了。说是自己已经有了心上人了,但她来的时候也没多大啊。”他絮絮叨叨地说着,“也有好事的人扮成落魄的样子,求她帮忙,想和她发生点什么,都被狼、熊、狐狸之类的赶出来了。”
“然后呢?”
“哦,还有件事忘跟你说了。几个月前村里组织去打了一次狼,有个冒失鬼把林子点着了。”
“为什么要打狼?那个女孩呢?”
“如果不是那些狼,你那晚怎么会和着了魔一样?”他瞥了我一眼,“你还得感谢那场火呢,没有那场火,把狼都烧死了,你怎么回得来?那个女孩子也是自己不上心,有人看到她还给那些受伤的狼疗伤呢。”
“那她到底怎么样了?”
“不见了。”
“不见了。”我重复。
“在那场火之前,有人说看到她进了林子。不过没能找到她的骨头。”
我又回到了白桦林。老妇人不见了。我坐在她先前坐着的位置上。她先前举着的,黑色的像块石头一样的东西。我随手把它拿了起来。
好轻。我想,这不是石头,倒像是木质的什么东西。我站起身,仔细看着。那是一块已经焦黑、扭曲的木头,但那个我深深刻下的“爱”字还清晰可见。
我许久、许久惘然地站着。
2020年11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