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小笑|看病焦虑记

2020年7月8日
我91岁的爷爷今天终于住进医院了,万幸排到一个床位。二十多年的痛风性关节炎让他的各处关节都被尿酸的沉淀物锁住了,偶尔出现伤口,轻则红肿发炎,重则溃烂坏死,加上肾功能衰竭,血糖飙高,身体器官各项指标都不正常。
疫情状况特殊,医院床位很紧,我们只能回家等消息。爷爷发炎的伤口不断恶化,断续发着低烧。全家人靠围着他静坐拉气,获得一些定心宁神的力量。我终于拆骨扒皮地理解了“风烛残年”这四个字:风里飘摇的烛火。
手一拿开,火就灭了。
去办住院的时候,到医院我借了个轮椅让爷爷坐着,他茫然看着医院来来往往的人,有的人病着,满脸疲惫,有的人是病人家属,也是满脸疲惫。有一个同样坐在轮椅上的老人,一边痛哭一边呻吟,我听见他说“太疼了”。我低头看,他十个脚趾都烂掉了,用纱布包着,但还是渗出血水。奶奶跟对方的家属聊天,说是糖尿病,下肢坏死的速度太快了,不得不丢卒保车,全部切除。
我爷爷沉默了很久,说这就是生不如死。
突然想起昨天,我因为急于求得床位,去了另一个科室排了长队碰碰运气。有个瘦削的中年人脸红脖子粗地走出诊室,想了想又扭头拐了回去,随之我听见咚咚捶桌子的巨响,争吵的声音,医生解释的声音,还有排他后面的病患抱怨的声音,后来我看见他双手垂着,颓然走了出来,脸和脖子都不红了,但眼睛鼻子红了。
我想起王小波说,人类的一切痛苦,本质上是对自己的无能的愤怒。在生老病死面前,我们哪一个又是春风得意的呢?
2020年7月9日
李贺有一首诗,叫《苦昼短》。
“飞光飞光,劝尔一杯酒,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食熊则肥,食蛙则瘦。
神君何在,太一安有。天东有若木,下置衔烛龙。吾将斩龙足,嚼龙肉。使之朝不得回,夜不得伏。自然老者不死,少者不哭。”
他说飞逝的时光啊我敬你一杯吧,我一不知天有多高,二不知地有多厚,只看见日月轮转无情,把人的寿命煎熬殆尽了。天的东边那只传说中“睁眼为昼,闭眼为夜”的龙去哪里了,我要斩掉龙足,嚼碎它的肉,让时光不得继续流逝,人不再衰老和死亡,也不再为死亡而痛哭。
后人说起李贺这首诗的时候,都啧啧称奇,有的说浪漫,有的人说讽刺。但我把它理解为一种无可奈何的精神反抗,没排到床位的那几天,我爷爷在他屋里沉默地发着低烧,我在我屋里焦虑至极,这时候《山海经》里那只衔烛龙如果真的出现,我也真想扑上去和它扭打。
据说父母是挡在你与死亡之间的一堵墙,父母还在,你就感觉离死亡很远,但父母不在了,你和死亡之间就没有隔阂了。我想起在贵州出差的我爸爸,爸爸也只有一个爸爸,李贺为天下人斩龙足嚼龙肉,我暗下决心,要为我爸爸扶着这堵墙。
其实扶墙这件事,在有能力的时候,最好是自给自足。今天我把蹲墙设为了了每日第一件事。我想我一定要好好锻炼身体,多换取一些肉体的主动权,争取在这个悲欣交集的人世间「能吃能喝能打又能骂」地多赖上几十年,不然我爷爷就白受罪了。
蹲完墙出房门,我姑姑迎上前来,说她也蹲了100个,想好好的健康的活。
2020年7月17日
爷爷住院已经快10天了。由于疫情期间的管控,我们都不能去看他,只有一个护工24小时陪护。家里的亲戚来了不少,都是互相鼓励来了。
人多有时候不好控制,有天晚上,茶台上的紫砂壶就被打碎了。这把紫砂壶是我的心爱之物,陪伴我度过了好几年。我一直好好的把它收在柜子上,这些天却没有留意,随手放在客厅的茶台,亲戚的小孩在旁边玩耍,抬手就打碎了。
我在人前不好发作,回到屋里哭了很久。我为茶壶伤心,那一年崭新的它落在我手里的场景还历历在目,怎么说碎就碎了;但我又好像不全是为了茶壶伤心,因为我哭的时候,这些天的奔波、担忧、焦虑都像放电影一样在我脑子里过了一遍,我想起糖尿病老人痛得直不起来的腰,想起在走廊上呕吐的奶奶,旁边的家属手虽扶着她但身子离得很远很远,脸上的表情分辨不出是担忧还是嫌弃,我还想起我去排队缴费的路上看见坐在地上号啕大哭的女孩,等我缴费回来她已经不哭了,脸上只有麻木和茫然。人们曾经算尽机关蝇营狗苟,就是为了能更好的“活着”,不曾想生命中会有这样一段日子,你全部的努力只是为了单纯的“别死”。
我还想起入院那天,护士把我数落得跟丧家之犬一样,因为她问起爷爷在家的日常情况,我奶奶说不清楚,我也竟然全不知情,那一刻,我为自己对爷爷的冷漠而羞愧。
我们日常对待生命,也像我对这把茶壶一样。嘴上说喜欢,但却不曾时刻保护。有一天意外来临,我们痛骂那个病,痛骂那个事故,痛骂老天没长眼睛,但我们从不面对:有一天生命的烛火要灭了,其实是因为我们不够小心呵护。
2020年7月18日
今天有个观众给我留言,说他9岁的女儿很喜欢我做的视频,希望我能录几句话鼓励她。我问他,你希望我跟你女儿说什么呢?这位爸爸说:我希望你告诉她,除了学校以外,世界很大,还有很多很多有趣的事,我希望她快快长大,多去看看这个广阔天地。
同样是时间流逝,我们对冉冉新生的下一代,总希望他们快快长大,而对逐渐老去的上一代,我们又是那样的苦苦挽留,希望他们走的慢一些。
而面对这一切,时间自有它的节奏,从不偏爱,也不曾给谁留一点余地。我想起《老子》的一句话,“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今天蹲墙的时候,我心想,我跟墙之间夹着的,不就是看似逼仄的人生么?不断地下蹲、上起,不断地呼吸与开合,不断地学习在逼仄中学习松弛,紧张的肌肉不再较劲的那一刻,你就获得了一种在有限空间内的自由,这就是你想向时间讨要的那个“余地”,最终是你自己给到了自己。
然后我很兴奋,我就跟朋友说:你看,你曾经觉得脚离墙这么近,要蹲下去是多么困难,是不可能的任务,最后,墙也没有后退,你也没有后退,但是事儿办成了。朋友说:对,所以人生还是难的,但是你自己可以长本事。
2020年7月23日
今天我爷爷康复出院了,住了15天。我回到家的时候,他已经在跟家里人谈笑风生了,说他做手术的经历,跟护工相处的点滴,还有跟小护士的对话。中途我奶奶想叫他去午休,他坚决拒绝了,说:我半个月躺够了,我要聊天。
我看见他脸颊消瘦了许多,但是眼神亮晶晶的,说起故事来还熠熠生辉。
下午我把那把紫砂壶拿去修补了,师傅说碎的太厉害了,只能大面积的包上金属,但是可以给我敲个小银印,上面錾刻上我的名字,也可以刻上别的字。我说好啊,但别给我刻名字,就刻“好了”。因为想要庆祝爷爷“好了”,更因为我相信心念的力量,当你认为“好了”,就一定会“好了”。
它就像中国人瓷碗上写的“福”字和“寿”字,是这片广阔土地上所有人都祈求的巨大祝祷,是平凡生活中的朴实愿望;
它饱含对“生”的热切,对“死”的敬畏;
千家万户,世世代代,如出一辙,年复一年不曾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