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向人马座(6)
作者:郑文光
十一、岳兰的实习飞行
岳兰原来不是宇航预备学校的学员,她念普通高中。但是高中毕业后,按照邵子安的安排,她在大学里读的是火箭工程系,同时接受宇航员的专业训练。她学习得非常刻苦,每天在图书馆坐到深夜;清晨,天朦朦亮,就起床跑步,做难度很大的体育锻炼,妈妈总是怜惜地说:“小兰子,你身体要搞垮的!”但是岳兰不但没有垮,她觉得身子骨儿更结实了。
一年多来,岁月在这个少女身上刻下了深刻的印记。她那双原来是无忧无虑的、总是快活地闪光的非常明亮的眼睛,变得深沉了。她那圆润的、浑厚的女中者曾经响彻校园,如今再也听不到了。她的脸庞消瘦了,却变得更加清秀,更加光采照人。
她常常满怀着亲切的感情注视着在2004基地高高的发射架上逐步建造起来的新宇宙飞船,已经决定命名为“前进号”。岳兰觉得这名字起得非常好。尽管“前进”是一个很普通的字眼,但是它十分切合此时此地岳兰的心思。要一往无前地前进,深入宇宙,找寻亲人的下落,为祖国开拓新的疆界,不达目的,决不能后退半步。岳兰不常有机会到基地主,但是每个晴朗的早晨,她总是要登上二十四层的学校大楼的顶层,眺望远在四十二公里外的火箭发射场。银色的发射架非常耀眼,四十二公里外也看得清清楚楚。第一节火箭外壳也造好了。哦,这是多么快的速度啊!速度,我们需要速度,国家速设需要一日千里的速度,“前进号”也需要从未有过的宇宙间的高速度!没有高速度,这就意味着,无法找回失去了的……
四月间,岳兰作了第一次实习飞行:到月球去。月球上有一个我国的实验站。霍工程师领着岳兰和另外两个女宇航学员,乘坐一艘小小的登月飞船从2004基地出发,经受了超重和失重的考验。当她到达那个荒凉的、没有空气也没有水的月球时,她是多么惊奇啊!她已经不止一次地看到过关于探测月球的照片了。但是在那尘埃很厚的土地上行走,轻飘飘地纵跳(月球重力只有地球的六分之一),看着永远是黑黝黝的天空上一轮刺目的太阳和那巨大的、蔚蓝色的地球,她还是免不了那种陌生和奇异的感觉。她使用装在月球上的天文望远镜,窥探深不可测的宇宙空间的时候,她往往会跳出这样的思想:要是“东方号”募地出现在望远镜的视野里多好!她总是情不自禁把望远镜长久地对者人马座的方向,就在银河分岔的地方,那里一团巨大的暗星云挡住了光辉夺目的银河系核心。这正是“东方号”的航向。她使用过月球实验站里的微波通讯设备,也是情不自禁把强有力的电子束向人马座的方向发射。在茫茫的宇宙空间里,“东方号”当然不会收到这些讯号的。这一点岳兰知道得很清楚。
但是月球实验站里,最叫岳兰感兴趣的,是关于宇宙射线的研究。宇宙射线起源于各种各样天体发出的辐射,具有极高的能量。在地球上,来自宇宙空间的宇宙线受到厚厚的大气层的拦截,能够到达地面的已成强弯之末,但是有一些仍然能够穿透厚厚的岩层而达到深深的矿井底。可见它们的能量是多么惊人!我们地球上,最大的加速器所产生的质子的能量,不过是五千亿电子伏特,而宇宙线却可达到十万亿亿电子伏特,即人工所能产生的最大能量的二十亿倍。对于宇宙线的来源,还有各种各样的猜测、推论和假设,但是无疑,它们是充斥于宇宙空间的,无处不在的。
月球实验站里有一个宇宙线研究中心,对来自宇宙空间的各式各样粒子进行分析和研究。没有大气层的月球,毫无掩蔽地暴露在宇宙射线的袭击之下,却正是科学研究的良好场所。岳兰在这儿观察到这些射方的宇宙线的侵袭吗?“东方号”的装备是很好的,她也知道。但是这么长时间了,如果有一点点意外啊!想到这儿,她的心觉得一阵阵钻心的疼痛。
霍工程师却不这样想。他默默沉思着,然后说:“如果能够利用宇宙射线作能源啊!”
这一路上,岳兰一直没有和霍工程师谈过“东方号”,对于他们来说,这都是引起沉痛回忆的话题。霍工程师的这一句话,虽然没有明说,岳兰却猜测到,他是指“东方号”说的。她忍不住问道:
“宇亩线来自四面八方,怎样才能够利用呢?”
霍工程师沉吟着。“比方说,有一个强有力的磁场?”
“但是‘东方号’……”岳兰终于憋不住了。
“‘东方号’上没有产生一个强磁场的设备。”霍工程师安详地回答。他又补充一句:“再说,这只是我的猜想,你看,月球实验站上也在研究利用宇宙线的能量,但是还没有解决。”
岳兰紧紧抿着嘴唇,不吱声,走开了。
“那天为什么我不把她也带到‘东方号’去呢?”霍工程师瞅着岳兰的背影,想道。“寻找‘东方号’啊,比在太平洋里捞取一根针还难……”
……岳兰在月球上呆了六大,回程的时候,又沿着与赤道斜交67°的角度围绕地球旋转了二十四圈,但是在快要降落的时候。都发生了一件事情。
在两千米的高度上看地球,电视屏幕上看到的是一个烟云缭绕的世界。大块大块的云在奔逐,扭缠在一起,又撕碎了。喏,这儿一定正下着暴雨,似乎看得见闪电,听得到雷鸣。云彩间隙,露出大片大片绿油油的土地,和蓝汪汪的海洋。北半球正是春天,而南半球则是金黄色的秋日。霍工程师调整着按钮,有时把镜头拉得很近,就象从飞得低低的飞机往下拍的电影一样,有时又推到远处。忽然,这些景色全消失了,地球表面出现了各种奇怪的图形。霍工程师指点着说:
“这是一个飞机场……喏。有五架飞机停在跑道上。这是一个油库,旁边是一个调车场……这儿又是什么呢?导弹基地?船坞?……”
岳兰和两个女伴瞪大了眼睛。她们一点儿也分辨不出这些图形代表什么。霍工程师解释道:
“这是透过红外线拍的图象,晓得吗?……电子计算机会把这些图象分辨率大大提高的,不象我这么粗略的观察。”
当飞船通过黑夜的半球上空的时候,这些图形不但不消失,反而更清楚了。霍工程师又解释道:
“红外线拍的是各种有热量的物体的图象。夜里,虽然一点光线也没有,但是一个物体只要散发热量,它就发出红外线,它就逃不过我们的侦察。”
在最后一圈飞行、靠近黎明的时候,飞船掠过西伯利亚上空。这时候,飞船内部的自动警报器忽然响了。霍工程师打开全景电视,发现飞船后面,有一个黑糊糊的东西正逐渐接近。
“这是一枚反卫星导弹?”霍工程师疑惑地说。“3842,预备!”他给看不见的电子机器人下达着指令。岳兰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飞船陡的加快了,后面的黑影子的距离逐渐拉开。但是过不了两分钟,追踪而来的那个家伙也加快了速度,黑影又逐渐靠近了。
“基地,基地!”霍工程师呼唤着。“不明国籍的反卫星导弹正在追击我们……”
飞船已经接近我国边境。
“不理它,按预定计划返回基地!”电视电话里传来了小杨的清脆的声音。
岳兰惊恐地看到,后面的黑影越来越近了,它的确是一枚导弹,有着尖尖的弹头。
“3842,降落!”霍工程师喊道。
正在这时,发生了一件岳兰一点儿也不理解的事情:那枚追踪在后面的导弹忽然自行爆炸了!就象一团火焰突然间炸开一样,爆炸的气浪甚至把飞船颠了几下——就象暴风急浪中的船一样。飞船降落得很快,它几乎立刻同时展开了五个降落伞,一股强劲的北风把它卷着,斜斜地坠落在一片草原上。
霍工程师和岳兰几个人脱掉宇宙服,跳出船舱的时候,看见两部吉普车正在疾驰过来。
“唔,是3842号飞船吗?”一部吉普车里走出一个穿军装的大个子,高声问道。“宇航城2004基地来过电话了!……咦,霍工程师!”
霍工程师也高兴地跑过去握手:“钟团长!”
“钟团长!”岳兰的心里打个咯噔,这不是钟亚兵的爸爸吗?原来驻防在宇航城2003基地甸,怎么换防到这儿来了。但是她还来不及多想,”她的一双手已经被那双有力的粗糙的大手握住了。
岳全听见霍工程师低声介绍着自己:“岳悦的女儿,亚兵的同学。”
“好极了,好极了!”钟团长是一个十分豪爽的人,热情极了。“走,上我们团部休息去!飞船么,我们看守……我本来定明天去宇航城呢,咱们一起走。”
半小时后,他们已经坐在边防部队的一幢明亮宽敞的大楼的客厅内,喝着茶,靠在沙发上,感觉到很不适应地球的重力。岳兰觉得头有点晕,她竟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等她醒来的时候,发觉钟团长和零工程师都在含笑地望着她,她很不好意思。钟团长亲切地说:“吃午饭去吧,你们一定十分饿了。”
在午饭桌上,霍工程师提到了他从飞船上看到的巨大的导弹基地。钟团长也语气沉重地说:
“从种种迹象看,老修要动手啦!他憋了几十年,在非沙、亚洲、拉丁美洲到处挑衅,到处碰壁,国内搞法西斯专政,政权极其不稳,到头来还想作垂死前的挣扎。最近边境调动频繁,不但新设好几处导弹基地,坦克和歼击机也换了最新的型号。”
“可是总指挥分析过,可能先在欧洲开刀。”霍工程师说。
“柿子检软的吃嘛!”钟团长点着头说。“欧洲总有那么一股绥靖主义思潮,这等于说:老修兄,请!人家哪有不去的。我们可能还有喘一口气的机会。不过我料定西线不堪一击,我们这口气喘得不会太久。老兄,‘前进号’要抓紧完工才好哩!”
一提到“前进号”,岳兰的心就跳到胸口上,但她压制着自己,静静地听着。
“是,”她听见霍工程师这样回答。“邵总抓得很紧,建造工程进度很快,就是发动机……”
“发动机怎样?”钟团长注意地问。
“邵总想用光子火箭发动机,有两三个技术问题未解决……”
“邵总能解决的。”钟团长充满信心地说。“不过一定要抢在老修发动战争的时间表前面。明天我也看看邵总去……‘东方号’没什么讯息吧?”
霍工程师沉重地摇摇头:“它已经远远离开太阳系了。我们现在的通讯技术条件……”
钟团长沉默了一会儿,说:
“失去亚兵,我也难过了好久。但是我想到他是在‘东方号”上,我又觉得自豪。这毕竟是第一批离开太阳系的宇航员,对吧?生活的辩证法就是这样的:‘东方号’飞走了,好象是个损失,但是它将来可能带了很多遥远世界的资料回来,让我们更深入地认识宇宙,这就是极大的收获了。”
“就看将来‘前进号’能不能找到他们吧!”霍工程师说着,看了岳兰一眼。
钟团长坚定地说:“我有时甚至觉得,他们自己会回来,也许他们在别的星球上找到能源呢?”
岳兰忍不住热情地喊道:“对极了,对极了!”
这顿饭吃得很痛快。尤其是岳兰她们。在实习飞行的十米天里,她们只吃一些软管食物,现在又回到她们熟悉的生话环境来了。而且意外地碰到这么一位老军人,听听他的谈吐,真鼓劲儿!嗨,生活毕竟是美好的!北方的威胁也不在话下,只是要不断前进,“前进号”嘛!
十二、抢救
继恩做梦也在想如何利用宇宙线的能量问题。“东方号”的外壳,不断地受到这些高速的粒子的打击,只要打开一个自动计数器,就可以看到数字几十、几百地跳跃着上升,这就是报导宇宙线数量的讯号。继恩每天都在纪录这些数字。数量都很大,每天都在数万以上,有时达到十几万以至几十万!不过,遗憾的是,宇宙线是四面八方射来的,它们的能量互相抵消。如果能够驱使宇宙线都向宇宙飞船的尾部射来啊,一股强大的推进力量将会出现……
这愿望,继恩把它压在心的底层。当亚兵没日没夜地用新安装的望远镜观测、拍照的时候,当继来正在苦苦思索做解析几何难题的时候,他拚命“啃”关于高能物理的书籍。可惜,什么书籍上,关于宇宙线的记述都很少,把这种高速运动的粒子加以控制,更是从来没有人办到过……
能不能在宇宙飞船尾部,安装一个宇宙射线收集器呢?把宇宙射线的能量贮存起来,集中地向外喷射?
这的确是很诱人的想法。继恩的思想还要走得更远。这不光是一个返回地球的计划。未来,开发宇宙空间,让这无穷无尽的能源为人类服务,这是一个多么美妙的前景!
业兵从外面空间进来了,正在脱宇宙服。他是去取望远镜拍下的照片的。有厚厚一大叠。美丽的亮星云——玫瑰星云、三叶星云、哑铃星云、蟹状星云;还有一些暗星云——宇宙飞船正前方的人马座星云、猎户座马头星云、南十字座的“煤表”……拍摄它们,长时间曝光,看看是否能有什么新的天体发现。另外,亚兵也拍下了许许多多恒星的光谱……
亚兵一头扎进了照片堆里,把它们和贮存在电子计算机里的旧照片对比,细致地分析;测量那一条条彩带子似的光清带的谱线;再用各种各样仪聚测量照片上天体的颜色、相对亮度等等。他不时发出一阵阵惊叹声。有一次他嚷嚷道:
“继恩,来看看,怎么这几个星系的红移量那么大呀?”
继恩头也不抬地回答:“我们的‘东方号’自己就每秒钟飞四万公里嘛。我们看去,一切天体都会发生红移的……”
“咳,咳,不是。这种红移表示,这些星系正在飞快地远离我们。”亚兵放下照片,飘到正在背英文单字的继来面前,说:“你知道什么叫红移吗?”
“不知道。”继来柔顺地回答。她太了解亚兵了,现在不听他发表一番滔滔不绝的议论是不会完的。她合上了英文单字本。
“你在铁路附近呆过役有?”亚兵果然高兴地抓住了这个听众。“当火车驶近前来的时候,汽笛声愈来愈尖;而当火车驶远去的时候,汽笛声愈来愈低沉。这是由于声源在运动。声源接近,频率变高;声源远离,频率变低。”
“声源会有颜色吗?”继来问道。
“光源在运动的话,频率也会变化的。一颗星星正向我们靠拢,频率就变高,波长变短了;一颗星远离我们而去,频率就变低,波长就变长——你在中学物理课大概也学过了,不同颜色都有不同的频率,红颜色频率最低,波长最长;紫颜色频率最高,波长最短。所以向我们靠拢的星星,它的光谱线都向紫瑞移动,叫做紫移;远离我们的星星,它的光谱线都向红端移动,叫做红移……”
“亚兵,”继恩打断他的话。“你恐怕得先给继来讲讲什么叫光谱吧。”
“啊哈,我忘了!”亚兵抱歉地说。“继来,你看过太阳光通过三棱镜后形成的一条彩色带子没有?这就是光谱。所有发光体都有自己的光谱。每种元素都有自己的光谱线……怎么了,继来?”
继来的脸上抽搐了一下,她仿佛忍受着巨大的痛苦。
“没什么。”继来轻轻地说。
继恩放下地手上的工作,飞了过来。他凝视继来的脸好大一会儿工夭。继来在这凝视下低下头去。
“左边肩膊上有点痛,不碍事的。”继来低声说。
“让我看看,好吗?”继恩说。
“不要紧。”继来转向亚兵。“再讲点什么。我很喜欢听。”
但是亚兵也不吱声了。
“好吧,”继来叹了一口气。她解开胸口两颗钮扣,把衬衫领子扯开,袒露出左肩。
继恩和亚兵仔细观察着;一个极小极小的红点。继恩轻轻碰了碰,继来痛得皱起了眉头。
“这是怎么一回事?”亚兵焦急地问。
继恩不回答。他温存地给继来扣好钮扣,问道:“有多久了?”
“才两、三天。”
“为什么早不说呢?”继恩责问道。“我早就怀疑。你看,”他一手把花豹抱过未——那条狗正髓缩着,静静浮在空中。继恩把花豹的鼻子旁边指一指,这儿也有一个明显的红点。他轻轻碰了碰,花豹一挣扎,窜上了驾驶舱顶。
“宇宙线?”亚兵恐惧地问道。
“唔,”继恩沉重地回答。“一定是前几天那次事故:宇宙服漏了,宇宙线正好透进了身体。”
“怎么办,怎么办?”亚兵焦急地问。
“没什么,我挺得住。”继来咬着牙说。
“我们这儿没有大夫。”继恩严肃地说。“也没有什么地方可以去请。唯一的老师是那些缩微晶体片。亚兵,你的天文学课程也停一停吧。我们都来钻一钻医学。我们不会束手无策的。”
“宇宙线……有这么厉害?”亚兵问。
“当然。幸亏她受到的剂量可能不太多,要是超过一百五十伦琴,就不好办了。宇宙线——是我们现在已知带有最高能量的粒子哩。”
……但是继恩的估计不正确,继来受到的宇宙线伤害大概超过了一百五十伦琴,园为她当夭晚上就开始感觉头晕,而且呕吐了。花豹的病情还要严重。它虽然不会说话,却一天到晚蜷缩着,两只聪明的眼睛流露出痛苦和绝望的神色。它已经什么都不吃了。
继恩和亚兵发狂似地翻阅着写着“医学”的那几箱缩微晶体片。他们已经不分白天和黑夜,没有休息。他们在屏幕上展示过的材料足够医学院学生念好几年的了。但是关于射线病的记载是很简单的:射线剂量超过150伦琴的,50%死亡。如何救治?作烧伤处理,内服A.E.T.
A.E.T.是什么?他们找我运舱中一个小药库。翻箱倒柜,各种药品多极了。他们翻了半天,A.E.T.终于找到了,是装在胶囊中的粉末。他们按着说明书给继来服下,也灌了小花豹两勺。烧伤处理怎么作?因为直接受灼伤的部分只是一个小红点,涂点烧伤油膏试试看。这一切都处理完后,两个人又守在继来身边。
他们相对无言,互相凝视,通过眼神交流思想。这些眼神里交织着什么样的感情啊!对子他们来说,继来都是最亲近的人。三个人,远离祖国、集体和亲人,在“东方号”中,深入星际空间,行程两年,互相勉励着,共同战斗,而忽然间,继来……
继恩十分清楚,射线仍然威胁着亲爱的妹妹的生命。书上的记载是治疗一般的射线病,但是现在不知道透入继来皮肤的是什么样的高能粒子?小花豹已经生命垂危了。这只刚到“东方号”上时不过是四个月的小狗,两年间长成了一头健壮有力的大狗,然而它现在僵卧在半空中,它连抬头的力气都没有了,有时只能动一动眼睑。
“当然,花豹是首当其冲的。”继恩分析着,他心里一遍又一遍清理着思路。“洞是它咬破的,所以宇宙射线首先穿透它的鼻子,到达继来身上应该是微乎其微的,因为她和外界空间还隔着一只狗。当然,强有力的辐射会毫不客气地穿透一只狗,但它毕竟要减弱力量……”
继恩看了妹妹一眼。她静静地躺着,象是在酣睡,其实地是在昏迷状态中。继恩感觉到那样痛苦,他无意识地让自己在空中飘浮。当他飘到那个书写日记的屏幕的时候,他漫不经心地打开了它。屏幕上映现出大前天继来写的一篇日记:
……年十二月三十一日。今天除夕,离开家快两年
了。两年前的今天,我还在上海收拾行装,准备到宇航城
去看爸爸妈妈呢!可是,哥哥和亚兵都在忙着自己的功
课和研究,他们好象根本忘了日子,我为什么想得那么多
呢?是女孩子的软弱,感情脆弱,还是别的?肩膊上有点
痛,不知为什么……
爸爸和妈妈在干什么呢?在吃着除夕的晚饭,思念
着我们?还有岳兰姐,她一定也来我们家,她就好象我们
家的人一样……不,他们不光是思念,他们一定在想法子,
在建造飞得更快、更强有力的宇宙舱,要派出来营救我
们。一定的!
继恩读着日记,觉得自己的眼睛有些湿润。他继
承了他爸爸的刚强的性格,决不是感情冲动的人。但
是此刻,一个病在垂危的妹妹写的日记,勾起了他多少
联想?真的,爸爸正在干什么呢?是在建造新的宇宙
船来营救“东方号”吗?还有岳兰……唉,一道壕堑隔
在他们之间,这是二万五千亿公里的壕堑呐!即使是
二十一世纪的科学技术,也是难以逾越的!那末,冉想
这一切还有什么意义?年复一年,“东方号”作为一个
银河系中的天体,遨游着,失掉音讯,他将在这个驾驶
舱内度过青春,直到满头白发,老态龙钟……也许,将
来二十二世纪的银河系巡航宇宙飞船,会发现这个奇
怪的天体,接近它,打开它,发现了他们在几十年间研
究宇宙空间的一切成果,而在将来的废史上,就会记载
着这三个星际航行事业的殉道者的名字……这一切,
都是有可能的!
继恩思忖了一会儿,他拧了一下开关,打开了空白的一页,自己提笔写上一页新购日记:
……一月三日。亲爱的妹妹的生命受到巨大的威
胁,我,作为哥哥、团支部书记、这个三人小组的负责人,
没有尽到责任,我心情十分沉重。诚如我们亲爱的妹妹
所猜测的那样,爸爸在设计新的速度更快的宇宙飞船来
营救我们吗?我丝毫也不怀疑。但是天宇茫茫,他们将
要到哪儿找我们呢?不错,有轨道根数,但是我们和太阳
系相距已经那么远,任何一颗流星体都会撞得我们略略
偏离开轨道,只要偏离一弧秒——不,千分之一弧秒,那
么,轨道就大不相同了!我觉得我们应该想法子显示自
己在宇宙空间中的位置,显示自己的……存在,用什么万
法?我还不知道。我想,也许可以发射一些什么讯号,扫
描过太阳附近的天区——因为地球虽然看不见了,太阳
还是很亮的一颗亮星哩。再说,地球的精确位置,只要我
们的日历钟是走得准的,那我们也能计算出来。……
“继恩!”亚具一声喊叫使他放下了笔。他吃惊地先看看继来,继来还跟刚才一样躺着,然后他才扭头看业兵。亚兵指指花豹。显然,这只狗正在作垂死的挣扎,它呼吸急促,整个身体一阵阵抽搐,两眼流露出极度的痛苦和绝望。它呻吟着,挣扎着,但是没过一会儿它就不动了。
生命是怎样结束的?继恩从来没有仔细观察过。今天在他面前,一只朝夕相处了两年的小狗终于死去了。这是“东方号”启航以来第一个殉难者。他关上日记屏幕,飘到花豹尸体跟前,仔细察看着。他还希望,这只狗陡然又张开眼睛,呜呜咽咽叫起来。然而他伸手一摸,狗的四肢已经凉了,在毛茸茸的胸膛中,心脏已经停止了跳动。
他向亚兵打了个手势,两人小心翼翼地把已经长得很大的狗捧着,飞进载运舱,一直到达飞船尾部。那儿有一个隧道似的通道。有一扇门。打开门,把狗的尸体放进去。再关上门,进行抽气。通道里的空气抽尽,外面的门开开来,依靠弹簧的力量,花豹的尸体就离开了“东方号”。当然,它不会离开得很快,因为弹簧的力量是不大的。但是,这只冰冻而坚硬的狗,仍然以大约每秒五厘米的速度离开“东方号”。从此,它将作为一个独立的天体永无休止地在星际空间疾驰,除非恰巧碰上一颗流星体把它撞开去,或者把它击得粉碎。
两个人心情都很沉重。他们相互看了一眼。
“亚兵,”继恩低声说,声音急促。“我想给继来动手术——再拖下去不行了……”
“你来动?”亚兵怀疑地问。
“我来动。”继恩坚定地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不能眼睁睁看着继来……”
亚兵的心象被一把钝刀子慢慢地割着。这个少女不但朝夕与共地跟他相处了两年,还是他从严酷的星际空间中,从已经窒息的状态下抢救回来的。而如今,又可能再度失去……。
“是的,”继恩沉思地说。“我不能象外科大夫那样熟练,但是我想,激光手术刀不是很难操纵的。要把受到宇宙线灼伤的部分肌肉割去,清除它的放射性沾染,封闭这部分肌体,激光手术刀都可以办到。如果射线已经深入内脏,那就只有用服药的办法,再加上精心的护理……”
“我负责。”亚兵立刻宣称道。
“在飞船内部,也有极其有利的条件:失重,不会使病人长期卧床,空气清净,无细菌感染,继来身体素质也好。干吧,唔?”
继恩用眼睛向亚兵征求着意见。
“好的,”亚兵叹口气说。“好的,”亚兵稍稍提高声音说。“我去准备,激光手术刀,消炎药膏,营养素,绷带,麻醉针……”
……半个小时以后,手术已经做完。两个青年好象经过一场剧烈的搏斗,疲乏得四肢摊开,浮游在柔软的空气托垫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他们感受到象是激光手术刀在自己身上剜割那样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