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与人工智能（HAI） 间章一 魔法少女记录 （27）

大概半个月前，秦九或就从这家甜品店离职了，原因无它，店里所有甜品的制作方式她都已经记住，自然没必要留在这里。

夏如走进店门，随意选了一个座位坐下。这个时间段有不少学生来享受下午茶，是探听他们意见的好机会。不过，虽然自己给学生们的印象还算不错，但贸然上前搭话可能会让他们紧张。还是先旁敲侧击地打听打听，然后再去好好问问吧。

夏如拿出计算机，在屏幕上调出了一条有关人工智能进入人类社会的讨论。这个角度上，应该有不少学生能看清屏幕上的字，也许能引导他们进行一些类似的讨论。没多久，隐隐约约说话声就从身后传来。

“据说学宫要引进一批强人工智能，原来一些没必要的地方都装上充电站了……”

“难道不需要保密吗？夏如老师就这么看着……”

“你看清楚，那只是一篇社评，说不定，夏如先生这是在给我们打暗号呢。”

“……”

听起来倒也在预料之内。算了，能有讨论的热度就行。想必学宫的那几个社交平台，像是“朝令”，“夕改”什么的，现在应该开始热火朝天地讨论起来了。至于“理智言论”，一些知名用户大概刚刚开始编辑文章，今晚应该可以看到他们的观点。

不过说到底，网络发言归网络发言，现实里去问他们，得到的回答也不一样。夏如先生只想做到兼听则明，至于某些人是否是在输出着违心的想法……暂时也没办法区分了。人工智能相关的话题牵扯较大，能够坦诚地表述自身观点已经非常难得。

对了，这方面倒是可以借助一下自己的威严。想明白了这点，夏如转过头，扫视了一下正在讨论相关话题的几个学生。其中一位男生低头笑了一下，大大方方地站起身走了过来。

“下午好啊，夏如先生。”卢瑟抬起手向他打招呼，“怎么，在物色学生吗？”

“是卢瑟同学对吗？”夏如对他的印象倒是很深，难得地记住了名字，“下午好，我正想找几位学生聊聊。”

“关于向社会中大规模引入人工智能的相关讨论吗？”卢瑟用在场所有人都听得见的声音说道，“是个富有争议性话题。怎么，您是来帮我们做思想准备吗？”

“你们自己的观点比较重要。”夏如让他在自己对面坐下，“当然，身为师长，对你们进行必要的引导是理所当然的。但现在的政策尚未确定，我希望能够多听听你们的建议。”

“是哪个国家的政策啊？”卢瑟咧开嘴笑着，“嗯，想来大概不是我的祖国吧？不过说到底，在国内，我也只是个生活在底层的老鼠，碰巧才来到了学宫。”

“这个问题是人类所共同面对的，我希望你们可以暂时抛开对于国际和国家政治的考虑，至少让自己从中跳出来再做判断。”

“呼，那行吧。”卢瑟点点头，“假设是在我国，失业工人的问题大概会首先凸显出来，甚至早于政策出台，他们尚未下岗的时间。造成这一现象的原因很简单，现在少有人怀疑人工智能的潜力。哪怕自己短时间内可以保全自己的工作，说不准明天的人工智能又取得了新的突破。夏如先生，这可全是您干的好事啊。”

“嗯，确实是我干的好事。”夏如没有反驳这点，“所以，我现在向你们征求意见：如果该政策得到实施，我们该采取何种对策，以应对即将出现的社会问题。”

“您问我们？我们要上课的啦，没个四五年都离不开这个岛。”

“那如果，”夏如决定向他们透露这点，“引入强人工智能，就是从联合学宫开始的呢？”

“哎哟喂夏如先生，您可真看得起我。”卢瑟挑了挑眉，“凭什么就先告诉我啊？”

“只是一种假设，我并不直接参与这类政策的实施。”夏如看着他说，“好了，卢瑟同学，愿意的话，请告诉我你的办法。”

“夏如先生，所谓我的‘办法’，”卢瑟换了个坐姿，“可是在我认为引入人工智能是一场灾难的情况下，才会产生的东西。”

“自然是有利有弊的，而且前者显然多于后者。但，你们作为世界未来的主人，考虑好各种社会问题的对策也是义务。”

“行了行了，我对这些高帽子可不感冒。”卢瑟挥挥手，“是，问题很多，就像我刚才说的失业问题。但是，一方面，引入人工智能是大势所趋，我在这儿给大伙儿找不痛快，恐怕并不明智——这归根结底也算好事。”

“学会独立思考，对你们的观念塑造很有必要。”

“那我的想法就是强行推进，有问题解决问题，反正不能开倒车。”卢瑟说，“还有另一方面，我对现在的很多社会问题可是忍无可忍。虽然不至于化身为反社会分子，但也极度期望强人工智能这股清流能把人类世界给冲刷一通。所以，对于引入人工智能，我确实有反对理由，但还没那么充分，至少不比支持的理由充分。”

“……那么，想点些什么？我请你。”夏如在手机上调出了甜品店的菜单，递给了对面的卢瑟。

“哟，够大方的。”卢瑟自然而然地接了过去，“行吧，不点也不够面子。这个——奶昔，给我来一份带走。”

“好的。”

“对了，提到奶昔我还想起来一件事。”卢瑟凑到夏如耳朵边上，捂住嘴巴低声跟他说，“您座位前头有两位姑娘，貌似在那儿聊很久了，说的话也很有意思。愿意的话，您去问问她们的意见怎么样？”

“她们……”

“一位叫戴蒙德，另一位是露卡。放心，夏如先生的名字可是响彻全学宫的，找同学谈话一般不会引起反感。”说完，卢瑟挺起身，“那么，后会有期。”

夏如看看卢瑟离开的背影，又看了看前面。犹豫了片刻，还是收起计算机，走上前去。

“下午好，两位同学。”他站在桌前，对着桌两边的姑娘们打着招呼，“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能和你们谈谈。”

“夏如老师。”露卡看看他，又看向了对面的戴蒙德。

“可以，这回就把夏如先生带上吧。”戴蒙德虽然同意了，但说的话有些让他感到疑惑，“不过，要麻烦您搬一张椅子来，坐在餐桌的侧面以表示公正。我们刚刚达成共识，这次要放下自己的身份讨论。”

“好。”虽然不清楚对方是什么意思，但毕竟是自己强行要与她们进行对话，能够得到同意已经是很幸运了。

“那么，夏如老师，要和我们谈什么呢？”露卡问道。

“二位既然是学宫的学生，那么，不论多少，都会在意学宫的安全和稳定吧？”

戴蒙德和露卡再次对视一下，随后看向了夏如：“的确是这样。事实上，我们恰才正是在讨论联合学宫的稳定性，并且就它能否运作下去展开辩论。”

夏如皱了皱眉，说：“从你们的角度看，学宫的基础似乎比我预想中更不牢固。”

“您误会了，我们讨论的时间更为久远，大概会延续到人类完全掌握了X文明遗留技术的那一天。”露卡说，“我们尊重那些以公正分配科技为目的去参与建立学宫的各位，包括夏如先生您。不过，也正因为学宫的地位特殊，我们需要认真讨论它是否能够延续下去。为此，戴蒙德小姐和我放下了身份立场间的差异，用完全理性的方式讨论这个问题。”

“抛弃立场是很难得的。”夏如点点头，“你们探求真理的态度值得称赞，但仅靠你们两个，恐怕不容易得出正确的结果。听说学宫里有位学生，名叫库尔特·图灵，来到学宫前设计过专长于逻辑推导的计算机结构。你们考虑过找其他人帮忙吗？”

谈到库尔特，两人倒是沉默了片刻。随后，戴蒙德才缓缓开口道：

“是这样的，夏如先生，我和露卡小姐认为，对于这一问题的讨论，我们有足够的时间和精力，从各种角度进行讨论。但是，引入其他人参与我们，则很可能导致公正性的缺失。将我们当作两个弱人工智能就好，我们有特别的方式，可以消解掉个人倾向的影响。”

“这样么。”对方谈到了人工智能，夏如很容易想到她们是借助了计算机技术的帮助。也好，虽然本想让她们和图灵小姐接触一下……还是算了吧。

“总之，我们已经进行了相当次数的讨论。虽然即将得出结论，但这一次，我们依旧会放下立场，进行严肃的讨论。夏如先生若是愿意的话，可以听听看吗？”

“非常乐意。”夏如想到，自己将要透露给她们的，有关学宫引入人工智能的消息，似乎也要放在目前学宫的状况中进行讨论。既然如此，让她们说说看自己对学宫的见解，也算是做个铺垫。

“好的。”露卡摆正坐姿，像是无视了夏如的存在一般，只是注视着坐在对面的戴蒙德，“戴蒙德，这一次我认为，学宫可以在履行其职能的同时，延续下去。”

“我的意见与你不同。哪怕外界全力干涉，联合学宫也只能在履行职能和延续之间选择其一。”

“请向我证伪。”

“好的。”戴蒙德点点头，“首先，从学宫的职能上看，尽管它以相对公平的方式将X文明的遗留技术转让给了各国的学生，并期望他们学有所成后回到祖国以实现科技的价值。但，世界各国已然形成的综合国力壁垒，会使这种期望落空。那些来自发展中国家，学得高端知识的学生们，哪怕可以拒绝大国抛出的橄榄枝，坚持回国，他们的祖国也难以给他们提供平台以发挥那些知识的作用。从这个角度看，学宫那公正的初心，难免会变得流于形式。因此我得出结论，仅需要最早的一届学生毕业后，大国与小国们的冲突便会达到顶峰，而位于风口浪尖的联合学宫，绝对不可能在得以保全的同时，保证自身不会变质为大国们的工具。”

“我理解你的考量，但反对你的结论。”露卡回应道，“首先，UN保留了一部分未交予学宫教学的科技。如果在第二次分配时，人们普遍认识到学宫未能履行好公正的职责，你所说的小国们非但会得到额外的科技分配作为弥补，还会被迫选出最为忠实的国民去学习那些科技以防发展的机遇落空。再加之以他们因自身遭到欺骗的愤怒，只要那些小国所获得的科技中有一项可以用于震慑世界，他们必然会充分发挥这个机会。因此我认为，大国的领导者们会充分权衡利弊，最终共同给出集体援助手段，使得小国们具有让学生们发挥作用的基本能力。”

“但在小国拥有震慑能力之前，大国们是否会先一步掌握技术，从而拥有足以无视他们的力量？”

“新的科技时代需要工业体系的全面换代。从历史上看，特定时代工业制品中，威胁度充分的武器不完全是最先进的那一批。”

夏如看向戴蒙德，她似乎决定放弃这一证伪的方式。不过，她似乎还在等着什么。

“得到数据了吗？”

“嗯，大国们选择铤而走险的概率，不足20%，你还坚持你的证伪吗？”

“这就足够了。”戴蒙德似乎对于这个数据很满意（虽然夏如不清楚这是从哪拿出来的数据），“接下来，我进行第二次证伪：短期内，人类得到了不符合于现有道德水准的科技，这容易导致纷争和动乱以超出预料的方式爆发。”

“我再一次向你声明，由于现实压力对于公共道德的绝对权威，人类在社会科学上的进步，从来都是发生在自然科学的进步之后。尽管眼下的人类社会还存在道德水准落后的情况，但在得到进一步的科学知识指导后，必然能再进一步。”

“抱歉打断一下，”夏如突然插嘴，“关于道德这部分，你们谈论过很多次吗？”

“是的，不过我们为了规避个人的主观臆断，每一次都会当作一次新的辩论。”露卡这才稍微看了看他，“道德方面比较重要，而戴蒙德又比普通人更看重这点，所以她经常会提。”

“嗯。”夏如看看戴蒙德，又看看露卡，点了点头。

“我接受你的说法。”戴蒙德接着承认了露卡的反驳，“那么，第三次证伪，我将从学宫内的一个组织出发——魔法少女协会。”

夏如提高了警惕。他不知道学宫里有这样一个组织，也不知道这个在戴蒙德口中似乎很重要的组织有何特殊之处。

“是成员的问题，还是协会组织的问题？”

“兼有。库尔特·图灵的动机并不单纯，灵采·笛卡尔虽然能力出众，但她并不成熟。其他成员，如银耳，辛夷，可因等等，对维护学宫的秩序而言可有可无。学宫在如此情况下还能保证该组织的存续，很大程度上都是依靠着你的力量——数据显示，超过80%的情况下，你会被吸收进学宫。”

“库尔特·图灵几乎是100%。”

“有一位观察者在UN帮她。除此之外，我不能透露更多。”

“那就根据记录推断她的行为模式。尽管动机不纯，库尔特在学宫运作至首批学生毕业后，仍然未显露出她的真实目的，这涵盖了我们的讨论范围，故而可以假定她对学宫的存续起到正面作用。”

“她的能力值得认可。”戴蒙德将双手交叠放在胸前，“但，那又能如何？库尔特只是一个普通人，学宫又是经过了重重考虑才挑选了五位成员进入学宫，增添任何新成员都极其困难。没有新鲜血液的补充，在学宫内高强度维持秩序，她和其他普通人一样，支撑不了多久。”

“灵采很适合与库尔特合作，后者的谋策可以最大程度发挥前者的潜能。”

“不错，从之前的例子来看，灵采和库尔特确实合作得很好。然而，尽管形势迫使她们联合，但她们与其他成员交集很少，一旦出现嫌隙，旁人也难以劝和。魔法少女协会的组织性太弱了，而鉴于它的职责，组织性过强又容易招致非议。”

“我承认这很难。”露卡抱起双臂，“但如果，有我们的介入呢？”

“你是指你和我吗？”

“是的，我们也常常出现在协会中。也许库尔特会遇到理性无法劝服灵采的情况，但针对后者的笨拙，我们有办法纠正她。”

“你的辩驳将我们本身拉入了其中。”

“即便你并未进入协会，仍有相当大的概率会介入学宫治安。约占七成。”

“我承认。”戴蒙德看了看落地窗外，“谈谈魔法少女协会的组织吧。”

“正如你刚才所说，学宫不可能让这个协会拥有过高的组织性。之后出现的学生会或是风纪委员会之类的组织，也许会发展的很好，但它们不可能掌握实际权力，怎样发展都不会对学宫本身造成影响。”

“是的。也正因如此，协会很难规避掉每一次危机。”

“但UN安排了人工智能作为辅助。”露卡目光灼灼地看着她说，“你知道都有哪些。”

“我承认人工智能的作用，并且对他们为了保证科技合理分配而进入学宫协助管理持开放态度。”戴蒙德靠在了椅背上，“但是，我同样需要保持一定的怀疑态度。邦德·香农作为UN安理会的人工智能代表，虽然会在某些方面保证国际和平，但考虑到UN的地位变化，他难免产生一些别的考量——例如刻意让学宫的职能无法履行，从而导致UN不得不在科技分配中扮演更重要的角色，哪怕那不是UN中其他人的本意。而邹衍，他的来历不明，动机也难以揣测。更重要的是，他虽然极其接近强人工智能，却又并非是以秦九或为蓝本，危险性极高。”

“但魔法少女协会并不会接受他们的领导，不仅建立时常常会如此确定其自身职能，成员们在这两个强人工智能的指挥下，也会在合适的时候违背他们——以正当的理由。此外，还有一位人工智能，你没有提到。”

戴蒙德与露卡无言地对视。

“下次再谈她吧。”

“嗯。想必你也看得出来，她并不像你想的那样没用。”

两人的谈话似乎暂时告一段落，她们同时看向了夏如。

“很精彩的讨论。”夏如点点头，“考虑这么多，你们也该累了。本想和你们讨论一下学宫引入大量强人工智能的后果……还是下次吧，记得早点回去休息。二位想吃点什么？”

“夏如先生多虑了，我们体力还算不错。”露卡对着他轻笑，“我可以点一杯奶茶吗？”

“我也要一样的。”戴蒙德跟着说。

“可以。我去帮你们取。”

说完，夏如走向柜台。

“又多了一次。”露卡看看夏如，又看向了戴蒙德，“向学宫引入强人工智能，大概是确定的了。”

“总还有机会的。人，未必会全面落后于人工智能。”戴蒙德没有看向露卡，只是望着窗外，“对我们来说，操作的空间也还存在。”

“感到悲观的话，可以去我们那里坐坐。协会也许不会记住你的贡献，但我记得，她也记得。”

“嗯。”

“你学会表达情感了吗？”

“谢谢。”

“然后呢？”

戴蒙德站起身，缓缓抬起手，然后——有些不知所措地放下，随后坐回到座位上。

“……”

露卡走到她那边，伸出双臂，将她的脑袋揽入怀中。

往这边走来的夏如站住了。

“这是从哪里学到的？”

“艾米小姐。”

“果然么。”戴蒙德微微扬起嘴角，“谢谢。”

【2026/08/16/01：11】

夜深人静，疗养院仍然灯火通明。毕竟在地下见不到阳光，住在玻璃房里的大家又都能自己调节墙壁透明度，卡普菈就把灯一直开着了。

气氛自然轻松，日常也确实没什么事务要处理（前几天的事情算是例外），卡普菈在驻留疗养院期间，经常会在网络上冲浪来消磨时间。学宫内的平台，用户多数是这里的学生们，和他们聊天确实有利于思想交流。比如说现在，她就找到了一个感兴趣的话题——有关向学宫内大规模引入强人工智能的。

【我嘛，其实是很支持这样做的哦~】看完主要内容后，卡普菈在这个话题下输入自己的评论，【就像互联网拉近了人与人之间的距离，从而改变了人类的社会关系一样，人工智能也会对人类社会进行改造。虽说是有利有弊，但我相信，只要在有识之士的引导之下，他们可以促进时代的进步。】

发布完成后，她躺在了椅背上，悠闲地浏览着下面的评论。但没过多久，回复消息的提示音响了起来。卡普菈看了看这位名为“格诺西斯”的网友回复：

【想必您是一位乐观主义者。但既然您提出了这样乐观的观点，可以请您说说理由吗？】

【理由的话——说实在的，并不是很充分呢。】卡普菈开始回复，【毕竟很多反乌托邦文学的创作者们，早就在强人工智能出现之前对大家进行警告了。唉，悲观的情形如此之多，更让人悲观的是，已经出现了我们正陷于其中不能自拔的迹象。在这种情况下，支持我乐观的理由只有一个：我对于所谓的‘乌托邦’，已经有了一个很棒的设想。】

【唔唔，那很棒呢！】对方显得很感兴趣，【所以，如果没有保密需要的话，可以和我分享一下您的想法吗？】

【当然可以哦。】卡普菈的嘴角微微上扬，【让我想想从那里开始说起……哦，对了，首先是对于理想国‘乌托邦’的一般印象。它往往代表着某个完美到无需完善的社会体系，也因而容易让人感到寂灭般的压抑。然而，在我设想的理想国之中，人类社会的运作几乎与原来是一模一样。不管是探索星海，发展文明，还是柴米油盐，日常生活，都和现实相差无几。】

【听您这么说，这种‘乌托邦’和现实社会的差异既微小又清晰，是吗？】

【没错！】卡普菈很高兴自己的想法能有人感兴趣，【这种理想社会有一个最大的特征，那就是——人与人之间的社会关系，都是由人工智能在其间帮助传递的。不仅工作与生活上的接触需要经过人工智能处理，简单的交流意见也需要受到计算机审查。哪怕您只是想爱抚自己刚出生的孩子，中间也少不了两层触觉传感器和至少一层的数据处理中枢。】

对方不出意外的暂时沉默了。但在片刻之后，“格诺西斯”再次回复道：

【听起来，是种很容易疏离人际关系的体系啊……您要如何保证人们愿意接受它呢？】

【当然是通过现实的利害关系啦。】卡普菈耐心地回复道，【就像没有人愿意拒绝互联网，但网络中确实存在着恶劣言论一样。在这种理想社会中，每个人通过身边的设备于他人接触时，都只会看到他们最符合自己心理预期的一面：如果是朋友，那就是既体贴又善解人意；如果是对手，那就会让人觉得虽然立场不同，但对方的作风值得欣赏。打个比方的话，就好像所有人都带上了能够过滤脏话的口罩，然后才开始交流一样。】

【呜哇，看来您想得很仔细呢，我小瞧您啦。】“格诺西斯”的语气里带着惊叹，【靠着现实压力达成目的而不是宣传理念，的确是最为明智的选择，此外还能够把握住受不了互联网上恶意言论的大众心理，想来您是专业的学者吧。】

【哈哈，过奖过奖，我只是喜欢研究人而已啦。】

【嗯嗯，理解理解，确实有这种单纯喜欢追求知识的人呢。不过，】“格诺西斯”话锋一转，【还请原谅我对您的心理妄加揣测，但——在您看来，人类的相互协助，没办法将他们自己导向更美好的未来吗？】

【您误会了，实际上，我对人类抱有高度的信心。】打字打到这里，卡普菈无声地笑了笑，【和一些古典哲学家一样，我坚信人性本善。只不过，在人与人相互交流的过程中，这一初心可能遭到扭曲。】

【所以，您想要改变社会形态？】

【我想要改变人类生存的形态——解构掉社会本身后的生存形态。】

对方再一次地暂时沉默。良久，“格诺西斯”才回复道：

【您比最激进的变革者都要激进……但想必您也知道，社会性是人类的固有属性。任何人都希望能参与社会活动，不论多少——总要有一点的吧。】

【的确如此。要是忽略了人类这一客观需求，这种体系也算不上是“乌托邦”了。所以在我的设想中，那些人工智能并不仅仅是满足人们的衣食住行，还需要承担好社会关系的节点，从而代替掉出现在一个人类身边所有的人类。再打个比方的话……就像是用奶嘴代替了奶瓶吧。虽然确实没有营养，但也避免了孩子们喝到劣质奶呀。】

【听明白了，您认为，小孩子喝劣质奶不如喝西北风。】

【啊哈哈，话糙理不糙吧。】

【好吧，和您聊天很愉快，可惜接下来，我就得说点您不乐意听到的内容了。】

【没事的啦，我洗耳恭听。】

【谢谢。那么我们先假设一下，人们普遍支持并且愿意接受这样的社会改造。当然了，按照您的观点，人们确实会这样想，对吗？】

【只要跟他们说说清楚，再循序渐进地推动，他们都会自然而然的接受。我相信这点。】

【好。那么，“乌托邦”的建设已经到了收尾阶段，您想去检查一下是否有人还游离在——呃，这种社会体系有名字吗？】

【叫它交替型社会体系（alternating society system）如何？毕竟其中的每个人与其他人之间，都隔着人工智能，关系网络上表现出交替的状态。】

【可以。那么，您想确认一下这个ASS之外还有没有其他人，但这时，您身边那些一贯跟随您的人工智能表示，不需要您亲历亲为了，他们可以代劳。这时，您会如何选择呢？】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我想，还是自己好好检查一下吧。】卡普菈脸上带着发自内心的笑容，【能够建成自己心中的理想国，怎么辛苦都没关系的。】

【向您致敬。只是——我们继续刚才的假设——那些人工智能表示了愿意服从，并且不干涉您亲自去检查的行为之后，您突然意识到，光靠自己可没办法检查完全世界的几十亿人。想来您现在有两个选择，向人类寻求帮助，或者后退一步，把那些人工智能叫回来。】

【唔，确实是个重点呢。让我想想……还是稍微服软一下，让那些人工智能代劳好了。】

【但这样做存在一种隐患：一部分坚持反对您观点的人不听指挥，而那些人工智能则会根据您自己设下的规则，判断出清理掉他们比强行说服更方便，因为这时候，您也快要成为ASS中的一员了，他们没必要担心您之后会去检查——就算真要检查，掩盖起来也挺容易的。想必此时，您也只有两种选择：不去依靠人工智能来完成最后一步，或者，为那些人送上祝福。】

【唉……虽然很抱歉，但我应该会选择后者吧。】

【可以。但请您注意，我刚才，可没有限定那些顽固分子的数量哦？说不定，他们的总数可达数十上百万……】

【那么，】卡普菈按捺住心里的动摇，【如果我选择人类帮我完成这个任务呢？】

【很好，这一行为具有极强的象征意义：建立起这种乌托邦，直到最后一步仍少不了人类社会的助力。】“格诺西斯”的回复毫不留情，【好吧，让我们想想看，要挨个确认好这数十亿人有没有进入ASS之中，保守估计，也需要数十万到数百万的助手。看来您将会完成一项伟业：您统帅了上百万人的大军，并让他们全心全意地向着同一个目标努力，而且最后还取得了没有任何失误的成就——当真如此吗？】

【您，这是什么意思呢？】

【那上百万人里，真的没有人会背叛您吗？】“格诺西斯”近乎戏谑地回复道，【连照章办事的人工智能都有可能选择更加经济的做法，您又为何会相信，那些人不会为了一己私欲而阳奉阴违呢？】

【抱歉，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卡普菈按住自己的胸口，【或许，我的想法还是太过幼稚了。】

【我倒是觉得，您的赤子之心非常珍贵。虽然现在可能有些动摇，但——希望您之后还能保持着对于乌托邦的向往吧。】

【谢谢。但现在，我请求您了却我最后的侥幸——如果，我可以永生呢？】

【永生吗？想不到您为了这个理想，真的有觉悟去接受如此的诅咒啊。让我想想……唉，这倒是没办法反驳了。还是祝愿您早日摆脱掉永生的折磨吧——哦，仅限于那样的您，我当然是希望现在的您健健康康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