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摇滚】郁代之舞,虹夏之梦(上)
“山田医生,家母近期一直承蒙你照顾,真的辛苦你了。”
“你跟我客气啥啊,我可是收了钱的。给钱越多服务越周到。喂,要不要加费啊。”
“山田医生,你就别消遣我了。你帮了我们家那么多,我感谢你还来不及。你这般打哈哈,搞得我怪尴尬。”
“嗐……”听对方这么一说,我抬手搔了搔后脑勺。我就是这个性子,不论什么场合,只要周边的氛围严肃起来,我便忍不住搅上一搅。
面前的金发少女陷入沉默,我拿手在她面前晃了晃,没反应。我朝她耳边“喂”了一声,吓了她一跳。
“医生,别这样……”
“刚刚怎么了?是嘴里的话不经意触动了心底的什么吧。”
“嗯。尴尬。就是……再怎么尴尬,都没有被自己的妈妈喊姐姐尴尬。”
“你妈妈只是病了。她太累了,需要修养。”
“一定能治好的吧。”
我没出声,只是点点头。
“医生,我好久没有当着她的面喊她妈妈了。在她面前,我只能喊她的名字,喊她虹夏。而她喊我姐姐,我必须予以相应的回应,否则她会相当的惊慌……我上一次喊她妈妈是什么时候,我们上一次以母女的姿态互动,又是什么时候。只能在妈妈不在的时候才能说出‘妈妈’这个字眼……喊久了妈妈的名字,有时在背后提到妈妈,嘴中不经意就成了‘虹夏妈妈’……这种事我不想继续下去了,这种日子什么时候结束……”她抬起头,红色的眼眸中闪着什么。“妈妈什么时候能醒来。”
我抱住不安的女孩,轻抚她的脑袋。无论是她,还是她妈妈,颤抖的样子都一模一样。
“星歌,你才是最辛苦的。”我轻声道。“不仅要操劳学业,家务事也全数包办了。这两个月的费用先赊着,你安心学习,打工攒好钱,剩下的事都交给我,好吗。”
“嗯。”我感觉肩膀处的布料有些湿了。
送走星歌后,我进屋去看虹夏。
她一如既往的缩在屋脚,裹着毯子,怀里抱着那个粉色野槌蛇抱枕。她低着头,对着那抱枕轻声细语。察觉到我来了,她抬起头,一副气鼓鼓的样子。
“喂,凉,你又迟到了!自从上次欠了小波奇一大笔,每次打工你都拖着不来!”
“啊呀哪有啊,虹夏你想多了。”我故作一副混不吝的样子,假装身后的背包是贝斯,轻轻放到地上。
“凉,改不掉你的臭毛病。再不还就让姐姐从你工资里扣!”她放下抱枕,从毯子里起身。“还钱,跟小波奇道歉啊。我去招待客人了。”末了还转头对着抱枕叮嘱一句:“对凉那家伙,就要强硬些。”说完走向房间另一头,好像那边真有什么客人。
最开始看她这样,我心里总是止不住的泛出悲凉,而现在,我实在说不清自己是习惯了还是麻木了。或许两者从来都是一回事。我蹲下身,摸了摸那个粉色的野槌蛇。“又见面了,小波奇。”
另一边,虹夏拿出几个塑料杯,对着茶几另一边的空气,礼貌得体的问着那些看不见的客人想要什么。然后又从旁边的饮料机里装模做样的倒着什么——当然,对她自己来说不算装模做样,因为她拿着杯子的手真有随着另一只手摁动摁键而轻轻下坠的趋势——哪怕饮料机里什么都没出来。
那是自然的。这是星歌为了配合妈妈的戏码淘来的古董,早不能工作了。不如说,虹夏的房间里充满了独属于特定时代的物件。那个我们都还是孩子的时代。
触屏手机,手表,笔记本电脑……尽是些早已见不到的玩意。不明真相人误入这个房间,定会以为她是个收藏家。
总之,虹夏的时间定格在了那段时光。靠着自心营造出的幻境,将自己定格在了10年代末至20年代初的那段时光……
我叫山田凉,你喊我山田医生也罢,喊我凉也罢,我都无所谓。你舒服就好。只是从小到大,从未有人喊我凉酱,别说为数不多的朋友,长辈啊幼儿园小学时的老师啊……从没有人这样喊我。除了职业需要的‘山田医生’外,从来都是清清爽爽干干脆脆的一声——
“凉!”
彷佛只有这样,这个世界才会完整而自洽。
也许这都是因我个人特质使然。所有与我相识的人,在认识我后都要大致经历这么几个阶段——
要么觉得我沉默寡言,内在却好像藏着什么深邃的东西;要么觉得我帅气可靠,彷佛天塌下来也动摇不了我的自信。后者主要体现在一群年龄比我小的姑娘们身上。她们只要看到我就双眼发光,不论我干什么都能引得她们赞叹“凉前辈好帅”“不愧是凉前辈”。我真怕这样久了,我会忘记自己是个女的。而且老是先辈先辈的,总让我联想到某个皮肤黝黑,声音洪亮的虚构角色。只是相处久了,大家就会发现,沉稳也罢,深邃也罢,山田凉的这些坚固的表面上,总会渗出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最后,只要是对我报以滤镜的人……她们的滤镜,最后都破了——都破了,无一例外。于是,“前辈好帅”就变成了“那个厚颜无耻的前辈”。但我却一点都不介意这些,因为每每这个时候,都有乐子看。想想看,那些孩子抓耳挠腮,因为心中的某个东西逐渐剥落而纠结不已,这真的太好玩了。
好吧,我承认我活得有些自由散漫,脸皮还厚,但给我冠以一个“屑”字,未免过了吧。但不管这么说,“屑凉”这个称呼还是逐渐流传开来。同僚将我介绍给别人,都会说:“这位是山田凉,对她你不用那么拘谨,她就一怪咖。你这么喊她她还高兴嘞。”
嗐,也没多高兴啦……
说说我的职业吧。我是个心理疗愈师。大部分人听到我的职业,都会露出一副“你这种人还能当疗愈师”的表情,好像我不把人搞得病情恶化就不错了。实际上,我在业界的口碑还挺不错的,从业以来,已经让不少受困于内心创伤的人得以回归生活。她们中的许多至今仍与我联系,保持着朋友的关系,只是称呼早已从“山田医生”转成“屑凉”了。心理疗愈师,听起来与上世纪便存在的心理医生没什么区别,但实际上我们却是从中分化而出的新兴行业。相比于坐在斗室内一对一的对谈,去追溯来访者的过去乃至核心信念,我们更倾向于去和她们建立关系。是的,传统的心理医生也声称自己的工作方式是和来访者建立关系,但我们是真正意义上,彻彻底底的参与进她们的生活。我们实际很少称自己的疗愈对象为来访者,因为在我们心里,她们不是病人,而是身处困难的人。她们身上的重压不是任何人能单独面对的,但又是任何人都可能遇到的,她们需要的是陪伴,是支柱,是放开手在生命中肆意起舞的底气,这份来自精神能量的底气是物质所不能取代的。我们会成为她们的支柱,她们的底气,且我们有着更专业的知识和应对能力。我们没有固定的工作场所,因为对象们的生活就是我们的场所。她们称我们医生,但实质上说,我们更像伙伴。
好吧,我承认上面一大段是我们事务所的广告词,而且这广告词是我在回家的公交车上于手机备忘录上写的。但我觉得无妨啊,这些词句不就既客观又全面的描述了我的职业嘛。
不过有一个女孩描述的更加直截了当。
后来她亲手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而且,我恰恰就是在她之后,接手了虹夏,以至于每次看着虹夏,我都会想起那红色的长发和金色的瞳仁。不管从哪个角度看,这两者都毫无关联,但两段时光紧挨在一起,就是在我心里生出了某种不安的意味。
第一次到郁代家的那天,我以为有什么东西搞错了。那个孩子简直就是一个小太阳,哪怕站在她身边,都能感到令人安心的暖意。我看不出她善解人意的微笑底下压抑了什么东西,因为一个困苦到极致的人,是没有余力向他人供给能量的。好半天我才意识到我们的瞳色是一样的,这其中莫不是有什么缘分。喜多夫妇向女儿介绍完我后就匆匆走了,既像在赶路,又像在避开什么东西。这种行色匆匆的委托者我见的太多了,他们拼命赶路,却从没自省过自己所走的方向,于是他们追逐的永远是无法实现的幻影,所谓的努力和奋斗不过是抚平自身焦虑的安慰剂。可他们却偏偏以为到了终点,便能得到万能的许愿机,彷佛这般,半路错过的,丢弃的东西都能回来了。偶尔停下脚步,才发现自己从没真正关心过于自己重要的人,但再多的后悔,再多的挽留也难以修复关系中的损毁。我摇摇头,无奈的看了看女孩,她却歪着脑袋,眼中满是好奇,好像我不是什么帮助她的专业人士,而是一只误入屋中的浣熊。过了一会,她露出恍然大悟的神奇,吸了口气道:“原来如此,花钱雇朋友真的存在。是不是每月还要给你朋友费啊。”
“是这样。”我大大方方的承认了。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其实我在学校,朋友挺多的。但你猜怎么着,那么多朋友,却很少有知道我名字的,大都喊我喜多酱。啊,不要担心,这其中没有什么不好的事。一来别班的朋友看到我全名的机会少,二来是我刻意为之。因为不喜欢自己的名字嘛。医生小姐知道我的名字吧,再配上姓,哈哈,归去~来兮~哈哈哈,跟冷笑话一样。”
“嗯,但我毕竟是雇来的朋友。既然是雇来的,肯定和平常的朋友不一样。不如说,我是一个极专业的朋友。”我说着笑了。我不知道自己的笑容中有没有透露出什么狡黠的意味,毕竟那是常有的事。但那一刻,我的话语是发乎内心的真城。“那么,我这个专业朋友,可否能有些特权呢。我能否喊你的名字,而非姓呢。”
她眨眨眼,用手捧住白皙的脸蛋。“嗯,那我也不能喊你医生小姐了,礼尚往来嘛。爸爸向我介绍你时,一脸郑重的说‘山田医生当年可是从你高中毕业的’,搞的像我非要在你身上学习什么优良品质一样。”
“嗐,我这人可不兴学啊。”
“不过那样的话,你不就是我的学姐了嘛。”
“唔,那隔得届还挺多。”
“那我,喊你凉学姐。嘿嘿,学姐。”
“行,郁代。”
“啊,突然被家里以外的人喊名字好不习惯啊。”
我捂住嘴,拼命忍住没把“你的反应好有趣”说出来。
半年后,临别的前一天,郁代请我去江之岛玩。我本想直接将有翼飞车开到空中停车场,再坐悬浮电梯平移到塔上,但郁代非要爬石梯一路走上去(不如说是跑上去)。她可真是个小阳角,迎着阳光跑在我前面,裙摆飘飘,我这把老骨头爬不到一半就撑不住了,抵着膝盖弯着腰直喘气。她转过身,好似能看穿我心灵般遥遥喊:“学姐快上来,你可不老。”
“是……是……”我嘴里应和,心里却想,现在只要是个20岁以上的人都喜欢在网上自称老叔叔老阿姨,我说自己老骨头也不过分嘛。结果没爬几步我还是撑不住了,于是便把车遥控上来,一路开上顶。
半路,看到当年的检票亭被拆除留下的痕迹,我便跟郁代讲,我年轻的时候也独自来过这。那个时候,车不会飞只能在地上跑,要想上塔则要乘索道。听到“索道”这个词,郁代一脸疑惑,我便细细跟她说了。听罢郁代一脸难以置信:“一个承载数人重量的包厢就挂在一根铁丝上?好可怕……”
“不是铁丝,是铁缆。不一样的。而且不是挂一个,是挂好几个。你乱动还会晃呢。”
“学姐生活的年代好危险。“
“不是,真的很安全的。欸,看见那个了吗,当年要坐还得买票的。那时我玩乐队,跟你说过的,贝斯手。爬不动了,身上却没钱,于是跑到售票亭大喊着要把贝斯抵在那。”
“果然是学姐会做的事。”
上了塔,已近黄昏。我们看着下方的城市,以及城市上空数不清的,飘来浮去的巨型广告牌。我皱眉,心想还是以前的天空好,空荡荡,但清净。
进了塔,郁代便一句话都没说,手却伸了过来。我握住她的手,与她一同浸入共有的沉默。
要回去的时候,我问她要不要吃冰淇淋。“请你的,不会跟你爸妈说喔。”
“回去吧,别走到半路被大鸟叼走了。”
“呵呵呵,何至于。不一起吃顿饭吗。”
“可是……”
“你更希望只有我们两个人吧。”我看着她的眼在昏黄的夕阳下闪耀。“要离别了,但你希望场面不要太沉重,太严肃。”
她点点头。“那么学姐,吃完出来,我们买冰淇淋吧。”
“好啊,大鸟肯定不会来的。来了我也给它打跑。”说着我朝天挥了下背包,却打着自己的脑袋。我脑内一阵叮铃咣铛,彷佛脑子太小,一摇就在头盖骨里晃来滚去。郁代咯咯笑。
于是我们痛痛快快大吃了一顿垃圾食品。出店门时,清凉晚风吹来,分外舒适。我想起那大雨滂沱的午后她投奔到我家里,我听到她于梦中呢喃,“不要把我叼走,不要把我叼走。”就好似空中随时会有庞然大物袭来,相形之下,她如此渺小。
我清楚,即使明白脑内意向不会于现实成真,自我最深处的情感却不会买账。这一切都源于灵魂之上,自己都难以察觉的裂口,我不知道我这个外来者能在其中填补多少。
后来,星星布满夜空的时候,我还是没有把她送回去。郁代说她舍不得我。我把车开到一片遍布青草的空地,我们坐在引擎盖上,一同幻想着头顶是绚烂的星空,而非深重的漆黑。
“星空总有一天会再次出来的。”她对我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如此相信,也许是因为万事皆有周期吧。”
“肯定会出来的。”我说。“满天星,Kita~Kita~”
“学姐你好坏啊。”
“我不坏,我是屑。”
“坏也罢,屑也罢。不管怎么说,在学姐身旁就是很安心。”她明明仰望天空,视线却好像落在我身上。“你那天还没来的时候我其实挺紧张的。我担心,怕不是什么非常严肃的人,一言一行都十分规范的人。可跟你说起话来,我真是松了口气,原来,你是那么……漏洞百出的家伙啊。”
“洞洞都是透气的嘛,人总不能把自己捂死。”
郁代抱住双腿,把下巴枕在膝盖上。
“学姐,你之前给我提到的吉他教程,能发给我吗。”
“啊,guitar hero啊。等下。”
我从口袋里掏出个金属小扁圆片——这就是手机——放到引擎盖上,轻轻一点,立体的荧光画面便投影出来,我手指在其中一阵捣弄,想调出备忘录,郁代却突然伸出手,在画面顶部轻轻一拍,画面便缩回去了。
“算了,学姐。”她声音突然变的很轻,好像内里已经力竭了。她靠在我身上,温热感传递至我的肩膀。
还是那个她投奔至我家的大雨天,她一边擦头一边看着放在地上的吉他箱,眼中不无愧疚。
“所以,这就是你这个时间跑过来的原因。”我总结道。“不惜冒着大雨跑过来。”
“抱歉了学姐,在你身边那么久,依然没什么长进。”
“喂,在我身边何必这么紧张。我不会督促你朝着某个目标怎么怎么样,顺其自然就好。焦虑是修养的大忌。”
“可我还是逃避了。”她郁闷的蹲下身子抱住腿,就和此刻一模一样。“学姐,让你笑话了。下定决心要练吉他玩乐团,结果临到表演了还是什么都不会……”
“所以你跑了。”
“嗯,跑了。学姐,跟在你身边后我就一直在想,要不要鼓足勇气去干一件自己以前想干又不敢干的事,于是就向爸爸预支了两年的零花钱买了个吉他。”
“可你把我从头瞒到了尾。怪,我今天才知道。”
“因为想给你个惊喜啊。想在登台的那天向你发出邀请,让你看到我的成长。可学校偏没有相关的社团。不过一个从见泷原来的乐团临时收了我,但离她们在下北泽某livehouse演出的日期已经非常近了。放学回家过了门禁时间我也出不去,没法和大家一块练习,只能全靠自己。结果网上搜遍教程,这么都学不会。好多东西都对不上。而且不管怎么弹都只能发出低沉的声音……”
“等下,你不会买成贝斯了吧。”
“哈哈哈,功课我都提前做了,这点小错还不至于犯。贝斯只有四根弦的吧。”说着她打开吉他箱。“学姐你看,这个有六根呢。”
此生第一次,遇到这种事,我心头没有升起任何乐子之感。
“其实,是有六弦的贝斯的。叫多弦贝斯。”
郁代整个瘫软下去,简直就像被雷劈了一样。我赶忙上前扶起,刚碰到她,她又神色一振,扶住我的肩道:“学姐,你懂这个?!”
“实不相瞒,年轻时玩过,黑历史了。”
“啊,如果早知道……”
“学姐,那时真的太谢谢你了。”郁代的语声将我从回忆中揪了回来。“如果不是你那天破费买下我的贝斯,我也没法真正的拥有一个吉他了。尤其那段时间爸爸妈妈以各种理由推欠你的工资。你怎么不告诉我呢。我知道了,一定不会……”
“我就是知道你不会,才不告诉你。”我无奈笑笑。“我们都向对方隐瞒了一些事啊。不知善意的隐瞒可否归入善意的谎言。不过没关系,真的。这种事我早习惯了。我这人虽屑,但一件事一旦开了头,总得干到底。到最后,陪伴你本身已经高过报酬了。我就是觉得,生命的大部分时候,我们要为了事情本身去做事,最后的回报反而是次要的,是衍生物。如果每个人都为了快速逼近最后的结果而心浮气躁,为了结果扭曲自己的初心,扔掉自己的个性,甚至生出想要跳过辛劳直接享受成果的妄念,乃至什么都不付出,白嫖他人的成果……如果全这样的话,什么事情都推不下去了。可在这一点上,我与乐团的同伴们没能达成共识。所以嘛,最后就全告吹了。于是我入了这一行,然后见到了你。”
“生活真奇妙。可学姐,你生活怎么办。你吃什么啊。”
“吃草。”
“学姐,你真幽默。”
我不说话,从引擎盖上下来,朝地上拔下一把草,咬上一大口。
郁代的下巴差点没掉下来。
“所以说,你后面都没加入过其他乐团了。”
“是啊,我在之后才知道,那次能被那个好心乐团接受,其实是彩票中奖般的小概率事件。其他乐团技术上已经纯属,成员间也磨合的很好,也不缺人,不太可能脑门一拍,就把我这个半路出家的新人拉进来。”
“那你有试着回过那个收留过你的好心……”
“学姐,哪好意思啊。我可是临阵脱逃给人家添了麻烦的,她们能接受我的道歉就不错了。结果我连道歉的勇气都没有,到现在都没敢联系人家。那个黑长直的姐姐心好,但看着很凶,我好怕……”
“我不能让你不要怕,但我们有时就是要与恐惧共存,带着这份恐惧去面对不可逃避的责任。无论结果如何,做过才是最重要的。”
她看着我,眼中闪起光芒,就像空中那群早已消隐的星星。
“谢谢你学姐,我会去的。吉他也会继续练下去的。”
我还记得临别的那天郁代最后对我说的话。
“学姐,希望我以后能够做到表里如一吧。”
“表里如一?你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真诚的人了。”
“看对谁了。比如说……自己。”
“你觉得自己对自己不真诚。”
“我的心自过去就郁结不已,直到有一天,我突然觉着与其等着被施救,不如去帮助别人。与其等待被给予,不如给予他人。我想到时,一切的结都将自然解开吧。最后的结果你都看到了,学姐。这本该有作用的,可心中的那团乱麻却越滚越粗,我又早已习惯在一片沉重中露出微笑。”
“这样很累吧。”
“不过在学姐旁边,倒不累了。我一直觉得学姐是个狡猾的家伙,明明那么不认真,却活得那般自在,吃草也吃的自在。”
“我们毕竟总要好好活下去。郁代,终有一天,你也能不依靠我,就能感到那份自在。内心的宁静终究要靠自身寻得。”
“但愿如此吧。大家都喜欢我,但我还是难以拥有一段深入的关系。我依然只是在扮演那个角色,没能成为那个角色。不,当我成为的那一刻……那就不是角色,就是我本身了。人怎么可能不顺遂本然的活下去。我也好想有一天,能成为某个人的依靠。”
“会有的,郁代,只要你还有那份知觉。也许那个人就在教学楼走廊的转角等着你。我也等着你登台的那一天。”
“好想在这世上,留下自己的痕迹。”
离别后,郁代依然时不时跟我发消息。
“学姐,乐团的大家原谅我了。只要我能在那个livehouse帮工……”
“学姐,这个我不太懂,你能帮我看看吗?”接着发来一个弹奏吉他的视频。
我心说你学吉他问我这个退坑多年的贝斯手干嘛,但还是细看之后,给了相应的意见。
她发给我的倒数第二条信息曾一度让我以为一切大好。那时,补发给我的费用才刚到账。
“学姐,我有考虑报名学园祭的表演。当然,乐队依然没能组起来,但来一场独奏或许也不错。另外,前几天在公园碰到guitar hero了,很开心。”
我满脑问好。那个成天穿着粉色运动衫的知名吉他手不是从来不露脸吗,郁代又如何确定自己遇见就是guitar hero本尊。总不能说一句“我是guitar hero”她就信了。不过我也没多问,只是预祝她表演成功,并保证当天一定到场。
她没有回我。
又过了几天,她给我发了消息:“凉学姐,生命如果一眼就能望到头,会怎样。我不是说那种通常的形容,也不是指对当下现状的宣泄。我是说,假如这就是一个百分百确定的事。一切都明晰了,所有的东西都定的死死的,没有丝毫的余地。我是说这个程度。抱歉凉学姐,发了奇怪的东西,我也不清楚自己在说什么,也许你能替我看懂。但也许这其中并没有什么意义。若是这样,你就当这是一个日常生活中的小小噪音吧。期待日后能再次相见。”
我的确没看懂她在说啥,自然也不知该回啥。我关了投影,躺在床上闭目片刻,心想:一眼就能望到头,这的确是心情极度沮丧时会说的话。就说我吧,以我这性子,当初的日子是一去不复返了,也许这个职业我会做到底,也许不会,但我清楚在这世界的范围内,当我挥展拳脚时会在空间中划出一个怎样的界限,这个界限也许就定死了,永远都不会扩大。大多人也是如此,不论能够实现与否,大家都对自己剩余的生命有个或清晰或模糊的规划,这规划的最大范围,便是我们为自己设的限。即使完全没有规划,界限的线条依然隐隐约约的横在那。但说到底,我们的未来依然有着大量的不确定性,就如我们的前半生那一个个出乎意料的事件,或糟糕,或美好。我们或许突破不了界限,但的确没有什么东西能让我们预测自己挥舞拳脚的姿势,若出了大变动,甚至会有大量的人被甩到自己的界限外。说到底,被甩出界限才是大多数人惧怕的。太多人终其一生去消灭周身的不确定因素,就是为了那么一点确定感。百分百的掌控人生才是大部分人祈求的,但这毕竟是不可能的。所以当我们说出“人生一眼就能望到头”,与其是在针对未来,不如说是在抵触当下。我们希望当下的现状不要延续下去了,仅此而已。如果郁代表达的是另一重意思,也就是说,她坚信自己的余生被锁死了,所有的未知都消灭殆尽,或者说就算有未知存在,也已撼动不了什么了。说的再明确些,那就是不论外在再怎么变动,内里都已一成不变了。就像一个被拘束衣绑住的灵魂被关进身体的囚室一样,永远不会被放出来。我想象我是一块陨石,在宇宙空间中飘荡。也许在整个宇宙的尺度,我和周围的星体近的要挨到一起,但以我自身的尺度,它们却太远太远,远到只能以光年尺度计量。我看不到它们,我的周围是无尽的黑。我在旋转,在滑行,但没有参照物,我感知不到自身的运动。哪怕能感知到,我也明白周身几光年内,什么都没有。于是,这运动也抵达不到任何地方了。于是,纵然这大千宇宙生出万千变化,也与我无关了。我的物质构成或许与大部分星体一样,但是,我离它们太远了。我只是在虚空的滑行中重复着我的旋转,重复,重复……永无变化。
如果生命意味着变化,那么在心灵深处失去这份变化,又意味着什么。
我突的蹦起来,浑身冷汗。我的心中冒出了一个可怕的假设:郁代发给我的消息,是不是提前设置好的。
我还没拿起手机,便听到收到消息时特有的叮铃声。我刚松口气,打开投影,心又凉了半截。
这个新消息,不是郁代发来的。
我不想说郁代是怎么走的。那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已离开这个事实。如花的女孩已永远的消失在这个世上,我再也看不到她的笑容,再也听不到有人喊我“凉学姐”了。
我真想搞清楚,那悄悄钻入人的心底,将郁代这样的宿主杀死的黑暗之物,到底是什么。
喜多夫妇邀请我去参加郁代的葬礼,是出乎我意料的。因为从他们过往的态度来看,我这种人是远远不够格的。不管怎么说,我还是去了。进了郁代家,听到不少人窃窃私语:“那么阳光开朗的好孩子,怎么……”
这无疑是件无奈的事,就像一辆车不跑了,人们便疑惑的说它的车壳漆面依然光鲜亮丽,又怎有损坏之理,也没有打开引擎盖的打算。当然,某些情况下还是不打开为好,因为你不能要求所有人都懂得汽车的构造。
我环顾四周,没有郁代的同龄人。这孩子的朋友明明很多的啊,这可是我亲眼所见。怪事。
我没跟任何人搭话,也不会有人在这个场合朝我这个陌生人搭话,喜多夫妇自然也是无视我的存在。明明是他们邀请我来的。还好我是个没皮没脸不懂得尴尬的家伙,随便找个恰当好处的位置呆着,内心却突然一阵悲凉。糟了,我虽不懂得尴尬,却懂得悲伤。我眼睛变得又湿又黏,视野里模模糊糊的出现了一个跳舞的影子。太模糊了,根本看不清,颜色都斑驳不堪,但我知道那是郁代,郁代在跳舞。
跳舞。
生命,就是变动吗……
后来,我脑子一热,干了一件愚蠢的事,但这愚蠢的事却没招致来愚蠢的结果。
我说不清自己那时心中的情感,但绝对是以悲伤和愤怒主导的。于是,这趟葬礼我没有空手而归,而是顺了个东西回来。我把那东西供上,每天都参拜一下,拜一天是一天,南无。
反正你们尽管报警好了。我想。报警来抓我啊。
我把郁代的遗像顺出来了。不要问我怎么做到的。
第一天,家门口没动静。
第二天,家门口还是没动静。
第三天,我恐怕已成了这世上最希望被警察抓走的人了。
失落感涌上心间,就好像想要证明什么事,但却失败了。我是说,如果发生了什么,留下了极其明显的痕迹,且这痕迹会导致一系列的事件,可这些事件没有发生。也就是说,这痕迹被忽视了。
忽视有两种,无心的,刻意的。我倒希望是前一种,因为悲伤经常导致无心,但换一个角度看,越是悲伤,越是会对特定的事有着敏锐的知觉,这类痕迹便包含在其中。如果是后一种,那郁代还不如挂在我家里。
总之,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了。直到有天,事务所打来电话,说所里来了个奇怪的委托人,这种委托人也只有我能应付。我以为同事是指只有怪咖才能应对怪咖,同事却说,前来的金发女孩固执的想要一个玩过乐队的疗愈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