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感4《十三邀》第六季 对话宁浩

1、宁:我的理解是这样的,识其时,行其运;知其命,守其位。就是天时是什么,和那个大时代是什么,就像因为我十年前总是关注荒诞性,觉得这个世界有很多荒诞的东西,所以我想拍很多荒诞的东西,但是,现在荒诞还不是最紧迫的,我个人其实是比较怀疑了,就是说那荒诞,还是不是唯一真的最有价值的,能够挈住世界这个命脉的这个部分,我就觉得不一定。
许:你觉得荒诞更深层的意义到底是什么呢?
宁:荒诞本身我觉得它就是解构主义,它的方式是不信任任何一方,所以它跳出来,它从旁边去说:真的是这样的吗?它从旁边去观察的时候,它更偏向于质疑,现代性,所以它一定是在某个层面消解、瓦解人的意义。但是,今天我们这个社会越来越有不统一的声音,越来越有各方的意见,对吧,其实这个问题,是摆在整个人类面前的,因为这个新的状况,一定要做出新的,肯定是新的调整和新的方式。而拆解,并不是一个积极的方式。可能某些建构的部分,其实就越来越紧迫和越来越有必要了。
许:那这种建构,你找到一种最适合你的方式了吗?
l 什么时候我们会去解构一个事物?当人们长久地处在一成不变之中,习以为常之后。开始有人觉察:从来如此便是好的么?从来如此便是对的么?就如荒诞跳出日常,去质疑习性。宁浩所拍的那几部影片,人物遭遇了各种荒诞的经历,让他们开始质疑:难道这人只能如此?这事只能这样?不,这人正因为是人,所以还能那般。因此,这事也就有了新的变化的可能。在重新审视了习性之下的事物的定义和意义之后,我们才知道了哪里该“消”,哪里该“解”,以此贴近了事物的真相。
l 什么时候我们会去建构一个事物?经历大的动荡,方向迷失的时候。建构需要融合各方的意见,也需要确立一个共同的目标。

2、宁:在我个人看,我觉得两种东西有价值,一种是特别本体和个体的一个东西,就说你为自己做的这个事情,还有一种就是你能够找到某些群体共识的东西。但这两点它有一个目标就是,切真。你达到了真相的这个部分的时候,你就最开心。观众看了也最开心。而在那一刻实际上是,观众与作者之间达到了一个沟通。我经常仔细研究观众那个会心一笑的部分,那个会心一笑往往其实那件事不可笑,可是观众往往觉得生活就是这样,这个人到这儿的这个反应是真的,其实是切中了某种真实,因为他有同感。他就是:我也会那样。对吧。当时的那个说,包世宏最后把他的那个真的一块石头,当成假的送给他媳妇,就是你得到那个奖励完全也并不在一个真正的你所认为的奖励的意义之内。你或知或不知。因为生活的真实,其实永远是每个人都很怀疑自己的收获,是不是真正的收获。它就是很难对位。那就是一种真实。所以其实,你能切中到那个部分的时候,观众就会有一种共鸣的,那它是真的,这个世界是真的,在这个基础上,如果能够持续地切真,那么这个就是有价值的。
许:而且是非常了不得的事情了,那是一个多么高级的事情。
宁:对,持续切真。或者你自己就会永远乐此不疲,然后,就是说,搞艺术的原因是什么。我觉得今天这个时代,人与人的那个个体之间的界限很难打破,大家都很孤独,你只不过在那一瞬间,建立了某种“那个点上,他跟我的想法是一样的”。这时我们产生了某种共振,那大家就会觉得没有那么孤独。我觉得这是艺术品的功能吧。就是大家都去看电影,咱们两面对面聊天,时间长了是压力非常大的事,咱们一起去转过来看那儿,完了出来骂这个导演,这时候我们两就产生了共鸣。我们有共同的敌人,我们两在这瞬间产生了不孤独的共鸣。
许:这是共同体(笑)。所以大家一起笑的时候,是一个多么动人的瞬间。
l 互联网便利了生活,也切割了生活。每个人就像一个信息孤岛,只能通过上网来进行信息交换。这种环境下,少有不言而喻的共鸣,多的是独自面对的孤独。而艺术家的价值,在于触达事物的本真,并通过创作出的作品将之传播,向我们这些孤岛发出强大的信号,并冲入到我们的内心。这时,人心感通,彼此连为一体,孤岛也就消失了。

3、许:那你怎么保持这种切真呢?因为这种东西,其实需要不断的训练,因为随时可能会陷入迟钝或者说错位。
宁:我觉得首先保持怀疑是挺重要的一个品质。就像我去旅游的时候,我会经常看到那个海南岛那边上盖了好多那种欧式的大别墅,你乍一看也觉得没啥问题,你觉得这个好像挺对的,你仔细想想也觉得。为什么呢?就是欧洲那种阴冷潮湿的环境,它盖那种窗户小小的墙壁很厚的。但海南这地方阳光灿烂,然后那个天儿又暖和,你何必非得闷成那样呢,又不节能。其实好像我们经历了一个很长时间不去思考这个问题,然后长期的不合理,就是它会导致合理化,所以你也就习惯了。
许:那你的状态是什么呢?你要不断跳出来看这件事情。
宁:就是你没有办法特别地相信某一个东西,就是任何事情保持怀疑。这个怀疑就是你对你的处境的怀疑,你对这个环境的怀疑,怎么说呢?我似乎觉得好像人生和世界走入一个假象之中,是一个特别容易的事。或者说是一个必然,就像你做一件事情遇到困难,这简直是一个再正常不过的,这就是常态。你要去爬山,你必然很累,这就是常态。所以你遇到假象也是常态。就是你掉进套路里也是常态。所以你就要随时地就怀疑那个部分,这才具备了你找到本真的前提。
许:那你对你现在处境最重要的怀疑是什么?
宁:对还是不是要拍电影。因为电影这个事情...就比方说,你现在这个事做得对不对,你这个状态是不是正确的,就这样吗?对吧,现在电影还是电影吗?它还是你想做的那件事吗?我会经常问这个问题。它如果不是了你怎么办?
l 什么是真,什么是假?既存在于物理世界之中,又被我们心理世界所接纳的事物就是真的事物。也就是说,物理世界的真,不一定是心理世界的真,只要个体主观不承认不接受,个体的心理世界就不会有它的一席之地。尽管如此,这两者依然能相互影响。
l 为什么我们如此轻易就滑入了生活的假象?因为我们大多数人只相信自己,而自欺欺人的成本是比较低的,也不容易被觉察到。
l 是不是该事事怀疑?犯不着。对任何事情都怀疑只会让我们心神俱疲。但对你而言谈得上重要的事情,对你而言想做的事情,这些才有怀疑和反思的必要。
l 是不是该时时怀疑?做不到。大脑不会陪着你24小时营业的,就算你想,它也不愿意,进化使然。

4、许:反正有更大力量的存在,人对自己的控制也很弱很小,支撑我们做的一切工作一切事情的意义是什么呢?
宁:活着。其实存在本身是所有事物的唯一意义。就是你的这个存在,你为了让你存在得不那么无聊,你找出了很多精神意义。但其实本质上来说,所有的事物,不光是人类,所有的生物、非生物,哪怕一块石头,它的唯一价值就是存在在那里。求存是一切事物的本质。我以前老跟他们说,我说我小时候就看那个,他说你为什么拍电影,我说我就小时候老看着一猴子,我家在胜利桥东,一站地远是一个动物园。我就会老去那动物园玩,我那时候就老看着一只猴子,没有就在树上晃那个树枝,我一开始一只在寻找它晃树枝的目的是什么,意义是什么,最后我后来发现过了几个月它还在晃,好像就没有什么意义。意义是什么?意义就是它不晃树枝,又能做什么呢?他被关在这个笼子里头,它为自己找到了一个意义,对吧?它觉得自己晃树枝,晃得比别的猴子好,它就瞬间产生了一个意义。可是我们在外头看,你只不过是被关在这里的一只猴子而已,那我们就是要去找到我们人生中的各种意义。拍拍电影晃晃树枝,对吧。每个人都要找到自己的一个虚妄的意义。
l 每个人的活法不一样,但终究是为了活着。因此,人最基础的意义就是活着。没有这个基础,在此之上的其他各种意义都是无法存续的虚妄。
l 在活着这个意义之上,我追求的是当下内心平静的活着。这并不是要远离尘世,再说我也无法做到,而是努力做到境随心转。我对静的定义大概可以表述为这样:迷茫之时,能够停得下来就是静;方向明确之时,能够专注行动就是静;取得成绩之时,能保持初心就是静;遭遇负面评价之时,能够笃定前行就是静。

5、宁:那个电影(香火)最后并没有收在那一个镜头上。实际上还有一个镜头是,他坐在一个喇叭底下,然后这个喇叭一直在诵着经,然后镜头摇到那个荒芜的农田上,那个意味其实对我来说更重要,就是说坚固的东西是一个你并不能够直接看到的,越有型越不坚固,无形的东西反而是我们心中的那个信念,好像一直都在这个空间和土地当中。如果它只是拆掉了,它只是在形式上解构了这个事情,我觉得好像还不足,我不想让它停在那,就是还有一些别的。其实我也不是能特说得清楚,别的是什么。但好像能说清楚就不对了。
l 王弼从《道德经》中解析出来的理:凡有皆源于无,凡有皆以无为用。有形事物皆源于混沌虚无,因大道抚育而生而成,且要凭借大道的虚无之性才能发挥作用。
l 《香火》中,和尚着了佛像的相,不断地努力去重塑佛像,他觉得一个和尚不能离开眼前的佛像去修行;同时这也是证明了他的修行着了寺庙的相,他觉得修行一定要在寺庙里。尽管如此,他依然凭借心中这虚无执念,重建了寺庙。亏的是,这刚修建完的寺庙又即将遭逢强拆。这时和尚应该要放下执念,明心见性,才能从“佛像”和“寺庙”这类相中解脱,应无所住而生其心,这心就是佛心,亦是佛性。和尚的修行不应避世,而应入世。尘埃和明镜本是一体,没有尘埃,何来明镜。
l 为什么总有一些东西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这东西或许就是《道德经》里的“道”,或许也是惠能大师说的“佛性”,或许也是心学里的“良知”。正因这些东西人人皆有,所以在特定的情境下,我们才会出现惺惺相惜,人心感通的状态。
l 为什么言传就不对了?指月之手,所有指向“月”的手都不是月,只是手,所以都不准确。但只要略微提到“月”,人人的内心皆能有所感悟明了,这就够了。如果再追究,势必分裂,势必分别,这就舍本逐末了。
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