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志·逆命书》（27）
第二章 螳螂
天驱入城后的第六天傍晚，天启城中最大的酒楼——众贤居五十岁的曹掌柜终于接到了期盼已久的帖子。
帖子上只写着这六个字，“明日前来设宴”。
并未提及人数或者菜品，但是曹贯心里已经如同明镜一般。他首先查点酒楼账册，划出明日已有预约的酒席，接着吩咐伙计带上礼品挨家登门致歉，推掉所有的预约；然后召集所有早灶上的大厨，嘱咐他们各自查点前些日子便着人从各地采办来的食材。确认无误后，定制菜谱，连夜准备配菜佐料，以便第二天上菜之时，几道大厨们拿手的镇馆菜肴不致耽搁。同时，曹掌柜还命令酒楼内其余的杂役帮工一起打扫酒楼，凡是稍有破损之处，一律更换。
这样连番折腾起来。直到夜过三更，众贤居的后院仍是忙得热火朝天。
这一切，只因帖子左下角的落款处印上的一个小小的“涂'”字。
天启商会的首领，城东涂氏，天启城中商会之首，在城中根深蒂固。尤其轮到涂天浩涂老爷子经营以来，涂氏开始与高官携手，更是空前繁荣，甚至有“入帝都，先安涂”的说法。因此近几十年来，虽然城中的诸侯变换如同流水走马，涂氏一家始终备受器重。
尤其是在这城中霸主交替的非常时期，能够劳烦涂老爷子设宴相邀的，必定是新进入城的天驱军团首领。如果能够接待好了，不说这一笔收入有多么丰厚，至少在天驱作主的这段时期，自己的酒楼还是可以保全的，不致遭受无妄之灾。
就这样，众贤居的师傅伙计们轮班忙活，曹掌柜更是在旁从始至终地守着，一夜都没合眼。等到天光放亮，街上陆陆续续开始有行人经过，才算是准备妥当了。曹掌柜也不顾一夜没睡，从后院出来直奔酒楼的前门，睁着一双密布血丝的眼睛，伸长了脖子看着对面街角生怕误了迎接这天启城中的重要人物。
一直等到半晌，曹掌柜只觉得眼睛酸疼，眼皮上似乎挂了秤砣一样沉重。他抬头看了看日头，叹了口气，挥手叫过来一个小伙计，想要吩咐他在门口盯着，自己回柜上打个盹休息一下。
可还没开口，曹掌柜就听见从街角传来刺耳的铜锣声，不由得精神一振，原本的睡意顿时消散无踪。他心里清楚，这是官府的兵卒在鸣锣开道，今天这场盛宴的正主，马上就要来了。
心中念头连转，嘴上却没闲着，连忙吩咐小伙计到后堂传信儿，让酒楼的伙计和师傅们警醒起来，伺候这些高官显贵，可是一点差错都出不得的。
不多时，铜锣声便传到了酒楼门口，身披禁军轻甲的武士持枪在街道的两旁队列，将路上的行人挡在身后，为后面的车队闪开道路。接着，街道上黄土飞腾，一辆华贵的马车经由四匹粟色骏马拉着从远处疾驰而来，紫檀塑成的车厢顶部装饰着各种镶金的雕花，在阳光下散发出璀璨夺目的光芒。车厢四周隔着一道雕栏，整座车如同一间可以移动的宫阙，看上去贵不可言。
马车行至酒楼门口，驾车的武士用力拉扯缰绳，四匹骏马驯服地停下脚步。一位须发皆白，一身紫袍的老者从车厢中缓缓走出。一旁早有随从跪倒在地，老人踩着随从的脊背下了马车，紧接着向车厢中伸手，做出了一个请的动作：“姬宗主，已经到了，请您下车吧。”
话音刚落，车厢中走出一个全身轻甲的武士，头戴抹额，腰间佩剑，站在车厢外，手扶雕栏四下望了一望，目光犀利如刀。街上围观的百姓接触到他的目光之后，不由得全身一颤，纷纷跪倒在地，不敢抬头。
“这便是天启城新的主人！”每个心中暗自感叹道，“不知今后的日子，还能不能过得下去了。”
姬伯松看了看街上纷纷下跪的百姓，似乎有些意外。他张了张嘴，但终究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在心中暗暗叹了口气，接着向眼前的老者拱了拱手：“有劳涂先生费心了，今日能在此和天启的诸位大人以及豪绅相聚，姬伯松感激不尽。”
这紫袍的老者便是涂氏现今的当家，涂天浩，此时，他笑着摆了摆手：“姬宗主严重了。天驱神军入住帝都，这是我大贲朝渴望已久的转机。我等近年来委曲求全，为终结乱世，匡扶我大贲王朝。如今终于拨云见日，定当全力辅佐各位天驱宗主，心甘情愿，死而后已。”
姬伯松点了点头，不再说话，径直走下马车，经由涂天浩的引领，走进了酒楼之中。涂天浩吩咐下人引姬伯松上楼入座，自己待在楼下，指引随后前来的大小官员豪绅依次上楼。一时间，众贤居人声鼎沸，寒喧声不绝于耳。
涂老爷子稍稍喘了口气，转头向候在一旁的曹掌柜使了个眼色。曹掌柜会意，快步躬身走到涂天浩的身边。涂天浩低下头，在曹掌柜耳边轻身问道：“宴席菜色都准备好了？”
“回涂老爷子的话，全都准备好了。各色石材，都是小人近些日子在各地采办的，绝对新鲜。比起以往，绝对有过之而无不及。”
“今天是通宴，菜品供应上没有问题吧？”涂老爷子接着问道。
所谓通宴，是指宴席一直持续到入夜。曹掌柜连连点头：“请涂老爷子放心，绝对没有问题，菜品准备足够两次通宴，以备不时之需。”
“做得好，”涂老爷子点了点头，伸手缕了缕自己的胡须，“那么酒……”
“醒神丸泡制的醇湖酿还有五坛，”曹掌柜迟疑了一下，“不知涂老爷子这次的安排怎样，是否需要炮制的更多？”
“五坛……”涂天浩闭目想了一下，“不够，还要翻倍。”猛地，他睁开眼睛，“除了给姬宗主的酒之外，其他全都要炮制过的。”
曹掌柜心中一惊，却没再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就要准备离开吩咐伙计安排，却听见涂老爷子扬声说道：“这不是若海常若公子吗？您能赏光，涂某真是感激不尽啊。”
若海常？曹掌柜心中一惊，天启城西若氏，绝对是天启商界中一支突起的异军。上一代若家当家若山桓本是孟氏皇族，天资不凡，十余岁便参与商界事务。成年后，因静皇帝所里《长彝宗法》被贬为臣族，赐姓为若，却不像其他“天潢四氏”远离天启，反而在城西安顿下来，二十余年来独自经营，竟也颇有一些规模。只是行事独立，并不入天启商会，与城东涂氏，更是不相往来。今日若家这一代的当家若海常出现在此处，也算是个不大不小的意外。
“世伯言重了，”若海常一袭白袍，腰间坠玉，颇有贵公子的翩翩之态，“天驱神军，与我大贲朝深有渊源。海常虽已是臣族，但溯本寻源，依然是孟氏后代。前来拜会，亦是情理之中。”
“好一个情理之中，公子请上楼入座。”涂天浩笑着伸手相让，若海常拱了拱手，转身走上楼梯。
涂天浩看着他的背影，不屑地嗤笑了一声，转投对着仍在身旁的曹掌柜说道：“酒全都要醒神丸炮制的，只是姬宗主，”他顿了一顿，“还有若公子的除外。”
曹掌柜点了点头，再不逗留，转身走到后院着手安排起来。
若海常踩着楼梯拾级而上，只听得寒暄道贺之声不绝于耳，暗暗在心中长叹一声，看来这天驱宗主，与那些寻常的国主军阀，也并无什么不同。心头一凉，只觉得脚步也变得沉重了。
若海常来至楼上，只见整个楼层被装点得富丽堂皇。地板上铺着青色软毡，大小官员席地而坐，面前各摆上一方小案，不时有侍者送上些瓜果之类的餐前零点。守在厅口的侍者看到若海常走了过来，将他领到了楼层的一角就座。若海常皱了皱眉，只是默默遵从侍者的安排。
入座之后，抬头观望，只见大厅的正前方摆着一张长约丈二的大桌。大桌之后，轻甲的武士席地而坐，正端起酒杯，不断接受着各位官员的道贺。还未开席，面色已有些泛红，想来已经喝了不少。
看到这里，若海常心里更是阴郁，索性并不上前搭话，只是坐在位子上，扭头静静地看向窗外。旧楼外仍有百姓在好奇地围观，想象着旧楼中这些达官显贵们的豪宴场景。
“皇城百官，商会豪绅，俱已到齐。”厅口猛然走进一名紫袍老者，正是涂氏当家涂天浩，边行边向大厅前方的姬伯松拱手贺道，“此宴专为天驱神军接风洗尘，还请姬宗主宣布开宴。”
姬伯松端着酒杯站起身来，向前踏上两步，携着涂天浩的手，将他拉至身旁的副席就座。接着，从案上端起另一杯酒，递到涂天浩的手中。
“我天驱军团，领受神意，前来帝都斩除奸邪。守护贲朝，匡扶孟氏，誓将与此城共存亡。”姬伯松举杯面向前来赴宴的各位官员豪绅说道，“初来乍到，各项事宜尚不熟悉。今得涂先生从中奔走，得于各位相见，匡复大业，更加如虎添翼。在下姬伯松，在此与贲朝的忠臣义士，满饮此杯！”
席上诸人纷纷举杯站起还礼，涂天浩举杯说道：“今日一聚，我等将与宗主肝胆相照，必定众志成城，天启永固。”
“天启永固！”其余人应声附和道。
“干！”姬伯松一仰脖，将整杯酒一饮而尽，看着席上所有人饮尽杯中酒之后，大笑着回到座位上，伸手一比，“开宴！”
“开——宴——啦！”厅口的侍者朗声通传，话音刚落，上菜的侍者鱼贯而入，各色珍稀菜肴香气扑鼻，令人胃口大开，一旁的乐师也趁机拨动琴弦，整个场面一片欢腾。
若海常冷冷地看着眼前的菜肴，自顾自地拿起酒壶倒下满满一杯醇酒，仰头一饮而尽。酒液入喉，如同火烧，心中却无丝毫暖意。
与此同时，涂天浩殷切地向姬伯松介绍着眼前的菜肴：“这道瀚海鲲翅，最是讲究火候，上菜的时机更是要拿捏的准确。厨艺精湛者，剥开鱼肉，肉丝如同锦缎一般顺滑，请姬宗主品尝。”
“这么多讲究?”姬伯松饶有兴致地夹起一块鱼肉送进嘴里，嚼了几口之后点头笑道，“的确，上菜的时机正好。”
说着，他端起酒杯，看了看窗外，脑海中映出百里之外禁军校场的景象，一抹笑意浮上脸颊。
“现在，时机正好。”说罢，姬伯松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看着眼前一片欢腾的场面，大笑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