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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武侠推理小说】连载(上)入局篇

2019-09-27 18:10 作者:楚荆风  | 我要投稿

引子

 

欲望,世间罪恶之根源;复仇,亘古不变的缘由。


第一章 辛千铸

 

庄州,云安城。

清晨时分,喧嚣了一夜的城市,获得了短暂宁静,只因大部分城市都有的宵禁,在这里未被执行,故而此城便有“不夜”之名,白天就已车水马龙,人来人往,而在入夜后,城内各处更是歌舞升平,依旧繁华。

随着太阳渐渐东升,晨曦划破夜色,穿过地平线,在城内各处房屋的顶部、院内洒下大片大片好似赤金一般的光斑,这些光斑随着时间推移慢慢聚集,最后,整个云安城都沐浴在朝阳中,迎来了新的一天。

“老爷,请您起身洗漱吧!”玄虎门内宅,使唤丫鬟早早起身来到偏房,先将炉子提到门外捅开了火头,再把铜壶灌满清水,坐在炉上,之后将青盐、毛巾、铜盆等一切应用之物准备妥当。

待水被烧开后,先往盆里倒了些许热水,又兑了些冷水,试了试温度,确信正好后,便将这些东西都用朱漆木盘摆好,将其送至玄虎门前任掌门甄淳兴的房外。

玄虎门并非一般江湖门派,江湖上曾有“一顶三教五宗七庄九门十三侠”之说,只是随着世间风雨变幻,物是人非。

其中唤作“一顶”的皓天顶与“三教”之一的万灵教都由于某些原因覆灭,而玄虎门正是九门之一,亦是云安城这块地界上响当当的金字招牌,每年光是前来拜师的青年才俊,都要将门槛踏破了。

能让如此多人前来拜师学艺的门派,自然不会偏居一隅,早在二三十年前,江湖中人在朝廷号召下大破万灵邪教时,九门之名就已响彻云霄,而在邪教最终覆灭后,作为此间中流砥柱的九门更是如日中天。

玄虎门也趁此机会发展和扩大了自己的势力,在近些年中,门下其分堂早已在全国各地开枝散叶。

云安城与帝都长风城一样,有内外之分,其中百姓与驻军居于外城,各类坊市酒肆亦在此地,故有东城西坊、南营北寨之说,而内城则是整个云安城上层机构与富人宅邸所在。

像玄虎门这类门派,前身是个武馆,本没有资格入驻内城,但在讨伐万灵邪教后,其名连朝堂之上都有耳闻,为招揽这些江湖大能,皇帝特意下旨,为玄虎门在云安内城新建一座宅邸以示褒奖。

前些年,甄淳兴在六十大寿上的酒宴上,以年迈为由,宣布金盆洗手,随即将掌门之位传给自己大弟子,自己搬入内宅,如今每天以提笼遛鸟,喝酒博弈,好不逍遥,以致于云安城无人不羡。

虽是如此,但甄淳兴却并未完全懈怠下来,每日清晨起来后的早课,他风雨无阻,所谓早课,就是他早上起床洗漱之后,就在这内宅大院里,将自己所习玄虎掌练上几趟,之后还要举百斤石锁五十次。

故而,他虽已过耳顺之年,却依旧壮实如牛,纵使双鬓斑白,风采不减当年,一旦让他施展开来那般手段,纵使十几个壮小伙儿也不得近身。

正因为起居十分规律,所以这惯用的丫鬟只消喊一两声,他便会起床,甚至有时候会提前醒来,但今日却一反常态,丫鬟立在门外叫过之后,半晌没有动静,开始还以为是甄淳兴许是睡得实了,没有听见,便提了声调又叫了一声。

但里面仍是不应,诧异之下,这丫鬟便大着胆子退了推门,推了几推,却推不开,显然这门被人从里面给闩上了。

当然,这并不奇怪,甄淳兴早年在江湖混迹,为避免被贼人偷袭,往往会睡得很浅,并且还习得梦中擒拿的手段,即睡梦中若被人触碰或接近,就会本能的使出擒拿手,早些年有不少小厮和丫鬟被他在睡梦中给拧断手臂,以至于此后再无人留在房内服侍。

眼见甄淳兴并未起身,那丫鬟贴近房门又叫了几声,见里面仍没动静,便喊住一个路过的小厮:“阿吉,我叫了半天门老爷也没起来,你看我们是不是……。”

那个叫阿吉的小厮闻声停住脚步,歪着头想了想后,随即从院中花坛内折下一根纤细的青竹递过去:“你拿这竹条子把门闩挑开不就妥了,我估摸着老爷昨晚上是喝多了,这会儿且睡着,你进去看一眼,若是如此,便先退回来,待他起来以后再说。”

“不能吧?”那丫鬟轻轻摇了摇头,她分明是记得,昨夜甄淳兴并未饮酒,虽然这个说法站不住脚,但眼下却也无计可施。

想到这里,丫鬟只得将木盘放到旁边,接过那根竹条子,将门向里推了一点,顺着那条门缝将那根枯竹杆子伸了进去,而后向上一提,只听里面“啪嗒”一声,知有东西落地,再一推,这门就开了。

那丫鬟将头探进房间,甄淳兴的房间是一明两暗,明的是会客小厅,正中摆着一张紫檀木茶几,两边各有有把太师椅,暗的是书房和寝室,书房在右,寝室在左,丫鬟见房内没有动静,便大着胆子走进寝室。

寝室和客厅间隔着道竹帘,丫鬟伸手一挑这帘子,侧过脑袋,小心翼翼地伸了进去,只见房内有张黄花梨木床,床上直挺挺躺着个人,穿着白色内衣,胸口处有团暗红。

房内静如死地,那丫鬟甚至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和呼吸声,壮着胆子向里走了几步,只见那人双眼瞪得比铜铃还大,却毫无神采,灰白脸上没有半点血色,这分明是个死人。

“啊——!”那丫鬟瞧得分明,不禁吓得惨叫一声,随即白眼一翻昏死过去,待到她再醒来时,发现自己已被人抬到了屋外长廊上。

此时,甄淳兴的寝室,屋里屋外已然都站满了人,各个脸上皆是神情凝重,毕竟,玄虎门的前任掌门,当年也曾叱咤风云的甄淳兴在自己床上死于剜心之刑。

 

“喂喂,听说了吗?玄虎门前任掌门死了!”

“哟,真是天有不测风云,我记得这老头可硬朗着,怎么就死了呢?”

“谁告诉你是老死的,他呀,是凶死,心都被人挖了!”

“嚯——!这么惨,那甄家的人还得不闹翻了天,这玄虎门可是咱们云安城数一数二的大家啊!”

“谁说不是呢!”

……

不过半日,甄淳兴的死讯已传遍全城,街头巷尾,茶馆酒肆,无人不在谈论此事,但大多是充作茶余饭后的谈资。

若问谁最关心这件案子,除了玄虎门那帮人,就数云安城太守高盛了,正所谓:人在堂上坐,祸从天上来,高盛本来很开心,因为今天是他四十岁生日,既然是奉十的整生日,自然要好好操办。

更何况,以高盛这太守身份,这城内有名有姓的人家为了巴结他的权势,自是少不得要送礼贺寿,怎么也得大大地捞上一笔。

岂料早上刚起来,就有下人传信:玄虎门前任掌门甄淳兴凶死家中,门内弟子现如今都在府衙外等候,请太守大人速速查明凶手,以告慰亡灵。

大寿撞上凶杀案,就已经够晦气,依照他以往的想法,怎么也得先搪塞过去,将此案搁置一旁,先把自己这桩寿宴给办了再说,但碰上玄虎门这类大家,纵使有千万个不愿意也只得拉倒作罢,硬着头皮换上官服,坐在堂上,瞥了眼死尸,高盛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

若是寻常的凶死,顶多身首异处,再不济碎个尸,但这已是几十年遇不到的大案,如今这案子,死者身上有个拳头大小的窟窿,伤处但骨肉外翻,断裂的筋脉软塌塌挂在胸前,见者无不惊心。

“仵作何在?”高盛只瞅了一眼就吓得缩了回去,随即高声叫道,话音刚落,从两旁衙役中步出一人,正是衙内仵作,此人面黄肌瘦,身体纤细,双手过膝,嘴唇微微前突,双眼深凹,若非穿着衣裳,活脱一只没毛猴子,听到太守在唤他,当即出列:“小的在。”

“这个……死者何时何地,如何而亡啊?”高盛没精打采地问道,一想到自己的寿宴会因此而泡汤,他就忍不住唉声叹气,虽说破案后玄虎门少不了要重金酬谢,但那有啥用,更何况这是他的寿宴,怎么想怎么觉着别扭,这一别扭,那点情绪就都显在脸上了。

“启禀大人,死者姓甄名淳兴,在昨夜亥时三刻至子时二刻之间,死在寝室床上,死因则是被人穿胸摘心,”仵作微低着头,缓缓叙述道,这是他抵达现场后,通过直观观察所能得出的结果。

若想获悉详细情况,还要进行剖尸才,但死者为大,若有苦主,恐怕不是那么容易,更别说死者还是城内玄虎门的前任掌门,当年朝廷褒奖的直接受众。

“嗯……,”高盛点了点头,如果死的是个普通百姓,死得再惨都能理解,可那是玄虎门前任掌门,剿过万灵邪教的武林高手,纵使在睡梦中亦能伤人,更何况是被人穿胸摘心而亡这样近似酷刑的死法。

即使对方比甄淳兴还要强大,也保不齐在动手时会发出点动静,即便真打不过,以他的实力,想要呼喊几声,应该也是能做到的。

可据内宅的下人所言,昨晚甄淳兴按照惯例沐浴之后,其房内再无任何声响,除非凶手事先躲在房内,趁其熟睡时动手,但……

高盛以手扶额,兀自想了许多,但没过多久,就觉得脑中杂乱如麻,目光不由得飘向了身侧的师爷。

师爷姓张名显字赫古,少年时曾是高盛的同窗,当年进京赶考未能得中,失意之余便回老家教书,之后听说高盛当了官,便来投靠,末了在此做了个师爷,别看他科举不中,但为人聪明,能替高盛出谋划策,使之在官场上如虎添翼,故而颇受重用。

“大人尽可宽心,此案自是有人可破,某这就将他推举给您,”张显在堂上历来便是耳听六路,眼观八方的人,自然知道高盛眼神中的意思,当即上前在其耳旁低语道,说罢,抬手一指堂下,朗声问道:“辛捕头何在?”

张显说的这个人,是最近才被调来的一名捕头,此人本是京中风影卫,因为抓捕罪犯时下手太过狠辣,不慎将对方打残,结果此人在朝中有点儿裙带关系,动用关系,扣了个莫须有的罪名。

好在风影卫都督秉公执法,据理力争后,总算将他保下来,只是这京中已不能再待,只得将之调往庄州云安城,委任他为该地衙门的捕头。

然而云安城衙门早已满员,他这一来,不仅将原先那位捕头给挤了下去,连着又将末尾那位仁兄给挤走了,故而他的到来颇遭怨恨,众人绞尽脑汁去刁难他,想把这位空降于此的捕头给气走。

但辛千铸只用了三天就将这帮人的小心思给压了下去,在这三天之内,他只身一人接连抓捕了数名在逃要犯,了结不少大案,正所谓钱压奴婢手,艺压当行人,纵使那些衙役心中对他到来再不快活,也免不了敬佩,随着时间推移,大家也都慢慢地接受了他。

今日这一问,底下衙役却是面面相觑,因为辛千铸出去追捕罪犯恰好不在,故而底下鸦雀无声。

眼见询问没有人回答,张显也觉着尴尬,正要寻些话头找补回来,就听到外头突然响起了惨叫声,紧接着就见一道人影飞入了大堂,在地上滚了两滚后,以一个很怪异地姿势瘫在那里,满脸是血地不断哀嚎。

“孙贼,你再跑啊!”下个瞬间,一名穿着捕头缁衣的青年男子就跟着走了进来,一脚踩在那人的胸口上,这一踩,想是踏得狠了,对方直接喷出一口血来,接着便翻了白眼。

那青年男子对此却并不在意,收脚后单膝跪在一旁,向上拱手作揖道:“江洋大盗王泛已捉拿归案,请大人发落!”

大堂上霎时如滚油锅里滴了水般沸腾起来,议论之声不绝于耳,只见被称为王泛的江洋大盗,此时正以一个十分怪异的姿势瘫倒在大堂之上,显然被那青年男子打得不轻,但想起这个家伙曾经率领众匪劫掠并屠灭了三个村庄,众人眼中便只剩下了幸灾乐祸。

将他逮捕归案的青年男子便是张显方才所要找的辛千铸,无论是怎样凶悍地罪犯,但凡落到他手里,便绝无善果,否则就算对不起他“铁臂无情,长刀夺命”的称号。

“辛苦辛苦……来人,将人犯拖入大牢择日再审!”高盛一见辛千铸回来了,顿时有了精神,道了声辛苦之后,便让人将王泛砸上手镣脚铐送入死囚牢,虽然以这家伙目前的受伤程度来说,就算没有披枷带锁也逃不了,但这套程序还是要走一下的。

按理说,捕获如此穷凶极恶的江洋大盗,理当给辛千铸放几天假休整一番,再从钱库支出数十两银子给他作为花红奖赏。

花红奖赏自不必说,但这假却无论如何不能批下,高显知道他近日一直在忙,但眼下大案在此,情况紧急,只得硬着头道:“辛捕头,本官这里还有件大案需要侦办,奈何大伙儿能力有限,看来还要劳烦你了,待此事了结,本官批你带薪休假一个月,你看如何?”

“为大人分忧,乃在下职责所在,”辛千铸听闻此言,却连连眼皮都没抬一下,自从见识到他的能耐后,这云安城坊间流传的“大人有双宝,内事高夫人,外事张师爷”变成了“大人有三宝——夫人、师爷、辛捕头”。

能与贤内助和同窗挚友齐名,可见辛捕头在此间的地位,而他也乐得如此,之前在风影卫的地位虽非区区一捕头能比,但少了许多自由,因为在京中办事,信手捞住一个人,都保不齐有七拐八绕的裙带关系。

所以在行事时总得顾忌这个顾忌那个的,总归是不能放开,以至于他在被贬至此后,丝毫没在人前显出任何的失意。

 

第二章 动怒


这假,是彻底没得休了,不过为了嘉奖辛千铸抓到那名江洋大盗,高盛当堂写了张领钱的条子,让他去钱库支五十两银子作为赏钱,比之前允诺的花红赏金要多出二十两,一来因为辛千铸抓获江洋大盗劳苦功高,二来也是为了敦促辛千铸尽快侦破甄淳兴被杀一案。

到钱库支了银子后,纵使在追凶缉盗这件事上没起过作用,辛千铸仍会分给那些衙役一成赏银,以显示他那时“有福同享”的承诺。

方才在大堂上,太守高盛已将侦破那件凶杀案的任务交给了辛千铸,以其性格,断不会留着过夜,故而在分好银子后,他便马不停蹄直奔玄虎门而去。

而当辛千铸抵达玄虎门宅院所在时,正是中午,虽在饭点,但内城与外城截然相反,门前街道上并无半个人影,许是因为里面有人凶死,故而在这阳气最盛的正午时分,辛千铸站在门口处,竟觉得后脊梁上有些莫名阴冷。

由于前任掌门的死亡,此时的玄虎门里里外外都披上了素白,连门前那对石狮的颈上都被人系了条白绫,朱漆大门紧闭着,辛千铸定了定神,缓步上前抬手握住兽口下的门环,轻叩了几下,随即便后退半步,静静等待。

不多时,有人将大门开了条缝,右手却扒着大门边缘,只探出了半截身体,对着辛千铸上下扫了几眼,见来人身穿官家服饰,显然是府衙中人,本应以礼相待,却是神色漠然的明知故问道:“你谁啊?有什么事吗?”

“在下是云安城的捕头辛千铸,奉太守大人之命来贵府查案,还望行个方便,”辛千铸见对方如此轻慢,心里已然有几分不满,但公务在身,眼下不便深究,只得耐着性子从腰间解下证明他身份的铜牌,双手捧着递送上前。

那开门之人,虽然身穿白色丧服,脸上却不见半点悲色,显然并非甄淳兴亲支近派,只是家中一介门房仆役。

尽管如此,当他在听到辛千铸说出“捕头”二字后,脸上顿时显出几分不屑,全然不似普通人家那般恭敬,而是很随意的便将那块铜牌给接了过去,匆匆扫了一眼后,便将其丢还给辛千铸道:“你就在这儿等着,我进去通报一声。”

说罢便缩了回去,同时将大门给关了起来,“呸,狗仗人势的东西,也不想想,连你们前任掌门甄淳兴都被人搞死了,还敢嚣张,”辛千铸收妥铜牌后抱臂而立,想起方才那人如此无礼,虽能想其中分缘由,可心里仍是不忿,忍不住低声骂道。

“这孙子上哪儿通报去了,怎么过了这么久还没出来,路上被蚂蚁绊倒跌死了么?”等了有半柱香,仍不见开门,辛千铸便觉着有些不对头,这玄虎门并非深宫内苑,纵使宅子再怎么大,也够那人走上几个来回了,其中必有猫腻。

想到这里,辛千铸便转头往周围看了看,忽然瞥见旁边有棵歪脖子老树正对着宅院,距离院墙虽然尚有数尺距离,但以他的身手,这算不得什么,当即紧走了几步来到树下,而后窜到歪脖子树的顶部,跟着纵身一跃,稳稳落在了院墙的墙头之上。

由于未走正门,辛千铸不敢贸然翻越,而是伏下身子四下看了看,这一看不要紧,好悬没把他给气吐血。

只见门后小屋前,那开门人正坐在石桌旁自斟自饮,桌上摆着四盘菜、一只酒壶和一个酒杯,那人正坐在桌前,翘着二郎腿,边“啪嗒”一口菜,“滋溜”一口酒的吃喝,边哼着坊间小曲,怡然自得,好不快活。

“我艹你八辈儿祖宗!”辛千铸见状如此,只觉自己肺都气炸了,此时怒火中烧,也管不得许多,当即纵身翻越过去,正好对着那人的后背,当即一个箭步上前,冲着那人的后脑勺就是一记手刀。

这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那人连哼都没哼一声,眼前一黑,昏倒在地,辛千铸觉着不解恨,又骂骂咧咧地在他身上踩了几脚,回头瞥见桌上有酒有肉,正好没吃午饭,便毫不客气地坐在石桌前,大快朵颐起来。

虽说因为有公务在身不能喝酒,但他也没打算留下客气,直接将那壶酒泼了,这才觉着自个儿心情舒畅了许多,理了理衣衫后,向着内院走去。

玄虎门宅院有内外之分,内院在外院之中,为门内客卿和家眷所居之地,尽管如此,内院和外院却没有共用一个大门,外院大门朝南,内院大门朝东,彼此之间有院墙相隔,为了避免相互叨扰,唯一连接两院的拱门也时常锁着。

辛千铸放才是从东门那侧墙壁翻入的,所以直接就进了内院,这内院布局和那些富贵人家的宅院大抵相似。

既有怪石林立的假山,又有一泓偌大的金鱼池,池中几尾锦鲤游得正欢,几所房屋便建在其中,四周广植树木花草,此时节,正是枝繁叶茂,百花齐放,被高耸的院墙隔着,此间显得静谧非常,俨然是个远离世间诸多纷扰的世外桃源。

“有钱就是好啊!”辛千铸环顾四周,想起自己所居房舍那般寒酸,忍不住咂咂嘴,他这一咂不要紧,直接引出几个穿着孝服的玄虎门弟子来,岂料双方刚一见了面,这群人便嚷嚷着要将他给抓住。

“不是,就算我未经通报便擅入贵府,那好歹也穿着缁衣,你们是瞎了还是傻了,连官面上的人都敢抓,”辛千铸见状不禁点指怒斥道。

虽然对方人数占优,又都是玄虎门中的弟子,按理应该暂避锋芒,但辛千铸受了气,心里有些愤懑,再加上他对自己实力有几分自行,便没有遁走。

只是辛千铸很不明白,从刚才敲门开始,这地方的人就十分不待见他,自己和玄虎门之间从未有过半点交集,所以并不存在结仇的说法。

对方对于辛千铸的申斥置若罔闻,那几名弟子似是用了什么阵法,每个人交替与辛千铸交手,但过了几招便又退回去换做别人出手,辛千铸虽然拳法霸道,但眼下这般交手并非是生死相搏,所以没敢下死手。

数十个回合后,便觉着有些力不从心,知道自己不能在与之纠缠,当即双臂一振,厉声暴喝,而后猛地向前推出双掌,使出一招“拍死牛”,这招用足了力量,与之对掌的弟子当即仰天喷出一口鲜血。

“够了,住手吧!”见同门被伤,另外几名弟子勃然大怒,也顾不得什么阵法,一齐上前要和辛千铸拼个你死我活,但还未来得及出手,就被一个冷漠的声音给喝止了。

“这家的话事人总算出来,”辛千铸暗中吁了口气,随即抬眼循声望去,但见一男子肃立于层层叠叠的枝叶后面,头上束着白绫,身穿素白孝服,皮肤也是异常白皙,许是刚刚痛哭了一场,双眼周围微微有些泛红,不过是站在那里,便透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

“少主……这家伙好生无礼,不仅擅闯咱们玄虎门内院,还打伤了……,”那几名弟子见到那人到来,当即上前拱手施礼,同时不忘向他告了辛千铸一状。

岂料对方并不在意,摆手打断了那群弟子的话头,短暂的沉默后,缓步上前,对着辛千铸躬身施礼道:“在下甄世隐,拜见辛捕头,门内出了大事,大家都心烦意乱,与您发生冲突实属无意,还望海涵!”

“倒也无妨,只是你们家里人的架子倒还真不小,我好歹还穿着这身官家的皮,竟连个门子都不把我放在眼里,说是通报,自己却在那里吃喝,我是来查案的,不是来被人晾在那里消遣的!”甄世隐虽是恭敬,但辛千铸怒气未消,故而语气中仍透着几分不善。

“那个人,在下自会进行惩处,只是眼下还是应该以查案为重,辛捕头,请吧!”辛千铸的话虽然难听,但甄世隐的脸上却依旧波澜不惊,做了个手势,示意辛千铸跟着自己前往甄淳兴被杀死的那个房间。

“为避免有线索被人破坏,在发现家父死后,在下便命人将房门锁好,其中物什更是原样地摆着,一律不许触碰,”来到房间外,大门已被上了锁,甄世隐从袖中掏出钥匙,打开房门后又做了“请”的手势。

甄世隐态度虽是谦恭,但由于辛千铸此前受得气至此仍未消散,故而并不领情,对于他这番说辞,冷哼一声充作回应,而后昂首迈步走了进去。

甄淳兴的房内,除了甄淳兴的尸体被送到了衙门,其余事物正如甄世隐所说,皆未被挪动分毫,辛千铸来到甄淳兴死时躺的那张床上,见床单上虽有人形压痕,却十分干净,不禁皱起了眉头:“这床单被你换过了?”

“在下岂敢擅动,家父死时便是如此,”甄世隐淡淡道,之前衙门搬尸时,仵作就已发现了这以点,只不过辛千铸是刚从外面抓完人回来,尚未来得及交接初步勘验的结果,所以并不了解这些情况。

“你们老爷是何时何人发现死在这里的?”辛千铸听罢,沉吟片刻又接着问道,“今日清晨,家里丫鬟叫他起床,发现无人回应,便用竹枝挑开门闩进入,随后就看到家父死在了这张床上,心脏也被人挖走了。”

甄世隐缓缓应道,语气平淡异常,情绪亦是毫无波澜,虽口称甄淳兴是他父亲,却仿佛是局外人那般。

“挖心而死,床上却无半点血迹?”辛千铸倒吸了一口冷气,甄淳兴的尸体,当时就摆在大堂,虽然他领了任务后就已离开,但临走前多多少少也扫了几眼,那样的伤口,那样的死法,若是在床上被人杀死,怎么可能没有留下半点血迹?

“的确是如此,”甄世隐微微点头,辛千铸闻听此言霎时陷入了沉默,以他的见识,哪怕是手上给剌了一道口子,也会有血滴落,更何况是挖走心脏所留下的这种伤,此时环顾整个房间,由于尸体已被衙门搬走,这里就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

听上去有点诡异,但仔细想来,倒也不是不可能,那就是凶手并非在床上杀的人,而是在别处杀人剜心后,将尸体擦拭干净,再送回床上,但他这样做的目的又是什么?

若临时起意,自不会费心清洁,若蓄谋已久,又缘何要冒着可能会被人发现的风险收拾凶杀现场,莫非是在杀人过程中留下了什么能够指认凶手身份的线索不成?

辛千铸只觉得脑袋有点涨疼,他扪心自问,其实自个儿还是更擅长追捕凶犯,甭管是什么样的犯人,逮着他,“叮咣五四”上去一顿暴捶,那多痛快,许是以前表现得太好,所以让太守高估了他的能力,这才安排他来查案,那真是要了他的亲命了。

正胡思乱想之际,忽然有人轻轻拍了拍辛千铸的肩膀,辛千铸此时正兀自陷于杂乱如麻的思绪中,被此人这么这一拍,顿时被拉回现实,却见有个十六七岁的少女被人连搀带扶地送到了跟前,而推他那人,正是甄世隐。

“这是今早第一个看见前任掌门尸体的丫鬟,叫小圆,来……小圆,把你知道的都告诉这位大人吧!”说罢,甄世隐摆手让其他人下去,整个房间里只留下辛千铸、他以及那个被称作小圆的丫鬟。

而这个叫小圆的女孩儿,此时显然还没从之前惊恐中恢复过来,脸上惨白如纸,鬓发也披散下来,半遮半掩着因恐惧而拧在一块的五官。

“你觉着,就她现在这副德行,连话也说不清楚,能提供什么有用的线索吗?赶紧让这姑娘回去好好歇息吧!”辛千铸见状不禁没好气道。

本就没有什么头绪,这位少主或许是真心配合,好让前任掌门安息,但好心办坏事,把这个吓得失魂落魄的“证人”拽到他的面前,不仅无法提供证词,还搅乱了他的思绪,再加上之前的无礼对待,辛千铸自然要发作了。

“呃,抱歉……小圆,你先走吧!”甄世隐听罢微微蹙眉,显得有些不快,但还是冲那丫鬟摆了摆手,小圆早就对这个死过人的屋子恐惧不已,听到这话,顿如受到大赦般连滚带爬的逃离了这里。

“你们前任掌门武功如何,跟我比起来怎么样?”辛千铸挠了挠头,可能也是实在想不出什么别的问题了,他突然冒出了这一句,岂料话音刚落,就已从甄世隐脸上看到带着几分讥讽的笑意:“说句不恭敬的话,就算十个辛捕头加在一起,都不是他的对手!”

“我辛千铸虽非什么绝顶高手,但栽在我手里的江洋大盗,怎么也得有二三十个,而像令尊大人这样的高手,连十个我都难以匹敌,为何能够如此悄无声息地在房内被人杀死,甚至挖走心脏?”辛千铸假装没听到甄世隐话语中的讥讽之意,反问道。

“您的意思是……?”甄世隐挑了挑眉毛,若有所思,辛千铸却不管他怎么想,直接道出想法:“显而易见,他昨夜肯定中毒了,而且是能让他丧失行动力的毒,比如软筋散、蒙汗药,我想见一见替你们前任掌门做饭的厨子,以及那些与他生活息息相关的家仆。”

“厨子就不必了,因为本门厨子兼管内外两院饮食,大家平日里吃喝都是一样的,至于你所谓的,贴身服侍家父的家仆,方才已经见过了,也就只有小圆一个而已。”

甄世隐轻叹,随即补充道:“而且家父历来主张同甘共苦,所以自建立玄虎门以来,这几十年中都和大家同食同饮,极少开过小灶,尤其是最近这些年。”

“我没说就是他们,你这么急于择清作甚,莫非是心虚?”辛千铸面露不善,难得想到点什么,却直接被对方否认,心中自是不快。

“辛捕头不要误会,我虽急于为家父沉冤昭雪,但并不希望你们用出那些手段,这些家仆本就身份低微,届时一旦屈打成招,恐怕再无翻身之日,还望阁下以事实为重,切莫为了破案邀功而草菅人命!”

甄世隐微笑道,语气轻缓,显得十分谦恭,但这话里字字带刺,直接把辛千铸给扎得当场炸毛:“你少在这里给老子大放厥词,你哪只眼睛看到老子劳资草菅人命了!”

“在下只是提醒罢了,辛捕头又何必动怒,事实如何,大家其实都是心照不宣,说句诛心的话,难道在你任职的衙门里,就没屈死之人吗?”面对辛千铸的冲天怒火,甄世隐依然是波澜不惊,慢条斯理道。


第三章 提醒

 

辛千铸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离开玄虎门内院的,但是甄世隐的话,却时时萦绕在心头,他擅长追凶,即使是京中风影卫这样高手如云的地方,也堪称一把好手,但他追到的“凶”就真的是“凶”了么?

不止一次,他见到那些所谓“凶犯”在泪流满面的辩解,他们坚称自己无罪,但在过了几遍大刑后,纵使是铁打铜铸,也不得不屈服,看着几近残废的身体含泪画押,接受王法的最终审判。

那时的辛千铸,显然并不会在意这些,追凶缉盗,捉拿归案之后,剩下的事情便与之毫无关联了,回忆起彼时上司夸赞的话来,忽然觉得一阵恶寒袭遍全身。

“哎呀,这酒劲真大……哎呀,我这脖梗子咋这么疼,难道是刚才喝醉了酒,倒下时磕着地了?”当辛千铸来到门口时,被他打晕的门子才刚刚苏醒过来,他看了眼杯盘狼藉的桌面不禁犯了迷糊,以为是自己刚才喝多了昏睡过去了。

“哎哎哎,你这人怎么不上规矩,谁然你进来的,快出去——!”那门子正嘟囔着,忽然瞥见辛千铸拖着略显疲惫的身躯,缓步走向紧闭的大门,双眼有些失神,看到他,这人脑子里本已缺失的记忆又被找补回来一些。

这门子想起了前事,正要上前驱赶,却见辛千铸头也不回地冷哼了一声,随之抬手拍在大门上,门上小臂粗细的门闩此时仍是横插着的,这一掌下去,只听得“咔嚓”一声,紧跟着那门闩便断了,那门子见状顿时瞠目结舌,连忙缩了回去,

大门在门闩的断裂声中被推开,辛千铸木然的离开了内院,他开始质疑自己,质疑自己过往的功绩,质疑存在的意义,心中从未如此失落,毕竟,这与他当年出师时的豪情壮志背道而驰。

“喝最烈的美酒,娶最美的女人,抓最强的罪犯,成为天下第一的风影卫,”这是辛千铸在十年前,刚步入风影卫时所立下的目标。

可然而让辛千铸自觉可笑的是,这十年来,不仅哪条都没能实现,还因为得罪权贵,被缴了风影卫的镶金白玉牌,贬到云安城当一个小捕头,他以为自己不在乎,甚至放言:“虽然离开了风影卫,但广阔天地,更能让我大有作为!”

但那不过是一番自我麻痹而已,风影卫,那可是辛家祖上三代都曾任职过的地方,那是他从小就憧憬过的地方。

辛千铸从不允许自己流泪,所以在离开那天,他是笑着走的,头也不回,毫无留恋,但那张看似潇洒随性的笑脸下,究竟隐藏着怎样的苦痛与煎熬,没有人知晓,他只知道,午夜梦醒时,两行清泪,缓缓划过了脸庞。

“嗯?”虽然被勾起了伤心往事,但他并未被情绪左右太久,眼看天色不早,想到高盛已将此案交由他全权负责,便不打算再回衙门,想要找个地方随便吃点什么垫垫肚子,然后回家休息,顺便整理一下思绪。

辛千铸走了二三里地,正要走近路边一个面摊吃点东西,突然感觉到身后有人跟着,猛地回过头去,却见身后空空荡荡,并未看到有什么人跟着自己。

开始以为是自己被甄世隐的话搞得心烦意乱,感觉岔了,所以也没当回事,便又继续向前走,岂料没走几步,那种感觉又冒了出来,这次再回头,虽没看到跟踪者,但真真切切瞥见一道人影闪至墙壁后面。

见到对方如此,辛千铸心中顿时有了计较,转过身去紧走几步,突然迈开两条腿发足狂奔起来,顺着路口拐过去,借着这股冲劲,提气轻身,两三下便跃上路边房顶,再回过头往下看,果然看到有个瘦弱身影跟了上来,见眨眼间失了他的踪影,在那里急得直跳脚。

辛千铸见此情形,点了点头,知道这一路跟着自己的人便是他,不等那人反应过来,翻身而下,来了个神兵天降,直接落在了那人身后。

落地之后,辛千铸当即伸手按住对方肩头,另一只手顺势刁住那人的腕子,来了个举火燎天,将那条胳臂往向上那么一抬,只听得身前“哎呦”惨叫一声,紧接着就有股酸臭味冲入鼻子,熏得辛千铸好悬没吐了,定睛观瞧,这才发现那人是个腌臜不堪的乞丐。

“有话好好说,干嘛掰人胳臂?”这乞丐是个衣衫褴褛、身材瘦削的少年,约莫十五六岁的年纪,头上歪戴着草帽,脸上和手上都蹭满了黑灰,早已瞧不出对方的本来面目,俩眼珠子乌黑溜圆,甚是灵动,想是被辛千铸扭疼了胳臂,冲着他龇牙咧嘴道。

“你跟着我干嘛?”辛千铸虽无洁癖,但也不想和这脏不拉几的臭乞丐接触太多,当即将他往前一推,厉声喝问道,那少年却并未急着接茬,而是站立彼端,活动一下被扭疼的胳臂后,方才咧嘴笑道:“您可真是贵人多忘事啊!”

“我认识你吗?”辛千铸莫名其妙,他从京中被调到此地,在这里并无半个熟人,即使待得久了,平日里往来的,也多是衙门口那些个官差衙役,印象中,从未见过这个乞丐,当然,以他的身份来说,就算以前真的给对方施舍过几个钱,也绝不会放在心里。

“忘啦?嗨呀……我就知道你们官面上的人不靠谱,”那少年见他那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表情,不禁长吁短叹,说罢,环抱双臂,退了几步后笑道“王泛您还记得吧?我是来要账的。”

“王泛?要账?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我怎么听不明白,”尽管辛千铸未把这少年乞丐放在眼里,但当他骤然听到那个江洋大盗的名字时,当即以为对方是王泛的同伙,想过来找他报仇,念及此处,目光骤冷,说话间,右手已然按在腰间那把名为“由己”的长刀上。

“不是,您怎么还摸上刀了,您当真不记得,今个儿早上是如何发现王泛,又是如何抓住他的?”那少年乞丐见辛千铸按住刀柄,知道他误会了自己的来意,忙解释道,而随着他这一番话语,辛千铸也回忆起今早抓捕王泛时的情形来。

 

今日清晨,由于有追捕王泛的任务在身,辛千铸早早出了门,先到自己居所附近的早点摊子点了碗豆腐脑,又要了几个烧饼。

因为出来得早了点,摊子上客人显得稀稀拉拉的,在斜对面桌子旁,背对着辛千铸坐了个大汉,那大汉虎背熊腰,身穿灰布衣服,头戴一顶草帽,帽檐被刻意地压得很低,腰里别着一把斧子,身旁边还放着两捆干柴,用扁担挑着,似乎是个砍柴售卖的樵夫。

虽然是背对着他,但辛千铸凭借多年的办案经验,总觉得这个大汉并非善类,正打算吃完早点后上前探探他的底,就见一个少年乞丐拄着打狗棍,端着破瓷碗来到早点摊前。

像乞丐这类人,自然不会受到善待,早点摊的摊主见那少年乞丐走了过来,料想对方是要在此讨吃食,便不耐烦地冲他摆手道:“快滚,别妨碍我做生意!”

“哎哟,掌柜的,您将来可是要日进斗金的人,还在乎那点小钱吗?”那少年乞丐却不依不饶,说罢从怀里掏出根筷子敲了几下碗:“要不我给您唱段小曲儿揽一揽生意?”

“别介,算我怕你了,拿了吃的就快走吧!”那摊主翻了个白眼,显然是担心再和乞丐纠缠会搅了自个儿生意,连忙从竹筐里翻出两个凉烧饼,抬手丢给那个少年乞丐。

那乞丐连忙接过,往嘴里塞了一个,另一个被他收入怀中,点头哈腰一通致谢之后,却并未离开,而是溜达进了摊内,挨个跟吃早点的人乞讨。

“没有,滚蛋!”几张桌子讨要下来,愿意施舍的人,却连半个都没有,大多是背过身去不予理睬,似乎是忌惮辛千铸身上的捕头缁衣,那乞丐直接绕过他,来到大汉的桌前,结果还是和之前一样,那大汉沉声斥道。

然而那乞丐却并未理睬,仍是立在桌前,嘴里叽里咕噜不晓得说些什么,那大汉也不理他,兀自吃着自己桌上那些早点,岂料那乞丐突然伸手夺过桌上一个包子,直接喷了口唾沫在上头,随机将手伸到那大汉面前问道:“还要么?”

“小王八羔子,你找死吗?”那大汉勃然大怒,猛地站起身来,似乎想要动手打人,但他下意识地向两边微微侧脸观望了一番,在瞥见穿着官家衣服的辛千铸后,顿时如泄了气的皮球般缓缓坐了回去。

那少年乞丐见状大喜,当着那大汉面把包子吃完,期间还挤眉弄眼,故意气他,碍于辛千铸在场,那大汉不敢发作,瞪眼看着,只见那少年乞丐吃完后,抹了抹嘴后,突然拍了下对方的桌子:“老王八犊子,我死不死不知道,不过你快完了!”

话音刚落,抬手将他头上草帽猛地一揭,接着就往自个儿头上一扣,拔腿就跑,那大汉始料未及,本以为对方还在打他早点主意,不料却把草帽摘走了。

这大汉若是平常老百姓,那倒罢了,可他是王泛,是那恶贯满盈的江洋大盗,亦是辛千铸此次受命需要捉拿的在逃案犯,这草帽,只为遮住他那标志性的脑瓜顶子——纹了五毒的大秃脑袋。

王泛身为匪类,在此道上那是赫赫有名,除了他的残暴手段之外,最引人注目的,便是他那秃头上的五毒纹身,这还不是关键,关键是,他的秃头并不是剃出来的,而是后天脱发造成,而且就头顶脱发,围着那一圈都有头发。

之前在乡村烧杀抢掠时,王泛这怪异的“发型”和五毒纹身就是招牌,但他如今已不满足于抢乡野农夫们那点可怜积蓄,他打算干票大的——在云安城里劫掠几家有名首饰楼,将所得作为投名状,然后找个大寨子入伙。

所以,王泛才会在满城通缉的情况下,还冒险来到城内踩点,辛千铸的手段,他也是有所耳闻,不能说不怕,但自恃从未有人见过他的面目,除了那一脑袋五毒纹身,便再无其他特征可寻。

正因如此,这才壮着胆子来到城里踩点,其实他早就注意到辛千铸坐在自己身后,但脑袋上扣着顶大草帽,遮住特征,对方便无从得知他的身份,所以也并未在意,只等着吃饱喝足后离开,岂料被一个乞丐破了功。

“大胆王泛,还不束手就擒——!”辛千铸瞥见那满头纹身,顿时拍案而起,紧跟着便是一声暴喝,吓得王泛浑身一激灵,二话不说,撒丫子就跑。

辛千铸见状自是穷追不舍,王泛这次进城踩点,为免露出马脚,并未把惯用的兵刃带在身边,紧张之余,也忘了身上带着斧子,这才落荒而逃,他专挑曲折繁复的小巷钻,想寻个机会把辛千铸给甩了,但跑过好几条巷子,对方仍跟狗皮膏药似的紧随其后。

最后没辙了,只得停下脚步,想要硬着头皮做困兽之斗,最后再搏一把,好巧不巧,辛千铸方才在吃早点时,把佩刀解下放在桌上,之后在追逐王泛时,由于太过匆忙,忘了将刀拿在手里,此时二人皆是赤手空拳,王泛发现这点后,脸上浮起一丝意味深长地笑。

“铁臂鬼王”,这是王泛的诨名,一双胳臂,以秘药浸泡,每日锤打木桩百次,加速药物吸收,十几年如一日,至此已然坚如磐石。

虽不是真能做到刀枪不入,但赤手空拳的状态下,王泛自信没人打得过他,哪怕对方是同样有着“铁臂”之称的辛千铸,在自己这双铁臂的面前,那就是个孙子。

“呵呵,小子,我很欣赏你的无知,”念及此处,王泛冷笑一声,随即摆好架势,想跟辛千铸搏上一搏,岂料刚说完话,后脑勺骤然一疼,他吃疼猛地回过头去,就看到之前那个乞丐笑嘻嘻的站在他的身后,手里还掂着块板砖。

“小王八……羔子,你竟敢……,”尽管有些难以置信,但王泛很快就反应过来,自己刚才是被偷袭了,许是因为注意力全在辛千铸身上,所以才会被这种低劣手段伤到,正待他要暴起去抓那少年乞丐时,对方一吐舌头,丢下手里的砖头抹头就跑。

王泛本想紧着几步追上去,好亲手掐死那少年乞丐,但他刚要迈步就已反应过来,辛千铸还在那里虎视眈眈,而对方显然没有打算放过这个机会,趁着王泛被砸分神的刹那间,瞬身抢步上前,抬手一记重拳,直接打在王泛胸口。

王泛猝不及防,仰天喷出一口鲜血,尚未容他喘息,辛千铸紧接着对准他的胸口又打出了十几拳,而且,每击都比上一击要多用上几分力。

辛千铸出手向来是又准又狠,这十几拳打完,王泛整个胸口都跟着瘪了下去,但他不愧是悍匪,常人若受到这种程度的攻击,早就疼得昏死过去,可他五官虽已扭曲狰狞,但胸中仍横着一口气,硬是扛了下来。

恰好身旁有只不知是什么人放在那里的木桶,王泛心中一凛,当即趁着辛千铸攻击后收招的间隙,闪身来到那只木桶旁边,想都没想,直接抬脚将其踢向了辛千铸。

那木桶被王泛踢出后,飞起一人多高,里面尚存的半桶水也跟着泼洒了出去,直接糊了辛千铸满脸,那桶里的水之前不知作何使用,端的是又脏又臭,这一下泼在辛千铸脸上,直接遮蔽了他的视线。

趁着辛千铸慌忙擦脸的这点功夫,王泛猛吸了一口气,忍着胸间剧痛,转身便逃,一路狂奔而去,等辛千铸擦干净之后,那王泛早已跑到十丈开外的地方了。

而且不远处就有大片民居,只要对方逃进那里,就能凭借七拐八绕的小巷摆脱追捕,正当王泛暗自庆幸时,忽然从路边伸出一根竹竿,王泛一心逃跑,未曾注意脚下,被这根杆子绊了个狗啃泥。

那王泛之前那通重拳打伤脏腑,但他终归是练过气的,可以忍常人所不能忍之痛,也正是凭着这口气硬撑着,他才能在重伤后仍旧狂奔逃离,但眼下被竹竿给了一跤,整个人都给砸在地上,连着那最后一口气也散了,疼得他在那直哼哼,再无逃跑可能。

饶是如此,再加上方才被泼了一脸脏水,辛千铸心中有股子怒气,所以在他到了王泛身前之后,不管三七二十一,上来就是一顿拳打脚踢,直打得对方七窍流血,脸上好似开了彩绸铺般青一块紫一块的,方才住手,如拖死狗般拖着王泛前往云安城衙门复命。

到了衙门后,辛千铸单手将王泛从地上给扯起来,跟着便一脚踹在他的后腰上,用他撞开了虚掩着的府衙大门,由于踹得太用力,王泛在破门之后,直接飞进了大堂,这才有了之前早上,众人所见到的那一幕……

回忆至此,辛千铸恍然大悟,虽然以他的实力,就算没有这小乞丐帮忙,最终也能抓住王泛,但绝不会是今天,更何况人家都已经找上门来,又岂能不有所表示。

想到这里,辛千铸脸上的表情顿时缓和了几分,虽是如此,但他并不打算现在给钱,只是拱手笑道:“多谢阁下今天出手相助,只是辛某尚有公务在身,而且囊中羞涩,这酬谢之事还是日后再说吧!”

说罢,就要转身离开,却被那少年乞丐拦住:“且慢,我知道你在差玄虎门前任掌门甄淳兴被杀一案,而且今日并无所获,也罢,只要你辛捕头承诺肯给我二十两银子,我就能助你破案!”

“你还真敢开口!”辛千铸嗤笑道,他本以为随便给个百八十文钱就能打发掉,可那少年乞丐开口就是二十两银子,这相当于辛千铸当差三年的薪水,也足够那些普通人家衣食无忧好些时日,不禁有些厌恶对方的贪婪。

正当辛千铸想要拂袖离去,那少年乞丐接下来的话,却又让他停下了脚步:“我知道你不信我,没关系,小爷在这里给你提个醒,明天要是再去玄虎门,一是别把甄世隐那些废话放在心里,二是可以问问近来是否有人离开过这里。”

“你什么意思?”辛千铸听罢,心头一动,连忙转身问询,但那少年乞丐却已在刹那之间不知去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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