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北山下,有座小镇——前言和菜场周边

前言
人这种生物,往往只有失去了,才会懂得珍惜;往往离开了,才又忆起故土,鄙人也是一样。坐着高铁跨过一千多公里来到学校所在的城市,落地后,这座陌生的城市,却一下子勾出我早已淡忘的记忆——有关故乡小镇的记忆。
想起的东西很多,有景:热闹喧嚣的菜市场、坑坑洼洼的砖路、斑驳的水泥桥下飘着垃圾的小河、年久失修却仍超龄服役的老校...;有声:电瓶车报警的“嘀嘟嘀嘟”、堵车时喇叭的“嘀嘀”“叭叭”、油锅烹炸小吃的“呲呲”、老三轮上扩音器的“磨剪子勒~”...;有物:会电人的“绿箭”口香糖、能擦掉的水笔、安了马达的橡皮、花花绿绿的彩卡...;有人:值班室里吞云吐雾的保安、小店里卖各色玩意儿的阿姨、菜市场里炸薯片的大叔、路边三轮旁眉目亲人的阿婆...
所有种种汇在一起,说不上是多么清晰的记忆,但在那种朦胧感的作用下,这一切便都披上“童年”的纱帐,看起来是那么亲切、美好,值得好好回味了。
我是所谓“00后”的一员,没经历90后前辈们的“上一代”,又无从融入“10后”们的“新时代”,最后一批“独生子女”、最早一批“教改先锋”;这几乎给我一种感觉:好像历史出现了BUG,需要在我这一辈上按一下“暂停”键,和面般将上世代的“老面”同下世代的“新料”好好调和调和,否则就没法继续接下来的工序。
所以,在这座江南小城的城北、生我养我的小镇里,我既能在80年代始建的老校里第一批读上新教材,又能见识学校对面旧书店橱窗里泛黄的“漫画少年”;既能不时尝尝团购店里进口的零食,又不妨到那卖点心的阿婆那边打上碗豆腐花解馋;既能眼见周边新建起高档小区,却也不嫌弃路旁泡水发霉的老墙...新与旧的交响,就这么陪伴了我的童年。
这数载的时光说长不长说短不短,长到我能记住小镇里的形形色色,却也短的我甚至不曾留下它的几张照片;如今,童年似乎成了遥远的故事,连带着这点点滴滴的记忆一起,成为一个在异乡的青年,侧卧床榻时的梦呓了......那么,就让我把这个梦,讲与诸君细听吧。
(1)菜场周边
小城不大,一条尘土遮盖的三环路圈起的一山、一湖,带上一片灰色的楼宇;镇子更小,没啥高楼,在哪儿抬眼,都瞅得见那矮矮的小山。医院、邮局、学校、民宅...在这一亩三分地中被先人们安排明白,供后代检验其布局是否合理;但不论如何,这位于镇中心的菜场,绝对称得上当代城市规划的神来之笔。
谁能想到,在一片沿街而建的民房、排布死板的老小区中,居然硬生生冒出两层小楼,加上几个钢棚,成就了一处临河而建、媲美CBD的胜地,其名为——湘江西路农贸市场。
当然,没有那个小镇人会直呼其名,与全国其他农贸市场一样,它自然也成为居民乡音中的“菜市场”,成为汇聚了无数内涵的“宝地”。
我是典型的“双职工家庭”的“独生子女”,母亲在小镇的小学里当老师,我自然跟着沾光,又加上了所谓“教师子女”的标签,获得了可以名正言顺地品尝各位老师抽屉里零食的权利。
可在学校内享受完此等红利,转头便要在放学时羡慕起那些家中有老人准备饭菜的同学:家里没人做饭,自然得乖乖坐上母亲电瓶车的后座,一同去菜市场置备食材。低年级时,母亲担心菜场人多眼杂害我走丢,便拉我一同进菜场买菜;等我过了十岁,加之母亲深刻认识了我胡搅蛮缠的功夫,便将电瓶车后轮支起,画地为牢,将我的活动范围锁死在了一动就晃的后座上,自己则借机去采买食材,对付幼时还未发育的我,可谓百试百灵。
可禁令困得住肉体,却困不住那双四处乱飞的眸子、困不住那对遍听八方的耳朵。
于是乎,便有了如下的记忆:钢制的简易车棚年久失修,棚顶锈迹斑斑,有几处甚至锈穿几个窟窿,在那参差的边缘漏下上面的天光来;同样铁锈色的柱子底部绑着一根红色的塑料绳,绳子另一头拴在一只眼神惊恐的母鸡腿上。似乎是预感到即将到来的命运,它在那绳子允许的范围内焦急地踱着步子,不时“咯咯”地往地上啄啄,找些能够压肠的石子。
“叭叭”,喇叭声在耳边响起,一辆黑色的旧款尼桑沿着单车道的水泥路高调入场,却又不得不在那些提溜着花花绿绿塑料袋的大爷大妈身后龟速前进;车内的驾驶员东张西望,却愣是无法在那路边成片的三轮和电瓶车中寻到自己的车位,索性心一横,一打方向,将车停在了一旁杂货店的门口;那店铺里正看着电视吃饭的中年老板见状,端着挂着菜叶子的饭碗走出来,以一口地道的乡音指点着那刚下车的女子叫其挪车;后者连连摆手,嘴里“一歇歇揪好(一会会就好)”说个不停。
“奴怼恁刚,恁歇噫廊要呗帖条子的!”
(“我对你说,你停这里是要被贴罚单的!”)
“否要紧,我一歇歇揪好,迈补菜秀撤来哉!”
(“不要紧,我一会会揪好,买完菜就出来的!”)
眼见劝不动,那老板摇摇头,扒口饭,转身回铺子里坐下,将电视声调到能盖住嘈杂的程度。
果不其然,那女子前脚刚进菜场,一个套着反光马甲的交警后脚便从菜场一条小道里蹿出来,来到车前刷刷写好了单子,啪一下贴在那尼桑车窗上,然后功成身退,又消失在道路另一头的拐角了。
来不及替那女车主惋惜,鼻腔里突然嗅到了香味——一股清新的米粉香气。扭头看去,那菜场旁一间车库改的小店铺中腾起阵阵蒸汽,围着白围裙、套着白套袖的师傅将一屉刚蒸好的糕点从一人多高的笼屉上搬下,运到店中央那铺着保鲜膜的不锈钢盆中,拿出模具一磕,一个巴掌大小、状若梅花的粉红糕点便留在盘上——这便是定胜糕了;刚出锅的定胜糕红灿灿的,水灵灵地冒着热气,宛若朵朵红梅凭空开在了铁盘上,溢散的香甜的气味勾的我馋虫直叫,已经萌生出了求母亲买上一个解馋的念头。
“咔吧!”“咔吧!”又是一阵奇异的响动传来,视线一转,是那炒货店的老板娘,坐在店门前那张盘出了包浆的板凳上,身前摆一个印着鸳鸯红双喜的尿盆,正磕着瓜子同一位买完菜的阿婆谈天;说上两句,从左手掌心捏起一颗送到嘴边,铡刀般的门牙一磕,舌尖一舔,双唇“呸”地一吐,那壳中精华已在肚中,那无用的外壳也落进盆里,还恰好接上对方的话茬。没聊几句,那阿婆兜里响起好运来的铃声——是家里人催她回家烧鱼,炒货店的老板也扛着袋生瓜子出来——嚷嚷着让她来帮忙;于是,双方的笑脸中带出歉意,在一声声“再喂(再见)”中走开,那老板娘起身娴熟地剪开袋子,帮着丈夫将一整袋瓜子送进那转动着的炒炉中。不多时,那炒货的香气,便也飘到鼻中了。
太阳渐渐沉下去了,几缕残云沾了胭脂,在晚风中拉出几道柔美;菜市场里鼎沸的人声也渐渐奚落,几家临街店铺的老板打烊归家,卷帘门落下时发出本日最后的嘈杂,金属的漆面反射出夕阳余晖金红色的光彩;四周安静下来了,能听见一直被掩盖的那条小河边垂柳叶尖拂动的“沙沙”声响;那只被拴着的母鸡不再走动,窝在原地沉沉睡去,忐忑着等着它的明天;糕点店的师傅还在忙着,明早镇上的人们要拿他家的糕点填饱肚子;炒货店的炒炉还吱吱呀呀的转着,力求填补店中一个个玻璃方格的空缺...
母亲提着满载食材的袋子出来了,将袋子往电瓶车踏板上一码,“噔”一下卸掉撑脚,困住我的牢笼也终于解除。于是乎,便赶忙露出讨好的笑容,一边为母亲按肩,一面嗲声嗲气地求她买上一份定胜糕——尽管这次也被其以“回去吃晚饭”的说辞堵了回来;但我还不打算放弃,在经过炒货店时,又央求着称些瓜子回去,当然,也被母亲言辞拒绝了。
“妈~!妈~!买点瓜子回去磕嘛~”
“不买。你又不会磕,买回去了也是浪费,不会依你的!”
“哼...”
现在想来,那炒货店的瓜子或许并没有想象中那般味美,糕点店的点心也非始终对我胃口,菜场的周边也并非日日祥和;记忆中的一切如此完美,或许是因为,我眼中的他们,已承载了这份家乡的烟火气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