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话丨陈伯吹《阿丽思小姐》(一)
陈伯吹(1906年8月13日-1997年11月6日),原名陈汝埙,曾用笔名夏雷,出生于上海市宝山区,中国著名的儿童文学作家、翻译家。陈伯吹于1983年创立陈伯吹儿童文学奖,至2007年已是第27届。1949-1959年,是他创作最旺盛的时期。代表作品有《一只想飞的猫》《中国铁木儿》《幻想张着彩色的翅膀》等,曾被誉为“东方安徒生”。他的作品塑造了众多的各具特色的少年儿童形象,语言流畅,故事生动曲折,富于浪漫色彩。1997年11月6日,一代儿童文学宗师陈伯吹在上海华东医院仙逝,享年91岁。
正文
一 子孙太太
这一回,阿丽思再也不要她的姊姊一同出来了。
为什么呢 ? 因为,她知道的,如果她的姊姊在她身边,一定又要唠唠叨叨地说了:“湖边上不要去走呀 ! ”“马路上跑不得的 ! ”“当心不要摔跤啦 ! ”“那山上不能去爬的 ! ”……说个没完,说得她耳根边着实有点厌烦。自然,玩起来也不免要受一点拘束,这也不能,那也不能,不能称心如意,白白地把那六天来眼巴巴望到的星期日糟蹋了。
所以,现在阿丽思独个儿一人悄悄地走出来,走过长长的石桥,沿着碧清碧清的小溪,再穿过黑松林,她最喜欢的小山坡就横在她眼前了。
她想:“要不是姊姊在我身边,这样的好山坡早就爬上过四五次了。现在得赶紧点儿爬,那上面一定有什么奇异的好东西,所以姊姊不让我去呀。哈哈,现在快爬,快爬……
阿丽思快快活活地爬上了山,睁大两只乌黑的眼睛一看,非常失望。这个小山顶,好像一个剃光了头发的和尚的光头,没有花,没有草,没有绿树,没有怪石,甚至于半粒沙子也没有。
“骗人的 ! 为什么那语文教科书上总是这样写着:‘山上有绿毯似的草地,有好看的野花,有遮荫的老树,有奇形怪状的岩石……',而且老师还要叫我们大声一句一句地念,那写书的人,不是在欺骗人吗 ? 哪里有 ! ”
阿丽思有点儿生气了,掏出手帕来揩了揩汗,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头发,若不是她跑得两腿有点儿酸痛,有点儿吃力,一定要撅着嘴,头也不回地跑下山去了,不喜欢这样光秃秃的山头。
她躺了下来。看到高高的青天,笼罩在她上面,觉得很适意,这一来,她的一腔怒气就消了。而且恰巧又吹过一阵风,心里格外凉快、舒畅。不过,这风,却无端地吹起了她一个念头:
—— 啊,风先生,你为什么不带一点儿好消息给我 ?
“你要什么样的消息呢 ? ”
一个细小的声音在响着。
这就吓得阿丽思坐了起来,睁大了眼睛,向四周望望,但是什么都没有,于是她只好不高兴地躺了下去,嘴里嘟嘟囔囔地说:
“捣鬼的,偏要叫我不快活 ! ”
“您要怎么样的快活呢 ? ”
一个细小的声音又在响着。
阿丽思听见了又坐起来,但是仍旧看不到什么,她生气了,两只小脚向前一蹬,仍旧躺了下去。但是这一次她心里虽然不高兴,嘴里却没说什么怨言。
“喂,您要什么样的消息 ? 又是怎么样的快活呢 ? ”
一个细小的声音重复地在响着。
阿丽思真的生气了,闭紧了嘴,仰天躺着不说话。
“喂,我们的小姐 ! 您究竟要怎样的快活呢 ? ”
这一声,说得好,当阿丽思生气的时候,只要有人喊她一声 “ 小姐 ! ” ( 南方人对女孩子的尊称;北方人叫姑娘 ) 她就高兴地笑了。所以现在她就坐了起来。但是她立刻又躺下去了,攥紧小拳头敲敲地面说:
“呸。这鬼声音,仍旧什么都没有见 ! ”
“不,有的,阿丽思小姐请勿生气 ! ”
一个细小的声音真的在响着。
一声小姐,叫得阿丽思又心平气和了。但是她打定主意,决不再理睬这鬼声音了。
“阿丽思小姐请勿生气 !—— 有的。 ”
这个细小的声音再三响着。
哦,这真叫阿丽思够受了,她不耐烦地厉声骂道: “ 讨厌 —— ”
“哈哈 ! 哈哈 ! 哈哈 ! 哈哈 ! ……”
阿丽思这一下真听够了,急忙右手按住了乱跳的心,左手撑起了身体斜坐起来,一眼望见四只灰黑色的小东西,探头探脑地望着阿丽思。
阿丽思不认得他们。
“我们的小姐,再会吧 ! ”
他们异口同声地说了这一句,便一口气地窜到山下去了。
阿丽思心里懊悔了, “ 看不出他们倒很有礼貌,刚才不该骂他们 ‘ 讨厌 ' ,现在骂走了他们,怎么办 ? 我好寂寞呀 ! ”
“喂,我的孩子们,快回来,不要胡闹了,阿丽思小姐要睡觉呢。 ”
阿丽思又听得这个稍大点儿的声音,不由得低下头去望望,看见山坡上有一只灰色的大东西,手很短,脚很长。那四只小东西冲到她身旁,陡的一下子跳进她那肚皮下的口袋里。这个,阿丽思从来还没有看见过,心里多纳罕啊。
“小姐,打扰您了,真对不起 ! ”
那只大东西鞠了一个躬,带着四只小东西要走了。
现在阿丽思很高兴了,因为她已经听了许多声 “ 小姐 ” , “ 小姐 ” ,以及许多道歉的话了,这就够了,右手招了招 ( 现在她的心不跳了,想叫她上来 ) ,吐出她那清脆美丽的声音。
“没有什么,没有什么,请上来谈谈。 ”
那大东西倒也不客气,三步并作两步地一蹦一跳就到了山顶。
“哈罗 ( 喂的意思 ) ,小姐,您认得我吗 ? ”
这一问,倒是一个难题,阿丽思想: “ 她比长着络腮胡髭的张老师还厉害呢,他上次出的月考题目并没有这么难 ! ”
“我,我,我不认得你。 ”
阿丽思小脸蛋儿红了。
“不认得 ? ”
那大东西好笑了,四个小东西住在她肚皮下的口袋里也好笑了。
哈哈 ! 哈哈 ! 哈哈 ! 哈哈 ! 哈哈 ! …
阿丽思给他们一笑,面孔更红,便竭力地想,要想她出来,记得第几册的教科书上讲起过她的,也画出了她的图像来,就是当时学习不认真,现在一时想不起来。真倒霉 ! 她用小拳头敲敲自己的脑袋,想敲出她的名字来。
“哎 !—— 我不用功啊 ! ”
阿丽思大声叫出来。这一叫,吓得她的那位陌生朋友站不住腿,一直滚到了山脚下。
但是阿丽思急急忙忙地说: “ 来,来,不要怕。我想出你的名字来了。你上来,我告诉你。 ”
那大东西又跳了上来,望着阿丽思通红的脸,等待着她说。
“你的名字叫啊 —— 叫啊 —— 叫 ‘ 子孙太太 ' ,是不是 ? ”
“哈哈,错了,不对,我的名字不叫子孙太太。 ”
“好了,你不要说谎,我祖母看见人家带了四五个小孩子的,总要叫她一声 ‘ 子孙太太 '! 她年纪这般大了,难道也会有说错的话吗 ? ”
“哈哈,哈哈, ……”
她还是大声地笑,尽是来回地摇头,像个货郎鼓。
二 不准进去
“那么,我求求你吧,别尽笑着摇头了,告诉我吧,您究竟叫什么名字呢 ? ”
阿丽思实在给她笑得不好意思起来,脸蛋飞红。
她停住了笑。 “ 我吗 ? 我叫 ‘ 袋鼠 ' 。你看看我,这里不是有一个口袋吗 ? ”
阿丽思睁圆了两只眼睛,高叫出来: “ 哦,天哪,袋鼠,袋鼠,正是袋鼠 ! 这是第六册第十八课国语教科书里有的。唉,我为了你这个希奇古怪的名字,还被戴眼镜的杨老师扯了两下耳朵呢。 ”
“那么现在又该扯两下了,因为您又忘记了呢。 ”
“啐 ! 别开玩笑吧。现在我就叫你一声 ‘ 袋鼠奶奶 ' ,你使我重新温习了这两个字 —— 在家里,我老奶奶也常给我温课的。” .
“我的好阿丽思小姐 ! ”袋鼠快活得只说了这一句,就瞧了瞧她袋里的四个小崽子。
“喂,现在你这位多子多孙的奶奶打算上那儿去 ? ”阿丽思忽然地学着她老奶奶的话这样问。
“哎哟 ! 真的,同您一搭讪,什么都忘记了,我是特地去开会的呢。 —— 现在我们再会 ! ”
“别忙,别忙,你得告诉我,开什么会 ? 恳亲会 ? 音乐会 ? 演讲会 ? 体育运动会 ? ”
袋鼠从口袋里摸出一张请帖来授给阿丽思,很高兴地说: “ 您瞧瞧。 ”
阿丽思一看,是一张很精致的四周镶着绿色荷叶边儿的大红色的请帖,上面写着:
阿丽思很困难地把这二十个字念完了,非常的吃力,但是还念了一个别字。 “ 券 ” 字读作 “ 拳 ” 字。她说:
“每拳只限一人。 ”
好在袋鼠没有听出来,不然又是一个笑话儿。
“反面还印着音乐大会的节目呢,您再瞧瞧 ! ”袋鼠似乎觉得很光彩地被人家请去做客,得意地又说。
昆虫音乐大会
恭请 袋鼠先生 观礼
每张只限一人
阿丽思顺手翻过来一看,只见蚂蚁般地印上了许多字,便不耐烦去看了。其实她怕自己读不出来,念了别字,露了马脚,反而不好,因此急忙把请帖还给袋鼠。却又瞅了瞅她母子五个一眼,想了想问:
“喂 ! 你可以带我去走走看看吗 ? ”
“那有什么不可以。”袋鼠说着,拉着阿丽思的手又奔又跳。
阿丽思平时不曾练习过这样的快跑,在路上只是尖声高叫: “ 慢点 !—— 慢点 !—— ”
说起来袋鼠也真的跑得太快了。阿丽思直跑得气喘汗流,一高一低的搬着两条腿。有时面前遇见大河时,也只一大步跨过了;小山更不用说,一纵就过去了。她自己也非常吃惊,还好,没有多久,也就跑到了昆虫国的城门旁边。
门口很热闹。守门查票的是两名螳螂;四柄亮晃晃的大刀煞是吓人,大家逐一挨次进去。
阿丽思此刻十二分的高兴,跟在袋鼠后面一步一步挨近门口,袋鼠走进去了,她当然也踱了进去。
可是,不行,阿丽思突然给一个螳螂兵士一把抓住。
“喂 ! 你没有入场券,又没有请帖,不准进去 ! ”
“放屁 ! ”阿丽思想说了,可是没有说,她还记得有一次说了这两个字,因为语言不美,给校长先生罚立壁角两点钟。现在她只好说:
“岂有此理 ! 岂有此理 ! ”
“什么岂有此理 ? 没有入场券的不准进去;你们学校里开起运动会来也是这样的。 ” 另外一个螳螂兵士说,他瞪着两只眼睛,很凶。
“岂有此理 ! 岂有此理 !—— ”阿丽思说不出别的话来,只会说着岂有此理。这是她从一位男老师那里听着学来的。
“不准 ! ”螳螂兵士高声喊,把他的双刀摆了一摆。
阿丽思给这么大声喊,呆住了。但是她忽然想出一个天大的理由来,也就大声说道:“你 —— 嘴不要凶,刚才袋鼠奶奶明明只有一张请帖,何以她带了四个儿子进去,你们假痴假呆地也没哼一声 ! ”
这一句话,倒着实有点厉害,她凭事实说话,说得两个守门的兵士你对我看,我对你看,谁都说不出话来。
“不 ! 你不要误会,小孩子本来是免票的。你们到公园里去的时候,小孩子只要有大人带着,是不要买票的。此地的规矩也是如此 ! ”
阿丽思听了,快活得笑出来。
“哈哈 ! 正要你们这般说,我也是一个小孩子, —— 你们看 ! 我不是一个小女孩吗 ? 那么应该让我进去,为什么不许我进去呢,真正 —— 岂有 —— 此理 —— 了 ! ”
两个螳螂兵士呆木木地对她呆看了一会儿,半晌才说话:
“算了吧,放你进去。 ”
阿丽思快活得赶紧一大步迈进门去,但见城内大街小巷,布置得美极啦,很像她自己学校的礼堂里,或者教室里的布置一样花花绿绿,彩旗啦,彩带啦,红绿纸球啦,在微风中转个不停的宫灯啦,形形色色,叫人看得眼花缭乱 ……
三 快点赔偿
忽然有一个声音在阿丽思头上响起来。
呜盎,呜盎, …… 接连就来了许多声音,像数百个小学生唱着旅行歌,呜盎,呜盎,……
这就吓了阿丽思一大跳, “ 莫不是打雷了吗 ? ”抬头一看,的确有一朵又一朵的小乌云,在天空里盘旋。但是她仔细看看,样子不像;仔细听听声音也不像,打雷是轰隆轰隆的,这是呜盎呜盎的,那么,这是什么东西呢 ?
她想了又想,好容易才想出来了, “ 机飞 ! ”
阿丽思高兴得叫了一声, “ 哎哟 ! ”身子蹦了一下,有三尺半高。但是当她从空中回落到地面上来时,脚下软乎乎的,好像踏住了什么东西;而且脚底下又像开了汽枪,砰的一响。
“哎哟 ! ”阿丽思又是一声高叫,打横里一跳,拿出手帕来揩揩眼睛,看清楚点,不好了,一位电灯公司的总经理萤博士,给她跳起来时撞倒了,而且还重重的踏了他一下,而且还踏碎了他的一支光照三百公尺远的手电筒。
萤博士慢慢地站起身来,整了整衣服,戴正了博士帽,一手捏住手杖,一手抓住了阿丽思的衣服,嘴里直喊道: “ 赔偿,赔偿,快点赔偿 ! ”
阿丽思吓极了,她只能够尖声说: “ 岂有此理 ! 岂有此理 ! 真正岂有此理 ! ”
萤博士一听就发怒了。
“什么 ? 你才岂有此理,踹坏了人家的手电筒不赔偿么 ?—— 赔偿,赔偿,快点赔偿!”
阿丽思想:“ 再说‘岂有此理 '也没有用了,他在抄我的文章,也说‘岂有此理'了,我必须想出更好的理由来和他辩论 —— 只要有理由,怕什么 ? ” .
她胆子就壮起来了。 “ 不赔 ! 赔什么 ? 这是我无心踏碎的 ! 请你原谅吧 ! ”
萤博士听了,格外愤怒, “ 不,你是故意踏碎的 ! ”
“岂有此理 ! ”阿丽思又说了一句老调儿,实在说不出别的话来;幸亏念头一转,又想着了一句。 “ 那么,难道我脚底下生眼睛的吗 ? ”
萤博士虽然学问广博,却给这句话问得哑口无言。他就只好松开手,搔着自己光秃秃的头顶,看有什么可以回答的话,忽然他想起来了。 “ 喂 ! 你这小姑娘,你袋里所有的钱,不管多少,都拿出来赔给我 ! ”
“哈,你念头转错了,我袋里空空如也,没有半分钱。我妈常常说:小孩子不能要钱,有了就要滥用,像大人们一样糊涂,有了钱就会做醉鬼赌鬼。你要我赔钱给你,不是也要去做醉鬼和赌鬼吗 ? ”
“呸 ! 别瞎讲,我不同你磨嘴皮,快拿钱来 ! ”
“岂有此理 ! 你看我这袋里,没有钱,拿什么来赔你 ? ”
“什么 ? ”萤博士看看她袋里,真的没有钱,倒也没有办法;但是他看见她袋里有条美丽的手帕,便老实不客气地说了, “ 那么,就拿你的手帕来赔我吧 ! ”
这一说,阿丽思着急了,急得几乎哭出来: “ 不能,不能,假使把手帕赔给了你,我哭起来用什么东西揩眼泪呢 ? ”
“啊哟,有趣,有趣,你真好玩,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呢 ? ”萤博士想想实在好笑。“你这位小姑娘,一会儿凶,一会儿 —— ”
“不,不,请你不要老是叫我姑娘;我是叫阿丽思小姐 ! ”
“噢,阿丽思小姐,现在请你把手帕赔给我吧。 ”
“不能够 ! ”
“为什么 ? ”
“不能够 ! ”
“为什么 ? ”
“因为 —— 因为 —— 因为这手帕上有我妈亲手替我绣的诗句呢。 ”
“哦 —— ”萤博士想了一想,又想出一个法儿来 ( 究竟他是个博士 ) ,他说: “ 如果你能够把手帕上的诗句背得一字不错,就不要你赔了。 ”
阿丽思很高兴。 “ 好,我一定能够背得一字不错,你听着 ——
阿妹园里去栽花,
姐在房中绣手巾;
两头绣出梅花朵,
中间绣出老母鸡 ……
萤博士听到末了,大声说: “ 错了,你怎么把 ‘ 老母亲,背作 ‘ 老母鸡 ' 呢 ? 赔,赔,现在你再有什么话可说 ? ”
“有 ! ”
“有 ? ”
“自然有, ” 阿丽思说, “ 我再重背一遍给你听 ! ”
可是,不争气得很,阿丽思仍旧背错了,把 “ 老母亲 ” 背作 “ 老母牛 ” 了;第三遍把 “ 老母亲 ” 背作 “ 老母羊 ” ;第四遍索性把 “ 老母马 ” 也背出来了。
萤博士摇摇头说: “ 罢,罢,你这位姑娘,不,不,你这位小姐,不是记忆力不好,定是学习不认真 ……”
阿丽思大怒: “ 好哇,你既然说我记性不好,那么我刚才踏碎你电筒的事也就忘记了,你不能再要求我赔偿 ! ”
她说着,便生气地走开了,萤博士只好望望她的背影。
阿丽思走着,走着,停了脚步,望着天空中的飞机;这时飞机越聚越多,都是蜻蜓航空员驾驶着的,在机上抛出干百个彩色气球,并且撒下了五颜六色的纸片来,像飘落了无数的鲜花。
“哦,好玩呀, ‘ 机飞 ' 上撒下许多糖果来呢 ! ”阿丽思快活得高声大叫。
“呸 ! 明明是 ‘ 飞机 ' ,却说是 ‘ 机飞 ' ,这位姑娘,不,不,这位小姐记性真不行 ! ”
萤博士叹了一声。
四 瞎造谣言
阿丽思后来想: “ 走吧,反正这种 ‘ 机飞 ' 的东西没有什么太好看,一只只都像那个大蜻蜓样子。 ” 这几句话幸亏她没有说出来,否则,萤博士一定又要说了: “ 这位姑娘,不,不,这位小姐的记性真不行,又把‘飞机'叫作‘机飞'了。”
阿丽思走前去,跑到一个大池子旁边,那池塘又大,又圆,又平,又亮,她想: “ 这件东西似乎我常常看见过的,好不眼熟,但是一时却想不起来。 ” 她想了一会儿,快活得拍拍手说:
“是了,这可不是我妈妈每天早晨梳妆用的大镜子吗 ? 哈 ! 萤博士说我记性不好,我的记性当真不坏呢。 ”
话刚说完,大镜子破碎了,跳出一位金钱蛙博士来。你想,他吓不吓,他预备在大后天大会场上去演奏他的大鼓调的,所以老早在此地洗洗澡,无端的给阿丽思来到浴池旁大声吓了一下,只穿了游泳裤,赤裸上身跳了出来。
“喂,姑娘,什么,洗澡要禁止吗 ? ”
“呸 ! 你这傻瓜,真傻,我说这池塘像镜子。 ”
“禁止 ? 我的好姑娘 ! ”
金钱蛙只是索索地身体发抖着,翻起两只大眼睛来望着她。
“看我做什么 ? 你真太没有礼貌了,为什么不穿着你的浴衣出来 ? 而且冲着我不叫小姐叫姑娘 ! ”
“那么,请问,你 …… 你尊姓大名 ? ”
“我叫阿丽思。 ”
“哦,阿丽思小姐 ! ”
自然,阿丽思听得舒服,又要笑了,忍也忍不住。可是这一笑,要不得,笑大了傻博士的胆子。于是他把两条臂膊在地上拍了一拍,身体略略跳了一跳,像做柔软操的
样子,拉直了喉咙便唱道:
阿丽思,你来到这池塘。
问问你,因何这样乱闯 ?
这是 “ 浴堂重地,闲人莫入 ” 的大澡堂。
你却吓得我,跳出来,来不及穿衣裳 !
阿丽思听了他这不成腔调的歌,又气又好笑,便喝道: “ 胡说,从前只有 ‘ 学堂重地,闲人莫入 ' 八个大字的虎头牌;现在也只有衙门、官府才如此:写着什么 ‘ 公堂重地,禁止入内 ' 的字样。哪有 ‘ 浴堂重地,闲人莫入 ' 之理 ? ”
傻博士听了,哪里肯相信,只是歪缠,又大声唱道:
嘿,你哪里懂得 ?
你只懂得把蝴蝶姑娘的白衣弄黑;
再把她的粉衣撕破,
弄得她死不得活不得。
阿丽思听了非常不高兴,她说:“喂,傻小子,不要唱这样难听的歌,像敲打破锣鼓!”
可是蛙博士接下又唱了:
破的鼓,破的锣,
那倒没有什么;
怕的是你不是我,
用长竹竿挑翻了鸟窠 !
“哎哟哟,你简直发昏,瞎造谣言,我哪里会这样做 ? ”
但是他还唱:
你做不做可不关我的事;
我说出来,你要赖,你便不诚实 !
你用网来捉蝉诗人,吓得他不敢朗诵诗;
这样的事你做过何止六,七,八,九,十 ?
“哎哟哟,你太会造谣言了,留心嚼碎你自己的舌头。我老实告诉你,我只做过一次,但是我可没有把他捉住。不,不,把他捉住了,却又放走他了。我说的是老实话。 ”
可是金钱蛙不肯饶她,一而再,再而三地唱下去。
好,就算你说的老实话 !
现在我再问你,看你把谎撒 ?
问你,你可曾捉过我的大哥哥老青蛙 ?
哈哈,说出来呀,哈哈,哈哈 !
“哎哟哟,造谣言 ! 你简直是个傻瓜;我捉是捉过他的,可是一滑手,他逃走,扑通一声跳下水去了。我看你,大概钱太多了,满身是金钱,所以在酒池里喝醉了,便醉鬼那么样地胡言乱道,瞎造谣言。我相信你还是一个赌鬼,只会欺侮小孩子 ! ”
傻博士点点头唱道:
欺 ? 不欺你;
只有你,欺着小蚂蚁 !
你不记得,我替你记:
一天傍晚你将黑蚂蚁、黄蚂蚁踏死了一地 !
“哎哟哟,那是我并不有心的。你,可不要瞎造谣言,说我坏话,此地警察多得很,给他们听得了,怕不把我捉进去。一坐监牢,起码三年,我哪有这样的空工夫 ? 再过四五天,暑假完了,学样就要开学了,我还要上学读书去呢。 ”
但是他不理她,尽唱:
阿丽思,
真该死;
你把蝗虫腿儿撕 !
你把蚱蜢一斩四 !
“哎哟哟,不得了,你这样唱下去,一定要把我唱成世界上最坏最坏的人了。其实,我相信,我自己倒还好;不过给你这么一唱,我倒真的难做人了。 —— 啊唷,我要打死你 ! 打死你这个醉鬼 ! 不让你在世界上瞎造谣言。 ”
阿丽思握着小拳头,气忿忿地冲上前去。
一半儿诚实,一半儿说谎的傻博士,吓得转身也来不及,赶紧一大跳,倒身翻入池水中去,嘴里还故意喊着:
“救命 ! 救命 ! ”
五 右面看起
阿丽思听得金钱蛙喊救命,觉得不忍心了。其实,他早已躲到水里去了,要打也打不着。她想要对他说: “ 傻瓜,别怕,怪可怜的,我不来打你了。 ” 但是她的话还没有说出来,却给另一个声音吓住了。
—— 冬冬 ! 轰轰 ! 冬冬 ! 轰轰 !
中间夹着几声清脆的口令:
—— 一, --! 一,二 ! 一,二,一 !
还有皮鞋的声音:
—— 嗒喀 ! 嗒喀 ! 嗒喀 ! 嗒喀 !
阿丽思吓得动都不敢动,头也不敢抬,斜过眼去一看,不得了 !
“哎哟哟 ! ”她心里苦得叫起来,立刻就要逃;但是她的两条腿又酸又软,搬不开一步,看看他们走近来了,急得要命。
那是螳螂兵士组织的大刀队:你们应该晓得,他们队伍排得这么齐,脚步这么重,喇叭铜鼓这么响,刀又这么亮,阿丽思心里不得不这么想:
“这样就是我生出三头六臂来,也不中用的了;因为三个头,只够得上三柄刀,就完啦;现在他们有一百柄刀呢。 —— 怕人 ! ”
—— 冬冬 ! 轰轰 ! 冬冬 ! 轰轰 !
—— ,一,二,一 ! 一,二,一 !
—— 嗒喀 ! 嗒喀 ! 嗒喀 ! 嗒喀 !
“咦 ! ”阿丽思忽然快活起来, “ 这就比唱什么歌还好听。讨新娘子的吹鼓手,礼拜堂里的唱诗班,哪里会有这样好,我倒要掉过头来瞧瞧呢,或者刚才我心慌意乱地看错了 ? ”
阿丽思转过身体来一看。
“哎哟哟 ! ”她心里又苦得叫起来。
“这真岂有此理 ! ”她想 ( 因为她吓得说话也不会说了 ) : “ 声音这样好听,模样又这么可怕。其实,世界上只要有了好听的声音便够了,这般可怕的东西压根儿用不着的。让坏人用来吓唬小孩子。 —— 实在,吓小孩也没有用,小孩子不会做坏事的,做坏事的都是大人。你看这般干杀人勾当的坏蛋,不都是大人吗 ? 不过,小孩子不用怕,不做坏事,是不能够砍头的。砍错了头自己也要赔偿一个头的。赔不出来的话,自己也得砍头,谁叫他砍错的呢 ? ”
阿丽思想到这里,胆子大了,拍一拍自己的胸膛,翘起大拇指,说: “ 去你们的 ! 我怕什么 ? ”
但是当她要说的时候,立刻想着了 ( 可见得阿丽思的记忆力还好 ) 。
“不好了,不好了,刚才我不是做了一件坏事吗 ? 那傻博士金钱蛙,给我打得叫救命。其实,天晓得,我没有打他,他实在太会诈人,连手指都没有碰到他身上,他就大叫‘救命 ! 救命 ' 这样诈骗人的东西,才真该砍头的。但是说起来倒是我的不是,实在是他的不好出口伤人,可是砍头的却轮到了我,所以被砍头的人里也有好人。这世界上怎么也不会有公平的事情呢 ! ……”
阿丽思胡思乱想了一阵,不知道到什么地方去了,要不是大刀队的一阵《大刀歌》声闹起来,她还要呆呆地想下去,整整地想一天也说不定呢。
这威风凛凛、杀气腾腾的大刀,
大家看了不要哭也不要笑。
无罪者慢慢走,不要吓着快跑,
快跑要跌交。
有罪者来,砍头不要懊恼,
懊恼头也长不牢……
“哈哈,哈 ! 哈哈,哈 ! ”阿丽思忍不住笑出声来了,笑得响极了。这样滑稽的歌词,破竹似的歌声,在小孩子听来,真是天下最有味道的事情。她想: “ 倘若我没有嘴,耳朵也会听得笑起来呢 ! ”
但是,真奇怪,大刀队的队长就不许有人笑,笑了就要捉拿,他转过身来喝道: “ 立定,向左转 ! 稍息 ! ”便问大家说: “ 你们听得有人笑吗 ? ”
“有 ! ”大家用力高声回答,响得像雷鸣。
“谁去拿她来 ? ”
“有 ! ”
一个大刀队的兵士抓住了阿丽思,一声不响地拖了她便走,一直拖到大刀队队长面前。
“你为什么笑 ? ”队长问。
“问你们。 ” 阿丽思回答。
“你笑,怎么来问我们 ? ”
“是你唱的歌引得我发笑的。 ”
“我们唱我们的歌,关你什么 ? ”
“那么,我笑我的,也关你们什么 ? ”
“我们尽管唱,只是不许你笑 ! ”
“那么,你们尽管唱,我也尽管笑好了。 ”
“不,不准你笑,只准我们唱 ! ”
“为什么 ? ”
“为什么 ? 你不用管 ! ”
“岂有此理 ! ”
阿丽思说得没有话说了,总是这么一句, “岂有此理 ! ”但是这句话说得很好,因为大刀队队长仔细一想,的确没有此理的,只许自己唱歌,不许人家发笑。他点了点头,接着问道:
“喂,倒不曾请教,你叫什么名字 ? ”
阿丽思起先很快活,她说得他没有话说,不过问到她的名字,她就呆了,她想他知道了名字,会告诉她的老师去,那就糟了,四五记手心是逃不掉的。她一边想,一边冷眼看见站在队长后面的一个大刀兵,捧着一面白旗,上面写着:
捉 拿 阿 丽 思
五个大字,暗暗大吃一惊,苦得说不出来。后来她想: “ 我可以说谎,假造一个名字的,横竖旗上面又没有照片;不过我说过我不说谎了,这样做不好;而且金钱蛙晓得了,又要大唱起歌来,这可不得了。”
队长催促着她, “ 快说 ! 快说 ! ”
阿丽思没奈何,只好哭丧着脸说: “ 我,我叫,我叫思丽阿。 ”
“啊 ? 什么 ? 思丽阿 ?—— 哈哈,这就凑巧了,踏破铁鞋无觅处,我们要捉的便在眼面前,现在正好把你捉到衙门里去。 ”
“不,不,你们这旗上不是明明写着捉拿阿丽思吗 ? 我是叫思丽阿,不要弄错了,将来砍错了头,赔不来的。 ”
“我们不会弄错的;你自己才弄错了,字要从右面看起,这上面不是写着 ‘ 思丽阿拿捉 ' 吗 ? 哈哈 ? 哈 ! ”
“那么,不,我是叫阿丽思。 ”
“哈哈,你想耍花招,要抵赖吗 ? 这不可能 ! ”
“真的,我是真正叫阿丽思,你们不信,可以去问我的老师,横竖点名簿上有我的名字,上课的时候,老师点名喊 ‘ 阿丽思 ' ,我就喊 ‘ 到 ' ……”
队长不睬她,用指挥刀一指,喝道: “ 立正 ! 向右转 ! 开步走 ! ”他自己抓着阿丽思在后面押着走。
—— 冬冬 ! 轰轰 ! 冬冬 ! 轰轰 !
—— 一,二 ! 一, --! 一,二,一 !
—— 嗒喀 ! 嗒喀 ! 嗒喀 ! 塔喀 !
六 糊里糊涂
阿丽思心上真不好过,她想: “ 这还成个什么样子 ? 倘若我妈看见了,会把眼睛哭肿得像胡桃一般大呢 ! ……”
她还没有想完,早已给他们拉拉扯扯的到了法庭上。
法官不是别的,就是那瞌睡虫。他审判的时候也要糊里糊涂地打瞌睡,可是审得非常清楚,非常公正,那些懒惰的,贪吃的,当扒儿手的都十分信任他,还称赞他。
第一句话他问被告阿丽思: “ 你叫什么名字 ? ”
阿丽思很高兴,她以为这是自己声明的好机会,话就说得很响。她说: “ 是的,我叫阿丽思;但是你们要捉的是叫思丽阿,所以弄错了。 ”
“没有弄错 ! 我们这法律上的事情永远不会错的 ! 你想:阿丽思不是等于思丽阿吗 ? 就是你叫丽思阿或者丽阿思;再不然叫阿思丽,思阿丽,都是一样的,总是这三个字, …… 三个字 …… 三个字, ……”
他一边说,一边在打起瞌睡来了。
阿丽思听了,倒并不生气,因为这样滑稽新鲜的话儿,她出世以来的的确确是第一次才听到呢。
她就更高兴地说: “ 喂,你不要瞌睡,你再听我讲哪。 —— 这个,因为你说得很有理由,我可以承认,就算我叫思丽阿吧,哈哈,这倒真是一样的,为什么起先我没有想到 ? 毕竟做法官的是很聪明 !—— 喂,喂,请你不要瞌睡,你听我讲哪 ! ”
但是瞌睡虫法官早已睡着了 ! 呼噜 —— 呼噜 —— 呼噜
一个大刀兵士说: “ 那就糟糕了 ! 他这一睡不知要睡到几时才醒来呢 ? 说不定要睡他半年或者一年,如果睡一两个月就醒来的话,还算我们好运气呢。 ”
另一个大刀兵士说: “ 这个都是我们的队长不好,人家只笑了一笑,又何必捉她来呢 ? 现在那糊涂法官摆起瞌睡架子,那倒难办,谁能够喊醒他 ? 谁敢大胆喊醒他 ? ”
又有一个大刀兵士说: “ 罢,罢,大家准备站酸腿吧,不,老老实实说,站断腿吧。我记得我爸爸的腿就是这样站断了的 ! ”
大家听了这话,都有点眼泪汪汪,不停地用袖子管擦眼睛。
那队长也笔挺地站着,好像很懊悔的样子。
阿丽思并不发愁,因为这样奇怪的法庭,倒叫她觉得很有趣味。她看看那队长给大家埋怨得心里难过,反而过意不去,若不是她刚才笑一笑,他也不会把她捉来,他更不会给大家埋怨得要死。不过这样一来,她就看不到这出滑稽戏了。
“唉,唉,我的腿快站断了 ! ”
一个年纪最小的大刀兵士哭起来了。
这一哭,就哭醒了瞌睡虫法官。他用手把眼睛胡乱地擦来擦去,好一会儿,才说: “ 喂,大家安静些,让我再睡一刻钟,就要开审了。 ”
阿丽思想: “ 这还好,如果真个一年半载地睡下去,不只是我上学读书没有希望;恐怕他睡白了我的头发,回去的时候,妈妈要不认得我了,因为妈妈年纪反而比我小了;姐姐她一定要叫我一声老太婆,这就没有味道了。 ”
瞌睡虫法官醒来,第二句问阿丽思: “ 你怎么样会给他们捉拿来的 ? ”
“因为我听他们唱的歌,实在难听得很,因此好笑起来。但是,笑一笑,有什么理由可以捉拿呢 ? ”
“可以的;因为笑等于哭,所以笑一笑,就是哭一哭,应该捉到这里来坐监牢, …… 坐监牢, …… 坐监牢,
他又要瞌睡了。这么一来,老规矩又重新出现;睡一年半载啦,站断腿啦,叹气啦,哭泣啦,最后法官给大家闹醒了,照例再睡一刻钟开审。
第三句他问原告队长: “ 你为什么要捉拿她来 ? ”
队长说: “ 因为我们正在巡查的时候,听得音乐家金钱蛙博士喊救命,所以我们就赶过去把她捉来。 ”
“还有别的吗 ? ”法官突然精神抖擞起来。
“有的,在他喊救命以前,还听得他说阿丽思,或者是说思丽阿, —— 听不清楚了,横竖一样的,说她把蝗虫腿儿撕,把蚱蜢一斩四,恐怕就是说这女孩子干的。 ”
法官再问阿丽思:“你为什么要弄死蝗虫和蚱蜢 ? ”
“因为他们都是害虫,都是坏蛋,都是可杀的 ! ”
“你何以知道呢 ? ”
“老师讲过,书本上也载着。 ”
“这倒不是你的错处,你的老师和书本要负这个责任,如果要坐监牢,应该让他们来坐。 —— 那么,金钱蛙为什么要喊救命呢 ? ”
阿丽思想,这还是说实话的好;上次撤了谎,就上了当,这回得改了。就说:
“因为我想打他,真的,我想打他。 ”
“为什么要打他 ? ”
“因为他骂我,嘲笑我,说我不好。 ”
“为什么说你不好 ? ”
“这个我可不知道了。 ”
“为什么不知道 ? ”
“不知道就是不知道。 ”
“为什么不知道就是不知道 ? ”
“……”阿丽思回答不出来了,就不吭一声。
“为什么不说话 ? ”
“因为说不出来。 ”
“为什么说不出来 ? ”
“因为没有话说。 ”
“为什么没有话说 ? ”
“……”阿丽思回答不出来了,只好闭口不吭声。
“为什么 ? ……为什么 ? ……为什么 ? ……”
那瞌睡虫法官又要瞌睡了,声音越说越低,大家非常着急,万一他今天审问得太辛苦了,一睡不醒,睡他一千年,一万年,那就不得了,不要说站断腿,站折腰,恐怕连身体也就站成灰无影无踪了。
阿丽思自己也焦灼非常,总想说出一句话来,了结这个案子,可是越急越想不出话来。
法官真的又睡着了。呼噜 …… 呼噜 …… 呼噜 ……
正当这个时候,又是一队大刀队来了,这位队长两手揪住了两个小流氓,都是下流东西,一个是绿头苍蝇,还有一个当然是花皮蚊子。
队长高兴地进来,他还不晓得法官已经睡着了,就高声说: “ 禀告法官:这两个小流氓,一个随地小便,一个随地吐痰,所以把他们抓了来,请法官发落惩办。 ”
他的声音喊得真响,把法官闹醒了。
法官大发脾气,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说:
“啊啊,气死我也,叫我睡也不得好好地睡,我不高兴审了,让我睡了一万年再说。 —— 你们替我把一个小女孩和两个小流氓都关起来 ! 退庭 ! ”
“慢点儿,慢点儿, ” 阿丽思听着,着急地说,在这紧要关头,她就非常聪明。她说: “ 法官 ! 您刚才说的,笑等于哭,那么关等于放,所以现在我该走啦。 ”
“好,好,随你的便吧;我管不了许多,.瞌睡要紧。 ”
阿丽思听了,就像笼中放出来的小鸟,欢天喜地,活泼泼地走出法庭去了。
七 划一不二
阿丽思从法院里出来,向前走了几步,忽然停住了脚步,立定着,呆想着,她自己问自己: “ 喂,你这个阿丽思 ! 你究竟要到哪里去呢 ? ”
可是她自己也回答不出来,只好轻轻地说: “ 我也不知道啊 ! ”
这样,她忽然 “ 哈 ” 的一声笑起来,觉得她自己太好笑了,太有趣了。又轻轻地说了一句: “ 走吧,走到哪里是哪里 ! ”
阿丽思不管三七二十一、三八二十四、三九二十七地向前走,这个虫国度里的道路,实在难走得很,处处都是败叶乱草、瓜皮果壳、废瓶、碎石,太不讲清洁卫生。
她便自言自语地说:“这不对,城市里这么脏,还不如到乡下去的好。”真的,说到乡下,她就到了乡下。
乡下满是田,田里种满稻,稻秆上满是穗,你们知道阿丽思是在学校里上过自然课的,虽然忘记了不少,可是这一点她还记得,没有完全还给老师。她很快活,用着清脆的声音,用小手指指点点地说:
这是田野呀 !
这是麦 —— 不,这是稻呀 !
这是麦穗 —— 不,这是稻穗呀 !
这是绿的水呀 !
这是 …… —— 啊哟 !
阿丽思觉得自己很聪明,得意地念着,仿佛在一个戴眼镜的李老师面前背二年级的国语教科书,不过,你们不要忘记,她现在已经是三年级生了。正在念着的时候,忽然看见稻秆里隐隐约约地有黑影摇摆着,所以她要 “ 啊哟 ” 一声叫出来。
这么一叫之后,少不得又要出新花样了。从稻秆丛中走出了十来个米蛀虫,他们都挺腰凸肚,横着眉毛,竖着眼睛,板着面孔,一个个忿忿地说着。
“滚开点 ! 你这个不懂事的小女孩 ! 反正这田又不是
你种的,用不着你管。 ‘ 啊哟 ! 啊哟 !' 地喊些什么 ? ”
“滚开点 ! 你这个不懂事的小女孩 ! 你管读你的书,别人家的事可不与你相干 ! ”
“滚开点 ! 你这个不懂事的小女孩 ! 你还不明白,我们干这样的事,老早与地头蛇警察、瞌睡虫法官、蜈蚣将军等等串通一气,商量好的,就是你喊破了喉咙,也还是自喊的,不顶事,哈哈 ! ”
“滚开点 ! 你这个不懂事的小女孩 ! 你看见我们这样偷偷摸摸的勾当,以为可以喊警察来捉我们,岂知他们会先把你捉去的 ! ”
…………
阿丽思给他们我一句、你一句地骂得莫名其妙,只是瞪着两只乌黑的大眼睛,望着这十来个大腹便便的、肚子高得像小山头般的米蛀虫。后来她听说警察会来先把她捉去的,一想事情又不妙了,心里一吓,又叫了一声“啊哟 ! ”飞也似地跑回去。
后面响起一阵冷笑的声音。
“嘿嘿 ! 嘿嘿 ! 嘿嘿 ! 嘿嘿 ! 嘿嘿 ! ”
阿丽思一口气跑回镇上,心里实在很苦,因为自从她跨出了家门,东碰西撞,尽是些不吉利的事情,所以当她走过一家糖果公司的门前,很想进去买一颗粽子糖吃,甜甜心 !
她朝这家糖果公司一看,门面很大,装璜很好,而且门口上面,还挂着一条横匾,上写 “ 划一不二 ” 四个大字,两旁照例有两条对联,写着 “ 货真价实”、“童叟无欺”。
店里面生意兴隆,所以很忙。
阿丽思原是一个小孩子,有点儿小孩子脾气,天真地朝着糖果公司望了又望,望了又望。
这家糖果公司的蜜蜂大老板,时常训戒那些蜜蜂伙友们说:
“对待顾客态度要好,招待要周到,说话要微笑,价钱要抬高。 ” 所以他们在百忙中还跑出一个伙友来招待着阿丽思。
“啊哟 ! 贵客 ! 亲爱的小姐 ! 请进,请进。 ” 蜜蜂伙友微笑着,九十度地一鞠躬。
“不忙,不忙, ” 阿丽思觉得很高兴。
“啊哟 ! 亲爱的小姐,承蒙光顾,不胜欢迎,要买什么请随便挑选。”
蜜蜂伙友又是九十度的一鞠躬。
两个鞠躬,两声小姐,阿丽思早已高兴得飘飘然,笑眯眯地走进门去。她看着许多罐头、匣子、大包、小袋,都排列得整整齐齐,讨人家的欢喜,讨得人家欢喜去买它们。
阿丽思一下子就看中了一匣香蕉糖,因为匣上面用五色彩印的那个小女孩,美丽得真像她自己一样,而且对着她笑,又像要跳出来和她握手的样子。这个,阿丽思当然愿意,有这么一位好朋友时时刻刻在她身边,这不好吗 ? 所以她决意要买了。而且价钱并不贵,真的,一点不贵,只要四角八分,匣旁有价目写着,阿丽思看得清清楚楚的。
“请问:这一匣香蕉糖,是不是四角八分 ? ”她问道。
“啊哟 ! 亲爱的小姐,不是的, ” 蜜蜂伙友赶忙陪着一个笑脸,说: “ 六角。 ”
“不对 ! 不对 ! ”阿丽思说: “ 你们不是明明写着四角八分吗 ? 何以要六角钱呢?”
“啊哟 ! 亲爱的小姐,你不要着急,我来说明白。 ” 蜜蜂伙友拨了拨算盘珠,说:
“这是对于小姐特别优待呀,还替你打了一个八折呢。六八四十八,不是六角钱吗 ? 一点也没有错。 ”
“也不对 ! 也不对 ! 如果打八折的话,八四三十二,八八六十四,是三角八分四厘。 ” 阿丽思很得意地说着。
的确,蜜蜂伙友也很吃惊,看看这位女顾客,虽则小 小的年纪,倒看不出她心算这样迅速精明;可是他也胸有盘算,从从容容地鞠了一个九十度的躬之后,便这么说,说得阿丽思呆呆地半晌没有话说出来。
“啊哟 ! 亲爱的小姐,这是打的 ‘ 倒八折 ' 啊 ! ”
阿丽思想: “ 倒八折 ? 这倒没有学过,大概这是大学里大学生的算术,小孩子懂不得。 ” 但是她仔细想想又想出来了。她说道: “ 不过,你们在门口上不是写着很大的四个字 ‘ 划一不二 ' 吗 ? 何以现在除了定价之外,又有另外一个价钱 ? ”
“啊哟 ! 亲爱的小姐,门口上写的是官样文章,写写一好看而已;好比做官的人对着老百姓打官话,说说好听罢了,实质是一样的,一样的。哈哈 ! 哈 ! 哈哈 ! 哈 ! ”
“哦 ! 原来如此。 ” 阿丽思嘴里虽然这样说,心里其实还不太懂。 '
“啊哟 ! 亲爱的小姐,香蕉糖既然嫌贵,再挑选其他便宜一点的糖果吧。 ” 蜜蜂伙友又鞠了一躬,仍然是九十度的,然后在前面小心地领着她沿着一长列玻璃柜台走过去。
“好,我来重新挑选一下子。 ” .阿丽思一眼看见那金黄色纸包的牛奶糖,便说: “ 哦,有了,买一包牛奶糖吧,只要一角钱。 ”
“啊哟 ! 亲爱的小姐,不是的,要一角三分二厘呢。 ”
“咦,奇怪了,这又是什么道理 ? ”
“啊哟 ! 亲爱的小姐,这叫做 ‘ 足尺加二 ' ,照码加百分之二十。这本来是纺织娘、蜘蛛婆们的衣料公司里用的规矩,现在我们老板也照样用起来了”
“不对的,不对的,依你算足尺加二,照码加百分之二十,那么也只要一角二分,为什么又要多出一分二厘的钱呢 ? ”
“啊哟 ! 亲爱的小姐,这又叫做 ‘ 小账加一 ' ,一角二分的百分之十,岂不是一分二厘呢 ? ”
阿丽思不高兴地说, “ 不错,不错。 —— 可是你们门口旁写的“货真价实、童叟无欺 ” 的话,又是官样文章吗 ? ”
“啊哟 ! 亲爱的小姐,正是 ! 正是 ! ”
“好,现在就买一包吧,上当只上一次,你们大公司的信用,给我用三分二厘的钱买穿了 ! ”
“啊哟 ! 亲爱的小姐 ! 正是 ! 正是 ! ”
阿丽思往袋里一掏,立刻涨红了脸孔,急忙转过身来往外就走。她自己对自己说: “ 糟糕 ! 糟糕 ! 袋里一个子儿也都没有呀 ! ”
一个蜜蜂小伙友,把这位漂亮的贵客,恭恭敬敬地招待了大半天,一连鞠了好几个九十度的躬,临到末了,东西不买,一声不响地往外就走,他真十分诧异,只能睁大了眼睛,朝门外呆望着小女孩子急急匆匆地走远了的背影。
八 一撇一捺
阿丽思一溜烟地逃出了糖果公司,恐怕蜜蜂伙友追出来殷勤招待,不敢怠慢,笔直地跑,跑过纺织大娘的纺织厂,蜘蛛大嫂的缫丝厂,蚂蚁先生的碾米厂,还有萤博士的电灯厂 …… ,跑了许多许多的路,亏她的。其中电灯厂也许她不敢进去 ( 然而阿丽思的记性不好,或者仍旧会进去的 ) ,要不然,纺织厂、缫丝厂、碾米厂,少不得她要去光顾光顾,东碰西撞,一定又要闹出好多笑话来,可是现在一古脑儿给蜜蜂伙计吓跑了。
她本来还不想停止脚步,还要往前跑的,然而一件事情逗引了她 —— 两个蟋蟀小厮正在准备打架。这一来,把刚才糖果公司里的事情又忘记得于干净净了,她就站定了看热闹。
一个背着皮带的蟋蟀说:
“滚蛋 ! 你可经不起我一拳 ! ”
一个穿着长靴的蟋蟀说:
“滚蛋,你可经不起我一脚 ! ”
“别放肆,拿出本领出来给你看看,到那时候你不要懊悔 ! ”
“别放肆,拿点本领出来给你看看,到那时候你不要懊悔 ! ”
“那么,你跑过来 ! ”
“那么,你跑过来 ! ”
阿丽思听得奇怪极了,怎么他们只是斗嘴,并不动手,开口说话又是一模一样的。
看客中的油葫芦说: “ 蟋蟀小厮打架之前,必定先斗一番嘴,这是老规矩;嘴斗过之后,双方就装腔作势的要打了;可是还不打,等到动手之后,一方立刻就吓得逃走;一方就自鸣得意,表示胜利,光荣威武得了不起 ! ”
看客中的蚯蚓也说: “ 其实他们只会自相打架,要是一碰到蜈蚣,他们就不敢露出牙齿了,等死就是。 ”
看客中的蜥蜴又插进了一句话: “ 其实他们的打架,出于别人的指示,他们好比演木偶戏的木头人一样。”
一个背着皮带的蟋蟀扬扬拳头说: “ 吃我的拳头 ! ”
一个穿着长靴的蟋蟀伸伸大腿也说: “ 吃我的大腿 ! ”
阿丽思听了,暗暗称赞: “ 好,这是文章里的对句 ! ”
“你靠了谁敢打我,我有矮脚虫送给我的刀 ! ”
“你靠了谁敢打我,我有长条虫送给我的枪 ! ”
阿丽思听了,暗暗点头: “ 刚才蜥蜴的话说得真对,背后有人操纵。 ”
“砍掉你的头吧 ! ”
“戳破你的胸吧 ! ”
他们真的动手了,此刻阿丽思来不及再说是好的对句了,看着真刀真枪,真是拼命咯。
然而不到一分钟,一个背皮带的蟋蟀脚上着了枪,“啊哟 ! ”一声逃走了。
大家都说: “ 下野 ! 下野 ! 酱色的一只下野了 ! ”
阿丽思听不懂,“下野”两个字是什么意思,她以为大家在说“下脸 ! 下脸 ! ” ‘ 轻轻地叹息说:“可惜,他们只会自相残杀;不然这两个家伙还有点用处,做点事情,说不定脸上还可光彩一下,如今无论胜的、败的,都下脸 ! ”
她走过去,转了一个弯,又看见一大堆看客在那里挨挨挤挤的。
“啊哟 ! 这又是什么好戏 ? ”阿丽思赶紧挤进去看。
一垛雪白的墙上贴着一张黄色的纸,上面这么写着:
寻 丫
敬启者:我遗失一个小女儿,名叫三小姐。
她生得不长不短,不瘦不肥,有两只眼睛,一个
鼻子,还有两个耳朵,一张嘴;不要忘记,嘴里
还有一个舌头,牙齿倒没有数过,大概二十多
只,决不诈骗。她头不戴帽,满生黑发;发已剪
短,像个鸭屁股;现在文明,不穿鼻环;不过两
只耳朵上穿着两个金丝圈,务请注意。她身穿灰
色旗袍。两脚很长,但是不要误会,并不穿高跟
鞋。两手很短,共戴三个戒指;没有手表。特此
声明,如有仁人君子,前来通风报信而寻到的,
赏洋五十元;护送归来的,赏洋一百元。持款等
待,决不食言 !
大荒山第十三洞袋鼠奶奶谨启
阿丽思跟大家一同念着,总算读完了。虽则有好几个字她似乎没有读过,又似乎有点认识,马马虎虎地含糊过去,大家居然完全明白。
她想:“这篇文章真好;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而且完完全全,连眼睛、耳朵、鼻子、嘴里的舌头和牙齿都写明白,这位袋鼠奶奶真正仔细咯,我想世界上再没有这样好的好文章,恐怕我们的校长先生也写不出来。他只会写些什么 ‘ 夫天下者 ' 、 ‘ 未之有也 ' 、 ‘ 可得闻乎 ' ,哪里及得上这种文章人人看得懂,连我小孩子也一读就明白,这才是文章真正的用处,也是真正的好文章,啊,好文章,好文章,可惜 —— ”
大家念完了,都说:“好文章,好文章,真正好文章,比缠脚布还长还香 ! ”
“可惜写了一个别字 ! ”阿丽思自然而然地喊了出来,而且喊得很响,大家都听见了。
“哪一个是别字 ? 请你指出来看看 ! ”杨柳诗人蝉儿说。
“有自然有的。”阿丽思很强硬。
“哪一个 ? ”螟虫闭了眼睛说。
“哪一个 ? ”蝴蝶也就小声小气地说。
“哪一个 ? ”蠹虫跟着大家附和着说。
“这个 ! 就是这个 ! ”阿丽思伸出食指朝那纸上面一点。
“这个哪一个 ? ”诗人蝉儿又说。
“这个,这个 ‘ 人 ' 字 ! ”
“ ‘ 人 ' 字没有错”蝉儿用力说。
“没有错 ! ”螟虫说。
“没有错 !'' 蝴蝶说。
“没有错 ! ”蠹虫说。
“错自然错的,你们不用争论。 ‘ 人 ' 字是一撇一捺,我们那位爱穿白翻领衬衫黑短裙的胡老师早已教过我的,那时候我还是一年级生呢 ! 你们要知道,我现在已经三年级生啦。这个 ‘丫' 像是山水画里的一只乌鸦,说是 ‘ 人 ' 字,岂不是个天大的笑话 ! ”阿丽思向大家侃侃而谈。
大家听她说得有理,便不做声。
“那么,你倒写给我们看看,是怎么样的 ?—— 我们看见寻人的 ‘ 人 ' 字,老是这般 ‘丫' 写的。 ” 诗人蝉儿还是不服气。
“不错,老是这般写的 ! ”螟虫说。
“不错,老是这般写的 ! ”蝴蝶说。
“不错,老是这般写的 ! ”蠹虫说。
“好,你们谁去拿一枝毛笔来 ? 让我写给你们看吧 ! ”
“我有铅笔。 ” 金钟儿立刻答应着说。
“铅笔也行,递给我。 ”
阿丽思便挨近前去,在白白的墙壁上用力写着,嘴里还喊着笔顺: “ 一撇 ! 一捺 ! ”写下了一个 “ 入 ” 字。 “ 你们看,这才对呢,这才是 ‘ 人 ' 字呢。 ”
“哈哈 ! 别字小姐,这是出入的 ‘ 入 ' 字,不是寻人的 ‘ 人 ' 字 ! ”究竟杨柳诗人是个诗人,字识得多,一眼就看出来了。
“哈哈 ! ”螟虫闭着眼睛笑。
“哈哈 ! ”蝴蝶摇着翅膀笑。
“哈哈 ! ”蠹虫跟着大家笑。其实他连 “ 人 ” 字、 “ 入 ” 字都不识。
阿丽思给大家一笑,仔细对那个 “ 入 ” 字看看,似乎觉得也有点不大像 “ 人 ” 字,可是明明是一撇一捺,何以不像了 ? 这个,她一时还想不出来。
大家笑了一阵子都走了,只有阿丽思呆呆地对着 “ 入 ” 字出神。
九 头等贰等
阿丽思对 “ 入 ” 字看了许多,忽然笑笑,跳跳,跑跑,拍拍手说: “ 真的,我太笨了。这 ‘ 人 ' 字还是在一年级里读的,那时候我还念着:人,手,足,刀,尺;现在我已经升到三年级了,隔了二年半,它自然长大了,变了样子,认不得了。 ”
她依旧快快活活地跑过去,忽然又高声叫道: “ 喂,子孙太 —— ”还有一个太字她没有叫出来,因为她立刻记得,她是叫什么鼠袋的,有一只袋在她肚皮下面,所以她又改口喊着:
“喂,鼠袋 ! 鼠袋 ! 你要到哪里去,跑得这样快 ? ”
袋鼠吃了一惊,不知道谁在叫她做“书呆”“书呆”的,抬头看时,原来是一位小姐,是一位记性不好的小姐,便也定了心,笑笑。
“您好 ? 阿丽思小姐 ! 我的三女儿几乎不见了,我出了一个赏格也没有用,幸亏她乖,自己跑回来 —— 说起你,我们真也抱歉,没有一起同您进去;不知道后来您怎么样进会场来的 ? ”
阿丽思正想开口回答,却不知从何讲起,因为她想想她自己究竟怎样进来的 ? 进来了以后作了些什么 ? 一时竟也糊涂了,像给一片茫茫的浓雾罩住了似的,模模糊糊,什么都想不起来,自然也什么都回答不出来。
突然起了一阵吆喝声,大家纷纷让避,站到路旁边去,互相挤紧着,中间让出一条道来,说是大蟒皇帝要出来巡查了。不知道他要查什么,谁又该倒霉。
长脚蚱蜢首先掮了一块白底红字的 “ 镇压 ” 的牌子在前面开路;其次是一块 “ 肃静 ” 的牌子,是他 f 们同伙里的出了 — 口大牙的大头蝗虫掮着。他们耀武扬威的不得了,而且抓住今朝的机会,仗势欺人,一壁在走,一壁在路旁东咬西咬,捞点儿好处。被咬到的自然很痛,可是敢怒不敢言,只好发出轻微的叹息,掉下无声的眼泪。
阿丽思想: “ 这两个坏家伙跑出来,奉了主子爷的命令要大家镇静,不镇静的压他镇静,现在反而扰乱了大家,咬得大家骚动起来,真正岂有此理 ! ”
随后都是一些寄生虫的东西:蛔虫、绦虫、十二指肠虫,等等。反正他们是白吃人家东西的坏蛋,不用做工,没有事情,出来走走,显显他们的威风,实在是很好的玩艺儿。米蛀虫挺着大肚子,也在其内,不怕羞耻地大踏步走着。
还有一批跟在后面的,都是大蟒皇帝的皇亲国戚,像蜈蚣将军、蛇夫人、蟹元帅、龟二郎、蚊子、苍蝇、臭虫和跳蚤,等等,最后是全副武装的螳螂大刀队,团团保护着、簇拥着大蟒皇帝行进。
阿丽思说:
“怎么 ? 这一批东西,什么皇帝、将军、夫人,都是最没有用的东西 ! 像酿蜜的蜂、织丝的蚕、掘土的蚯蚓、运粮的蚂蚁 …… 反而不在内,真正岂有此理 ! ……”
袋鼠赶忙在阿丽思腿上拧了一把,叫她不要多嘴,她是知道这些家伙是不好惹的。幸亏阿丽思说话声音很低,没有给巡查队听到,不然,她又要被拉去给瞌睡虫法官审判了。
一个劳动的苦力蜗牛,他背上驮着一个极重的大包,里面藏些什么东西,可不知道。大概他为了背上压得很重,所以脚步踉踉跄跄走得很快,一不留神,重重地踏着了苍蝇的脚,他虽然竭力想避让,可是来不及了,因为那包裹多么的沉重呀 !
“啪啪 ! ”
两响,苍蝇把蜗牛掴了两记耳光。
“滚开去 ! ”
蚊子也对蜗牛用力地踢了一脚。
蜗牛给他们又掴又踢,早已吓得面无血色,缩紧了头,翻亍个筋斗,正如他平时爬上高墙时一失足滚下来那样。
于是当狗腿子的巡查者们都高兴得大声笑起来了。
大蟒皇帝从鼻孔里哼了一声: “ 这种东西 ! ”
“这种东西 ! ”大家附和着说。
阿丽思看得很气愤,撅起了嘴: “ 真正岂有此 —— ”
袋鼠不等阿丽思说完一句 “ 真正岂有此理 ” 的话,立即又在她腿上拧了一把,叫她不要多嘴,她知道这些东西是不好惹的。
然而阿丽思生气了,她自言自语地说: “ 我不高兴站在这里看了,这些都是下流的狗东西,最好永远别落在我的眼睛里,免得我生气 —— 走吧 ! ”
阿丽思就向后挤出来,袋鼠跟在她后面。
她们走到一条小巷里,袋鼠便拉住了阿丽思,悄悄地对她说: “ 我的好小姐 ! 你怎么这般不聪明呀 ? 刚才你连连说: ‘ 真正岂有此理 ' ,如果给他们听得了,你不免要吃亏,说不定他们会抓你进去坐监牢 ! ……”
“不 ! 不 ! 不 ! ”阿丽思摇摇她的手。 “ 不会的,一定不会的,横竖他们的糊涂法官是瞌睡虫,只管瞌睡不管事的。 ”
袋鼠不知道这位小姐已经给捉进去过的了,所以听不懂这一段的答话,仍旧继续说: “ 我的好小姐 ! 你代替蜗牛抱不平,恐怕旁观者都在心里暗暗佩服你的,我也极赞成你这样做,可是 —— ”袋鼠奶奶说到这里,用她的嘴在阿丽思的耳朵上轻轻地说: “ 可是乖人不吃眼前亏呀 ! ”
“不 ! 不 ! 不 ! ”阿丽思又摇摇她的手。 “ 不是的,糕团来馄饨去,拳头来脚踢去,世界上的事情不能都客气呀 ! ”
“我的好小姐 ! 你错了,俗话说得好: ‘ 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家瓦上霜 ' ,蜗牛吃亏和你有什么相干 ? ”
“不 ! 不 ! 不 ! ”阿丽思的手摇得格外带劲了。 “ 不对的,那道路又不是什么皇帝、将军、夫人们独占的,为什么只准他们走,不让蜗牛走呢 ? 何况他是个重体力劳动者,背上了重包裹啊 ! ”
“我的好小姐 ! 路虽然是公共的,可是也分着等级的呀 ! ”“怎么 ? 要分等级 ?—— ”“自然分等级的 ! 头等、贰等、叁等。有钱有势的走头等、贰等,无钱无势的走叁等;蜗牛是什么东西,谁叫他也去走头等、贰等的路 ? ”
“哦 —— 原来如此 ! 我只以为坐车子分头等、贰等、叁等,现在连走路也分起等级来了。 ”
“正是,我的好小姐 ! ”
“那么,我想将来的世界,一定要更有趣呢 ! 什么东西都要分头等、贰等、叁等呢 ! 哈哈 ! ”
“怎么呢 ? 我的好小姐 ! ”
“哈哈 ! 我说将来大家脸孔上,都要像绸布店里的匹头那样,标明着一元二角、二元四角、三元六角的,把 ‘ 头等 ' 、 ‘ 贰等 ' 、 ‘ 叁等 ' 字样,也清楚地写在额角上。如果他是属于头等的,那么,他可以走头等的路,坐头等的车,吃头等的饭,住头等的房子,穿头等的衣服;最后还要照头等的太阳,玩头等的青山绿水。什么东西都清清楚楚的分出头等、贰等、叁等来;最好另外有个头等的地球,让他们去住在那里 —— 哈哈 ! 哈哈 ! ”
“你倒说得有趣,我的好小姐 ! 但是如果有头等的地球,只让他们头等的人住进去,恐怕他们准会饿死、冻死呢。 ”
阿丽思奇怪起来,急问: “ 为甚 ? ”
“为甚 ? 我的好小姐 ! 凡是属于头等的人,他们都是不会自己种田、煮饭、盖屋、织布的,岂不要饿死、冻死了 ? ”
但是阿丽思却高兴得笑起来。 “ 如此才好呀 ! 因为他们不愿意和叁等人同居,看不起他们,动手打他们,动不动对他们发脾气,如果大家分开两个地球住了,岂不干脆 ? ”
“我的好小姐 ! 您真会说话,我说不过您,算了,我认输了吧。”
“你说不过的是道理 !—— 呀,现在我们到哪儿去走。
十 平平仄仄
阿丽思和袋鼠两个,只是穿进大街、穿过小巷地向前走,偶然走过一所学校,上面横写着四个大大的字 —— 诗的学校。
阿丽思便要进去看看;袋鼠不许,她说: “ 我的好小姐,我告诉您:我们都不懂得诗,诗是一种极深奥的文章,念起来有腔调,做起来更不容易,叫我做一天也莫想做出半个字来,所以我不愿意去,恐怕要闹出笑话来。”
“不是的,诗哪里是一种深奥的文章,比我年纪还小的弟弟妹妹都会念、都会做呢。不要说别的,单是我一肚子的诗,就有二三百篇了。你不信,且让我随口念两篇来给你听听。
来来来,
好花开,
不要采 !
大狗跳,小狗叫;
小狗叫一叫,
大狗跳两跳。
你看,这样的诗可算得上难吗 ?
袋鼠听了,惊得目瞪口呆,料不到一个小女孩子肚里的诗竟这么烂熟,真是了不起。
“走吧,让我们进去见识,见识。 ”
此时,袋鼠不由自主地移动脚步,和阿丽思一同跨进了诗的学校。里面很静很静,不听得有学生吵闹的声音,也不听得有老师那么大声地讲课。屋子的四周,全种着一棵棵垂杨,那细长的条儿,随风飘荡,轻柔得很;除了绿杨以外,还有碧青的草地,真是一个很有诗意的地方。
阿丽思望着那飞舞的柳条儿,只是呆呆地痴望,她想起她在学校里有一位女老师教她们舞蹈的光景, “ 那老师只是说: ‘ 腰要软,腰要软。向左弯,一、二、三、四 ! 向右弯,四、三、二、一 ! 腰要软,腰要软, —— 啊呀 ! 你们的腰硬透啦 !' 大家给她说得乏味,都不想跳了。其实,她自己跳起舞来,虽说腰软,可哪里比得上这杨柳条儿 ? 就是腰软得像杨柳条儿,又有什么用 ? 走起路来一扭一扭地不是很难看吗 ? 这种人一天到晚跳扭摆舞,跳得没有骨头,没有志气,我替他们害臊 ! ……”
袋鼠把阿丽思轻轻地一推,说: “ 喂,我的好小姐 ! 您尽看杨柳看呆了;走吧,走进去看看就出来。 ”
“啊哟,真的,我怎么把跑进来要参观诗的学校的事又忘记啦。 —— 嘻嘻 ! 姊姊说我神经不健全,可不是,我的记忆实在太差了啊 ! ”
阿丽思不觉自己好笑了。
她们正走着时,一阵钟声响了,清脆得很 ! 幽雅得很 !
袋鼠说: “ 这像是深山古寺里的晚钟 ! ”
阿丽思说: “ 不 ! 这像是星期日礼拜堂里做祷告的钟声 ! ”
袋鼠不敢多说,因为现在她知道阿丽思还是一位年轻的女诗人,也是一位女文学家哩,只不过记性不太好罢了。
但是阿丽思又说: “ 想必上课了吧,这钟声敲得比我们学校里的文雅得多,毕竟是一个诗的学校,与众不同。如今正好进去看看诗人们的上课是个什么样子 ? 嘻嘻 ! ”
袋鼠看见阿丽思如此快活,如此大胆,格外佩服她了;她自己着实有点心虚,恐怕一定会大闹笑话,所以还是闭口大吉,到了里面去决定不再说一句话。
她们走到教室里,先生和学生共有两个:杨柳诗人蝉儿是先生,多嘴饶舌的蟋蟀是学生,先生站在很高的台上,学生站在台脚跟,先生捧着一本书,很得意地哼着。
平平仄仄平平,
仄仄平平仄仄平;
仄仄平平平仄仄,
平平仄仄仄平平。
袋鼠听了,兀是发抖,她实在一点儿也不懂其中的意思。
阿丽思也不大明白,可是她似曾听得她家里白发白须的老祖父念过的,或者这是一首很深奥的诗吧 ?
那蟋蟀小厮本来很顽皮,很淘气,平时只会打架,可是他想到诗的学校里来骗一张文凭,捞一个资格,好出去鬼混。他哪里会认真学,学会写诗呢 ? 至于校长先生蝉儿,一来贪他的一笔学费,二来反正这学校招不到学生,就只能教教这位唯一的好学生了。
可是你们听听这个 “ 好学生 ” 的念法,叫人气得只好笑。他胡乱地念道:
平仄平平平仄平,
仄平平平平仄平;
平仄平仄平仄仄,
仄平仄平平平仄。
蝉儿心不在焉,起初没有听清楚,末了听出一个“仄”字来,便很生气。“啊,学不好了,又错了一个字 ! ”
阿丽思想:“其实全错了,何止一个字 ? ”
蝉儿再叫大蟋蟀背第二次。可是他更弄不清楚了,平仄平仄地乱嚷一阵。蝉儿大怒,把书本像飞鸟一般的掷出窗外,掷得很远很远。一会儿又大声喝道:“去把它拾进来 ! ”那蟋蟀只好忍气吞声地拾了书进来,立即听得他的老师大声喝道:“立壁角去 ! ”那蟋蟀又只好忍气吞声地站到暗黑的壁角落里去。刚站定,立刻听得他的老师再喝着 ! “过来打手心 ! ”那蟋蟀又只好忍气吞声跑过去挨打。
蝉儿把三寸阔、三寸厚、三尺长的戒尺高高举起。正要重重地往下打,阿丽思忍不住了高声叫出来。
“啊 —— ”
“什么 ? ”蝉儿脸孔往下一沉,抬起头来看见了他们两个,小的一个就是写别字的,便大大地生气,唱着他的老调头:
你们两个小东西,
既然来到诗的学校里,
就该安安静静地,
啊的一声叫出来,多没有礼 !
袋鼠听着,便索索地抖起来,她自家害怕倒犹可,还要替阿丽思捏一把冷汗呢,担心她不知怎么样回答才好。
但是阿丽思不慌不忙地说道:
喊一声有什么关系 ?
手心至少要给你打十记 !
你也不是喳喳喳地叫,在夏天里 ?
我喊一声,你说这样的话,真叫人生气 !
蝉儿知道今天碰到敌手了,看不出这个念别字的小女孩子,唱的诗也真厉害,便抖擞精神回答道:
一张小嘴樱桃红,
年纪小小不要凶;
大人教训要听懂,
大人说话要服从。
阿丽思想都不用想,立刻应声道:
因为你太凶,
老来喝尽西北风 !
因为你太凶,
螳螂拖刀来进攻 ! ……
蝉儿听了很生气,因为说着了他的心事,他一拍桌子,抢着大声说:
螳螂小厮不自量,
敢拖大刀近我旁;
岂知黄雀在后方,
我未牺牲他先亡 !
阿丽思带笑说道:
黄雀吃螳螂,
不是帮你的忙;
若不是他背后弓弦响,
早没有你这个臭皮囊 !
蝉儿更生气了,气得浑身发抖,自己是个诗人,料不到会给这么一个小女孩子冷嘲热讽,而且她的诗唱得这样好,真有点难于对付,可是又不能丢脸,只得勉勉强强招架着:
不要胡说乱道,
谩骂诗人罪不小;
法律书上第三百十七条,
不是枪毙,定要砍 …… 砍 …… 砍头 !
阿丽思不觉笑出来了。 “ 啊唷 ! 大诗人吟诗出了韵,快住嘴吧,别丢丑,连韵都押不上来了。很容易的一句: ‘ 不是给枪毙,定是头砍掉 !' 却说了 ‘ 要砍头',真是诗人的聪明,不是平常人及得来的。现在你听我的吧:
自以为诗人聪明天才高,
连 ‘ 头砍掉 ' 三个字都想不到;
却整天喊着: ‘ 知了 ! 知了 !'
不识字的人也气得好笑。
蝉儿目瞪口呆,唱不出诗来了,只好喃喃地念着:“罪过 ! 罪过 ! 南无阿弥陀佛 ! 南无观世音菩萨 ……”
阿丽思听得诗人念起佛经来了,几乎把眼泪也笑出来
金刚罗汉,弥陀佛,观世音,
诗人唱不出诗来就念念经;
只怕有口没有心,
不如小孩子喊母亲、父亲 !
那顽皮的蟋蟀听得十分高兴,也就跟上随口念起来:
喊母亲父亲我也喊得来,
那么我也是一个诗人哉 !
什么聪明 ! 什么天才 ?
只要到处会叫,到处会喊 !
这时候袋鼠奶奶也忽然聪明起来,出口成章:
哈哈,哈哈,哈哈,
对呀,对呀,对呀,
学生本事反比先生大,
从此你不会再挨骂又挨打。
蝉儿心里苦得说不出,只好合掌念着:“罪过 ! 罪过 ! 南无阿弥陀佛 ! 南无观世音菩萨 ! ……”
十一 甲乙丙丁
阿丽思在诗的学校里压倒了杨柳诗人蝉儿,得胜出来,满心欢喜。她走着,唱着;唱着,走着。
行行重行行,
进进复进进,
跑跑又跑跑,走走再走走,
阿丽思正在接不下去的时候,袋鼠奶奶却也有三分聪明,便不慌不忙地说:
走走再走走,
袋鼠跟在背后头。阿丽思正欲称赞袋鼠,却又听得这样的声音:
袋鼠跟在背后头,
算命先生面前候。
阿丽思愣住了,好像她脑袋瓜里所有的聪明都跑光了,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两条吃惊的眼光,直直地盯着坐在前面路旁的虻虫身上。
虻虫闭着眼睛,拉着一架胡琴,咿哑咿哑地响,那是一种无聊的声音。但是他身上挂着的四条布却很有精神:一条是 “ 善观气色 ” ,一条是 “ 一张铁嘴 ” ,一条是 “ 文王神课 ” ,一条是 “ 八字算命 ” 。
阿丽思想: “ 奇哉怪也 ! 既然是瞎眼,何以还能善观气色 ? 更哪里能一言铁嘴 ? 既然是瞎眼,何以还能起文王神课,更哪里能八字算命 ? ……”
然而袋鼠因为她快活,却大笑起来,虻虫的瞎眼相面、瞎眼算命是昆虫国里挺有名的,也挺灵验的,今天碰见,正好破点儿钞,少不得挖几块大洋出来,请他相一相面,再算一算命:自己的三女儿不是险险乎丢了,或者命里有点什么晦气 ? 不妨来问一个讯。
“喂,算命先生,请教了 ! ”
虻虫点点头说: “ 不敢,不敢;有事请说,老夫当能代你抉择疑问。”
“好吧,现在就先请你替我相一个面吧。 ”
“也好,只是你要相些什么 ? 老夫铁嘴,一言为定,不肯唠唠叨叨多讲;承蒙光顾,特别优待,加倍多说两句话吧。大洋一元,相金先惠。”虻虫说罢,很快地伸出手来。
“你仔细相相我以后的运道好不好 ? ”袋鼠把一块钱授给了虻虫。
虻虫用着他的一双瞎眼,对着袋鼠把头抬了几抬。他是永远不会看见一些什么的,但是他说:“你以后的运道或者是好,或者是坏,自己谨慎点吧。”
阿丽思想: “ 这句话很滑稽,等于没有说一样;这样的相面先生我也能做的,如果人家叫我相面,问我什么时候发财。我就可以回答他: ‘ 你发财的时候便发财,自己谨慎点吧 ! ,恐怕人家也会给我大洋一元。那么,我的妈妈一定要摸摸我的头,多给我吃一个大包子呢,因为我也会赚钱啦。不过,这个只好骗骗子孙太太 —— 袋鼠的;是人.硬是不会相信的 ! ”
但是袋鼠高兴得很,认为虻虫相面极准;自己一不谨慎,三女儿几乎丢了,因此她喊起来:“铁嘴 ! 铁嘴 ! 现在替我算一个命吧。 ”
阿丽思又想: “ 鬼的铁嘴 ! 铁的嘴还能讲话吗 ? ”
虻虫得意地说: “ 算命 ? 好,就给你算命 ! 不过算命的钱要贵一倍,你要算什么命 ? 两块钱先拿来 ! ”说罢,老实不客气又很快地伸出手来。
袋鼠又把两块钱授给了虻虫。说: “ 你仔细算算我以后要交什么命运 ? ”
虻虫说: “ 这个容易。 ” 他就算起来了。
阿丽思想: “ 命是怎样算法的 ? 不知他用加法呢还是乘法 ? 或者是减法 ? 除法 ? ”
只听得虻虫喃喃地念着: “ 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鼠牛虎兔,龙蛇马羊。猴鸡狗猪, ……
阿丽思听得昏头昏脑,心里想: “ 哎哟,这算术没有一个数字,不知道怎么算的,倒亏他有这么一套本事。这恐怕就是姊姊的老师们常常在算的代数、几何、三角吧 ? 那是很深的,怪不得我听不懂呢。 ”
虻虫算来算去,到末了仍旧只有两句话: “ 你以后的命运或者是好,或者是坏,自己当心点儿吧 ! ”
袋鼠又高兴得立刻说: “ 哦,谢谢,我总要自己当心点儿。 ”
阿丽思想要说了: “ 这是什么话 ? 这也叫算命吗 ? 这简直同傻博士金钱蛙一派的胡言乱语啦 ! ”但是她没有说,因为她自己也想算一算玩玩呢,看这个瞎子说些什么出来 ? 她高声说:“瞎子!替我算一个命吧 ! ”
虻虫冷不防听得这么大的声音,吃了一惊,忙说: “ 算什么命呀?”
“ 你仔细替我算算,现在我走哪一个方向好 ? ”
于是虻虫又念起一套 “ 甲乙丙丁 ……” 的老话来,到末了,他说: “ 大利西南方;不利东北方 ! ”
阿丽思哪里肯相信,她就问道: “ 为什么不利东北方 ? ”
“因为东北 …… 因为东北 …… 东北方 …… 东北方 ……”
阿丽思等得不耐烦了。 “ 东北方什么 ? ”
“东北方,东北方或者有大灾难。 ”
“啊哟 ! 东北方去不得 ! 袋鼠奶奶着急起来了。
“是的,去不得。 ” 虻虫说。
“我偏要去 ! ”阿丽思说。
“偏要去,或者会,你会挨打的。 ”
“打我 ? 那么我怎么样呢 ? ”阿丽思忽然问出这句话来了。
“第一要 ‘ 镇静 !' ”虻虫说。
“镇静了以后怎么样呢 ? ”
“第二要 ‘ 不抵抗 !' ”虻虫又说。
“不抵抗岂不是挨打了吗 ? 那自然不利了呀 ! ”
“嘿嘿 ! ”虻虫笑了,忙陪着笑脸,照例又老实不客气地伸出手来。 “ 现在请拿出四块算命钱吧。 ”
阿丽思听说要四块钱就发急了。
“岂有此理 ! 真正岂有此理 ! 何以一样的算命,两样的价钱,欺侮我小孩子不懂吗 ? 老实对你说,我算术已经学到除法了,加、减、乘、除都会。四块钱比两块钱多一倍。你以为我算不出来吗 ? ”
“不是的,大家算命,任凭我怎样说就是了,说天也可以,说地也可以,他们从不会考问我,所以两块钱就够了。替你算命,真是不容易,算罢之后,还要考问,砸碎鸟盆问到底,问得我心虚发抖, ‘ 或者或者 ' 地几乎说不出来,万一露了马脚,岂不自己砸碎了四块金字招牌,敲碎了饭碗 ? 所以应该要八块钱;承蒙光顾,特别优待,对折计算,只收半价 —— 大洋四元。 ” 虻虫说完话,又老实不客气地把手伸了出来。
阿丽思听了这许多话,格外着急起来,恐怕这个瞎子同糖果公司里的蜜蜂伙计一样,等一会又要什么 “ 打倒八折 ” 呢, “ 足尺加二 ” 呢, “ 小账加一”呢,尽打他们的鬼算盘,叫人懂都不懂。还是爽爽快快地承认他四块钱吧。“好,不要噜哩噜苏了,给你四元钱吧。”
她伸手到袋里一掏,才知道她并没有一分钱带在身上。但是上次幸亏未买糖果,所以逃得掉 ( 阿丽思记性真好 ) ;今天已经算过命了,怎么好抵赖呢 ? 但是阿丽思在紧要关头,往往能够生出聪明来,这就叫做 “ 情急智生 ” 。她说: “ 瞎子瞎算命,我偏不把你的话听,你叫我往西南行,我偏向东北进。我既然不听你的话,等于你不曾算过我的命,我就可以不付你的钱了。 ”
虻虫说: “ 这不能够 ! 一定要给我钱,听不听话由你,命总是算过的了。 ”
阿丽思生气地说: “ 好的,给你四元钱吧。 ” 她拾起地上四块小石子,放在虻虫手中。
虻虫笑笑说: “ 这不是钱,你别骗我呀 ! ”
阿丽思也笑笑说: “ 你那一套胡言乱语,也是骗我的 ! 这就叫做 ‘ 大家骗大家,大家笑哈哈 ' 。 ” 回头冲着袋鼠, “ 子孙太太 ! 咱们走吧 ! ” ‘
她拉着袋鼠,转身向东北方便走。
可怜又可恨的虻虫,还在有气无力地扯着胡琴,唱着算命歌:
我瞎了眼睛,
我不知道世界上的一切事情。
说东说西,说好说坏,没有一定;
却要常常叫人不抵抗,听天由命;
还要劝劝人家万事都要镇静;
聪明的谁肯相信,愚笨的却喜欢听 !
我整天拉着胡琴,
乱说人家命运 ! ……
十二 小姐少爷
阿丽思向东北方走了一会儿,东张西望,全没有什么灾难的影子。她想起虻虫算命的事,不觉好笑,全是一派胡言乱道。 “ 即使有强盗,便怎么样 ? 若算是强盗会吃人,我阿丽思不是也有一口牙齿吗 ?—— 但是,人的牙齿不是用来吃人的 ! ”
阿丽思想到这里,忍不住要笑出来了。
忽而她的脚步变轻、变慢了,在边走边听什么。一阵清脆婉转的歌声传过来:
我同你跳舞呀 ! 蟑螂少爷哟 !
舞呀 ! 舞到黄昏,舞到半夜,天亮哟;
风呀,花呀,雪呀,月呀,一年四季哟;
都是我们的好时候,好时候哟 !
又一阵嘶哑粗犷的歌声传过来:
我同你跳舞呀 ! 蝴蝶小姐哟 !
跳呀跳到胡须黑,头发白,一直跳到老死哟;
山呀,河呀,国呀,家呀,一切都不管哟; 、
只要我们快乐,快乐呀 !
“啊唷 ! ”阿丽思吃惊地说: “ 那还了得 ? 如此跳下去,会跳坏腿 ! 跳折手 ! 跳出眼 ! 跳脱牙 ! 跳秃发 ! 跳飞眉 ! 跳丢耳 ! 跳落鼻 ! 跳歪嘴 ! 跳断肠 ! 跳碎心 !—— 好在跳死不偿命;否则,他们的爸爸、妈妈一定要禁止他们跳了;他们的老师知道了还要打手心呢。 ”
袋鼠说: “ 不会的,不会的,他们的爸爸,妈妈,老师,非但不禁止他们,不打他们,反而称赞他们呢。 ” 。
“为什么 ? ”
“为什么 —— 因为他们一个是小姐,一个是少爷。 ”
但是阿丽思说: “ 不对,不对,我也是小姐,我怎么不喜欢跳舞呢 ? ”是的,这是因为你不是一个‘双料小姐'呀。”
“双料小姐 —— 哦,我知道了,双料小姐一定是四只眼睛,四个耳朵,四道眉毛,两张嘴,两个鼻子,四只手,四只 ……”“ 不,不,不,不,双料小姐和你生得一模一样。只因为她一天到晚,除了吃、喝、游、玩之外,不想做什么工作,只爱两件事情:一是脂粉,一是作乐。 ”
“噢,原来如此。 —— 那末,请问少爷有几料呢 ? ”
袋鼠不提防给阿丽思这么一问,一时倒回答不出,半晌,才吞吞吐吐地, “ 大概,大概是三料吧 ? ”
“哪三料 ? ”
袋鼠真为难了,用了她所有的聪明,想了老半天,才说:“糊涂 —— ”
“不错,这是第一料;第二料是什么呢 ? ”
袋鼠又呆呆地想了半天,才又说: “ 懒惰 —— ”
“不错,这是第二料;还有第三料是什么呢 ? ”
“第三料 —— 第三料是吃饭。 ”
“这不对;吃饭是谁都要吃的。 ”
“那么 —— 是睡觉。 ”
“也不对;睡觉也是谁都要睡的。 ”
“啊哟,那么,是什么呢 —— ”袋鼠昂起了头正在再想,不料她大儿子从袋里伸出头来大声喊道: “ 第三料是无聊呀 ! ”
“对啦 ! 这样的三料少爷才配和双料小姐对舞呢。 ” 阿丽思话刚说完,已经走近这一对舞侣的面前来了。
他们舞得真高兴,蝴蝶似乎没有气力了,靠在蟑螂的身上,任凭蟑螂怎样地拖东拖西,拖前拖后,拖来拖去的。
阿丽思看着,看着,觉得如此拖死拖活的拖,叫做跳舞,真是全没有什么意思,还不及做迷藏有趣。但是那位双料小姐的打扮,却引得阿丽思目不转睛地注视着。
问题来了,阿丽思问袋鼠说:
“那位双料小姐脸上搽的是什么呀 ? 搽得像白的墙壁一样白,我从来没看见过。好像是秋天的霜,又像是冬天的雪。 ”
袋鼠轻轻地说: “ 不是的,那搽的是香粉呀 ! ”
“莫不是讲究清洁卫生,所以要用刷墙壁的石灰浆,刷得又白又厚,不知道她在什么时候请那个泥水匠粉刷的 ? ”.
袋鼠忙又解释说: “ 不,不,这恰恰是清洁卫生的反面,搽了粉,皮肤的毛孔塞住,皮肤的排泄不通,会生雀斑。 ”
阿丽思奇怪了,她觉得袋鼠奶奶讲的话,好像是学校里教生理卫生的程老师曾经说过的。她便追问一句: “ 那么,为什么要搽粉呢 ? 岂非自讨苦吃吗 ? ”
“呀,搽粉是为了美丽哟 ! ”
“美丽 ? 那,我想不是用漆更好些 ? 红的,黄的,绿的,什么都涂上,脸儿涂得油光漆亮,岂不更美 ? ”
“哈哈 ! 哈哈 ! ”袋鼠大笑起来,领会小女孩子是在挖苦。
阿丽思以为袋鼠笑她说得很对,所以格外高兴,又说: “ 将来自然教科书上讲到漆的用途,一定会增添一项: ‘ 漆除了漆各种用具之外,还可以漆各式的面孔。漆的用途大矣哉 !' 是不是呢 ? ”
“哈哈 ! 哈哈 ! ”袋鼠又不以为然地大笑起来。
阿丽思又问: “ 那么,那面颊上又用了什么涂出两个红晕来的 ? ”
袋鼠奶奶的化妆学问真还不错,多见多闻,她说: “ 那、是白粉上涂的胭脂呀。你看白白的脸上,衬出两朵红晕来,如花似玉地多么美呀 ! ”
“但是,我以为涂两个圆圆的红晕太简单,不如画一幅青山绿水的风景画更好看,或者画一幅‘山中古寺'也不错,或者索性画一幅‘百鸟朝凤'更妙了。”
“哈哈 ! 哈哈 ! ”袋鼠重新又大笑起来了。
阿丽思更高兴地说: “ 你看那位双料小姐的两个耳朵上还挂着两个环呢,这是三料少爷恐怕双料小姐偷偷地逃走,所以用环来扣住她的呀。不过牛的环是穿在鼻子上,她的环穿在耳朵上罢了。 ”
“哈哈 ! 哈哈 ! ”袋鼠笑得气都透不过来。
阿丽思又说: “ 还有呢,你看,那位双料小姐的头发蓬松卷曲,像一堆乱草一般 ……”
袋鼠说: “ 那是故意烫得这样的。 ”
“不是这样说的,我说这满头的发,倒可以做一柄头发扫帚呢,打扫打扫跳舞场也行呀。”
“哈哈 ! 哈哈 ! ”袋鼠笑得拉着阿丽思的手往前就走,因为她不能再笑了,恐怕阿丽思站在那里对双料小姐、三料少爷看不顺眼,越说笑话越多,可再受不了了。
在路上,袋鼠告诉阿丽思这样一个荒唐、伤心的故事:
“阿丽思小姐,你还不晓得,我告诉你呀 ! 有一年的秋里,蟑螂少爷特请蝴蝶小姐到他的老家去参加跳舞大会。这一次,他们两个一直跳了三天三夜还不停止。岂知小毛虫知道了这个消息,便集合了成千上万的小喽啰,于九月十八日夜里十点钟,进攻蟑螂少爷的老家。那时,他跳舞正当甜蜜的时候。虽然小毛虫打进来了,可是他不管,他说: ‘ 他们要什么,让他们拿什么。 ' 并且还叫他的兵士们不要抵抗,镇静着一步步退走,从大门退进二门,从二门退进三门,从三门退进四门。这时,他们已跳了七日七夜的舞了。后来小毛虫们冲进大厅隔壁的厢房了,他倒也好,便丢掉了一切逃出去。您看,今天我们碰见他们,他们还在甜甜蜜蜜地跳舞呢。”
阿丽思听得呆了,刚才那种滑稽的神情,此时全然消失了。许久许久的时候,说不出话来,她心里难过啊,末了,才凄然地问道: “ 那么,现在这些强凶霸道的小毛虫还强占着那个地方吗 ? ”
“怎么不 ! ”
“唉 —— 要是,要是换上了我,一个个地杀死他们 ! ”
十三 老茧饭票
嗡嗡,哼哼,嗡嗡,哼哼,蜜蜂,老板雇用的蜜蜂工人挑着两桶满满的蜜,在大路上跑过来,和阿丽思小姐、袋鼠奶奶碰个对面。
“喂 ! ”蜜蜂招呼袋鼠奶奶。
“喂 ! ”袋鼠奶奶回答了一声。
“喂 ! ”阿丽思也愉快地招呼着;而且大声地笑着。 “ 哈 ! 哈哈 ! ”真的,一会儿的辰光,阿丽思又忘记了小毛虫进攻蟑螂家的悲惨的故事了。
当阿丽思第二次 “ 哈哈 ! 哈哈 ! ”再笑的时候,袋鼠便忍不住问道。 “ 我的好小姐,您打开了笑匣子了,尽笑些什么 ? ”
“我刚才同老蜜蜂工招呼,握了一握手,你想什么 —— ”
“我想只不过是握了一握手。 ”
“对,握了一握手 —— ”
“那有什么好笑的呢 ? ”
“你知道老蜜蜂工手上长出什么东西吗 ? ”
老蜜蜂工听了直急起来,忙问袋鼠。 “ 这位小姐是不是世界上一位顶好的医生 ? 她,她 ( 语音有些发颤了 ) ,她怎么一握手,立刻觉察我手上长着东西。上星期我因工作过度了,害病,请那位蟾蜍医生诊治,他只说受了凉;却没说我手上长什么东西。 ”
“是啦,你手掌上,在指头下面,长着三个又粗又硬的东西呢。我不会说谎 —— 谎是说过的,只有一次,我骗了大刀队的队长,因此被捉了进去,虽然立刻释放出来,但我却不愿意再说谎了。 ”
袋鼠禁不住笑出来了。 “我知道了,那些长的是什么。 ”
此时老蜜蜂工不得不卸下两桶蜜来,着急地问道: “ 天呀 ! 真的吗 ? 我要长东西了,对么 ? 请早点对我说吧 ! 不然,医得晚了,恐怕医不好,我要紧的是一个健康的身体。才好天天上班做工。 ”
“别这么着急,你长的不是什么疮疖,是老茧呢;但是老茧是长得越多越好,光荣的呢 ! ”
老蜜蜂工顿时笑出来,他跷起一只脚来。 “ 你们请看,这脚底下的长得更大、更硬、更粗呢。 ”
阿丽思的目光落到老蜜蜂工的脚上,但见一双脚,红而且黑,显然是因为抵抗日光、风霜雨雪的缘故,成为坚强有力的脚了。她的目光再从脚尖上渐渐移上,浅蓝色的单薄的裤,青布的短衫,给汗珠湿透了一大块。他脸蛋的肤色与腿脚是一般的,黑里泛红,发出光彩来。不知怎么样,这样的一个脸儿,只觉得和善得很,和善得可以亲近。
阿丽思看到了赤脚工人,忽然地想起了几张最可痛恨的脸来:奸商米蛀虫的,地头蛇警察的,电灯公司经理萤博士的,瞌睡虫法官的,杨柳诗人蝉儿的,大蟒皇帝的,相面算命虻虫的,无赖蚱蜢的,流氓苍蝇、蚊子的……
“然而这个蜜蜂工人的睑孔是多么和善的呀 ! ”阿丽思自言自语地说: “ 还是那一个吃耳光的蜗牛苦力也很和善的呀 ! ”她再望望那蜜蜂的脸孔时,不觉涌起了一种同情怜惜的念头。
“喂 ! 蜜蜂君 ! 你为什么到外面来不穿上大衣呀 ? 冷不冷 ? ”
其实老蜜蜂工挑着两桶蜜已够热呼,也用不着大衣;但是他说: “ 我没有大衣。 ”
阿丽思听了非常诧异,怎么会没有大衣,她接下去就问道: “ 那么吃东西的时候不用餐衣吗 ? ”
“穿衣 ? ”老蜜蜂工指指他自己的青布短衫说: “ 难道这穿的不算是衣吗 ? ”
阿丽思更加诧异了,怎么连餐衣也不懂得,便再问道:“你洗澡的时候有浴衣吗 ? ”
老蜜蜂工睁大两只眼睛说: “ 不懂 ! ”
“那么有寝衣没有 ? 睡觉用的。 ”
“不懂 ! ”
“咦,奇了,什么衣都不懂。想必跳舞时穿的那舞衣你也不懂吗 ? ”
“这个懂得 ! 不是冰吗 ? ”
“冰 ? 结冰的冰 ? ”阿丽思尖叫起来。
“冰不就是冬天那湖的衣吗 ? ”
“哈哈,哈 ! 真是永远不会懂得的了 ! 我来再问问你,雨衣有吗 ? 懂吗 ?—— 真有趣味。 ”
“羽衣,道士用的 ?—— 或者是一种鸟毛做的衣吗 ? ”
“喂,如此说来,你什么衣都不懂吗 ? 我索性再多说几种问问你,夹衣,棉衣,皮衣, ……”
“唉,唉,你这位小姐真太噜嗦了,我们整天忙着,哪有空闲留心这些,这种事情是那般双料小姐和三料少爷的功课呀 ! 他们一天到晚闲着,想尽花样,做出各式各种的衣服来,穿在身上,算是漂亮,在我们看起来,实在莫名其妙,算不得美丽,这般小姐少爷,真该让他们饿死。 ”
“什么 ? 饿死 ?—— 岂有此理 ! ”阿丽思一不留神,又脱口而出地说了这句话了。
但是,蜜蜂的耳朵很灵,他已经听清楚了,便气愤愤地说: “ 岂有此理 ? 这是真正岂有此理 ! 他们一天到晚不做事,照样吃、喝、玩、乐,他们的衣、食、住、行,却比做工的人舒服得多 ! 若要严格检查起来,他们连吃饭的资格也没有 ! ”
阿丽思一时想不出这是什么道理来,就问了一句: “ 是因为他们没有嘴巴吗 ? ”
“但是,你说,他们手上有老茧吗 ? ”老蜜蜂工反问了一句。
“……”阿丽思说不出话来了,只点点头。
老蜜蜂工声音越说越响: “ 白嫩的手及得上黑糙的手吗 ? 世界上的金银不会比钢铁更有用些 ! 老茧,就是饭票子,也就是证明有吃饭的证明书。将来的世界 —— 这世界就要来了,没有老茧 —— 就是不劳动的人,不能吃饭 ! 要吃饭,手上就该有老茧 ! 头脑袋里就该有思想,有知识 ! ”
阿丽思问: “ 那么,你老的老茧从何处来 ?—— 一个手掌上就长三个,这么多 ? ”
这一问,逗得老蜜蜂工好笑了,袋鼠也不能不笑了。
“你问得好, ” 老蜜蜂工说: “ 这里我有一个短歌唱给你听 —— ”
要长老茧不用石来磨,
只把工作每天做,老茧自然多;
若是成天不用脑,拢着双手成天太师椅坐,
一辈子也不会长一个。
阿丽思把衣袖撩一撩起,露出一双雪白的小手臂来;鼓着全身的勇气,捏紧了小拳头,咬紧了牙齿,坚决地说: “ 我要使我的一双手臂炼成钢铁一般的粗,硬,黑 ! 去做我应该做的工作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