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面(1936.10)
文/阿累(朱凡)
一九三二年,就是一·二八那年的秋天我在上海英商汽车公司当卖票的。
一天中午,我赶到虹口公园去接班,天空正飞着牛毛细雨,六路车早班的最后一趟还没回来——还要等半个钟头的样子。心里想:到内山书店去吧,在那里躲一会儿雨,顺便歇歇也好。因为接连一个礼拜的夜班,每天都要在车上摇晃十一个钟头,已经使我困软得象一团棉花了。
店里空荡荡没有一个顾客,只有店后面长台子旁边有两个人用日本话在谈笑。他们说得很快,听不清说些什么。有时忽然一阵大笑,像孩子一样的天真。那笑声里,仿佛带着一点“非日本”的什么东西;我向里面望了一下——阴天,暗得很,只能模糊辨出坐在南首的是一个瘦瘦的,五十上下的中国人,穿一件牙黄的长衫,嘴里咬着一枝烟嘴,跟着那火光的一亮一亮,腾起一阵一阵烟雾。
门外,细雨烟似地被秋风扭着卷着,不分方向地乱飞。店里冷得象地窖一样,冷气从裤管里向上钻。忽然,我看见架上横排着一列中文的《毁灭》。《毁灭》?我记得一本什么杂志上介绍过,说是一本好书。看一下那书脊,赫然印着“鲁迅译”三个字,我便象得到了保证似地,立刻从书架上抽下一本。
我先看那后记(我读鲁迅先生的书,一向是这么读法),但是看完第一面就翻不开了:书没有切边。一个矮小而结实的日本中年人——内山老板走了过来。“先生,这本书多少钱?”对于同情中国的内山老板,我总是带着敬爱和感激叫“先生”的,虽然并没有什么根据。
他殷勤地点头,嘴里“Ha,ha,”着,接过书翻了翻底页:“一块四。”一杯冒着热气的茶放在我左手的桌角上了。
像我,穿着一身黄卡叽布的工人制服,嵌着“Conductor!XX”蓝磁牌的制帽歪戴在后脑勺上,平素看惯了西装同胞的嘴脸,现在忽然受着这样的优遇,简直有点窘了起来。
我不好意思地笑一下,鞠了一个“半躬”,摸摸里衫上的衣袋——里面只剩一块多钱,那是我和一个同住的失业工友那几天的饭费。我有些懊悔自己的莽撞了。我红了脸说:“贵了。”
他没有注意到我的窘相,扬着眉毛,一半正经一半好像故意逗人笑似地用他那肥厚的手掌在书上拍一拍,又用粗短的手指“嗤啦嗤啦”捻那张灰绿色厚布纹纸的封面:“哪里贵?你看这纸……”
很厚的洋纸,印得很清楚,相当厚的一大本书。摸在手里,有一种怪舒服的感觉。
“你买一本吧,这书是很好的。”
我真踌躇起来了;饭是不能不吃的,然而书也太好了,买一本放在床头,交班回来,带着那种软绵绵的疲倦躺着看这么几十页,该多好!我摩挲着那本书,舍不得丢开,不说买,也不说不买。
内山老板大概这时看出点什么苗头,就笑着回头对里面说了一句日本话,原先和内山说话的那个老人咬着烟嘴走了出来。
他的面孔是黄里带白,瘦得教人担心,好像大病新愈的人,但是精神很好,没有一点颓唐的样子。头发约莫一寸长,原是瓦片头,显然好久没剪了,却一根一根精神抖擞地直竖着。胡须很打眼,好像浓墨写的隶体“一”字。
这样我就更加坚强起来。
一九三六年十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