缠绕（24）
唐乾冷笑一声，足尖一点，身影犹如离弦之箭，一眨眼的功夫我便被他从水中提上了地。
下颌被他捏着抬起，他眼中寒意森森：“你有什么资格跟我讲条件？你，我是要处理，至于他——”他瞥一眼陆洺，似乎连嘴角勾起的冷笑都透着血腥味：“我养的狗很久没吃过肉了。”
“唐乾！”只听陆洺爆喝一声，我转过头，隔了那么远，我却似乎清楚地看到他通红的双眼，好似要流出血泪，“你要怎么折磨我都可以，不要动阿宁！”
唐乾如闻谬语般发笑道：“怎么，这是开始演哪一出了？苦命姻缘？末路鸳鸯？”
“阿宁哥哥，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乾哥待你至真至诚，你却为何还不满足，难道真如人说的那般，得到了，就不值得珍惜了么？”楚漓轻咳一声，走到唐乾跟前，幽幽道：“乾哥，既然他们如此不顾廉耻，悖逆人伦，不如成全了他们做一对黄泉怨侣。”
唐乾指尖恰好滑过我颈侧，他眉峰一动，便有一道细密疼痛传来。
只是那痛，再难痛彻心扉。
就在这插翅难逃之际，忽听一声尖啸，便见数道黑影自那水牢中破水而出，直扑而来！
蓦地身体一轻，待我反应过来时，已被唐乾揽腰向后飞掠了数丈，再看过去，方才站立之地赫然只剩三只一人多高的巨形褐蝎，个个昂首举螯，蝎尾高悬，随时可能再度扑杀过来。一两个避之不及的侍卫已然被撞飞了出去，摔断了脊骨。
——阿扎那的蝎心蛊终于好了！
蝎心蛊乃是本教秘术，需在蛊虫出卵之际用特制的白蜡将其封存，早一刻则蛊虫夭折，晚一刻则虫体孱弱不堪其用，因此对蛊者天资要求颇高。其中特制的白蜡遇水即化，失去包覆的蛊虫见光即长，最大可长至一丈之高，为饲者虫笛或哨声声差遣所动，蝎螯击重似锤，锋利如剪，蝎尾灵活，并辅以剧毒，乃是极难对付的一大杀器。
还未等人反应，哨声再起，三只巨型毒蝎应声而动，训练有素般呈掎角之势扑杀而来！
巨蝎随身形庞大，却并不笨重，相反行动颇为敏捷，数名唐家精英弟子在这突来一击下亦稍显狼狈，唐乾一手钳制着我一手护着楚漓，左右闪避，耳边虽不断响起铁钳带起凌厉的风声，却每次都能恰好避开我，足可见阿扎那御蛊术之精深。
楚漓紧紧攀附在唐乾身侧，蓦地了悟般高声道：“乾哥，是那南蛮小毒虫搞的鬼！”
唐乾面色一凛，指间当即出现三枚迷神钉，手腕一翻，便朝阿扎那疾射而去，随即又带着我翻身一仰躲过一记蝎尾横扫。
蓦地，哨声骤停，三只巨虫身影随即一滞，只剩一声怪异尾调犹在这空旷地宫中绕耳不息。
再看阿扎那，已然昏死了过去。
两名唐门弟子见势手中机关弩箭迅速连发，欲将巨蝎钉死在当场，当时是，却见僵滞的巨蝎周身一震，摆尾旋身，将数支精钢铁箭瞬间拍飞。
脱离了哨声控制的蛊虫顿时变得狂暴无比，两只巨螯挥舞得咔咔作响，横冲乱撞，不分敌我，见人便攻击，霎时便与唐家众人缠斗在了一起。
一记重锤从头顶劈下，速度极快，唐乾怒喝一声，气劲涌出，将我推开两丈余远，旋即回护住楚漓，袖中云母精钢所制成的短剑刹那弹出，挡住猛锤重击，继而因势利导，倏地纵身，跃至巨蝎背部，迎上随即追击而来的毒针尾钩，躲开一记甩鞭后不退反进，仿佛知晓巨蝎接下来的攻击路径般连发数枚化血镖，将其尾节削成数段！
交手不过数个回合，他竟已经摸清蛊虫进攻招式了。只听他大喝一声：“躲开！”
顿时，绿色毒液如箭雨般喷射而出，唐乾向后腾空疾掠，两个未来得及闪避的弟子被那毒汁溅射到，后背衣物瞬间便被腐蚀殆尽，继而皮肉溃烂，化成汩汩腥臭血水，不住发出声声惨叫。
我虽离得不算太近，亦不禁向后退了几步，却蓦地撞进谁怀中。
陡然回头，竟是陆洺！趁着方才混乱的片刻，他自己将那铁刺拔了出来，不知何时已绕过发狂的蛊虫到了我身边！
看着他不断渗出鲜红血水的伤口，我心中一震：“你……”
“走！”
被他拉着走了两步，我猛然想起什么：“等等！阿扎那还……”
陆洺脚步未停，断然道：“管不上许多了，你先跟我走！”
被他不由分说拉着，两个起落跃至那堵兽雕铜墙前，陆洺在那兽头处摸索一阵，不知触动了什么机关，只听一声齿轮转响，那重达千斤的铜墙铁壁有如被一只无形巨手托举着，竟缓缓向上抬升起来。
忽听背后一声厉喝：“曲宁！”
回头一看，短短片刻间，唐乾已然解决了三只巨蝎，足尖发力登时朝这边飞掠过来。
“快走！”陆洺随即一推我后背，一齐猫腰钻入那墙后世界，又不知拨动了什么机关，那铜墙“轰”地一声雷霆落下，连脚下地面都为之一震。
“那金猊兽头墙两次开启之间至少要隔一炷香的时间，趁此机会，快走！”
被陆洺拉着在狭长甬道中狂奔，虽每过五十步便有一盏长明灯，但仍甚是昏暗，双目仅能隐约视物，陆洺却是对这地宫极为熟悉的模样，带着我一路穿行横拐。是了，若不是对其了如指掌又怎会知晓那铜墙机关？只是个中渊源现下也来不及细问，只能等从此处逃出生天后再计议了。
幽暗中看不清前途后路，仿佛置身于一片没有方向没有尽头的虚无幻境，只有陆洺手心传来的一点温热才是真实。
不禁想到他的伤势，刚想开口询问，却见他脚下一滞，身体随即委顿，向前扑去。
“陆洺！”我连忙稳住他身形，一探他胸口方知，他拔除锐器前封住了几处大穴，导致经脉堵塞，但随后强提内力运功，又强撑伤体奔行了约摸一盏茶功夫，气血相冲，如今整个身体有如一只高压气罐，若乱窜的真气再冲开穴道，体内血流必定如黄河决堤，到时候只有竭流而亡。
陆洺脸色、嘴唇皆是苍白一片，摇着头欲要挣脱：“我没事，快走，就在前面了。”
“你不能再跑动了，我背着你走，你给我指方向。”
当机立断，我背上陆洺，顺着他所指岔路继续前行。他元气大伤，体虚身弱，又忍饥挨饿了数十日，更是日渐消瘦，竟比我想象的还要轻。
走了两步，听他在耳边似悲又似喜地轻轻叹息：“阿宁，若是时光能就此停住该有多好，永远停留在此刻，在这亦真亦幻之间，只有你我。”
心弦一颤，却听后方遥遥传来铜墙升起的齿轮咬合声，我道：“即便立马有性命之虞，万劫不复你也愿意吗？”
陆洺轻蹭了蹭我侧脸，笑道：“就算为你死了，我也甘之如饴。”
心湖似有落石激浪，泛起圈圈涟漪：“你……你究竟……”想问我究竟有什么好，竟让他这般情根深种，双唇开合几度，却终究难以启齿。
陆洺似是明白我心中所想般，黯然道：“你定已经不记得我了……也是，那时我戴着人皮面具，你再认不出我来也是应该的。”
“七年前，我去天一教执行暗杀任务，那目标极为机警难缠，我偷袭不成反被其打落山崖，是你救了我。”
“七年前？”竟是那么久的时光之前么？我下意识在脑中搜寻一遍，但那识海浩渺，我医治救助过之人又不在少数，终究无果，只得摇头歉然道：“对不住，我实在是想不起来了。”
陆洺却不以为意，只是自顾接着道：“从那崖顶跌落时，我看着周遭的一切、天上那轮圆月离我越来越远，越来越远……渐渐地，凛冽寒风似刀子般刮着皮肉，连眼睛都睁不开了，于是我想，我终究还是要一个人死在这无边的黑暗里了……”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小时候我最怕痛，练刀不小心割破了手都要向娘亲撒娇半天，长大了却受尽折磨，险些活活痛死。小时候怕黑，最后却要在暗无天日的荒山崖底做个孤魂野鬼……可是，我的仇还没报，我怎么能死！那短短几息之间，不甘、愤怒、怨恨填满了我整个心绪，我甚至向苍天祈求死后能化作厉鬼将那毒妇剖心挖肺！”
“可是当我再睁开眼时，我看到了你。”他似是陷入什么悠然甜梦，浑然不记得正身陷险境：“我带着缠身怨气从那修罗地狱中挣扎着爬出，没有看到诸天神佛，第一眼看到的是你，那时你正神色忧忡地替我换药，见到我醒了，眉眼都雀跃起来……阿宁，除了我爹娘外，你是第一个希望我活着的人。”
他说的平平淡淡，我却心中却不由一酸：“无论什么时候，我都希望你能好好活着，所以咱们一定不能死在这里！”
说话间，猛然却见前方幽暗灯光下砖墙严密，俨然是死路一条。
惊疑之间，却听陆洺沉声道：“到了。”
见我疑惑模样，陆洺跳下地来，走到那黑色玄武岩石墙面前，在左侧长明灯下方三寸处敲击了三下，便听“咿呀”一声轻响，右侧壁上对应处的一方石壁蓦地缩入墙体，继而又弹出一个青铜机关。
我取下壁灯，凑近了才看清，那机关状似拉杆，横杆上串着两排可前后转动的转珠，每排四个，每个转珠上又刻有不同字符，上排转珠共有十面，刻着十个天干，下排转珠共十二面，刻着十二地支。
那机关凉如寒冰，我随便拨弄了两下，周遭殊无反应，看来只有将那些转珠转动到正确的位置暗门方能被打开。
我问陆洺：“你对这地宫这般熟悉，却也不知道这机关如何打开吗？”
陆洺愣了片刻，眼中隐隐闪过一丝阴翳，摇头道：“这地宫暗道遍布整个唐家堡，四通八达，曲折逶迤，光是大大小小的刑房便有七七四十九间，我对方才那水牢还算熟悉，但这处出口，也是某次趁唐乾不备，尾随其后才发现的，当时离得远，只见他如何触动机关，却不知这机关还需密匙方能打开。”
私刑受多了，便自然对此处熟悉了么……幡然觉察自己无意间戳中了他不愿想起的陈伤旧痛，心下一阵愧意，又听他冷声哼道：“这地宫才是真正的唐家，污秽阴暗见不得光，生在此处，迟早都会变成罗刹恶鬼。”
“陆洺……”正不知该如何安慰他，突然脑中灵光一闪，脱口道：“这机关上陈天干，下列地支，莫不是暗合你们汉人所说的生辰八字？”
陆洺闻言亦是眸光一动，幸好唐家祭祖我也操持过几回，当下便照着记忆将唐乾及几位前门主的生辰试了一遍，那石墙确是不如人意，纹丝不动。
身后追兵脚步声逐渐清晰，心中愈发急躁，又想起唐合曾说起从前唐家做主的一直是唐乾母亲，急忙改换，偏她的生辰又记得模糊，手忙脚乱又试了数次却还是无法打开机关。
难道是我的推测有误？可若这机关密匙并非是某人的生辰，没有任何线索要想立即破解无异于大海捞针。
那索命之声步步逼近，提着的一颗心也逐渐下沉，难道今日真是在劫难逃？
罢了，横竖不过一死，与陆洺一道，黄泉路上也不至于孤单。
绝望之念一闪而过，蓦然又想起阿扎那还在唐乾手上，心中又是一阵火烧似的焦虑。
“我试试。”陆洺拨动着那些转珠，逐渐出现一串从未见过的八字，辛丑甲午丙戌壬辰，从日子看只比唐乾略大一岁。
只听轰然一声，那石门竟缓缓朝里转动起来，随即一阵刺骨寒意如崩裂山洪般汹汹袭来——暗门开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