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环行》 以乐府诗的形式，感受8世纪一个旅行者的一生……
杜环行
杜环者，长安人也，幼居京兆，遂效命于安西都护。唐天宝十年，会大食犯境，兵败于怛罗斯，俘于异域，转徙四方。历安息，天方，摩邻，昆仑诸国，北望拂霖，南抵天竺，战佛郎机于野，溯尼罗河而下。初为军卒，后行商贾，所行所历，莫不绝奇。然千秋史笔如铁，杜环斯人，不见于张骞、苏武之奇功；未闻于玄奘、鉴真之壮志，所感所见，流于笑谈矣。然感斯人之沉浮，居中原而泊四方，出高门而操百业，所见万国之广，所历百态之伤，千古而唯此一人矣。私以为天地一人，漂四海而游八方，品百国经史兴亡，叹众生喜怒哀乐，得无去华夷之辨而生兼爱之心？余闻“江山社稷，本在黎民”，昔四海纷纭，然刀兵祸起如一，见山川异域，亦苦万民，安能不生不忍人之心而怀悲切爱民之意？杜氏一人，所感所念，盖如斯矣。及老之将至，落叶归根，孑然一人，历千辛而归中土，著《经行记》，海纳百川，以述百态。或言“各美其美，美美与共，美人之美，天下大同。”嘻！异域他音，万国如一，黎元所望，止如斯矣。
是为序
（一）
天地有丰草，物华风且茂。
安西天山北，流沙无鸟飞。远地飘游子，异乡戍征人。忆我京华日，鲜衣怒马时，杜氏闻京左，环君出高门。初闻出塞辞，感君荡寇志，更诵太白诗，仗剑意如斯。京兆万木佻，花都牡丹芳，恍惊枕戈立，空余月下人。大漠千山小，京华一梦遥。
忆昔恃年少，意气轻路遥，珍馐不知味，久念衣锦归。天子征王师，壮士何安卧！阿弟为执镫，阿母亲捣衣，阿姊理桃妆，阿爷出郭望。不及拜高堂，久别自神伤。此去破胡虏，丈夫何彷徨！休道儿女复情长，他年建功有杜郎！
（二）
朔风摧蓬草，回转空寥寥。
雄关万里遥，所寄空渺渺，还顾望旧乡，所思漫浩浩。不解戍卒意，骄阳天自高，谁引征夫泪，孤鹫仰天啸。策马登高望，关山斜影长。城关月如霜，顾影浊酒凉。挽弓向天狼，塞外空茫茫。束甲忆梦乡，疏勒河汤汤。
昼行夜如梭，戎马关山长，遥听羌笛止，烽火绵九方。将军忽上奏，石国效夜郎，都护疾奉诏，天威震朝堂。推锋效死命，建功有封赏，铁骑千里突，陌刀翻万簇。贼兵争死地，血战力不竭，仰我天兵势，所至崩峦碎。流矢纷云卷，雷火九天坠，纵马横戈处，唐刀旋若飞。汉鼓声震途，惊鸦万马摧，负甲曳戈闪，寒光草木挥。
杜郎冲敌阵，家书至长安，“杀尽番奴兮，功成得凯旋！”
既破石国军，主将不鸣金，又至石国城，主将不收兵。破城连三日，膏脂罗万钟，户户无全瓦，室室有孤孀。残阳肆饮血，骨寒弯钩月，天兵欲伐罪，义军来吊民。问君何所为?千里无烟马哀鸣!问君何所余?残星半点空晓月......
既破石国城，又驰怛罗斯，落日寂无声，唯闻弓马颤。夜月霜雪明，四顾甲兵寒，千军驰疾行，无哗马嘶鸣。戈矛自乒吟，千里不绝音......
既至怛罗斯，边地事迭起，大食犯我境，报国正当时。且忘刀兵祸，御辱须保国，将军愤填膺，壮士誓不立。王师甲兵利，大食凌盛气。龙虎战于野，珠玉难分明。匪我战之过，倒戈葛禄逻，人仰马翻处，刀光剑影逐。都护不择路，拔刀向袍泽，杜环陷死阵，泪眼望神都......
（三）
蓬蒿根已绝，羁鸟归心切，往事真如铁，异域伴乡月。
自我为寇掳，三载经行处，面北向王师，东顾意踟躇、胡音充耳久，唐冠苦淹留。汉臣空楚囚，泣血事皆休。东别安西去，西驱呼罗珊，复行至安息，人困心茫然。
同袍有孤臣，自谓拂霖氏，问君何所至，不见唐家子。奇技善开颅，妙手除百疾，自云故国地，殊与中原异。“远哲究物理，百工能巧艺，八方归商贾，千帆吟风行。文昌抚四邻，武威震八荒，诗书济世久，国祚自绵长。忆昔千乘国，相御百万兵，凌空金瓯起，穹顶巨石筑。纵情花月夜，金玉肆横流，饕餮罗百味，豪饮掷千钟。元老封固步，豪强竞纷逐，烽火绵日久，空余壮志愁。故土经丧乱，海外有孤忠。终老异教地，我心固自由。真理彻如雪，诚心鉴日月，羁我苦行身，休玷圣徒魂。”
“我有归唐意，君怀死节心，同是天涯人，相逢何相识！母邦有鸿儒，千秋怀社稷，彼国列智哲，苦心穷天机。民风有殊同，大道何曾迥。”莫道胡地无义士，赵客越甲带吴钩。谁言异道难相安，舆马舟车何迥然？
（四）
穿林打叶雨，吟啸竹自生。
神祠度若麻，闹市聚如簇，高城汇辐辏，郊野戍锐卒。康居有粟特，大宛迎木鹿，顽生磐石间，大漠扎百族。荒莽无丰稔，戈壁有恒疾，十者难存五，烟村犹栉比。凿渠引桑谷，兴寺广安民，一日拜五礼，回经不绝音。乐施尚安贫，从俭皆断酒，万国衣冠异，从教悉如流。
夜驰安息境，灯隐草木腥，颓门荡犬吠，惊鸦起寒林。知有憧光近，催马马悲鸣，恍若石国地，甲戈声未息，又见刀兵起，四海乱何依......总督召众俘，驱驰就敌境。“汝辈百国兵，今从大食命，真主佑忠勇，天国皆父兄。此地有贼兵，戡乱须保民，锐士策勋赏，匹夫知其义。”锁兵连十里，列甲开金鳞，马嘶夜岚去，凛带系折戟，凯旋归城邑，箪食壶相迎，杜郎疑四顾，但见有老耆。“昔闻安息国，治世何其昌，斩棘拓沃土，浴火锐锋芒。三洲随王化，五海拜圣火，及今宗庙绝，何弃故土根？着彼波斯袍，迎此大食军，岂知亡国恨，忍为篱下人！”
“君亦马前卒，何为怙愚忠？先君行祆教，连年战基督，拜火御万民，驱我就死地，后有白甲至，课我异教税，揭竿欲复辟，拔刀向生民！我身出布衣，自知拙且愚。不闻经史义，但存安民心。安息昔国破，两度曾涅槃，黎元得安居，江山何曾易！祆教行千古，扬善恶自浊，不解外教义，但凭本心度，天地罗万物，百教善为先。今幸得王师，驻马通衢处，止戈百战休，苍生社稷福，耕织歌于野，礼乐何曾绝？”言毕拂袖去，拔剑独戚然。
黄沙穿金甲，残鞘凝胭紫，铁马三载去，锐甲今朝归。天方夜如昼，阑珊灯未休，锦绣绕丰谷，斑斓映玄衣。既至巴格达，登堂哈里发，明君礼下士，厚赏飨利卒。“操我大食刃，驰彼安息马，开汝中原弓，着尔拂霖甲。致知虽至远，亦当苦心求，群英萃四境，自当海纳留。先知明正道，基督谓福报，本心无相异，同是有经人。”转徙辞故土，未酬报国志，随遇安四海，当怀抚民心。九尺男儿御骁勇，铁骑万里破关山!
（五）
兼葭泊江海，望尽山河泪。
西出巴格达，伏波秧罗萨，三教夺此地，千载战未休。十字苛百税，新月覆六芒，寒烟笼郊野，草木结血霜。沃野亘千里，残垣倚断壁，新寺高百顷，信众苦无衣，笙歌绵四季，饥民安守贫。百教神各异，救世盖如彼……
溯海顺尼罗，西镇埃及境，坐断文明地，犹有劫后民。飞沙引画意，桑渔悲无隙，金塔高巍巍，纤夫颤累累。
北迎佛郎机，横刀拒狂兵，主教驱布衣，圣战趋死地。屠我万户城，亡彼草芥命，俘彼百战兵，问贼盍悔意“非我弃仁心，父兄断炊饮，安居得沃野，谁欲执寇兵！”三两默然立，伶仃皆黎民……既破十字军，墟空罹饥馑，雕车相远循，褛衣空茫茫。凝声良久顾，曳兵人瑟稀，远火低星垂，且胜何堪悲！野哭寂岭阔，涕泗草惊风，凭鞍忆石国，举歌醉不成......
念昔白江口，遍野漫倭兵。默思望残寇，何乃竞凭陵。氓隶何相仇？盛世胡不归？樽罍酣溢久，角烽犹未熄，血溅染朱绂，烟燎印紫珮，死战衣冠异，轻肥骝马齐，倨傲斥此彼，戚景无问津。休将空口矜仁义，绝山恶水莫如奚！可怜两阵苦相逼，同是万国尽征役。
（六）
桑梓绕水生，落叶欲归根。
日久浴狼烟，枕戈方浅眠，褪甲难安卧，弓弛崩三弦。四方经荣辱，百战历死生，驻马吟乡音，斜日旧关城。苦战力不阙，古寺空怀月，纵酒归心切，鹧鸪啼不绝，汪洋涛蜓蜒，望之似蜀绵，日暮眺帆远，恍见长安月。别我沙场伴，赠我千里马，策马驰摩邻，轻舟疾欲行。
摩邻生黎庶，泊居身黝黑，彼岸有白皙，相蹂竞相摧。胜负无定势，贵贱朝夕改，奈何战未休，无言自东流......
乘帆向天去，斩涛伏万里，近乡情更怯，不敢忆旧邻。昔别少年郎，今归半白鬓，高堂可康直？故国且安昌？
极眺天竺境，遥闻礼佛音。安歇昆仑岸，复见旧景悉。鼎列婆罗门，锦衣何光鲜，香供罗若云，不理道饥贫。杜环哂圣僧，富贵终难弃，天涯近咫尺，饥馑何所异？狂歌兀自去，仰啸江海息......
及我渡南天，喜欲归故园，阔别中原久，物是人已非。惊闻安史乱，忍顾长安劫，催马跃扬鞭，祈念度安年。斗转复星移，九州悬旌戟，众星何历历，刀马归无期，流水空溅溅，转转不能息。墟烟随马散，草盛人凄凄，幸得存阿姊，四目泪沾衣。“昔辞盛山河，今余冢连连，大兄杳然去，夷地经延年，徙转何所见，彼身且康健？”杜环闻此意，吞声复难言......
（七)
“莫道蛮夷异，天下同此心，独韵各生熠，向善期海平。穹庐无安坐，旷野有纷逐，苍生同悲喜，四海祸如一。昔展建功志，空恃杀伐意，今知珍且重，方怀大同心。”
孔孟曰仁义，老庄道无为，墨钜尚兼爱，大爱何相悖？
草生天地间，同气何相厌！十里不同风，久别经流年。畔水为兼葭，凌霜顾梅艳，奇险峭竹坚，幽兰郁松涧。人道桂华俏，又怜杨花怨，千姿竞纷妒，群芳孰贵贱！皆云花独秀，谁见百叶连，竞逐秀衣冠，可知有黎元！素枝同根生，百草何相煎，纵彼花相厌，我自生此间。
明月皎东壁，京兆森罗戟，捣衣声未绝，夜半起三更。青灯掩故园，拂瓦弄残扉，欲揽少年事，绕指作流萤。忆我戎马途，杀伐尽难数，锋刃击甲碎，血马翻尘污。驰马万国异，望尽同乱罹，及老将欲休，浮世何所留？拂霖结义士，安息曾靖民，亦随大食命，绥远四战息。纵彼衣冠异，四海同生民，安居皆本心，何忍陷死地。八方战如麻，举目草芥摧，独守何所益，犹有赴孤忠。非谓报君恩，唯见悲民恨，奈何空怀愤，纵死亦作魂。
飓风忽过岗，遥怜万木摧，可见有孤箐，苦心扎磐岩。世事或如彼，死生皆习见，且待他年大同处，葳蕤春辉慰新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