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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更新苏民的长篇小说《请问这是你掉的人格吗》第12话，也是本作的大结局~

【前情提要】

萱告诉醒来的林易这个世界正在发生的事：组织已经全面接管了他们的多重人格项目，打算将此作为人类进化的方向，并劝说林易配合他们融入这个世界。林易不情愿，萱便强行给他注射了组织研发出的、用于增加理性控制力的药物。

| 苏民 | 科幻作家，科幻编剧。心理学专业，前产品狗。现实感薄弱，人格破碎，置身事外的观察者。三体宇宙编剧，短篇小说多发表于不存在、豆瓣、惊人院，长篇小说《小众心理学事件》签于阅文集团。短篇小说代表作《绿星》《替囊》《后意识时代》等，《替囊》获未来事务管理局读者票选「2019我最喜爱的科幻春晚小说」。

请问这是你掉的人格吗

第十二话 傍晚的人流中一只动情的猫

全文约4800字，预计阅读时间9分钟。

林易醒来的时候，正是早上。他听到一阵清澈的鸟鸣声，睁开眼，他看到窗外一支枝叶繁茂的枝桠自在舒展着，鸟鸣声正是从那里传来的。一切都是清晰明朗的。心中的纷杂消失了，持续许久的三位人格的争吵声也消失了。一时间，他感到神清气爽，仿佛日子回到没有忧愁的孩童时代。

他颤颤巍巍地坐起来，艰难地抬起手，将一块土豆牛腩送入嘴中。牛腩已经凉了，但松软好闻的肉香充斥他的口腔。这熟悉又真实的日常，几乎使他感动落泪。

走廊传来一串尖锐的高跟鞋的走路声，萱走了进来。

“回来的感觉不错吧？”她说。

林易没有回答，一口一口吃着冷掉的土豆牛腩。

“想清楚了吗？”萱问。

林易机械地点了点头。在他做出决定的同时，他的心沉沉地下坠，堕入沼泽深处。

“我得去图书馆阁楼的实验室。那台机子上留有李颜登陆私密云端的痕迹，操作起来会容易一些。”他提出了最后一个要求。

“区别大吗？你该不会想去那里怀旧一下吧？不过也无妨。”萱答应了。

等到林易的身体可以坐轮椅时，萱将他扶上轮椅，一路推着他去了图书馆。

这里的一切都和原来一样，年轻的学生们捧着书，来来去去。他们年轻的脸上透出富有的青春，和青春所特有的奢侈的快乐。他无法想象，几年后他们将会因为生活的重压不得不生出好几副面孔，并且求助于药物的帮助，让自己越来越远离自己。但萱再次不容置疑地说，他们只会乐于这么做，甚至争先恐后。

他的思绪还没收回，电梯就到了顶楼。顶楼依然没什么人来，地上和扶手上的灰尘积得更厚了，像尘封的回忆。他推门而入，腐败的旧书味道仍憋在屋里没有散去，地上仍散落着一地碎纸，仿佛他和李颜的那一场争吵就在昨天。

他走向那台电脑，开机，输入云端的地址。李颜使用过的用户名就留在登录框里，他将鼠标光标放在输入框上，便停住了动作，仿佛水墨画里一个漫长的留白。

此时萱正站在旁边，双臂环抱在胸前等待着，并不着急的模样，像在等一个注定落网的猎物。

“需要我来吗？”一束光的房间里，叶零问了一句，他的意思是需不需要他黑入账户。

“不用。我就过来看看。”林易回应道，并没有说出声。在萱看来，他只是呆呆地盯着屏幕。

“你真的就过来怀旧一下？什么都不打算做吗？”分人格林易无奈地叹气，尽管他还是渴求一具完整的身体，却已经无法强行占据光束了。他必须听从主人格的控制。

“其实我知道密码。”周璐尔的这句话，使其他三人立刻惊讶地转向她。

“你为什么知道？”林易问。

“是与李颜吃最后一顿午饭时，她告诉我的。”

林易一时头脑混乱起来，那个四个人格频繁切换出现的时期，他只记得李颜生气的脸。

“我也不明白她为什么会在那天特地交代我密码。她说她相信我，说如果出现了什么不测，就由我来保管和处置她的数字遗产。”

“她像有预感会发生什么似的。”林易苦笑了一下，再次为那天以两人的争执匆匆结束而懊悔，那是永远的结束。

 “李颜选择托付给你，是相信你会做出最正确、最人道的选择吧。那我也应该信任你，就像信任自己。”林易说，“你觉得，我们应该怎么处置她留下的资料呢？”

“删掉多重人格研究有关的一切数据。”周璐尔毫不犹豫地说。

“好。”林易答应了。

停顿片刻后，林易按照周璐尔说的密码打开了云端。里面的文件夹按时间和内容分类清晰排列着，密密麻麻。他很容易就在日期最近的上层看到了“多重人格”的文件夹。他轻轻点了下“删除”。

“一切都结束了。”意识房间里的四个人格同时说道。

“还没找到吗？”一旁的萱问到。

林易懒得解释，仍端坐着，凝视着这些排布齐整的文件，想象李颜整理它们的心情。他仿佛在等待着终归到来的末日，不急不缓。他瞥到一个最近更新过的文件，叫做“抽屉”。

抽屉。他想起童年他住得最久的那间房间里的深褐色大书桌，书桌上有三个抽屉，其中一个带锁。他便将所有一个十岁孩童认为珍贵的东西放进去锁起来，卡牌，弹珠，工地捡的石块，包括一本字迹歪斜没坚持写几页的日记本。

“等等，你刚做了什么？！”萱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顿时气急败坏。

林易不理，任由着自己的好奇心，点开了“抽屉”。

“易，今天你又在我面前消失了。”

第一句话如是说道，是饱含浓郁的私人感的文字。

林易贪婪地阅读着，努力把这些文字全都刻入脑子。直到有人反扭住他的胳膊，将他的头摁在桌面上。他感到后脑勺遭到一记重击，昏迷过去。

“易，今天你又在我面前消失了。你的一句话说到嘴边，就突然飞了，眼神也跟着消失了，变成一个陌生的人。

“你总说，我不理解你，不能明白你这样的普通人的焦虑与无力。可你也并不理解我，不理解我亲眼目睹你消失的过程是多么绝望和孤独。

“人是复杂的，作为一名心理学人，我在进入这门学科时就知道这一点。可是这么多年的实验研究中，在努力捋清人的心理与意识的努力中，我好像早就潜移默化地认为，人心是可以被剖析，被梳理，被控制的。可是当你在我眼前消失时，我发现我失去了控制，不管是对于你的人格变化——我的实验结果，还是对我自己的内心。我试图去理解你的变化，一遍遍回想你往日的一举一动，想要在心中还原你原本的模样。”

再次醒来时，林易发现自己睡在一张窄小凹陷的床上。这张床只有一人长，一人宽，四十公分高，像极了一具棺材。他张望四周，天花板平整洁净，除了白，什么也没有。他一时恍惚，以为自己又睡进了意识房间的棺材里。但是其他三个人格并没有出现。

一丝轻微的声响，其中一面白墙上突然开启了一扇门，像一个突然出现的洞。一位浑身白色、穿得像研究人员的女人走近他。

“你醒了呀。就由我来简短地向你说明情况吧。现在是2035年，你已经睡了15年。这十五年间，发生了很多事。多亏了组织的选择，这十五年间科技突飞猛进，所以我们才会在今天把你叫醒。”

这个女人面带和蔼的微笑，但那个微笑没有内容，因为那只是精细雕刻出来的面具。

 “你是多人格态的人？”林易问。

“没错。就和你一样。”她微笑着说，“总之，欢迎你来到多人格时代。”

人类社会还是走到了这一步吗？林易心中寂寂的，感觉不到一丝迈入新世界的喜悦。他对这个时代没有任何归属感。

“我记得认识你的第一天，你在我的学术研讨会上发言，态度激昂，具有很强的向外攻击性。那时候，我以为你是个刀尖般的人，只顾前进和劈杀。但发布会结束后，你私下来找我聊天时，寻求合作时，却是温文尔雅的，虽然笃定的语气后面还是带着点儿自负。开始和你合作的很长时间里，我的确很难理解你，很难把握你的本真面貌。你有时候温柔细腻，有时候又冷酷无情，像个天生没有共情能力的人。我以为你是个特别时，你却对自己的各方面情感与想法做出极其平庸的评价。‘人嘛，不都这样。’你总是把这句话挂在嘴边，将自身所有激烈的、特别的情感平庸化，然后积极地去做些追名逐利的事。这些话怎么也不像是自谦，而你的追名逐利更像是一种自我强迫。尽管聪明、自负，富有野心，你并不爱自己吧。

“而我真正开始理解你，是在你分裂出三个人格之后。”

他环顾四周，“这里是病房？”

“不。是监狱。15年前，您犯了故意破坏人类科技成果的反人类罪。”

林易无声地冷笑。当初他为了避免反人类技术的诞生，才选择了删除资料。现在却因为这个动作被判反人类罪。

“既然如此，何必唤醒我呢？是为了让我醒来接受惩罚吗？”

“是这样的，现在你有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因为你的四个人格曾经以你的大脑神经分布网络为基础，合力制作出可以承担分离人格的人工智能，我们希望你们再合力研发出一次。”

“有趣。不是说科技已经大大进步了吗？怎么连这也没研发出来？”

“是这样的。在你昏睡后，人类多人格态的演化速度非常快。高效率的生活方式使越来越多的人选择成为多人格态人。但是这个速度过快，当所有人都成为多人格态人后，人们才想起着手研发承担人格功能的人工智能。但是，因为所有人类的脑功能都已经异化，功能分区十分明显，失去了完整的大脑神经分布网络。按照这样的功能分区制造出的人工智能并不能拥有人一样的行动力。这就是唤醒你的原因了。”

“那我如果不想配合呢？”林易寡淡地问了一句。

“那你将接受刑罚。” 

“四个你，每一个你，都有相同之处，又如此不同。从他们身上，我才得以看出你向我隐藏的部分。你的隐藏可真深呀，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样，才能成功从你意识中诱发三个截然不同的人格呢。

“叶零看起来胆小慎微，但我发现他其实是个坚强笃定的孩子，我猜那是小时候的你。孤独，倔强，笨拙，只会用自己的方法与世界相处。周璐尔大概更像青年时期的你，敏感脆弱，还念旧，充满乌托邦的社会理想，强迫症般想要照拂到每一个人的情绪。林易，就对应成年后的你。经历社会磨砺的你，带上了一层厚厚的盔甲，独自在这座怪兽城市披荆斩棘，努力让自己成为一个懂得趋利避害的人。

“可是你的整体表现还是如此割裂。你抗拒坦诚，对理性极端推崇，我想，或许你是为了保护心中的另外三个人格吧，为了避免他们归于毁灭，为了在内心深处保留一丝柔软。每次和你走在街上看到流浪猫狗时，你总是用目光追随一段时间，却什么也不说，径自走过去。叶零却会停下来，从路边的便利店买食物喂给他们。也许你小时候也常常这么做吧，现在却不愿意在人前表露对它们的怜爱。周璐尔过于在意别人的感受，林易却像是个冷漠得反社会的人。这中间，是你关掉了共情的开关，咯哒一声，迫使自己主动忽视不必要的情绪。你太想摒弃情绪的脆弱感了，太想做一个坚定不移的人了。

“何时，四个你才能统一起来，坦然地与自己相处呢？”

“什么惩罚，死刑吗？”林易并不惧怕死，甚至有点儿渴望。

“不至于，现在已经没有死刑了。但会革除所有上层意识。在你做决定前，最好先问一问你的其他人格。现在分人格也拥有独立人权了。”

一束灯光在黑暗的房间投下。四个人格围坐在光束下，仿佛山洞中围坐在篝火旁烤火的原始人。火光温暖，但他们谁也不想触碰火。他们蜷缩着，像冬眠里蛰伏的动物，不愿意去接触洞外的世界，不愿意去接触这个新的时代。没有人想帮忙研发。他们心中唯一挂念的，是一份遥远的，已经失去，却将永恒存在的感情。

“决定好了。”林易说，“我们接受惩罚。”

“你们可想好了，革除上层意识后，你们将再也感受不到独立的自我，也没有生而为人的思考能力。你们只能完成最本能，最简单的动作，遵循动物般的本能过活。”

“现在四个人格分裂的状态，也很难说是真正的自我吧。”林易说，“说不定，放弃上层意识也不错。”

“人活在世上，真的很难吧。又想坦诚地做自己，又不想被他人所伤害。层层叠叠的人格面具成为每个人的常态。可是摘除这些面具，你又是谁呢？是周璐尔，是叶零，还是林易呢，还是一具理性的决策工具？

“一直想要告诉你，理智没有你想的那么重要，它才是工具，是情感的辅助。当我积极地投入一段理性的实验分析时，我仍然感受到自己的情绪。我一边演算，一边感受着强烈的愉悦。愉悦感激励了我，使我更加投入演算分析。当然常年的理性教育，也带来别的愉悦，比如社会所引导的成功价值感，昂贵的商标带来的虚妄的快乐。所以如何才能辨别出属于你自己的真实感受呢？如果剥除理性，祛除上层意识，剩下的是什么呢？是最本源的感官和情感吗？这种最本源最基础的感觉，足够塑造牢固的内心世界吗？”

林易走出行刑室时，一切色彩、声音和气味都向他奔涌而来。路人行色匆匆，在他眼中像一瓶瓶闲置已久的蒸发掉香味的酒精。白得耀眼的光和蓝得通透的天空一齐扑向他，令他觉得通透舒心。我是谁，什么是自我，何为自我？这些问题都已经无所谓了吧。

夕阳西下，他在街道上溜达着，快活得像一只无所事事的狗。一股暖流包绕着他，追随着他，使他的内心平静踏实，即使在这车水马龙、人潮挤挤的街道中也怡然自得，充满清澈的爱意。那股暖流是什么呢？他想不清楚，只觉得是一道温暖的目光。这是哪儿来的目光？是谁的目光呢？

他张望着。在温厚的粉色霞光中，他看到，傍晚的人流中一只动情的猫。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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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 | 康尽欢

题图 | 动画片《大都会》（2001）截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