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杏
大抵是因为承德的气温太低了,家乡的植物总是复苏得晚,然后又很快消亡。每年在朋友圈中看到大家炫耀所在城市繁花盛开,心里总是痒痒的,但又无可奈何。在广西、广东和海南的朋友自不必说,一年四季都有繁花似锦;再往上,上海,浙江这些南方城市,也都少不了春色眷顾;就算是河北省自己,也因为狭长的形状,让春天来得“错落有致”。当邯郸的朋友展示那一树杏花雪白、桃花粉红的时候,心里总是十分羡慕。
不过纬度高也有好处,当四、五月份,大部分春花都凋零的时候,老家的山林却像是收到信号的滞后天线,突然作出了反应。一夜之间,所有的山杏都盛开了,至少在我看来是这样的。小学的时候,每天步行上下学,路的两旁都是山,但一般熟若无睹。突然哪一天瞥了一眼屋子后面的山坡,会看到从一片绿色中冒出一簇洁白的、美妙的花朵,然后就会“砰砰”地全部悄悄盛开。当你再抬头的时候,就会讶异什么时候前后山的山杏全都开了,开成了一片雪的海。同时它们清淡又独特的花香就会弥漫整个村子,风一吹,都不知道会散到多远的地方去。上了初中以后,能在春天回家的日子就少了:一次清明,花还在悄悄沉默;再回来是五一,漫山的杏花就又一次全部盛放了,颇有种“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的感觉。
山杏的花瓣晶莹洁白,中心花蕊的花药是漂亮的淡黄色,和粗糙和枝干形成了强烈对比。山杏盛开的日子里,平时再怎么粗糙简单的农人也会折下几枝正当时的春色,放到盛着水的坛里,罐里,或是用剪刀剪开的半个饮料瓶子里,然后放到漆着红色或者黄色的柜子上,欣赏一番。
山杏对于人们来说还有另外的用处。在山杏花凋落的几周内,扁扁的绿色果实长了出来,末端还带着残留的花须。这个时候的杏子并不能吃,小小的,又酸涩,难以入口。山里的孩子会把未成熟的杏子摘下,不死心地尝一尝,但一般都会皱着眉头扔掉。他们真正的目标是里面的杏核。这个时候的杏核外面还不是坚硬的种皮,里面的杏仁也没有变干变硬。杏仁是一枚心形的、软软嫩嫩的小东西,即使是最顽皮的孩子,也会轻手轻脚地小心地捧着它。杏仁外面有一层白色的欲盖弥彰般的表皮,轻轻揉搓后,露出一汪晶莹的组织,像是可以直接触摸到的透明蛋清。孩子们就假装这是什么珍贵的进贡宝石,然后在过家家的游戏里当作给谁的提亲礼物。
大人们更实际。夏秋之交,杏子掉落,村子里的大人们就会带着麻袋上山捡杏核。如果在山上就把果肉摘掉,袋子里全部都是杏核,那么这一袋就会十分沉重,感觉袋子里每个空隙都被填满。这样从山上下来,不知道要累成什么样子。一般都是捡回来一袋核肉混合物,然后在饭后,全家一起上手把杏核剥出来。有的杏子已经腐烂,去除果肉很容易;有的杏子还算青涩,要先用指甲把果肉划开,再用力掰开。这个过程十分吃力。小的时候因为剥杏子伤过指甲,那滋味确实难受。杏核剥完以后,晾晒,收起,等着有人来收。在我小时候,收杏核是很少能看到大钱的场面(一次是卖棒粒,就是玉米粒;一次是卖蘑菇)。收杏核的人皮肤晒得黝黑,带着一顶鸭舌帽,嗓门老大,一边大声吆喝着,一边把过完秤的袋子扛到蓝色的三轮车上,腰边挂着一串大钥匙和塞满了花花绿绿钞票的鼓囊钱包。杏核卖了钱,妈妈会难得地买一根只有请客(qiě)才会用的大火腿肠或者是骨里香烧鸡,剩下的钱都还是攒起来。她很能干,一百多斤的袋子她能扛下山,再用小推车推回来,她也经常带回来全是杏核的袋子,她是个很强悍的女人。
老家冷的也早,秋天还没到,杏树的叶子就全都掉光了,露出了干枯曲折的暗褐色枝干,山上变得寂寞不少。但我知道,来年,当我又开始羡慕朋友圈里的炫耀时,老家的山杏还会带给我“长恨春归无觅处,不知转入此中来”的禅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