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王策三十七—— 血与酒
三十七 血与酒
鲁岱(曼中)的两位哥哥为自己的弟弟送行,一路送出七百余里。最后,在一处被遗弃的桃园里,随着鲁岱(曼枢)下令全军最后一次休整。鲁进也最后一次劝说他的弟弟。
“曼枢,你应该清楚,此次出征万分凶险,这里的人当中十之八九将被敌人杀死弃于乱坟荒野。你为什么还要执意领命?”
鲁岱望着桃园中的士兵。这些士兵正坐在地上胡乱拆开当地居民献上的枣糕。他们还没吃干净就连外包装一起扔到路旁。然后或交谈或张望。眼神中充满紧张、忧虑、警惕、无奈还有迷茫。有些人则一脸沉默精心为自己准备最后一顿大餐,然后越吃越忧愁。另一些士兵则在桃树下喝酒,他们围坐在一起久久不说一句话。
“就如同这北方的桃花。”鲁岱望着那些粉红色的、白色的正悄无声息慢慢飘落的桃花,“桃花盛开,驱散寒冬。桃花谢落,万物复苏。第一个来临,第一个凋亡。化为母体养料的同时也宣告万物生发。若我们战死,我们也是为了不让更多的人战死而死。为了更多的家庭存继。这样的死,也很有意义。”
桃花仍在静静飘落,没有引起人们注意,但它们已经在桃树下积聚起来改变了天地之间的颜色。白色如同不融化的纯洁的雪。粉色如床纱帷幔映染了所见的一切。
兄弟二人也迎来了最后的道别……
“哥哥不要再劝曼枢(鲁岱)了。想必你也知道我们钜京鲁氏如此沉默下去不久便会真正凋亡。那样的话我们的家仇就只会变成别人的故事或歌谣。如果赵大人失败,恐怕天下便没有人可以帮助我们复仇了。”
“那本应该是我,不是你。”鲁进说完非常自责。
“大哥还得复兴我们鲁氏。”鲁岱回答后,两人沉默了好长时间。鲁光(曼明)为兄弟三人斟满最后一杯酒,三人同时一饮而尽。
“弟弟唯一牵挂的就是大哥切不要死守旧训,不要再怀有犹豫。”鲁岱吐露了全部心声之后兄弟三人相拥在一起,“保重,哥哥!”
“保重,曼枢。”两位哥哥也向弟弟道别。
鲁进望着桃园里的士兵重新整顿起来,踏上死亡的征程时,心底还是忍着泪向自己的弟弟道别。
“永别了,弟弟……”
就在此时。远在千里之外的钜京,有人和赵策一样正为钜京这样的特大中心城市纠结。他就是闻人昌(仲佩)。战场上的胜利让他扫清了朝中绝大多数敌人。他的子女们也非常得力可靠,帮助他平灭了京畿周边的叛乱。这就让他产生把自己的族人都转移到钜京的想法,逐步掌控朝中的职位。
他的侄子闻人师(敬言)第一个表达了自己的担忧:“叔父,我觉得暂时不要操之过急,‘陇右军’中依然有施锦(梁布)、司马林(茂书)两位将军不肯听令于我们,他们时刻都是我们的威胁。”
闻人昌:“除了‘陇右四将’里的施锦(梁布)其他人都不足为虑。眼下陇右军正忙于羌人叛乱。他们不会构成威胁。”
闻人昌的家丞妫继(公叹)告诉闻人师(敬言):“公子可能没想到,主公已经早已期盼钜京多时。恐怕此时一心只想着如何迁至钜京。”
闻人昌让其他人都退下,只留下了妫继(公叹)。他在思考了很久之后发出了感叹:“大部分人劝我举家迁至钜京。少部分聪明人劝我不要这样。石麓如同发妻,钜京犹如私妾。如何选择?”
“在我还年轻的时候我选择两个都要。虽然我知道这样往往都没有什么好结果。但所有男人都会迷惑。”妫继告诉闻人昌,“现在你的私妾正在给你添麻烦。”
“如果是哥哥的话你会怎么跟他说?”闻人昌问。
妫继:“(闻人)协大人的话就不会让他的私妾惹这么多麻烦。”
闻人昌:“你是说我不如哥哥吗?”
妫继:“至少在政治上,他比你高明一些,有勇气一些,代价是比谁走的都早。我本以为我会走在他前面。现在我又得重新憧憬。”妫继说话直截了当,“所以我才建议你不要驾驭那些驾驭不了的东西。包括这位私妾。”妫继说完自己也叹了口气,“同时我也理解您,私妾毕竟是私妾……如果您强烈地想获得,您可以和卫尉(丁弘)联姻。那无疑会帮助我们赢得一位重要的政治盟友。”
闻人昌没有采纳这个提议。正在他踌躇时,闻人穗亲自来到她叔父面前。她告诉闻人昌“眼下的情况如果能够和卫尉丁弘(广众)联姻无疑会让局势变得有利于闻人家。请叔父将(闻人)穗许配给丁弘(广众)。”
闻人穗的言辞诚恳不容辩驳,这让闻人昌这样久经世故、从不服输的老人都为之动容。自己的侄女为了家族做出了如此巨大的牺牲,这让他从心底感谢她。他采纳了闻人穗的意见,随即闻人家便向丁弘提亲。能够与当今第一大家族联姻,而且对方还是既聪明又温柔漂亮的闻人穗,丁弘当然十分高兴地答应了婚事。于是双方约定三天以后举行订婚仪式。条件是丁弘保证帮助闻人氏铲除宦官集团。但是在一些细节问题上,双方出现了分歧。闻人昌主张在宴会当天就动手抓捕。但遭到了丁弘的反对。这位准新郎当然不愿意在自己的大好日子里大开杀戒。更不愿意这件事日后成为别人的谈资。这让闻人昌非常恼火。双方经历了一番不怎么愉快的讨价还价后,各让一步。在酒宴的第二天一早便由丁弘所属军队和闻人昌的部队一起将宦官除尽。
司徒府和卫尉府的婚约传遍京城后,宦官集团惶惶不可终日。他们也知道在此之后,闻人氏就会对他们下手。宦官集团仅存的实权人物城门校尉[1]周开(明俭)此时更是整日躲在家里不敢出门,也不见客。他一度想带着家人和钱财逃跑,或者是干脆转投向闻人昌势力。然而此时他突然收到了黄权的来信。信中,黄权对他以及宦官们的抗争大加赞赏。同时还鼓励他们再坚持一下,他马上将会率军救援他们。事实上,这封信是朝廷中“八俊”之一的京兆尹[2]朱悌(孝温)指使黄权写的。同样的信他还写给了其他宦官们。
在此之前,小黄门吕敞(子泰)。觉得闻人氏除掉鲁氏之后宦官势微,所以便四处寻找打听朝廷中的抵抗势力。这件事最后被京兆尹朱悌(孝温)所知道。他便写信给黄权。告诉他,虞室倾颓,朝廷内外再也无人能够阻挡闻人氏篡夺天下的脚步。忠节之人已经死尽,剩下的全是些阿谀奉承的行尸和木偶。与其这样不如与黄使君一起推翻闻人氏,建立一番功业。
他告诉黄权:“即使是动物在遇到紧急情况下也会向捕食者反击,人也是如此。即使前途凶险无比,那也总比坐以待毙好。所以宦官们正谋划着准备在卫尉丁弘的订婚宴当天发动袭击,请使君届时务必率军全力赶往钜京。大计可成。”
于是黄权率军提前靠近钜京吸引了闻人氏的注意力。在闻人穗和卫尉丁弘订婚的宴会上,城门校尉周开(明俭)率兵进攻卫尉府。闻人昌虽然对黄权有所猜忌,但他怎么也没想到,帮助自己击败鲁氏的黄权竟然敢背叛自己。他更没想到的是,自己一向看不起,比鸡胆子都小的城门校尉周开居然能带兵发动突袭。突如其来的进攻也让丁弘猝不及防,他在与敌人的搏斗中不幸身亡。闻人昌在逃脱途中被宦官们认出,被人用铜鸠杖[3]砸死。闻人师兄弟带着闻人穗侥幸逃脱。随后闻人家救兵赶到,由于主要首领相继死亡,闻人氏的军队把皇城卫兵也认为是敌人。他们和城门守军、皇城守军还有宦官们发生激战。双方从卫尉府一路打到皇宫。皇城卫兵们关上大门,于是闻人氏的军队猛攻皇城,但是没能攻下。
黄权得到了血色婚宴的消息后抛弃了辎重部队急行军进入钜京。他们遇到了闻人氏的军队。他们便和皇城守军一起与闻人氏军队交战。受到内外夹击的闻人氏族军队在群龙无首的情况下力战不敌,最终战败。闻人氏的残党被迫退回了石麓。此时陇右军在抚远将军施锦(梁布)的号召下也分出一部分兵力进攻闻人氏。临时顶替的闻人氏族族长闻人吉(先安)。面对陇右军和黄权军东西两路夹击也被击败。为了给闻人氏其余麾下势力集结起来争取时间,他不顾宗家子嗣们的反对,毅然决定要与黄权讲和。闻人吉(先安)一边通告黄权,闻人家愿意放弃才朝中的一切官爵,退回石麓,承认黄权作为太师成为天子的实际的监护人,掌管军政大权。以此换取黄权退兵。
黄权答应了闻人吉(先安)的请求。条件是闻人家族解散军队。闻人吉便答应了黄权。他觉得黄权会放过他们。因为他需要闻人家巨大的影响力来安抚民众,重建国家。另外,闻人家在朝中的朋友们也还乐于替他们求情。于是他便接受了黄权的要求。解除了武装让禁军部队进驻石麓。黄权确实答应了他们,解除了包围。
然而统领禁军的是京兆尹朱悌。他并没有遵守约定。他的军队进入石麓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闻人家全族人不分男女老幼都抓起来。同样的事情也发生在钜京。所有和闻人家有关联的官员、甚至是商人也都被抓起来。接着,黄权向世人宣布了一个骇人听闻的决定。他告诉民众,本朝直至现在的祸乱全部都是因为闻人家滥用职权、贪婪、腐败、黑暗造成的。闻人家及其党羽应该对他们的所作所为负责。于是便下令将闻人氏族和裙带人员全部处斩。一时间石麓城内外腥红一片、哀嚎不断。夜晚的市民听到恸哭嚎叫声都不敢出门。黄权命人把他们的首级全部挂在城墙上以示警慑。吓得民众不敢在公开场合说话。
然而,包括黄权在内的世人不知道的是。闻人吉(先安)生前为闻人家族准备的后路成功让闻人家的五个子嗣免于劫难。他们看了一眼城墙上惨死的家人之后,低下头默默地逃离了石麓。
世间本就充满了不平。前一刻,一个显赫的大家族还在掌控朝政。这一刻便惨遭灭门。也许哪一天这些幸存的族人重新崛起,继续享受权力与荣誉,也许他们就此沉沦,销声匿迹。就在别人发生悲剧的同时,世界不会为了他们停止运转。而是分毫不差地继续进行,继续上演别人的幸福、快乐、喜悦、平凡、烦恼、忧愁还有悲伤的不幸。唯有周围受到感染的人才会为他们停留片刻。
闻人氏的五个子嗣逃出石麓后便南下投靠刘原(雅叔)。此时的刘原已经不像天道教之乱开始时那般狼狈。他的势力已经渗透进巴蜀。除了掌控古楚国的广大地区。他甚至还在尝试收复之前长江已北的部分地区。虽然刘原曾经是闻人氏的党羽,但是,对于此时闻人氏的子嗣们,他不想冒任何风险,于是把他们送到了南野太守闻人惠(公谨)那里。
闻人师(敬言)五人到了南野,发现他们的族叔伯闻人惠(公谨)对他们冷漠并怀有偏见。他们仔细观察才发现,闻人惠一直被孔邕(玄举)操控着,他简直被后者迷住了。南野上至官员下至平民都被孔邕(玄举)搅扰得鸡犬不宁。
闻人师立即提醒闻人惠:“孔邕,本是临州的一个县令的主记室[4]、经师[5]。天道教之乱时叛变杀害本县县令投奔天道教。天道教研究的是道家修行和他宣扬的儒家没关系。后来便率领部下叛逃。在章扬郡谎称率领天道教民众投奔太守荀丕(义慈),将其骗杀。在获得了张扬郡后便让部下冒充孔子弟子行骗。这些孔子学生其实全是天道教旧部。叔伯万万小心。”
令闻人师没想到的是,闻人惠立即发怒,对着闻人师狠狠训斥,还将宗家从过去到现在数落个便。最后扬言要将他们赶走。
闻人师无奈,回去便将情况告诉给弟弟妹妹们。
“他就是个悲剧,他自己傻还不知道自己傻。”五弟闻人武亥(烈山)愤愤不平。
“不,他身边的人才悲剧。”四弟闻人况(季注)补充道,所有人都意识到这个问题时,立即理解了闻人恭离家出走的原因。
二弟闻人统(文幌)建议大家:“我们也赶紧走吧。这里随时可能生变。”
闻人师立即给闻人恭写信。此时的闻人恭为了证明自己对于赵策的忠心刚刚将自己的母亲接到岑中。收到闻人师的信后,他立即邀请他们来到尚桑。
闻人师五人离开南野后。再也没有人妨碍孔邕的计划。他邀请闻人惠与他的三千孔子弟子一起听他在城外大树讲课。闻人惠欣然前往。结果讲课途中,孔邕突然下令击杀闻人惠。后者大惊失色。他看到这些孔子弟子各个手持凶器,露出了狰狞的本来面貌。闻人惠奋力呼救,但已经为时已晚,没人回应他,为他站出来。闻人惠(公谨)在悔悟和绝望中被无数假冒的孔子弟子乱刀砍死。
孔邕夺取了南野,便将这里献给了会州的天道教叛军。还邀请叛军头领与自己继续南下夺取整个淮州。天道教叛军头领之一的戴凤(明羽)、龚昭(元常)便率大军来到南野。孔邕设宴热情款待了两位头领。推杯换盏,大家非常高兴。就在这时,孔邕突然下令,从外面立即冲出一大群兵士将两位头领及其手下杀死。孔邕离开现场,走到外面等候的一位将领面前。这位将领正是寻国之乱中号召国民加入天道教的钟离无疾(子健)。这位江湖人士即使帮助他们夺取寻国也没受到叛军重用,而且对他们粗暴、不义的行为义愤填膺。直到他遇到了孔邕。二人里应外合策划了这场兵变。侍者为他们端来刚才的美酒,二人相互敬酒:“天道教的大头领和二头领已经除掉了。恭喜将军夺回了天道教军权。”
钟离无疾:“恭喜孔君您夺取了江南……”
二人举杯痛饮,品尝着胜利的滋味。其他头领听说这件事后大都选择了臣服。他们成功代替的戴凤(明羽)、龚昭(元常)成为了天道教叛军最大的两个头领。
[1] 城门校尉,一人,比二千石。负责首都城门的警备、防御。
[2] 京兆尹,古代官职,相当于首都特别行政区的长官。职权相当于郡太守,但参与朝议,隶属司隶校尉部。
[3] 鸠杖,古代老年人超过50岁时可以自制拐杖以示自己年老辈高。超过70岁时便会获得政府授予的雕刻着象征长寿的鸠鸟的拐杖。同时还会获得政府相应的照顾政策。根据身份等级的不同,分为青铜杖、玉杖、银杖和金杖。这种制度延续了千年。
[4] 主记室,主管县内文书。
[5] 经师,汉朝时官办的县、道、邑一级的地方学校的老师。通常这类人都由当地有名的学者、名士担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