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翻】《阿萨海姆之血(Blood of Asaheim)》(第二章)

第二章
哈弗罗伊(Hafloí)还在奔跑。
层层积雪似浪般在他的脚旁翻卷,沿途掀起无数水晶般的碎屑,顷刻间化作往身后飘散而去的白雾。还有那些缭绕在唇边的片片羽毛,他呼吸,他奔跑,滚烫热气从嘴角喷出的瞬间就凝成迎风坠落的实体。心脏搏动如锤击,肺部灼烫得似被簇拥在火焰中央。然而他却能感觉到,这套装甲的动力系统与他充血膨胀的肌肉已经达到可称完美同步的同步,嗡鸣,轰响,加速,他又往前迈出一步。
如同巨大弧形穹顶般的天空正笼在他的头顶上,清澈明晰,一览无余。他前方则是一大片新雪,一直铺展到化作细细黑色线条的河流边上。倘使朝左看去,便能望见成片的艾卡松树(ekka pine,这里ekka在古诺斯语里有悲伤/悲恸的意思,不过如果是作为名词还是选择音译了。),它们拢得很紧,越靠近悬崖边缘,林木长得越发茂密。此地环境荒凉险恶,目之所及只有横跨半空,如拱桥般的厚重冰川,雪沫轻盈地覆在冰面上方,同样也遮盖住了往来纵横的峡谷和荒地上的参差岩石。仿佛就连空气都浸润在了刺骨森寒里,处处遍布足够致人死命的危机,所有处在这片空间中的人还要直面冷冽狂风的折磨,伴随刺耳的呼嚎,这些足够将人血肉撕扯下来的暴风扫过平原和裂谷,仿佛就连这些无生命的物质也要为之颤抖。
哈弗罗伊咧开嘴,他的脸上浮现出充满野性的微笑。阿萨海姆正是这样的地方,无一例外。这才是意义所在。这才是他如此深爱这里的原因。
还得再使点劲。他再度加快了奔跑的速度,沿这条斜坡冲向那块群峰环绕间的亮蓝色阴影边缘。当他踩中碎石的瞬间,他的动力甲及时进行了细微的调整,消减掉雪层下起伏地形所带来的冲击,避免脚踝发力转动时被裂缝绊倒。
他跑起来的样子就像只正被人猎杀的斯奎尔科,竭尽全力只为逃离险境。翻过障碍,越过齐腰高的漂浮物,四肢并用,肩膀转动,他的手臂前后摆动,在这场逃亡中,他没有一个动作是多余的。
有那么数秒的时间,似乎整座山谷里只剩下这么一个生命,正头也不回地冲向前方奔涌的河水。阿萨海姆的层叠冰川冷漠地俯瞰着这片大地,俯瞰其间这个不断运动的孤独斑点。
就在他的身后,一艘炮艇渐渐攀升而起,轰鸣的声音就此传来,它爬上那片锯齿形的山脊,油腻呛人的烟雾打着转向上升去。它摇晃着转了个方向,陡然往谷底俯冲而来。
在这尽是壮阔绝景的高原间,它更像是个硬生生挤进来的异类。沉重、笨拙,外表粗陋,为了维持这个飞行高度,每分每秒它都要消耗大量的能源。引擎的咆哮声里尽是无法满足的饥渴,钷素燃烧而产生的恶臭随机器的震动源源不断涌出。在滚烫雾气包裹间,隐约可见它那楔形的机头摆出往下的方向,随后加速。
他怎么可能忽略掉它步步逼近时发出的响声,但他只是在笑,在放声大笑。哈弗罗伊从未减慢速度,他继续前进,连滚带爬地冲下那道斜坡,以所能达到的最大速度朝河床跑去。
炮艇死死咬在他的身后,驾驶舱缓慢倾斜,直至对准大雪覆盖的地面。目标锁定,方向确认,它立刻开始加速,不断缩短和哈弗罗伊之间的距离。伴随隆隆响声越来越近,挂载在炮艇底下的重型爆弹枪启动了。炮管旋转,巨型弹匣在叮当响声中瞬间装填完毕。下一秒,双联炮管的咆哮响彻天际,每发炮弹都冲着这个亡命奔逃的身影而来。
密集的火力网净贴着地面往前犁,沿途扫清一切胆敢阻拦的障碍,岩石崩裂为细小碎块,地面积雪纷纷蒸发,只剩漂浮在裂沟上方的白雾。哈弗罗伊灵活地避开每发朝他袭来的炮弹,他在弹雨中左闪右避,旋即将身子一扭,陡然拗往树丛的方向,头也不回地扎进去。暂时安全了,尽管黑色泥点已经溅遍了全身的动力甲,至少他也赢得短暂的喘息时间。
他依然能听得到身后炮艇的轰响。见他的身影没入林间,它迅速开始爬升,拖着烟雾的幕布,机身大幅度倾斜转向,在空中几乎又转了整整一圈。
太慢了。他得意地想道,哈弗罗伊纵身跃过一条布满裂痕的岩架,然后沿斜坡滑了下去,大片如锯齿般的岩石和冰块拔地而起,他不管不顾,径直朝面前第一株松树而去。
不过瞬息,他已经抵达目标地点,然而伴随纷乱的脚步声,炮舰引擎的吼叫变得越发清晰。就在他忽然察觉到爆弹枪即将开火的那一刻,哈弗罗伊也成功地将自己的身躯整个塞进掩体,他一下就钻到墨黑叶片后方,像跳进水里那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现在他有这些高大的松树保护着他,在哈弗罗伊看来,它们倒像是群支撑起某座宏伟却阴暗的教堂的立柱。他弯下腰,放缓脚步,踩过簇簇覆满树根的积雪。间或有风吹过,树枝就会开始张牙舞爪地摇曳,发出近似于“嘶嘶”般的响动。
哈弗罗伊停下来喘了口气,他抬起头看去,尽管视线被这些生长得格外繁茂的枝条挡住,炮舰的轰鸣声却始终缭绕不散,他集中精力,过滤掉杂音,将一切交给星际战士所拥有的超人感官。
“哦,妈的……”
脱口而出的瞬间,他忽然意识到它离他有多近。
飓风。和它裹挟而来的树木碎片携猛烈的爆炸席卷他所处的位置。哈弗罗伊急忙跳开,他再度动了起来,穿行在这座即将毁灭的森林间。他听到有什么东西断裂的声音,又一声,周围的参天巨树接二连三地倾倒下来。就在他眼前的这棵松树都剧烈地摇晃起来,它的底部已经无法承受爆弹的轰击,随时都有可能砸在他的身上。
此刻容不得思考的时间,他纵身往前扑去,只听得背后树干垮塌时的如雷闷响。不止如此,他环顾四周,仍矗立的松树越来越少,松针和枝条似狂风暴雨般扑面而来,原本密不透风的树冠也破开了个缺口,让他看清了正在头顶盘旋开火的炮舰。
哈弗罗伊再度发力,以全速飞奔穿过这座注定毁灭的树林,他跳过断作两截的树桩,躲开砸向地面的树干。打着旋舞动的雪花、参差不齐的岩石碎块,还有爆炸里崩散四溅的木头破片,它们在寒冷的空气中狂乱地穿梭。他留心着爆弹坠落的地点,灵活地调整前进的路径以避开爆炸的范围。
他知道,光凭两条腿不可能逃得过炮艇的追猎,况且能为他提供庇护的掩体还在不断减少。他还在奔跑,双眼一刻不停地扫视四周,寻找另一条能够破除眼下困境的方法。
“这应该能行。”他喃喃道,心里已经盘算好接下来的行动。
哈弗罗伊又往前滑了好一会才勉强刹住前进的势头,沿途激起无数淤泥和碎石组成的浑浊浪花。炮艇毫不迟疑,它立刻做出应对,炮口再度调整方向,确保每一发爆弹都精确地落在他的行进路径上。尽管已经像是遭受了无数酷刑般被折磨得疲惫不堪,他还是从四肢深处榨出最后蕴藏的几克力气,确保还能沿这段陡峭的悬崖再跑一段距离,此时此刻,仅剩的松树也被炮火撕得支离破碎,他再无遮掩,也没有能够容身的地方。
然后他抵达了大地的尽头。
前面就是悬崖,向下俯瞰的话便能够将陡直险峻的崖面尽收眼底,只有光秃秃的岩壁,再无他物。哈弗罗伊毫不犹豫地朝前冲去,纵身一跃。那一刻,时间仿佛停止了,他还维持着跳跃的姿势,胳膊摇动,双腿紧蹬,只不过整个人定格在了半空中,背后爆炸气浪还在往外喷出森林的残骸,这些湿漉漉的碎片从天而降,朝他兜头洒来。
拜这套沉重的装甲所赐,他迅速地朝下坠去,20米后他即将迎来等候已久的石堆、冰块和灌木丛。它们敞开胸膛,迎接以疯狂的速度下落的哈弗罗伊。
炮舰擦过悬崖边缘,再度拉高高度以规避剩余的松树,调整角度没用多少时间,炮口指向峡谷,继续开火。喷吐出的炮弹一路扫过这具不断翻滚的身躯,而他总以咫尺之遥堪堪避开这足以置他于死地的攻势。
他的身体砸在了地上。正巧掉在两块和犀牛运兵车差不多大小的巨岩中央。他的身体早已伤痕累累,雪上加霜的是,如此剧烈的碰撞毫无疑问会带来巨大的冲击力,哪怕是他,也不禁因痛苦而颤抖起来。
但他还是踉跄地站起来,没有停顿,没有迟疑,他继续跌跌撞撞地朝前跑去,沿巨石间狭窄的、结了冰的通道前进。每当他看到头顶闪过火焰的亮光,他就立刻躲进巨石形成的掩体里。
这条路上布满岩石,越往前走,石块的尺寸就越大。没过多久,他发现自己仿佛身处一个由石板组成的迷宫里,这儿多半是经历过好几次大型的地震或是山体滑坡,才最终形成这般古怪的地貌。还有不计其数的巨石巍然耸立在他的上方,挡住纷纷飘落的飘雪,而它们之间松散的缝隙则被坚冰填满,暂时不必担忧坠落的隐患。
伴随肩甲和岩壁碰撞时发出那叫人牙酸的嘎吱声响,哈弗罗伊硬是往前挤出一条路来。可没走多远,他便发现自己站在两堵石墙前面,天空也被压缩成一道细长的缝隙,只看到淡淡的白色亮光从另一侧渗了下来。
炮舰飞速驶过,照旧泼洒下猛烈的炮火。
哈弗罗伊却笑了出来。此处的掩护可要坚固得多——不过花岗岩石也只能多承受几发爆弹罢了。他继续往前挤去,以所能达到的最大速度在这座复杂的岩石迷宫里穿行。
不多时,炮舰发出的噪音似乎短暂地消失了,然后它再度驶了回来,制造出更响亮的动静。哈弗罗伊停住脚步,仔细聆听。那股明显的呜呜声告诉他,半空中悬浮的炮艇打开了它的舱门,随后是其中一名乘员砰然落地产生的震感,陶钢和石头相撞,一阵无法忽视的闷响径直闯进他的耳中。
哈弗罗伊从枪套里抽出爆弹手枪,捏在手里。他没有停下脚步。这些岩石间宽窄不等的通道总令他想起冰原表面的裂隙——奔走蜿蜒,时而汇合,时而分离,时而形成奔涌的湍流,时而化作干涸的沟渠。略一思忖,他放缓速度,以此隐匿自己的动静。那些沉重的脚步声回荡在峡谷间,有人在奔跑:靴子是陶钢制成的,碾碎泥土,踏过冰霜,正朝他所处的方位快速接近。
动静太大了,猎人。
就在他眼前,哈弗罗伊看到有条冰隙从左边爬了过来,末端正好和他所处的通道相连。交汇处是一个小口,宽度不超过五米,其余两侧都是峭壁。脚步声是从左边的岔道里传来的,而且越来越响。
哈弗罗伊潜身于石块的阴影底下,枪口对准不远处的出口。只过了一秒,一个庞大的、身穿灰色动力甲的战士便冲进了他的视线内。来者没有戴头盔,他的光头和以黑色条纹染过胡须完全暴露在空气中。似乎感觉到了哈弗洛伊的存在,他转过头,望向他藏身的位置,爆弹枪随之压低高度,然后瞄准。
太慢。太慢了。
哈弗罗伊扣动扳机,质量反应弹应声而出,正中目标胸口。猝不及防下,战士朝后飞去,整个人跌进石堆中间。
“好耶!”哈弗罗伊大声嚷道。他的手移到腰间,抽出长剑,准备乘胜追击。
“你现在最好当心些。”一个低沉的声音闯进他的耳中。
哈弗罗伊僵住了。
缓慢地、谨慎地,他的视线往下移去。一柄短刀正抵在他的喉咙上,只差毫厘就能割开皮肤。如果他方才真的朝前扑过去的话,想必脖子这里已经多了道豁口。
“啊,这下你已经死了,狗崽。”
他的心脏跳动得很剧烈,哈弗罗伊慢慢垂下手臂,见此,剑刃也悄然退了回去。
先前摔倒的战士也爬起身,动作僵硬地朝这边走来。他那张又大又丑的脸上长了个塌扁扁的鼻子,此刻正伴随他的笑声一抽一抽地动着。
第二个战士从藏身处走了出来,经过他的身旁。现在这里有三个人——两位灰猎,一位血爪——彼此对峙。虽然距离较远,但此处仍然可以听到炮艇的低吼,只不过引擎的隆隆音调已经有所降低,表明这架载具已在徐徐降落。
“妈的。”
哈弗罗伊啐在地上。他愤愤地把他的手枪塞回枪套里。
奥尔格(Olgeir),就是方才那位结结实实挨了一发哑弹的大个子,通常人们都叫他重拳,他径直走过来,一巴掌拍在哈弗罗伊肩上。当然,他自然是想热情地表达友好,只不过挨了这么一记,那感觉也不比被激光加农炮轰中好多少。
“真不小心啊,小伙子。”奥尔格开口道。
他长了张布满皱纹的脸,皮肤上挤满了伤疤、纹身、铁环饰品和蜷曲虬结的毛发。以黑色条纹染色的胡须浓密蓬松,编起绺绺整齐的辫子,层层叠叠地堆在胸甲上面。因为参加演习的原因,他只能把自己的重型爆弹枪,他心爱的希格露恩(sigrún)留在后方,这也显得提着普通爆弹枪的他身形异常巨大。
站在奥尔格旁边的灰猎挤出了个干巴巴的笑容。
“你跑赢约伦德尔(Jorundur)确实值得称赞。”他说道,手中刀剑入鞘,“对此他肯定不会开心。”
巴尔德·弗约尼尔(Baldr Fjolnir)看起来要比身旁那位尺寸更大战斗兄弟要来得平易近人些。胡子看起来要齐整些,也没那么多划痕和烧痕。他身材瘦削,肌肉结实,还有一头茂密的长发,发丝间隐约还残留了些细碎的金色,那是过往身为血爪的时光留下最后的印记。此刻他的嘴角微微噙着笑,看着他,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流淌出清澈的亮光。
“你丫就一直搁这等着我呢?”哈弗罗伊摸摸下巴,沮丧地低吼道,“可我只听到一个人落地的声音。”
这话惹得奥尔格又爆发出阵阵笑声。他那张丑脸似乎就是为此而生的——嘶哑、低沉的隆隆声响从他的胸膛深处滚了出来。
“你还不够聪明。”他咕哝道。
巴尔德表情不变,他的笑容里没有任何恶意。光从外形来看,这位白发的战士似乎完全不具备他的职位所需求的战斗能力,不过哈弗罗伊自然也没蠢到怀疑他是否称职。
“我们是一起跳下来的。”巴尔德解释道,“记好了:敌人也有可能采取类似的策略。他们可不会跟你讲什么公平。”
哈弗罗伊没心情搭理他的调侃。他感觉自己的体力正在逐渐恢复,可他原本的骄傲却无望地向难以忍受的挫败感转变,坠进暴怒和消沉的深渊。
“莫凯。”他发誓道,整个人向后仰去,头来回摆动起来。随着肾上腺素逐渐消退,疼痛开始复苏,它们从四面八方聚集起来,朝他发起猛攻。那时候他真的能说得上是竭尽全力——以这辈子前所未见的劲头去努力。“这是个笑话。绝对的。这根本不可能实现。”
奥尔格扬起一边的眉毛,“你这么觉得的吗?”他说,“还真是没有信心——我倒是相信你能办到的。”
这句话将他的怒火拨得更旺。无休止的测试和挑战已经把他折磨得精疲力竭,更何况这些天他经历的试炼还是为了加入这个他压根没有兴趣的。数周以来,他想,压根没经历过正经的战斗,也没机会开枪,或是用刀剑实打实地把敌人劈死。
“有种咱们就在这练练。”他吐了口唾沫,“一对一——准备好和你的下巴说再见吧。”
奥尔格轻轻笑了起来,听上去他颇为赞同这个提议,不过巴尔德却摇了摇头。
“不,不行。”他的声音很冷静。哈弗罗伊能听得到雷鹰降落在地,距离很远,传来的声音也变得不甚清晰。“你得和我们一起走,我要给你讲讲你刚刚犯了哪些错误。”
灰猎严肃的眼神让哈弗罗伊意识到,这次也好,上次也好,就和先前他重复的那数十次演练一样,他其实没得选择。
“我们会再来一次。”巴尔德说道,“然后再来一次。直到你找到杀死我们的方法为止。这就是我们对你的要求。”
热量盈满了这雾气弥漫的黑暗空间,到处都是敲击金属时的叮当响声,仿若正身处某条远古时期的奴隶桨帆船上,正近距离聆听战鼓奏响极具韵律感的节奏。数以千计的锻炉交替喷吐出流光溢彩的火花,它们在石头地面上弹跳着,倏忽间便归于寂灭。
贡纳格尔抬起头,他的视线刻意避开熔炉里沸腾的炫目亮光,去寻找高高的屋顶。他看不见的。到处都是浓稠得透不进光的烟柱,烟雾聚集起来,一簇接着一簇地朝上冒,然后悄然钻进隐蔽的通风口里。作为伴奏的则是锻造厂内不停歇的刺耳声音——不和谐的音调往复重叠地吟唱着,每一声都代表着有一柄沉重的锻锤砸向已经被高温软化的金属,逐步将它们锤打成合适的形状。
融化后的钢水像条河般淌过沟槽,偶尔有泡沫翻腾着鼓起炸裂,从边缘漏出几缕细流。每时每刻这些巨大的火山口都在往外喷涌出滚烫的溶汁,流入等待已久的模具里。由切割成一段段的精金组合成传送带转动不休,辗转在球形冷却槽、铁砧和熔炉之间,直到金属在一轮又一轮的锤击、锻形、回火、锥化和折叠锻打中初具兵刃的雏形。这时就会有目光呆滞的奴工将它取走,交给机械神甫和钢铁牧师进行祝福,并完成最后的收尾工作。
而在这种种装置和陈设之上,远古时代主宰铸造的神明造像们沉默地俯瞰这一切。这些雕塑全部都由青铜铸成,镶嵌在石柱表面。永恒之火燃起的昏暗光芒在它们的面庞上舞动,就在半人的工匠劳作时,一双双无生命的瞳孔便以晦暗不明的视线凝视着铸锤要塞内不断摇曳变幻的阴影。
贡劳格尔收回视线,快步穿过这些机器组成的庞大阵列。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下到这么深的位置了,不过它和记忆里的模样相比也没太大出入。他还是能闻得到这股叫人心生压抑的气味——它是种由富有刺激性的呛人烟雾、蒸汽和汗水揉捏而成的混合物,堵在他的鼻孔里,久久不能散去。非但如此,这里的空间格外狭窄逼仄,既无法自由地挥动斧头,也不能奔跑。它就是幽闭恐惧症的具现化,也像是突兀地挤进生者世界的幽冥一角。
几乎没有天空战士会毫无缘故地来到这里,他自然也不例外。贡纳格尔用了约莫一个小时才找到他要找的那个人,而他也不知不觉远离了主厅的喧嚣巨响。甚至路线都和他上次来的时候一样,他悄然溜进侧厅,踏进向下的货运通道,不时避开从更深处的矿物贮存库里驶出的重型运输车。
隆隆响声有所消退、减弱,它现在听起来不过是耳畔幽微的低语。前方不远处,一间更为简陋的房间静静等待着他——高度不到20米,宽度不到30米,天花板上没有悬挂神像,只有加工成哥特式造型的石头拱门。就在房间的中央摆放着一座孤零零的铁砧,通体漆黑,看起来格外沉重,表面不时掠过道道闪光。旁边的炉子同样格外巨大,它约莫有两个凡人那么高,煤炭燃烧时的亮光从里面透了出来,顶端那狭窄的炉口正因膨胀的热量而颤动。炉子旁边还摆放了些陈设——挂着各式工具的架子,一口用来盛水的大锅和一个装满钢锭的铁匣子——除此以外别无他物。
这里见不到奴工们乱哄哄地走动,也没有不知疲倦地转运材料的传送带。在这台铁砧上,一年都难得有一把武器能够达到锻造者的标准,不知有多少被摧毁的失败品都见不到会为它们进行祝福的钢铁牧师。
鲜有狼主会在锻造一事上投入如此之大的专注和热情,然而被他们称为石拳的阿贾克,毫无疑问是个例外。
这个如山般巍峨的男人正矗立在铁砧前面,好似正冷酷地按住受害者的冰霜巨人。火炉口映出的鲜红亮光正炙烤着他那套厚重的动力甲,衬得臂甲表面的破旧符文格外显眼。他低着光头,肮脏的汗水不断渗出、滑落,他却恍然未觉,只是全神贯注地凝视他的作品。
那是柄正散发着滚烫红光的长剑。阿贾克的动作相当熟练,他抡起手中的轻巧小锤,一下一下地敲击在剑刃边缘,直到它逐渐成型。乍看之下,眼前的情景怎么看都透着股不协调的感觉——阿贾克本就体格魁梧,再穿上这套重型动力甲后更显庞大得惊人,可这么个巨人却在细心地敲打面前纤薄细小的银色金属片。
贡纳格尔什么也没说,他安静地待在阴影里,满心敬畏地注视眼前的一切。阿贾克也没抬头看他,很长一段时间他只是在专注地挥动锤子,锻打出金属里蕴含的杂质,起落间溅出噼里啪啦的火花。
终于,阿贾克停了下来,他一把抓起长剑,插进用以冷却的大锅中。当蒸汽应声而起,他立刻将它取出,凑到熔炉的光线下仔细检查。他把自己的作品举到眼前,翻过来掉过去地认真审视了一番。。
这柄剑和他的前臂差不多长,非常适合用于决斗。贡纳格尔的眼中流露出发自内心的赞赏。尽管他也不算个特别懂行的行家,不过他知道该怎么使剑,而这柄剑看起来也很适合他。
“喜欢吗,小家伙?”阿贾克问这话的时候并没有抬起头。
贡劳格尔咧开嘴,“给我的?”他说道。
金属落回到铁砧上。
“谁也不给。”他叹了口气,“我要把它融掉,和其他的残次品一样。”
“感觉还挺浪费的。”
“浪费?浪费啥?金属?地底下埋的还够我们用一千年。”
阿贾克直起了身子,挺直后背,现在他的样子更加令人生畏。两相对比之下,贡纳格尔的身体都显得有些渺小了。
“让一名战士带着不合格的武器出去战斗才叫浪费。”阿贾克低吼道,“无论怎样,只有蠢货才会带着把剑上战场。”
阿贾克那柄巨大的雷霆锤,“克敌铁锤”,被他挂在房间后面的一个巨大的铁架上。即便没有启动,它仍然散发着一种沉稳的、不可侵犯的坚实气息——不得不说,物似其主。
“这我同意。”
贡纳格尔的首选武器也是一把雷霆锤,这把锤子拥有和他相同的名字——猎颅者(skulbrotsjór)——它此刻正安全地存放在他的私人房间里,他把它搁在战争祭台上面。这两位勇士对生活中的许多事情有着相似的看法,包括用何种工具打碎脑袋更为合适。
阿贾克绕过铁砧,朝他走来。熊熊燃烧的炉火照亮了张属于斗士的脸,它嵌在动力甲的纤维束和粗壮的脖颈间,又粗又紧的肌肉布满了他的脸颊,使它显得格外宽阔。
有那么一会儿,阿贾克的双眼直直打量着贡纳格尔,毫不掩饰其中的审视之意,那眼神就像是在评估一块新加工的金属板。在他被提升到狼卫后,贡纳格尔几乎不允许其他人像这般注视他——除了黑鬃狼主、符文牧师和格里姆纳尔外,只有他们有权利以任何形式对他进行审查。
唯有阿贾克是个例外。无论哪个领域,他都可称得上出类拔萃。不止是他体内流淌的鲜血,就连他的气质也是属于一位钢铁牧师的。只不过因为他同样拥有无与伦比的近身战斗的能力,他不得不远离他所向往的锻造厂。不止是贡纳格尔,这里所有人都清楚,阿贾克对回到那些武器工匠中去的渴望有多么强烈,他是多么希望自己能够和这群人一起,带着沉思,安静地打造动力斧和闪电爪。
但阿贾克从未抱怨过自己的出境。这也为他赢得了狼牙堡诸多厅堂里的敬意。因此,他成为贡纳古尔在这数个世纪里的服役历程中的第一位导师。令他惊讶的是,阿贾克也没有提出异议。也许这位芬里斯的铁砧在面前这个不成熟的小家伙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也许是由于很少有人来找他认真寻求建议,所以遇到能够传授一些战斗经验的机会,他也不愿意错过。
不管怎样,他们俩人也很难得能在家园世界碰面,不过每次交流贡纳格尔都受益良多。他希望,也许是乐观地希望,阿贾克也是如此。
“你看上去挺糟的。”阿贾克评价道。
“如果你去了我们去过的地方,你也是这个样子。”
“毫不怀疑,你的小队现在怎么样了?”
“很惨。”这倒是实话,“我们损失了五个人。失去提德就已经算是麻烦一箩筐,不过我们还是完成了任务,顺便把大部分人都带回了家。”
阿贾克哼了一声。这个大个子战士素来寡言少语,就算讲起话来也是惜字如金。
“很高兴你做到了。”他说,“那么,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贡纳格尔深吸了一口气。他的目光又转向了铁砧,转向方才那柄被宣判为废品的长剑,它照旧躺在原位,然而剑身已经彻底变冷了。
“我们很快就会出发,”他解释道,“黑鬃希望我们带上一只血爪。而且他还要求我们带上英格瓦尔·艾弗森。”
阿贾克扬起他那条烧焦的粗短眉毛。
“吉尔法根?他会回到我们中来的。”他说道,“为什么你要对此故作视而不见?”
贡纳格尔耸耸肩,“因为我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他坦言道,和阿贾克谈话的时候,哪怕最微小的隐瞒都是在白白糟蹋这次难得的机会,“你也知道,今非昔比了。”
阿贾克仍旧盯着贡纳格尔。那双金色的眼睛一眨不眨,那是他抡起铁锤时,全力以赴地寻找钢材存在的缺陷的眼神。
“你真想听我的建议?”阿贾克问道,“我不是狼主,也不是牧师。你可以直接去跟黑鬃讲明你的想法。”
“我可以。”
“但你不会这么做的。”
贡纳格尔摇摇头,“我不这么认为。”
“你是个傻瓜。总有一天你会明白为什么格里姆纳对他如此看重。”
贡劳古尔觉得自己的心沉了下去。他不知道自己想从阿贾克那里得到什么样的答案。他甚至无法解释为什么想到英格瓦尔就会令他涌起如此难以抑制的兴奋感。距离霍尔托尔牺牲已经过去了57年,期间他从来没有感觉到指挥的重担;而现在,它就这么突然出现在他的眼前,沉甸甸的,像是阿贾克使用的铁砧,此刻已经铐在他的脚踝上,拽着他朝深渊坠去。
“我已经打造好了我的队伍。”他解释道,一半是说给阿贾克听的,另一半为了说服他自己,“瓦提尔是我的剑——我已经明白该怎么让他发挥最大的用处,而时间会将他磨砺得更加致命。巴尔德和奥尔格和库力奇(Freki)一样可靠。至于约伦德尔,虽然这家伙是条阴郁的老狗,但他也有自己的用处:开起炮艇就像开冰舟似的。我为此感到骄傲,而且不希望看到它被破坏。”
贡纳格尔摇了摇头。
“没有他的位置了。”他说,“至少现在没有。他已经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阿贾克面色仍旧维持不变——在他的脸上找不到评判、轻蔑或同情的踪迹,就像他那以石头为名的称号一样。
“那你就必须要违抗拉格纳。”阿贾克说道,“但是你实话跟我说:这真的是让你感到困扰的原因吗?”
贡纳格尔猛地抬起头,“你是什么意思?”
“你是一名狼卫。如果你最大的顾虑是这支小队,那你就应该站出来向狼主直言——他可能不会妥协,但他会尊重你。但如果你才是问题所在,是你自身的软弱使你深陷困局,那他就会当着你的面嘲笑你,像驱逐一个粗鄙小人一样把你赶得远远的,我听说咱们这位年轻的王喜欢笑——他甚至都不需要为你准备一个好借口。”
愤怒,随后是一阵尖锐的刺痛,那源自潜伏在他心中的骄傲。他的右手本能地捏成拳头。
但是阿贾克比他更快。这位高大的战士抢先一步,用力地推在他的胸口上,把贡劳古尔从铁砧边推开。
他没能保持住平衡。贡纳格尔脚下打滑,向后踉跄着退去,后背却撞到了什么东西——那是个武器架——刀刃和刀柄哗啦哗啦地下成一片,扑打在他身旁的石块上。
“怎么了,狼卫?”阿贾克语带讥讽地喊道。他朝他大步走来,偌大的拳头攥得紧紧的,随时都将朝他砸来。“你是害怕吉尔法根了吗?自从你两上次公平对决后,你的血就已经变冷了吗?”
贡纳格尔双腿一蹬,纵身朝前冲去。他结结实实地撞在阿贾克身上,那缠斗起来的架势就像两头在洞穴深处狭路相逢的老熊。
“我无所畏惧!”贡纳格尔嚷了起来,他的双臂紧紧抓住阿贾克的身体,发力猛地向后一推,“你明明知道的!”
阿贾克正面接下了这记攻击,与此同时,一阵奇怪的声音从他的口中迸了出来。若不是愤怒还没有完全蒙蔽贡纳格尔的双眼,他肯定会忽视过去,毕竟此刻他已经撤回拳头,预备挥出下一击了。
然后他才意识到那是阿贾克特有的刺耳笑声,换句话说,这也是他那干哑的喉咙所能发出的最接近笑声的声音了。
贡纳格尔骤然止住了。那股操使他不顾一切发起猛攻的劲头已无法在他的身上找到半点踪影。他从阿贾克怀里挣脱出来,脸颊涨得通红。
阿贾克看了看他,投过去宽容的笑容。
“很好。”他说,“很好,我还以为你真的失控了。”
贡纳格尔喘着气,怒火消失得再无影踪,取而代之的是如此真切的羞愧感。
为什么我这么快就动怒了呢?他想,为什么我这么容易被激怒?
阿贾克又折返回了铁砧旁边,他仍在轻轻笑着。
“你让它控制了你的情绪,小家伙。”他拿起剑,再度开始端详起来,“如果赫尔图尔活得够久,如果他还能做出选择的话,我想他还是会任命你为这支小队的首领。鲁斯之血啊——我也会这么做的——毕竟你可是个想打多狠就能打多狠的家伙。”
贡纳格尔垂下手。他觉得很累,疲倦而虚弱。完成一个接一个的任务,时间一年接一年地过去;水滴石穿啊。
“那你会怎么做?”他问道。
“关于艾弗森?我会像欢迎我的亲兄弟一样欢迎他,我的队伍里会需要像他这样的剑刃。如果他想挑战我,那我会击败他。不过他想挑战其他人的话,那我会培养他的志向。”
阿贾克抚过铁砧的边缘。
“每支野狼的小队都是神圣的造物。”他说,“它有自己的旅程要走,而且比我们的都要宏伟。你没法控制它该往何处去,只能给予它一些微小的引导。如果是命运让你和英格瓦尔重聚,那么它也会围绕你们塑造自身。”
贡纳格尔仔细地听了下去。
“骄傲能够使你强大,小家伙。”阿贾克继续说道,“就让它使你更强大——你值得拥有现在的地位——但不要让它蒙蔽你。我们中没有人比族群本身更伟大。在最终的清算到来时,它必将存续下去。”
他的眼睛仿佛失去了焦点。这些话既是讲给贡纳格尔听的,也是在自言自语。
“记住了。”他最后说道,“你也好,我也好,英格瓦尔也好,甚至是老狼,倘使选择岿然独立,则无异于自寻死路。我们只为我们的族群而活:这条准则使我们所向无敌,也确保我们永续绵延。除此以外一切皆无关紧要。”
贡纳格尔鞠了一躬。他得到了答案。他得到了他要的东西。
“我明白了。”
阿贾克点点头。
“很好。我想你可以让我回去工作了。”
“我会的。感激不尽,大人。”
阿贾克皱起眉。“不要那样叫我。你我的地位是平等的。”
贡纳格尔自嘲地笑了笑。确实,在刚刚那个瞬间,他真的忘记了这点。
“没错。”他说。
狼卫。瓦兰吉(Vaerangi)。
阿贾克又拿起了他的锤子,这意味着他该离开了。贡纳格尔转过身,他再度走向来时的方向,那在远方隆隆轰响的铸锤要塞。他走得很慢,一直在想阿贾克对他说的那些话。
我们只为我们的族群而活。
这都是他听过很多遍的话,然而当他反复咀嚼的时候,总还是有种陌生感。
这条准则使我们所向无敌,也使我们永续绵延。
每走一步,他都觉得自己好像变强了一些。
除此以外一切皆无关紧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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