部分【火柴天堂】

6岁的夏日。 小孩子都像猫,喜欢找一个盒子把自己装起来。 我钻进一个放棉被用的大木头箱子,把自己裹在软软的被子里,关上箱子,狭小的空间成为完全属于我的童话秘境。 我在里面演绎无穷的想象力,幻想自己是一个勇闯魔兽世界的英勇男孩。 啪嗒一声,箱子的搭扣扣上了,我立刻从假想英雄沦为困兽。 神奇秘境因为没有了光而变成恐怖黑暗的监狱,我发疯地用脚踹用手推,眼前还是一片黑暗。 妈妈推门进来稍停几秒就再次出门,我没来得及反应。 不知不觉,箱子缝隙里透过来的光线也全都暗下来,天黑了,妈妈总也不来,我哭到呼吸困难。 昏睡中,眼皮突然感受到强烈的光,妈妈打开箱子把我抱了出来:“走,我们去看老奶奶。” 妈妈是小镇上有名的“冯医生”。 她喜欢回访病人,经常会带着我走很远的路去病人家里,有时还要走夜路。 妈妈牵着我的手,沿着一条水渠慢慢走。水是从山上引下来的,冰凉,清澈,甘甜,一种名叫花手绢的小鱼在水里游啊游的,五颜六色的尾巴摇摇摆摆,煞是好看。 水缓缓地流,我们慢慢地走。 走累了我们就停下来坐一会儿,以手做瓢舀水喝。
妈妈说:“人和人的标准不一样,分寸不一样。有的事,你知道就好,不要觉得你很聪明,知道吗?”
我曾因为穿了一双好看的新鞋而被没有穿鞋的男同学群殴,他们把我推倒在地,脱掉我的鞋子扔出去很远,然后欢呼着跑开。 我满身泥土地捡起污水浸透的鞋子哭着回家,妈妈说,你挨打是因为你跟他们不一样。 有一次看见一个十几岁的孩子靠着学校传达室的窗台撕信封上的邮票,他告诉我说这叫集邮。 回家问妈妈,哪里能找到不一样的邮票? 妈妈从柜子里拿出一大堆上学期间收到的信。 那天下午我一刻不停地撕邮票,几百张文革期间的邮票,看得我目瞪口呆。 妈妈告诉我邮票上某些大人物的来历和最后的结局,若有所思地说:“你要学会保护你自己,话不要说过,事不要做绝。” 我问妈妈:“给我起名叫颂文,是歌颂那个年代吗?” 妈妈说:“是歌颂它的结束。”
当我们每次学着大师的样子,在妈妈疼痛难忍时轻轻在她肚子上按摩也已经成为例行公事时,这种虚幻的希望也渐渐变得渺茫。 冬天的医院格外冷,奶奶拿了一个烧炭的小炉子,外婆、堂姐、我,围着一起烤火。 大年三十,晚上7点多,爸爸带了肉丸子和一锅白米饭过来,放在炉子上热。 肉丸子和米饭都糊了,我不想吃,心情像烧糊的肉丸子,焦成一团。 窗外远远的有过年的鞭炮声响起,我特别想出去烧一串鞭炮,但不敢说。 苦涩的烟火气和消毒水的味道混合在干冷的空气里,大家围坐炉边吃着,妈妈就在床上两眼无神地看着我们。 我默不作声,压抑得想要把胸口撕开。
第二天下午,我的同学,一个平时总是和我玩闹的小混蛋,他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是拍拍我肩膀,默默地陪着我走过一条幽深漫长的胡同。 夕阳把胡同埋在阴影里,我们也被埋在阴影里。 他把自己脸上的墨镜摘下来,架在我耳朵上,眼睛被镜片遮住的瞬间,我的眼泪奔涌而出。 他陪着我抽了好几支烟,始终一句话都没说。 那一刻,我感到自己并不孤独。
我读了无数本心理学书籍,把自己分析得底朝天。 终于有一天,规劝别人节哀的时候,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应该为这么多年的愧疚做一个了结。 当年的我没有能力给予,没有能力付出我想要的分量,我只是顺其自然地过一个正常男孩想要挥霍的时光。 我应该给予妈妈的不是愧疚,而是感谢和怀念。 妈妈对我的期望,并非成为大人物,而是活得明白和开心。 当我明白了这一点,终于可以平静地真正接受妈妈的离开,在灵魂深处,终于释怀。
小时候妈妈给我讲过很多事情,当时并不都懂。 长大的岁月里,每当我有困惑,就在心里回放妈妈说过的一切。 越长大越觉得,所有的问题,在妈妈的声音和故事里都有答案。 她用自己的智慧和自己的方式告诉我: 文仔,一切都会有办法,只要你清楚你的目的,只要你找到方式。 你记得怎样迅速记住一个手机号码吗?像是脑子里有个录音机,迅速记下那串数字,再在脑子里回放,一遍不够就回放两遍,两遍不够就回放三遍。 这世界就是这个样子,你不知道哪颗种子长出的树最好,只有悉心对待每一颗,就算有的永远烂在地里,你终究会收获一片树林。 老天当然有瞎眼的时候,下一场雪,又盖上一层霜,但只要你熬得过去,当春天来的时候,雪会化成水,滋养你的土地…… 妈妈也不知道究竟哪句话会对我产生影响,她只是倾尽所能,用成年人的方式提前教我长大。 妈妈让我明白,人不能认命,如果你觉得到此为止,你这辈子只能有一种模式。而拼命寻找方法的人,人生的道路,有组合模式。 冥冥中似有指引,我走过泥泞,做了酒店经理,做了导游,读了电影学院,做了演员,又做了表演老师,换过太多频道,转过无数个弯。 我一次次在迷茫和艰难时对自己说: 再想想,一定还有办法。
妈妈牵着你的手回家 睡在温暖花开的天堂 ——《火柴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