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件事,辱没了人的自信与自尊
这件事并不大,许多人可能都习以为常,而且几乎可以说司空见惯。但我似乎是第一次遇到,之所以是第一次,主要是我这个人在这些方面的不在意、不经心。不在意,不经心了,当然所有的事也就可以司空见惯,习以为常了。

离我在昆明住的地方不太远的地方,有一个“云南滇越法式文化旅游小镇”,其实在一个丁字路口,由一条大马路和旁边的步行街组成。我们也是才发现的。仅凭名字,就已经很吸引人了:滇越、法式、文化、旅游、小镇,每一词组都充满诱惑。加上我们已在昆明旅居多年,知道云南和昆明是一个在历史文化上很独特的所在。去年夏天参加“昆明城市诗歌节”,也听于坚、海男等诗人们谈到了他们童年记忆中的昆明;我和占春还专门就“城市诗歌节”中的“城市”二字发表了各自的见解。因为中国传统诗歌大多咏叹的是自然山水,很少专门会把“城市”作为一个诗歌的对象。
昆明作为近代出现的“城市”很独特吗?是历史的悠久、地理位置的重要,还是文化积淀的丰厚?古滇人、南诏国、大理国、金殿遗址、辛亥革命、讲武堂、护国运动、西南联大,等等,如果你再多去几次巍山、大理、通海、建水(临安),就一定会对这个地方萌生一种很特殊的感情。特别是白居易在《新丰折臂翁》中的那几句诗:“无何天宝大征兵,户有三丁点一丁。点得驱将何处去,五月万里云南行。闻到云南有泸水,椒花落时瘴烟起。大军徒涉水如汤,未过十人二三死。……应作云南望乡鬼,万人冢上哭呦呦。”那时的白居易,更多听闻的是这里的泸水、瘴烟,但反过来想,唐时天宝年间的南诏又该何其强盛,才使得大唐的征兵不得不“户有三丁点一丁”?可作为中国人,都在称颂大唐,又有多少人知道那时的云南和南诏?“应作云南望乡鬼,万人冢上哭呦呦”,恐怕就连哭声也早已淹没在千百年来的颂扬之声中了。
这些都是一些多余的话,是想说明我个人对云南、对昆明这个地方的旅游文化真的很有信心。但这件事却大大挫伤了我的自信与自尊。
这到底是一件什么事情?真的不大,想想真是无所谓算了,与正在发生的东北、河北的大水比起来,这能算个什么事呢?可大家如果细究一下,又会觉得这件已经发生在全国十几个旅游景点的事,竟如此招摇过市,无声无息,也就不能不让人又觉得它大大辱没了我们所有人的自尊心。在这条“云南滇越法式文化旅游小镇“(也是昆明市重点文化旅游特色街区)的入口处,有一尊外国人的塑像。塑像很有些陈旧、古老的感觉(对这类东西,对从那个年代过来的我们来说,基本上都无法判断它们到底是侥幸保存下来的还是后来新修的)。我们猜想应该是法国人吧。他的右手扶在旁边的一只桶状的东西上。上面似乎有名字。我上前仔细辨认,想搞清楚他是何人。但字迹太模糊了,也没有生辰年月,搞不清楚是什么时候的人,但装束肯定是19 或20世纪初的外国人。这个旅游街区里面有20世纪初法国人帮助我们修建的窄轨铁路和火车模型。我们在去建水(临安)的路上也看到过,从昆明可以直通缅甸或越南。可见“天高皇帝远”,那时的云南反倒比内地更容易发展铁路运输。所以理论上估计这个人可能与铁路的修筑或城市建设有关。去问询了周围的商家,看他们是否知道这个人是谁,做什么的。但他们全都不知道。我们也只好作罢,因为这种情况并不罕见:旅游景点里生活的人对这个景点的来历或人物一问三不知(这又让我想起在国外旅游时常常会遇到的与此完全相反的情况)。

于是拍照、留念,并把照片发给各地的朋友,介绍推荐昆明的旅游风光。谁料想在这些朋友中,偏偏有一位才从昆明回去不久的南京师范大学的老师,竟然因为对这个塑像感兴趣,而仔细通过网络查询了他的来历,发现他竟然是广东惠州玻璃钢人物雕塑音乐厂的产品,同一样产品,已经销往全国十几个旅游景点。只要你想买,他们就立即生产。而且你想在上面加上什么名字,他们就加上谁的名字。为了更逼真,当然也可以如这尊塑像一样,故意把名字弄得模糊不清,给人因年代久远而造成的错觉。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可大大挫伤了我的自信与自尊。我是在好心宣传昆明的旅游景点,并无意给广东惠州玻璃钢人物雕塑音乐厂做广告。但谁又能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呢?真的一夜翻来覆去睡不着。这位朋友发来了在全国各地的同一尊人物塑像的所有照片,都一样,都是这个人,摆设在全国某个可能与久远的外国街道、外国景区有关的地方,大家看见了这尊塑像,虽然辨认不出他是谁,但也会如我一样相信他就是一百多年或更早时期的一位外国人。
其实他只是广东惠州玻璃钢人生产线上的一个产品。
尽管我早就熟读过本雅明的《艺术作为社会生产》的书,也知道社会大批量的生产艺术品已经使艺术品的原创和真实受到了根本的冲击,但我还是未料到这样一件“生产品”会如此轻易欺骗了我,让我相信这尊塑像与滇越、法式、文化、窄轨铁路等等有着原本的联系。这能怪谁呢?
被反复挫伤、损坏的自信与自尊会导致什么?不知道。且行且珍惜吧,珍惜那些残存的,或还保留着的、本来就属于自己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