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有木兮木有枝
我与雯认识的年份和我们的生命差不多长,在我们十六年的人生里,我们已经做了十三年朋友。
很可怕的，幼儿园，小学，初中，我们都是同班同学，家乡小城的简单环境成就了我们这一段非凡的缘分。直到高中，我们才分开去往各自的学校。
如今说来很羞惭的，她曾经给我喂过午饭，帮我拧过冰红茶的盖子，我这个“生活能力九级伤残”的人，一直叫她“大姐”。
我曾经以为，凭我们这样的友情（如果是男孩子，就可以称为“一起穿开裆裤”的交情了吧），我对雯的了解应当是透澈无比的吧。我曾经以为，我几乎参与了雯过往的全部人生，雯也出席了我从前生活的每一桩每一件。
但事实证明，那也仅仅是“我曾经以为”罢了。
既然如此，我还是从“曾经”说起吧。
过去，在我眼里，雯是一个简单无比的女孩子，她没有故事。她很普通，从任何意义上讲。她相貌平平，高高的，胖胖的，小时候似乎扎过羊角辫儿，后来就一直是马尾了。她成绩挺不错，但也只有在一方小小的天地中才能被算作“挺不错”，考上我们县的市重点高中还算较为稳妥，但什么“四大名校，八大金刚”是绝对无望的。她的性格温和，敦厚，朴实，以至于我私自揣度她将来应当是一个贤妻良母。
由于雯一直是我的同学，所以我了解这些。当我是班里绝对权威的“班长”，又作为主席在学生会里叱诧风云的时候，雯就是班里一个普通的委员，也兢兢业业地做好一科课代表的工作。当我为没有考到县第一而不爽的时候，雯正为考到了班级第三而庆幸。
一切过往，都让我觉得，雯很平凡。她可以是大街上任何一个与你擦肩而过的女孩，一切都不太好，也不太坏。她认真努力地生活着，很善良，也诠释着平凡。
直到有一天，雯终于做了一件令我吃惊的事。
不知从何处而起的传闻，雯和季在一起了。在我的不断追问之下，雯终于承认了。那时候我的状态应该可以用一个网络热词“懵圈”来形容，我也顾不上自己目瞪口呆的表情是否礼貌了。
在我的眼里，雯与季并不合适，季也是和我们一个班的同学。季比较瘦，那时候，也比雯矮。雯站在他身边明显比他大了一号。而且季咋咋呼呼的，又有一点娘娘腔，我想不通雯为什么喜欢他。我也想不通，雯为什么会“早恋”。（姑且判作世人眼中的“早恋”吧）
但是，这一点道理我还是懂的。我并不八卦，所以绝不会对好朋友喜欢的人评头论足。我却也并不愿说什么“落俗”的祝福。我不觉得“年龄”是评判“早恋”的依据，但也觉得确实少有人拥有超越年龄的心智的成熟。（我对感情有一些自己的看法，大约是十分奇怪的）所以，如果雯对我说了一些什么，我都只是微笑地听着。
有一次，她跟我说，她是在学校去春游的大巴车上跟季表白的，季听了，说他也早就喜欢她了。她就和季比，比下来，还是她先喜欢季的。那时候，她脸上的红晕让我觉得她很好看也很幸福，我甚至有那么一点相信他们所谓的“爱情”。
后来，也不是很久以后，他们突然分手了。我其实没有那么意外，甚至觉得理所当然。理由，是一次平凡的争吵，然后，大约接上了这样一句话——“现在初三学业这么忙，我们还是分手吧。”就这样半真半假的灰心，半推半就的分离。
我以为剧情会像电视剧里那样演，但雯没有伤心垂泪，没有茶饭不思，没有神情恍惚，也没有试图挽回。狗血剧真害人。雯的表现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风过了无痕，也不给我任何安慰与宽解的机会。
之后的某天，我们结束了一场燃烧脑细胞的数学考试，站在学校的天台上吹风。望着楼下的低年级教室，我笑着说：“我常常有一些很奇怪的念头。”雯淡淡地答：“我也是。”
然后，雯就说了一句令我至今心惊的话，我想一次，惊惶一次：
“我经常想，如果明天我就死了，会怎么样？”
我愣愣地看着她，雯看着前方。当时威风吹过，如果摄下，会是一幅极好的电影画面。
雯算不上特别开朗外向，但一直很阳光向上，我不知道，她的心中竟还藏有这样的阴暗和消极。我很害怕，你也许无法想象，这句话对我的震动有多大。在震惊之下，当时的我只把它解读为雯的课业压力太大，精神紧张。是的，她的“爱情”，我已经忘了。
我不知道该对她说些什么，只是觉得，她已经不是过去那个我认识的雯了。
中考前的最后一次秋游，我们去了游乐场。不知何事，勾起了我对过去的记忆，我问雯：“你和季分手以后在班级天天见，还是照常说话，不尴尬吗？”（是的，我把所有分手都想像成了老死不相往来。）雯语气平平地说：“不这样，有什么办法吗？”不知道，我可不可以把她的表情解读为轻蔑和悲凉。
她冷冷地说：“你不懂。”
雯快步向前走去，而我却竟然没有勇气跟上她。我就看着一只背包，从我的视线里渐渐远离。原本我很愤愤，想辩驳几句，后来却发现，也许雯没有说错，我的确不懂。我对人类的这种美好的感情的理解，全部来自于《诗经》、晏殊、温庭筠，苏轼，纳兰容若……但显然，无论是“玲珑骰子安红豆”还是“一生一代一双人”，都无法解决雯的困境。当然，至今我仍对自己的“爱情观”矢志不渝，但我也很怕现实的一棒，将它们全部击碎。
我突然发现，我在雯的面前是苍白无力的，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
我也发现，原来雯，并没有忘记。
我开始感到，所有表面的风平浪静和毫不在意也许都是可笑的伪装。在我们的世界里，“事过”很容易，但“境迁”却不知要虚耗多少光阴。夜晚的痛，永远都不可以拿到阳光下去剖白。
雯，的确不是原来那个雯了。她终于成了一个有“故事”的人，一个让我读不懂的“复杂”的人。
雯的事，更让我看清了一个悲凉的事实。人与人之间的不可理解是根本的，尽管是用十几年共度的时光作为铺垫，我却仅仅明白了你的表面，而对真正的你一无所知。每个人的故事，都比一部狗血连续剧要复杂得多，可惜，没有那么多人渴望去了解。
这一点，曾经让我倍感孤独，如今也使我行得坦然。
山有木兮木有枝，现在我懂了这句话更深的一层意思。
爱情，友情，还有世间的一切，都充满了错过。因为“山有木兮木有枝”的下一句，是“心悦君兮君不知”。
愿我们，都被自己温柔以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