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兹与青鸟」彼此的鸟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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Ⅰ
前几日虽下了小雪,宇治川却并未结冰。河水在桥柱两侧激起泛白的泡沫,对岸城镇的灯火倒映其中,随起伏的波浪揉碎在夜色里。
我深深呼吸。混杂着水汽与寒意的空气流过肺部,浑浊的思绪也跟着清晰起来。
「啊,长出来了。」
我俯身确认,果不其然。河堤还未化尽的薄雪下,两片带着鹅黄的草叶瑟缩着探出了头。这般姿态,像极了那孩子。
「……春天到了啊。」
想什么呢,事到如今。
我摇摇头站起身来,试图无视心绪泛起的波澜。
仍在假期的我无事可做。大学的假期没有作业,没有社团活动,我也没有关系好到能约出来的朋友——实际上还是有几个的,但她们都已经有了预定。
离和久美子约定的晚上八点钟还有一段时间。于是,我继续在河边游荡。
这便是伞木希美离开北宇治吹奏乐部后,第二年的早春。
大学一年级的课业还算轻松,即使是我这样的普通人也能不费多少力气取得还算可以的分数。
空出来的业余时间,本来是打算投入到社团活动里的。但这所大学的乐团与北宇治不同,并非将「入围全国大赛」作为目标,而是以「轻松地享受社团活动」的方针进行活动。
拜此所赐,社内的气氛相当松散——指导老师很少露面,只在周末进行自由练习,合奏练习更是几乎没有。上一年的成果是只在京都大赛出席,就连铜奖也没拿到。
如果是高中一年级那时的我的话,想必会和懒散的前辈们大吵一架,然后干脆地退出吧。
但现在的我是所谓「无所事事的大学生」,不要说全国大赛了,就连京都大赛也不想参加。赛前装病试图请假——当然被前辈识破了,最后还是在威逼利诱下吹了长笛。
自己的水平比起高中退步了很多,这点我自己也很清楚。然而却提不起干劲参加练习。是被懒散的前辈们感染了呢,还是在北宇治的最后一年燃尽了呢。
况且,没有要追逐的对象的话,也就没有维持水平的理由了吧。
「……那个,伞木前辈?」
旁人的声音将我从出神的状态拽了回来。眼前站着一位有点面熟的少女。她留着干练的齐肩短发,一侧的红丝带衬出些许俏皮的气质。
记得她是一年级的后辈,啊,现在应该是二年级了。低音部的,和久美子一样吹上低音号,名字应该是……
「伞木前辈?……失礼了,您是伞木前辈没错吧?」
「——啊,嗯,我是伞木。」
叫不出后辈的名字让我有些尴尬。
「久石奏,前辈叫我奏就好。」
少女善解人意地笑了笑,报上了姓名。
「毕竟已经毕业一年了,前辈不记得也正常。伞木前辈也是要参加吹奏乐部的聚会吧?我们一起走如何?」
「嗯,一起走吧,……久石同学。」
不熟悉的人的名字果然还是叫不太出口。久石同学也只是笑了笑,并未纠正我的称呼。
「……伞木前辈,也变了不少呢。」
和我并肩走在河堤上的久石同学抛出话题。
「诶……有吗?」
「嗯……比如说头发?」
「你说这个啊,嗯……大概是想转换一下形象?」
久石同学说的大概是我的马尾——从北宇治毕业之后就解开了,之后一直是以披肩发的形象示人。
「诶——绑马尾的前辈也很好啊,给人一种很青春的感觉。」
「毕竟去上大学嘛,多多少少想看起来成熟一点。」
「呵呵……原来伞木前辈也会有这样的想法呀。」
「不提这个,久美子她也毕业了吧,现在的部长是?」
不想继续深入的我试图转移话题,但对久石同学知之甚少,只能从吹奏乐部的话题入手。
「……黄前前辈没告诉您吗,明明约了伞木前辈您出来?」
「嗯?没有啊。」
「噗……黄前前辈真是坏心眼。」
久石同学鼓起脸颊,发出可爱的气音。现任部长就是我哦,她如此解释道。
「顺带一提,副部长是求同学……前辈也忘了吗?月永求,拉低音提琴,脸长得比女孩子还可爱的那家伙。」
「实在非常抱歉,部长大人。」
我用正经的语气和敬语向久石同学道歉——也有一点调侃的意思。她捂着嘴笑了起来。
「话说回来,伞木前辈,」
久石同学止住笑声。她脸上的微笑忽然让我联想到久美子那有点恶劣的性格。
——有不好的预感。
「铠冢前辈没和你在一起吗?」
Ⅱ
起床,吃饭,上课,练习。
离开北宇治,离开希美,来到这所音乐大学之后,我仍吹着双簧管。
我想我是喜欢双簧管的。也必须要喜欢双簧管才行。
逼自己克服怕生的问题,认识了许多同学,也交到了朋友。加入乐团,努力练习,以一年级生的身份参加大赛,独奏,拿到金奖。
铠冢霙全心全意地享受着演奏与大学生活。
父母为我高兴,新山老师也为我高兴,朋友们也为我高兴。
我也该为自己祝贺才对。
春假中的一个周末,收到了久美子的联络。
「霙前辈,我考上音大了!」
读着SNS上的文字,脑海里浮现出久美子的脸和声音。
在北宇治相处的那段时期,她是个善解人意的后辈,帮我分担了很多烦恼。春假结束后,久美子就又要成为我的后辈了。我真心为她感到高兴。
久美子说,久石同学——现任的北宇治吹奏乐部部长提议,为刚刚结束大学入试的久美子她们举办一个小小的庆功会。同时,也邀请了几位上届毕业的成员。
后藤同学、长濑同学、岛同学、井上同学……优子和夏纪两人一起去海外旅行所以不能来。
……然后是,希美。
心脏猛地抽动。按捺住心底翻腾而起的、不可名状的感情,我答应了久美子的邀请。
只是一次聚会。再普通不过的聚会。
反复告诫自己,但还是无法冷静。试图平复心情而吹起的双簧管也走了调。
最终,我还是提前两个小时到了久美子约好的店里。
「霙前辈!这边这边!」
循着久美子的声音,我来到桌边坐定。
果然来得太早了吗,房间里只有几个人。有熟悉的面孔,也有没什么印象的人在。
「久疏问候,铠冢前辈。」
坐在久美子身边的高坂同学起身问候。她还是那样一板一眼,散发着凛然的气质。
「好久不见了,高坂同学。」
我用微笑回应。一旁的久美子瞪大了眼睛。
「霙前辈,好像换了个人似的。」
「别把心声说出来,很失礼欸。」
高坂同学踢了久美子一脚。她们还是那么要好。
「怎么说呢……那可是霙前辈啊,居然会笑着打招呼了!」
这就是大学的魔力吗。久美子半开玩笑地感叹着。
我环顾四周,寻找那个人的身影。
「霙前辈在找梨梨花吗?她还没来哦。」
久美子似乎误解了我的意思。不过,这样就好。
「没什么。对了,久美子,恭喜你考上音大。」
「还有还有,丽奈也考上了!」
久美子拽过高坂同学,炫耀似的摇晃着她。
高坂同学考上音大倒不怎么令人意外。我同样向她道贺。
今年请前辈多多关照了。高坂同学这样说着向我鞠躬。
「对了,霙前辈,你和希美前辈没有一起来吗?」
「……嗯。」
对话很快中断了。高坂同学翻开一本小说,久美子则捧着手机飞快地打字,大概在和预定参加庆功会的同学联络。
我将提箱放在膝头,从中取出分成三段的双簧管和清洁布条。上次擦拭还是在上周,算算时间也差不多了。
为什么,要带上双簧管呢?
我也不知道。
Ⅲ
「铠冢前辈没和你在一起吗?」
久石同学脸上仍挂着无害的笑容,她似乎真的只是在好奇。
编个借口就好。比如霙生病了,霙去外地公演了,随便什么理由都好。
嘴唇翕动着。但是,我说不出话来。
「这样啊。」
久石同学的笑容暧昧起来。她转过头去,细碎的声音随晚风传来。
「前辈……逃跑了啊。」
「你说什——」
「没什么,就当没听见吧,伞木前辈。」
久石同学加快脚步走到前面,我看不到她的表情。
「快走吧前辈,铠冢前辈估计已经在等着了。」
「等一下久石同学,你说霙她——」
「铠冢前辈也会来哦。」
久石同学回过头来,仍是无害的笑容。
「但,久美子说,」
「黄前前辈说铠冢前辈不会来。」
「你怎么知道——」
「因为是我拜托黄前前辈这么说的。」
「我要回去了。」
我往来时的方向转身,却被一股力量拽了个踉跄。
久石同学的手不知何时紧扣在我的手腕上。
试着挣扎了一下,她纹丝不动。明明身材娇小,力气却很大啊。
「久石同学,放开我。」
「前辈不好奇吗?我为什么要拜托黄前前辈那么说。」
「……」
「其实你知道答案的吧。知道答案却假装不知道,太狡猾了,前辈。」
「……我真的要回去了。」
一股被人窥伺秘密的紧张感令人心烦意乱。那人畜无害的微笑底下到底是什么,她知道些什么。
同时怒气也涌上心头——久石她是我的什么人,又是霙的什么人,凭什么对我们的关系指手画脚——
「如果知道铠冢前辈会来的话,伞木前辈你肯定打死也不肯来吧。」
「知道就快放开我!」
怒火淹没了理智,我猛地甩开她的手,却听到一声低低的痛呼。
一滴,两滴。暗红的血液从久石同学的手腕上流淌下来,溅落在沥青路面上。
我的手指划伤了她。
怒气烟消云散。我一连串地道着歉,手忙脚乱地从包包里翻出消毒纸巾和创可贴。
「呐,前辈。」
久石同学任我摆弄着手腕,重新露出她那无害的微笑——现在看来,像只狡猾的小狐狸。
「去参加聚会,就原谅你哦。」
推开房门的瞬间,就感到一股强烈的视线。
尽管被久石同学打过了预防针,真正和霙对上目光时,我仍乱了阵脚。
霙好像没有长高,仍是那么娇小。头发比一年前分别时留长了一点,但也只是一点。
熟悉而陌生的霙用陌生而熟悉的眼神与我对视。
千言万语涌上心头,脑海里一片乱麻,喉咙仿佛锈住了一样发不出完整的声音,脸颊火辣辣地发烫。
「……希美,好久不见。」
破天荒的,霙主动打了招呼。这在我的认知范围内是和发现外星人同等的奇迹。
我当然有在关注霙的消息——品学兼优的好学生,音大管弦乐团的耀眼新星。但那些事迹仿佛虚浮在空中,我无法想象出以那种方式生存的霙。
直到现在,我才有了些许实感。
——霙她,在我不知道的地方长大了。
青鸟已然振翅高飞。意识到这一点,喜悦、安心与等量的失落涌上心头。
「好久不见,霙。」
挤出希美式的笑容,我回应道。
Ⅳ
一起举杯,祝贺久美子她们毕业之后,大家便两两三三地分散开来。
推杯换盏,互诉衷肠。
已经成年的大学生喝着啤酒,其他人则是果汁。
向往着大学生活的一年级、二年级后辈们将几个大学生围了起来,小鸟般叽叽喳喳着,试图从前辈们的只言片语中一窥幻想中生活的全貌。
在社交方面已经进步了许多,但我果然还是不太适应这样的环境。
「……超级难搞的欸!说什么『因为梨梨花前辈很可爱』,我就那么没有威严吗?呐霙前辈,有的吧,有的吧!」
把脸埋在桌上不停撒着娇的梨梨花,是我在北宇治的最后一年遇到的,吹双簧管的后辈。
她是个开朗而坚强的好孩子,即使得不到回应也坚持着要和我搞好关系。
我还在的那年,梨梨花的双簧管还没有达到能进入A部门的水准,也因此没能出席大赛。
但她努力着,不仅和大家友好相处,吹奏能力也缓慢而稳定地提升。第二年不仅参加了大赛,还和加藤同学一起担任了新人指导。
我就这样强迫自己想着梨梨花的事,努力不去注意另一个角落里的希美。
「霙前辈,要尝尝看吗?」
久石同学递来一杯饮料。果香中掺杂着一丝刺激性的气味。
「果酒啦果酒,度数很低的。」
似乎看出了我的疑虑,久石同学开口解释。然后,带着温和的微笑使用了决定性的武器。
「——伞木前辈也很喜欢喝呢。」
这并不是,爱屋及乌之类的感情。
酒精,也许能帮忙分散总是往希美身上飘的注意力。
默念着不知道给谁听的理由,我接过那杯果酒一饮而尽。
「欸——难道说,霙前辈很擅长喝酒?」
梨梨花露出吃惊的表情,似乎被我的动作吓到了。
「……嗯?不,我没喝过。」
「那那那岂不是很糟糕吗?不要随便给前辈灌酒啊小奏!没事吧霙前辈?有没有头晕之类的?」
「——还好,稍有点困。没事的梨梨花,让我坐一下就好。」
嘴上说着没事,视野昏沉起来。
看来真的要休息一会儿了。
我不着边际地想着,思绪在酒精的阻滞下似乎慢了半拍。
梨梨花被久石同学拉着,钻进了以久美子和冢本同学为中心的圈子。那边似乎在讨论恋爱话题。
——恋爱,啊。
理性的桎梏逐渐崩坏。食指伸进布料与皮肤间的空隙,悄悄脱掉袜子,屈起双腿抱起膝盖。
就像在回南中的巴士上时那样。
隔着膝盖抬起视线,我像偷窥一样注视希美。
柔软的、披散的黑发,和高中时微妙不同的气质。发间露出的玉石一样白皙的脖颈,永远爽朗地笑着的脸。
那个人还是,像太阳一样发着光。
似乎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希美爆发出一阵上气不接下气的笑,用力拍打着旁边人的背。
希美身边的,是我不认识的后辈。
大概是一年级生吧。如果是我的话绝对没办法这么快熟悉起来。
果然,希美是能和任何人都搞好关系,在任何地方都能笑着生活下去的。
「我也,最喜欢霙的演奏了。」
脑海里涌现出的是,在有着河豚游动的水槽旁,希美的话语。
被那个人这么说了的我,一直演奏到了现在。将来,大概也会一直演奏下去。
……所以,一点点也好。
至少,请夸夸我——
但,希美的身边被后辈们挤满。
——已经没有位置了。
残存的理智拉响了警报,我摇晃着头,试图终止思考。
「……呐,和冢本前辈上次约会是什么时候?新年参拜有一起去吗?」
梨梨花的声音传入耳中。
身体比大脑更快作出了行动。反应过来时,我已经挤进了叽叽喳喳的后辈之间。眼前的久美子正满面通红地捶着冢本同学。
「……久美子,和冢本君在交往吧?」
「嗯?是这样没错……霙前辈?身体没问题了吗?」
「……久美子,」
思绪混沌起来,我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恋爱,是什么感觉?」
Ⅴ
「记得吗?宣布金奖的时候,高坂前辈——」
「果然你也有印象吗?那个每天脸上写着『生人勿近』的高板丽奈,在颁奖庭里哭出来了什么的。」
「还记得部长当时慌乱的表情吗?」
「毕竟是那个高坂前辈哭了呢。部长和她关系不是很好吗?」
「还一起考上了音大呢,真是令人羡慕的一对。」
「喂喂,你这么说的话冢本前辈要哭了哦。」
……
聚在身边的后辈们兴奋地讨论着上一年全国大赛的回忆。那是去年11月的事了,北宇治第一次在全国大赛中夺金——在我离开的下一年。
也许这就是时运不济吧。我带着一丝自嘲想着。
「明年一定要进军全国。」
国中时的自己的声音浮现,带着稚嫩的不甘和全心全意的热情。
不可思议的是,如今的我已经完全无法回想起当时的心境。
归根结底,吹奏乐是那么值得坚持的东西吗?
闭上眼试图回忆,却只捞到支离破碎的泡影。
「你喜欢比赛吗?」
在回南中的巴士上,浸泡在整车的低落氛围里、忍受着责难视线的我,用干涩的声音发问。
那时的霙在座位上缩成小小的一团看着窗外,并未回答。
霙。
嘴上应付着后辈们的提问,视线不自觉地飘忽过去。
霙挤在人堆中,和久美子说着什么。旁人附和着,间或响起一阵笑声。
再次体味到宽慰与失落参半的心情,我赶忙收回视线,心中暗骂自己的丑陋。
很好,就按这个步调走下去吧。除了道别之外不进行额外的交流,顺理成章地退场回家。
——这样想着,那边忽然爆发出一阵骚动。
我强迫自己无视,继续和后辈们聊起大学生活的话题。
然而天不遂人意,几个二年级生脱离了霙那边的圈子,脸上挂着『我要开始八卦了』的兴奋挤进来。
「在聊恋爱话题欸,那个前辈!」
「哪个前辈?」
「铠冢前辈!去年毕业考进音大的,双簧管吹的特别好的那个!」
「那个一看就和恋爱绝缘的铠冢前辈?」
「她说什么了,交到男朋友了吗?」
心脏几乎漏跳了一拍。
我再次偷偷看向那边。霙似乎没注意到身边的骚动,仍和久美子聊着。
反倒是久石同学和我对上了目光——不如说她一直看着这边。
注意到我的视线,久石同学又露出她那无害的微笑。
……啧。
按下莫名的焦躁,我组织起语言,试图加入后辈们的话题。
「霙她、我是说,恋爱了吗?」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像生锈的琴键。
「伞木前辈也有兴趣吗?」
「我记得伞木前辈和铠冢前辈关系很好来着……」
「铠冢前辈她倒没有明说,只是在问黄前部长和冢本前辈恋爱的经历……伞木前辈都不知道详情的话,大概也没人知道吧。」
嗯,这样啊,哈哈。
我听到自己勉强的笑声。
无名的焦躁从胸中扩散开来,几乎要将我撑满。
「前辈想知道的话,直接去问不就好了?」
「如果是伞木前辈的话,感觉铠冢前辈会把男朋友的内裤颜色都说出来呢……」
「欸——好色——」
「伞木前辈和铠冢前辈就是那种关系吧?超级要好的。」
「是啊,真羡慕呢……」
不行。不要再说了。
捂住耳朵,不去听,不去想。
又一阵骚动。我茫然地抬头,却发现霙站起身,一步步,缓慢而确实地向这边走来。
是来找哪个后辈的吧。
「——希美。」
是喝了酒吗,霙用比平时更大的声音击碎了我的幻想。她脸颊通红,微微喘着气,眼眶也湿润了。
「——我、有喜欢的人了。」
霙如此宣告。
心脏一阵刺痛,视野模糊起来。
打起精神来,这里应该要为她祝贺才对。我告诉自己。
这样就好。霙也终于找到了我以外的归宿。伞木希美必须要作为朋友支持她才行。
「恭喜你,霙。」
我用尽全身的力气挤出笑容,作出朋友该作出的回应。
霙收下祝贺,短暂的交集就此结束——本该如此的。
「……笨蛋。」
细碎的声音传来。霙摇摇晃晃地后退了两步,低下头去。垂下的刘海遮住她的眼睛。
「……那个,霙?」
「……希美是,笨蛋。」
霙重复了一遍,声音里带着哽咽。
她猛地转身推开大门,拎着装有双簧管的提箱隐没在夜色里。
Ⅵ
在一时冲动下离开会场的我,其实并没有想去的地方。回过神来,我已经在山脚下扶着行道树喘气。
微寒的空气涌入肺部,被酒精和希美弄得乱糟糟的头脑也稍许清醒了些。
「……恋爱,是什么感觉?」
久美子略微瞪大了眼睛,又很快平静下来。
「霙前辈也开始对这种话题感兴趣了吗?在大学遇到了喜欢的男生?」
我摇摇头。
这样啊。久美子似乎还想追问,但被一旁的久石同学说着「请先回答前辈的问题」拦了下来。
「恋爱啊……大概就是这样?」
久美子炫耀似的拽起冢本同学的手,两人十指相扣。
「牵手啦,约会啦,接吻啦……什么的。呐,秀一,是你先喜欢我的吧?你觉得恋爱是什么感觉?」
她把话题抛给了冢本同学。后者在久美子的挑逗下有点脸红,但还是认真思考起来。
「嘛……你们都知道,我和久美子是青梅竹马的关系。这家伙从以前开始就这样,超级迟钝,性格还差——好痛!」
冢本同学被久美子狠狠踩了一脚。
「——经常像这样莫名其妙打人,揭起短来也毫不留情——好痛好痛我知道了别踩了让我把话说完!嘛,虽然是这样一个浑身缺点的家伙,但……喜欢就是喜欢,没办法啊。」
冢本同学的脸更红了。
「……所谓恋爱,大概都是从单恋开始的吧?至少我对久美子是这样。虽然有一堆缺点,但她的直爽、善良、好胜、以及对演奏的热爱,在我看来真的非常耀眼。」
忽然这么肉麻是要怎样啦。虽然被久美子这么喊着捶打,冢本同学还是继续说了下去。
「……嘛,这大概就是所谓的『情人眼里出西施』吧。一旦喜欢上之后,就只能看到对方的好了。会想要知道她的喜好,满足她的愿望,每天每天看着她。啊,当然也会想要身体接触,拥抱啦接吻啦什么的……」
冢本同学的声音低下去,脸也涨得通红。不知道是害羞还是被久美子踩得太痛了。
「……那个,冢本君。」
「铠冢前辈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冢本君和久美子,是哪边先告白的?」
「是我,啊,不过之后久美子也告白过一次就是了。」
久美子羞恼地瞪了冢本同学一眼,仿佛在说「不要说多余的话」。我决定不在这里深究。
「是什么时候?」
「我想想……前年全国大赛结束之后吧?铜奖那次。」
「冢本君,告白之前在想什么?」
冢本同学僵了一下,换上了稍稍严肃的神情。
「……说实话的话,在害怕。如果失败了的话,会不会连朋友也做不成了什么的。」
「……那,为什么还要告白呢?」
冢本同学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握住久美子的手。后者象征性地挣扎了一下。
「我这人比较迟钝,也不擅长恋爱什么的……但,我更讨厌踌躇不前的感觉。如果一直停在原地的话,不知道什么时候久美子就可能去到我再也触及不到的地方了。」
「冢本君,很勇敢呢。」
「被铠冢前辈这么说怪不好意思的……前辈在苦恼类似的问题吗?」
如果是平时的我,大抵会毫不迟疑地否定。
鬼使神差地,我轻轻点头。
「这样啊……虽然不知道具体情况,但我觉得,前辈只要把自己的想法传达过去就好。一直犹豫的话,只会徒增痛苦。」
「但……不一样。」
不一样的。他们的爱情纯粹而真挚,是理应受到众人祝福的存在。
而铠冢霙埋藏在心底的,是幼稚的依存,漆黑的占有,丑陋的一厢情愿,私欲的鸟笼。
我比任何人都要讨厌这样的自己。
「没这回事,霙前辈。」
久美子忽然凑上前来,安抚似的把手放在我的头顶。
能感受到她掌心的热度。
「不管动机如何,爱就是爱。霙前辈是个好孩子,当然有资格追寻自己的爱。」
「但,」
「女孩子也无所谓哦。我也爱着丽奈嘛。」
竭力控制即将失控的表情,我看着久美子退到高坂同学旁边,直接坐倒在她怀里。
「……很重的。」
「忍一下嘛。比起这个,丽奈,我们要不要再来一次?」
「什么?」
「爱的告白。」
「脑回路很奇怪啊,你这人。」
和高坂同学打闹着的久美子带着俏皮的微笑看着我,仿佛在说「我都知道哦」。
……真是个坏心眼的后辈。
不可思议的,心情变得轻飘飘起来。也许是因为久美子和冢本同学,也许是酒精对判断力的影响。
总之,我站起身来。不去考虑后果,向希美的方向迈开脚步。
希美没错。一切都是我的错。
高中二年级那时也是,是我从希美身边逃走的。
我知道的,希美不会往那方面想,但仍选择了南辕北辙的表达方式。
不带一丝阴霾的笑容,「恭喜你」。
再合理不过的反应,却几乎让我被漆黑的情感淹没。
我在期待什么?希美露出苦涩的表情?质问「他是谁」?还是别的什么?
用拙劣的骗局试图确认对方心中自己的位置什么的,再差劲不过了。
到头来,铠冢霙仍是自私的存在。
于是,我又一次逃走了。
Ⅶ
「霙……」
挽留的话语在喉咙里卡得生痛。
刚刚还热闹无比的房间安静下来,几十道混杂着不同感情的视线炙烤着我的后背。
和南中无缘大赛时的部员们,和初入北宇治时那些排外的前辈们如出一辙的视线。
「都是你的错。」
仿佛有人在耳边如此低语。
冷汗浸湿了内衣,胃部开始翻腾。我强忍着逃跑的冲动挤出一个尴尬的笑容,试图缓解气氛。
「大家,请别在意……」
我听到自己软弱的声音。
「还等什么呢,伞木前辈。」
啪啪的,不知何时到了身边的久石同学拍着我的肩。她仍摆出微笑,仿佛感受不到沉重的气氛。
「再不去追的话,铠冢前辈可要溜走了哦。」
「但,我——」
「前辈不会是要说『我又没做错』『霙怎么样和我没关系』之类的话吧?」
潜入人心的小恶魔干脆地打断了我。
「伞木前辈,你是真的不知道铠冢前辈为什么生气吗?要是这样,我可要叫您『笨蛋前辈』了哦。」
「我……」
任何辩解都显得苍白无力。
「好了小奏,不要再欺负希美前辈了。」
久美子捂住久石同学还想说什么的嘴,把她交给了身后的高坂同学。
「……瞒着希美前辈约了霙前辈来,真的很抱歉。」
她干脆地深深鞠躬。
「但是,我和小奏并不会为此后悔。如果不改变的话,不论是希美前辈还是霙前辈,都不会获得幸福的。」
你凭什么这样断定——刚打算如此反驳的我,对上了久美子的眼睛。
那瞳孔里燃烧着和一年前别无二致的纯粹。
我什么都说不出来,垂着头无所适从。
「好了前辈,快去吧。霙前辈还在等着呢。」
半推半就的,我被久美子拽向门口。
「对了,前辈请带上这个。」
似乎想到了什么,久美子转身从座位上鼓鼓囊囊的大包里取出一个狭长的匣子。
我不禁惊讶地睁大了眼睛。那东西我不太可能认错。
「小奏从学校借出来的,是前辈惯用的型号。这段时间没人用过,也好好清洁过了。」
久美子把匣子塞进我的怀里。
被高坂同学捂住嘴的久石同学说不出话,冲我眨了眨眼睛。
仿佛能听见她在说「不用谢,快去吧」。小恶魔式的笑脸看起来也顺眼多了。
心情不可思议地平静下来。
「……谢谢大家。」
我低下头道谢,匆匆离开了会场。
花了将近半小时登上大吉山,气喘吁吁的我,在展望台尽头的栏杆处看到了那熟悉的娇小身影。
这个地方是久美子的推荐,她喜欢和高坂一起在山顶对着宇治市的灯海练习。在北宇治的最后一年,我和霙也时常造访这里。
「希美。」
霙转过身,打断了还在组织语言的我。
「霙,我……」
「来合奏吧。」
突如其来的提议让我乱了阵脚。直到发现霙的视线停在我怀里的匣子上,我才理解她的意思。
「……好。」
我们在木台上放下东西。霙从提箱中取出双簧管,我则打开匣子,确认陌生的长笛。
我们开始组装乐器。一时无言。
「要吹什么?」
我想我其实知道答案。
「……『利兹与青鸟』。」
霙垂着头。
「第三乐章?」
「第三乐章。」
霙轻轻含住簧片。第一个音回转着飘向山间,我不禁屏住了呼吸。
她的指法没有丝毫迷惘,比起高中时期更加纯熟的技巧裹挟着窒息般浓烈的感情翻涌而来,压倒了一切。
头一阵发晕,意识不由自主地被霙的乐声吸引。我在霙的压倒性存在中挣扎着吹起长笛,如初学者般磕磕绊绊地呼应着。
下滑严重的水平使我完全跟不上霙的节奏。我闭上眼睛,身体颤抖起来,等待着霙停下来责备。
但霙没有停下。
即使失去长笛的伴奏,霙仍全心全意沉浸在吹奏中。
负罪感涌上心头。我将长笛重新靠向嘴边,开始追逐那翱翔的青鸟。
第三乐章,『因爱的决断』。
沉浸在吹奏中,不知过了多久。
在北宇治与霙一同练习的回忆渐渐苏醒,本以为早已丢失的经验涌入指尖。
曲子进入后半段,在一段凄凉婉转的独奏后,双簧管的音调陡然升高。
哪怕没有其他乐器的烘托,霙依旧将高潮部分演绎到几乎完美。
温热的液体滑过脸颊,我意识到自己在哭。
自情感巅峰缓慢滑落的乐声中,那时的幻象再次出现了。
朦胧的视野中,霙的身影化作纤细美丽的青鸟,振起双翼飞向远方。
我拼尽全力紧咬着霙的节奏,仿佛利兹跌跌撞撞追逐着青鸟的背影。
最后一段完全是双簧管的独奏。我放下手中的长笛,直愣愣地看着沉浸在吹奏中的霙。
最后一个漫长的颤音融入夜幕,青鸟的幻象如泡影般消失。
我这才发觉,自己身上已遍布冷津津的汗水,手指也脱力般颤抖着。
很好。我想。似乎已经没必要说什么了。如果这就是霙的答案、霙的决断的话——
一声尖锐的长音打断了我的思绪。
霙没有放下双簧管,也没有睁开眼睛。
不是重奏,也不是乐谱上紧随其后的第四乐章。在『因爱的决断』之后,霙开始了新的独奏。
Ⅷ
早春的大吉山积着一层薄雪,展望台边的老树也戴上了银冠。
凉亭的木柱浸透了夜雾中的水汽,『禁止吸烟』的标识微微发皱。生锈的钉子上挂着湿度计,指针在泛黄的玻璃罩下歪斜着。
铁栏上的积雪凝成薄冰,将夜色中沉默的覆雪森林与远处宇治的灯火分割成黑白分明的窗格。
呼出一口积郁的气,白雾扩散开来。
山间的湿气让簧片失准、指尖冻得麻木,对于演奏来说无疑是极端恶劣的条件。
但,希美在身边看着。
意识到这样的事实,高扬感激荡在胸口。自从北宇治毕业后,我从未再达到这样的状态。
在夜幕笼罩下的山顶,我吹奏起有生以来最完美的『因爱的决断』。
希美,希美。
仅仅默念着她的名字,胸口便一阵发紧,苦闷和酸楚仿佛和胃酸一起泛滥。
我紧抿着簧片,将膨胀的情感注入其中。
不这么做的话,我想我会被撑破。
几乎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乐章进入尾声。我微微换气,瞥了一眼希美。
她握着长笛伫立在那里,发丝上盖了些许雪花,睫毛下似有泪光闪动。
但她的脸上却是,勉强的微笑。
强烈的疼痛与窒息感扼住了我的心脏。
不够。还不够。仅仅如此,传达不到。
某处的弦绷断了。
委身于失控的浪潮中,我遵循着本能吹响簧管。
忘记技巧,忘记指法,忘记循环呼吸,在名为爱的情感裹挟下吹奏着,直到吐尽肺中的最后一丝空气。
取回理智时,我已经跪倒在积雪的地上,急促地喘着气。
希美仍站在那,表情隐没在凉亭的阴影里。
传达……到了吗?
一阵难熬的沉默。
「一直犹豫的话,只会徒增痛苦。」
冢本同学的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
吞咽口水,我搜肠刮肚,试图将心中支离破碎的情感拼凑成言语。
「……希美。」
「嗯。」
「我、有在努力。」
希美没有回应。
一旦停下来,仿佛就要被拽入不透光的水底。于是我拼命鞭策自己,磕磕绊绊地说下去。
「功课也是、人际关系也是、双簧管也是、我都、好好努力了。」
「因为希美说、要放青鸟离开,所以拼命努力了,不去想、不去看、不和希美联系。」
「因为希美说、喜欢我的双簧管,所以、我也想喜欢上。」
希美沉默着。
「……能参加全国大赛,很开心。能拿到金奖,很开心。能被新山老师和其他人夸奖,也很开心。我觉得我已经喜欢上双簧管了。」
「……但是、今天见到希美的时候,比那些时候更开心。希美,我——」
「呐,霙。」
希美打断了我,用颤抖的声音。
「……我的长笛,听起来怎么样?」
「……因为是希美,所以很喜欢。」
「……骗子。」
「……」
「什么『因为是希美』啊!」
希美苦闷地叫了出来,声音里带上了哭腔。
「明明很烂的吧!比南中的时候更烂!霙在音大遇到过很多吹得比我好一千倍的人吧!去找他们啊!不要、再可怜我了!」
「……希美。」
「……我是个平庸的人,而霙是特别的。你有一双翅膀,理应飞到更高更远的天空。所以,不要在普通人身上浪费时间——」
「希美!听我说!」
我声嘶力竭地打断了她。
「……我,最喜欢希美了。以前是这样,现在也是,将来也是。」
「……我果然,只要有希美就够了。如果不能和希美一起的话,天空什么的、不需要。翅膀什么的、也不需要。」
为了到达那个地方,我将双手伸出栏杆。
轻轻松手,镀着金属的管身翻转着在月光下闪烁了两次。
父母用五十万日元买下的、陪伴我数年的双簧管,就这样坠入沉默的山间。
Ⅸ
霙出格的举动让我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回过神来,我正用能伤人的力气按着霙的双肩。
霙沉默着垂下头,露出小孩子做错事一样的表情。让人想到受伤的雏鸟。
本打算趁着气势继续说教下去的我僵住了,最终什么都没说出来。
「……对不起,我冲动了。」
最终,我先忍不住道歉。
不要走。霙低语着拽住了试图后退的我,用惊人的力气抱了上来。
「……这是、爱的抱抱。」
南中时期流行的,「抱在一起互相倾诉喜欢对方的点」的行为。
我当然还记得,但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要我再说多少次也没关系。我喜欢希美的笑声,喜欢希美的一言一语,喜欢希美的脚步声,喜欢希美的头发,最喜欢的其实是马尾,但现在这样的也喜欢,有种大人的感觉。喜欢希美的香味,喜欢希美的眼睛……喜欢希美的一切。」
霙在我耳边呼出湿热的气,用沙哑的声音灌进甜蜜的毒药。
她小小的身体在我怀中颤抖着。心脏仿佛下一秒就要炸开。
必须回应才行。
「我、一直嫉妒着霙。」
踏出无法回头的一步。
「南中那时就是。明明很漂亮,家境也好,成绩也好,却摆出一副低到尘土里的样子。搞什么啊那孩子,真令人火大。」
「到了吹奏乐部也是。毫不眨眼地入手最高档的双簧管,明明是初学者却很快吹得比谁都好。」
「最令人火大的是,说什么『因为希美所以才』——凭什么啊!明明不喜欢却吹得那么好,明明吹得那么好却一脸无所谓!这样的话,这样的话,说着喜欢音乐鼓足了劲练习的我,不是像个笨蛋一样吗!」
「对不起,希美,我——」
霙怯生生地开口。
「……我知道的,霙没有那种意思。所以我才讨厌这样的、单方面嫉妒着霙的自己。很丑陋吧?」
「不是那样的,希美才没有——」
「其实我是暗自窃喜的。」
我打断了霙。
「……只是不想承认。」
那个什么都能做好的、其实很完美的霙。
只看着我一个人,雏鸟般跟在我身后的样子。
每当对上她那纯粹、期待的眼神,优越感便在心底的阴影中膨胀。
「能被霙期待着,说不定我也是特别的吧。和霙一样与众不同,不,更加优秀。我其实配得上霙,我其实很厉害……之类的,小孩子一样可笑的错觉。」
那时的我不过是个傻傻的国中生,几乎没有反抗,就沉浸在这份虚假的优越感中。
「……后来我才发觉,霙确实是天才,而我只是利用霙的友情来自我满足的小丑。」
「进路调查那时,新山老师只给了霙音大的宣传册。」
「……霙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吧?老师觉得,只有霙有能力在这条路上走下去。」
「我去找新山老师说要考音大,但老师只说『加油』。当时真的很受打击,意识到天分的壁垒是如此残酷。真的很不甘心,嫉妒得要发狂了。」
「其实我是能考上的。就算没有天分,好歹也有国中到现在的经验。」
「但,一想象和霙一起考进音大后的生活——霙遇到许多比我优秀得多的长笛手,成为耀眼的职业音乐家。而我拼尽全力顺利毕业之后,去一所不知名的中学当顾问。」
「不想接受这样的未来,就因为那可笑的自尊和嫉妒心。」
「只差一点,我就开口邀请你和我去一样的普通大学了。霙的话肯定会答应,我知道这一点,并打算加以利用——真的很差劲吧?」
「我这样的人,自私自利,自我中心,心量狭小,想法阴暗。说不定我根本不喜欢霙,一切都是为了自己。」
「……太恶心了,连我自己都觉得反胃。霙也这么想吧?像我这样的人,根本没有资格接受霙的——」
「才没有那种事。」
霙强硬地打断了我。
「一切都是希美给我的,希美想的话拿回去也无所谓。希美不喜欢的话我会放弃双簧管,希美希望的话我也可以从音大退学。希美才不恶心,希美的一切都很好。」
「……我在想,是不是知道霙会这么安慰我,我才讲出来的。果然很差劲啊,我这人。」
「那种事怎么样都无所谓!」
霙哭着叫起来。
身体被猛地拖动,眼前忽然被盖上阴影。
有什么柔软的东西贴上了嘴唇,带着果香和酒精的味道。
霙吻了我。
意料之外的状况。大脑几乎宕机。
反应过来之后,我挣扎着试图推开霙。但她毫不让步,反而收紧了环绕我后背的双臂。
「呜、呜呜——」
慌乱中,一股力量撬开牙齿侵入口腔游动起来。受到强烈刺激的我下意识用力挣扎,总算脱离了霙的掌控。
「霙、你——」
霙喘息着,眼眶湿润,白皙的皮肤染上红色。
「我对希美、就是这样的感情。」
我膛目结舌。
「生气也好,嫉妒也好,自私也好,希美的一切我都会接受。希美喜欢的东西我会去喜欢,希美讨厌的东西我会去讨厌,希美想去的地方我会跟着,希美想要的话一切都可以拿走,所以、」
霙停下来大口喘息,露出被抛弃的雏鸟般的表情。
「请不要抛下我……」
思考停止了。
被这孩子如此告白的话,恐怕连神明大人也无法拒绝。
已经,无所谓了。
不管做什么,都会被原谅的吧。
委身于原始的欲望,我回抱住霙发烫的身体。
Ⅹ
大概,我才是最自私的那个。
希美总是有很多朋友。南中的时候如此,在北宇治也一样。
而我只有希美。
当然,优子、夏纪、久美子和梨梨花也很关心我,要说是朋友的话也没错。
但希美是特别的那个。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呢。意识到的时候,希美已经成为了我世界里和太阳一样理所当然的存在。
仅试着想象没有希美的世界,身体就开始发冷,大脑一阵晕眩。
但,希美没有相同的想法。
在希美看来,我大概只是可有可无的普通朋友吧。就算没有我,希美还是希美。
希美会和其他朋友一起吃午餐,会和她们去逛街,也许有一天会交到帅气的男朋友——毕竟希美那么受欢迎。
不知道什么时候,希美就会离我而去。
抱持着这样的焦虑,我像阴湿的章鱼般展开吸盘与触手,试图把希美束缚在名为铠冢霙的鸟笼中。
但即使是这样的我,希美也愿意温柔相待。社交也是,音乐也是,希美设身处地地为我考虑,帮我融入大家。
其实只要有希美就够了,其他人怎么样都无所谓。
但如果是希美希望的事,我愿意去做。
升学时也一样。就算希美不在,我也选择去上音大。
因为那是希美希望的。
对朋友抱有这种想法,大概是很恶心的事。
如果暴露出来的话,想必连站在希美身边的资格都会失去。所以我忍耐着,直到今天。
希美说她嫉妒我的时候,我没有生气,反而感到一阵欣喜。
——希美也、注视着我。
说不定,满溢而出的这份感情,也是可以被原谅的。
于是,像无数次在梦中做过的那样,我采取行动。
下山的路并不陡峭。月光透过覆雪的枝干,在路面的新雪上投下斑驳的纹路。
「呼……休息一下吧。腿都软了,没想到霙的体力这么好。」
希美停下脚步,靠在路边歪斜的老树上。我连忙道歉。
不是霙的错啦。希美哈哈笑着,让出一侧的位置。于是我也靠上去,和希美贴着肩。
「希美现在,住在哪里?」
「嗯?在大学附近租的公寓哦。」
「房租,让我付一半。」
「嗯——哈?不是真打算从音大退学吧?」
希美发出夸张的声音。
「因为希美说不要,所以不退学,只是搬出来住。」
「霙是住学校宿舍?条件大概比我那边好多了,没必要搬出来吧。我那边连热水都时断时续,还只有单人床,很挤的哦。」
「没关系。」
真是败给你了。希美叹着气,嘴边却挂着笑容。
世界染上了色彩。清冷的空气似乎也带上了甜味。心情雀跃起来,思绪轻飘飘地飞向远方。
我们不再言语。
雪花飘落,万籁俱寂。远方宇治的灯火像是浸泡在梦里的幻影,世界仿佛只剩下希美均匀的呼吸声。
回去吧。希美说着率先起身。
「嗯,要回去和久美子他们道谢。」
「说起来,我也该感谢久石同学才行啊。」
希美习惯性地走在前方,我跟在后面。她的步子依然很大,发尾一跳一跳地甩动。
我曾追随着希美的背影,走过南中的校庭、北宇治的甬路。不知道多少次。
今后,大概也会一直追随下去吧。
「糟糕,双簧管要怎么办?」
希美忽然转过身来,露出世界末日一样的表情。
「……再买就好了。」
这种时候才能体会到霙其实是个大小姐啊。希美感叹道。
「不过,那是承载着回忆的东西吧?就这么丢掉也太可惜了。今天太晚了,明早我们一起来找吧?」
不用了。本来是打算这么说的。
但,如果明天也能和希美一起登山的话。
「嗯。约好了。」
驻足在宇治川的岸边,我看着希美登上桥面,迈着轻快的脚步走向对岸。
换作以前,我大概会急匆匆地跟上去吧。生怕希美从身边消失。
但,青鸟已经不会再飞走了。
即使拥有羽翼,幸福的终点也并不总在悠远的天空。
「喂——」
彼岸传来希美的呼喊。
希美她,大概也是一样的想法。
如此想着,我用力向她挥手。
然后迈开脚步,奔向仅属于我的鸟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