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志·杀人阱》(11)
裂时五刻末,皇帝寝宫。
金丝重帐将偌大的寝宫遮蔽得严严实实,蟠龙殿柱上的浮雕龙嘴里镶嵌着几枚硕大的鲛珠,屋子里仿佛白昼,呈现出一种病态的惨白。
寝宫的正中是一张宽大的矮榻,四周垂下厚重的暗金色的龙纹织锦床帐,将整个矮塌完全地遮罩住了,看不见任何人影。
几名虎首铁甲的精壮士兵笔直如枪地站在寝宫的四角,他们面无表情地目视前方,仿佛泥塑一般,寝宫里弥漫着死一般的寂静,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来。矮塌里偶尔传来几声低沉的咳嗽声,侍立在外的几个太监皱了皱眉,抬眼看着四周目光冰冷的虎贲郎,不敢发出声响,只能焦急无声地搓揉着双手。
躺在矮塌上的是一名垂垂老矣的老人,他头戴一顶鎏金衮冠,露在紫色绸被外的一张脸上苍白得不带一丝血色。
太清宫里御医们早已面色沉重地依次离开,白徵明明白地知道自己已经命在旦夕,却感到从未有过的平静和放松。他静静地躺在矮榻上,眼睛里看不出一点悲伤,反而带着淡淡的微笑,床帐里唯一的灯盏发出昏黄的光,打在他苍苍老的面庞上。
“陛下,时候尚早,您还不能睡啊。”床边坐着一位黑袍白须的耄耋老者,脸上沟壑密布,看起来比矮塌上的老皇帝还老上几分。
“朕累了。”老皇帝微微阖眼,“早就看清了宿命的结局,担心了几十年,现在反而轻松多了。”
“国之社稷系于陛下一身,撒手之前也需要安排好后续的一切啊。”黑袍的老人从榻边方几上拿过一卷金箔镶边的卷轴,“继位的皇子,还请陛下及早定夺。”
“定夺?”老皇帝冷哼了一声,“外面怕早已刀兵四起了,行刺朕的人就是那些所谓亲爱的孩子们派来的,在他们眼里,朕已经活得太久了。遗诏这种东西,你觉得他们还会在意么?”
“会的。陛下走了,臣还在。”黑袍的老人声音沉稳。
屋子里一阵压抑的寂静,老皇帝盯着黑袍的老人良久,惨白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微笑:“还记得臭棋么?他要是还活着,朕可就放心多了。”
“他不能改变的宿命,陛下也不能。”黑袍的老人脸色微变,缓缓道,“臣也不能。”
“肃之走的时候你也是这样说的。”老皇帝淡淡地说,“远之、慎之、礼之,都只是一些贪图皇位的野心家,大胤不需要这样的皇帝。”
“十三皇子隐忍有谋,可当大任。”黑袍的老人沉静地看着老皇帝的眼睛。
“那个贱人的逆子?庶出的皇子如何继承天下,荒谬!”老皇帝眼睛圆睁睁,因为剧烈的话语又咳嗽起来。
“庶出的难道就不是陛下的儿子了?他身上流着的也是白家的血脉。当年谁又能想到当上皇帝的,会是白徵明呢?”黑袍的老人顿了一下,“岁正早已指出他的宿命,他将武耀天下。”
“武耀天下么⋯⋯百姓需要的只是平安吧。不过国无威不立,只希望他莫要沉醉于征伐才好。”老皇帝伸出枯瘦的手指,接过黑袍老人手里的卷轴,费力地端坐起来,“有时候朕真的希望能改变你所说的宿命,总觉得人生仿佛就佛就是一场戏,只是在神的牵线下度过一生而已。”
“宿命并不是无法改变的,因为宿命有其分支,只是从我们相遇的那一刻起,很多事情都已经注定。”黑袍的老人黑褐色的眸子里有隐隐的流光闪过,感受着岁正的力量,“岁正只是静静地看着这一切,看着我们的挣扎。”
突地,他如深潭般沉静的脸上愀然变色,指节突出的手指一把按住了老皇帝正准备下笔的右手。飞溅的墨汁掉落在诏书卷轴上,洇开的污迹仿佛一朵朵漆漆黑的花。
“怎么了?”老皇帝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过对方的失态,脸色愈加苍白。
“岁正的力量被改变了。”黑袍的老人仰首,目光仿佛透过厚重的帷帐,坚固的屋梁,紧密镶嵌的琉璃瓦,一直看到星光闪烁的夜空,感受着自己汲取力量的星辰在急速波动。
过了很久,他转过头看着自己一生的挚友和效忠的对象,嘴唇翕动,声音微微颤抖:“陛下,臣已看不清前路。”
老皇帝手里的墨笔掉落在地上。
裂时六刻初,天启城北,羽林天军屯营。
金吾卫脚力虽比不上诸侯国的精锐步兵,但是在天启城这种自家后院里跑起来也算轻车熟路,只用了不到两刻钟就出了亘白门。
“看起来比我想象中还要简单啊。”顾修眯眼打量着挡在金吾卫们面前的几十名羽林天军。羽林天军果然几乎倾巢出动,屯营要地竟然只有区区半个百人队值守。
“来者何人?可知羽林天军重地,禁止驰马!”一身白甲的百夫长硬着头皮站了出来,面对着黑压压的金吾卫队伍,缺乏底气的语气已经出卖了他。
“金吾卫骁骑营副统领孙临,奉旨捉拿反贼白尚义。”顾修游缰信步走到队前,冷冷地俯视着问话的羽林军百夫长。
“大胆!大将军怎么会是反贼!休得胡言乱语!”百夫长踏前一步挡在顾修马前,手按在腰侧剑柄上。
刷地一声,一道雪白的剑光闪过。众目睽睽之下,顾修拔剑、收剑一气呵成,那名百夫长的头颅滚落,颈腔里喷出一股鲜血,他的表情还凝固在那一瞬,仿佛不敢相信对方竟然会在言语之间发难杀人。
“反贼白尚义勾结逆党,私遣羽林天军袭击执仗金吾卫,其罪当诛。”顾修杀气四溢的目光依次扫过剩余的几十名羽林军,“如有抵抗者,视为同党,杀无赦。”
那十几名留守的羽林军互相对看了一眼,他们也知道羽林天军大队今夜进入天启城,本也有违调遣之制,现在几千金吾卫来围了屯营,所有人心下惴惴不安,都猜想进城的羽林天军必定出了什么么岔子,才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来。传旨的金吾卫杀气凌人,有些人心里犹豫起来,搞不好整个羽林军真的被大将军当枪使,好汉不吃眼前亏,当啷几声就有三四人解下了自己腰侧佩剑丢在地上。这一下剩下的羽林军原本崩在弦上的信心立刻一泻千里,当啷啷仿佛珠落玉盘连绵不断地掉下几十柄佩剑,这半个百人队全部卸下了武装,让在一边。
顾修面无表情地挥了挥手,剩下的金吾卫们跟着他头也不回地走进羽林大营。
“喂,你这也有些过了吧?”小武悄悄跟在顾修马边,压低了声音。刚才顾修那一下拔剑杀人,把小武也吓得不轻,虽说今晚已经见过了不少生死,但是这样明显的杀戮还是让他忍不住有一些反胃。
“羽林军三万人都就缀在我们几个坊外呢,我们没有那么多时间。”顾修淡淡地说,“杀了一个百夫长,能救下那几十人。忠诚是美德,但是没必要让所有人都为此送命。”
“那名百夫长也未见得是想死,职责所在,他也只是做做样子罢了。”小武不甘地辩解。
“杀人立威,这是把敌我双方的伤亡降到最低的方法。”顾修猛地转过头,脸上隐隐带着一层黑气,“这场战争没有对错,我们要活下去,就必须杀人!”
小武怔了一下,第一次看到顾修冷酷的的这一面让他一时难以接受。那个会和他对骂和微笑的顾修不见了,现在的顾修冷得像冰,让人无法靠近。
顾修仿佛看出了小武在想些什么,语气稍微软了一些:“放心吧,我一定会让你和小鸢活着离开这个杀人陷阱的。”他顿了一下,“这个游戏里,只有杀人才能活下去,如果你没有这个觉悟,我来。”
说完他转过头,不再发一言。
小武默默地看着黑夜里顾修刀削般的背影,心中突然冒出一个不祥的念头:如果你只有杀了我才能活下去,你会怎么做?
豆大的雨滴砸在小武的身上,他第一次觉得这个雨夜是如此彻骨冰寒。
裂时六刻中,羽林天军屯营,中军大帐。
宋先看着身边四名不动如磐石的缇骑,心里已有了计较,这羽林天军已经出发了小半个对时,想来金吾卫那边面对绝对劣势的兵力,只有引颈就戮的份。
历史已经被改变了的话,那就只有依附大局来求存了。
首先,先向绑架我的这四名缇骑表达合作的善意,现在他们才是大势所在的一方。宋先思考停当,清了清嗓子:“误会了误会了,白某本为为宗祠一员,自然一心效忠皇室,羽林天军乃天启举足轻重之属,今夜局势突变,没有任何明示之前,一时看不清局势所在,白某不敢妄启兵马。现在既然诸位带来受命长老的口谕,白某自当戮力施为,为皇室平定乱局。”
为首的那名缇骑脸上浮起一丝冷笑:“白将军想回头了?”
宋先嘿嘿一笑,脸上堆砌起阿谀之色:“刚才白某若有冒犯之处,还请您见谅。羽林天军的调遣今夜尽听您指派,希望皇上论平逆之功行赏时,您也可为在下美言几句。
宋先身后用短剑顶着他的那名缇骑忍不住冷哼了一声:“厚颜无耻。”
宋先面上神色不变,继续说道:“现在闹得剑拔弩张,到时候白某的下属们回来也不好看。误会既然已经解除,我们就应当通力合作,平定逆贼,维护皇室正统才是。”
说什么一心为公,还不只是贪利怕死之徒。为首的那名缇骑厌恶地皱眉:“白将军识时务者为俊杰,只要你肯乖乖合作,今夜论功自然有你一份。”
“多谢多谢。”宋先暗自松了一口气。只要我乖乖合作,好好隐藏下去,想来聂迁也一时不会对我这个羽林天军大将军有什么不利,运气之神果然是站在我这边的。大帐外突地传来喧哗声,一名白盔白甲的羽林军士兵急匆匆掀帐帐而入,跪在宋先面前。
“白将军,大事不好,有人冲营。”那名士兵神色慌张。
冲羽林天军的屯营?谁有那么大的胆子?宋先一愣,问道:“有否看清是哪一路的人?”
“兽甲红缨,是皇城金吾卫。”
这一下连那四名冷静的缇骑脸上也变了颜色,宋先甚至能感到背上短剑的力道加重了几分。
“不用紧张,我军三万主力已入城围剿叛逆金吾卫,对方不过三千人,闯营的一定只是一些漏网之鱼而已。”宋先额上冒汗,努力想稳住自己的声音。
“将军不好,大队金吾卫闯营,看起来最少有两千人马!将军请速速撤离!”又一名白甲的羽林士兵冲进大帐,脸上满是血污。
“屯营里还剩多少人?”为首的缇骑脸色凝重。
“大队人马都被你们抽派走了,屯营里只有两个百人队。”宋先的脸上一阵惨白。
“废物!三万人连三千人都拦不住?”为首的缇骑狠狠地吐了一口唾沫。
惨叫声和兵铁相交声顷刻间就到了大帐外,两个百人队在三千金吾卫面前不过是大浪前的一节朽木,瞬间就会被吞噬击溃。
“统领,怎么办?”身后的一名年轻的缇骑问。
“这次行动本就是九死之局,现在只有尽人事了。这些废物羽林军撑不了多久,我们赶紧撤。”为首的缇骑说。
“这家伙呢?”拿着短剑的缇骑不耐地问。
“不能落在金吾卫手里,三万羽林军主力一定跟在他们后面。这家伙会成为反叛的金吾卫们最好的筹码。”为首的缇骑这句话让宋先的赔笑僵硬在脸上。
“杀了他。”最后的命令简短有力。
宋先还来不及张口,后心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他感到一块冰冷的金属刺入身体,半截剑尖从他左胸冒了出来,他身子一软,整个人向前栽倒下去。
我不想死……这是他最后的意识,然后他就陷入了无边的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