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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痛.书.写.

2023-08-19 22:25 作者:蓝色粉末-  | 我要投稿


《瑯嬛文集》的抄本,这是抄本中的《梦忆序》,内容和今日的印刷本一字不差
〈梦忆序〉之后有行草的读者感想,和王雨谦评语一字不差。 应该是张宗子在准备《瑯嬛文集》时,亲手写下的文稿


大梦第一

悟现实



乙酉年,天下大乱。


九月初五张宗子带着全家离开绍兴城避难到嵊县山里; 己丑年九月,他回到城里僦居在龙山之北的快园。 五年的自我流放期,他的心直坠绝望之渊,在诗的语境里想象死亡,在梦境中痛苦面对现实,找到自己存在于天地间的理由。 写下《梦忆序》时,他已是彻悟之后的人了。


丙戌正月,他曾回过绍兴城。 总兵方国安以商榷军务为名,强聘他回去。 他不得已出山,从北山踰唐圆岭,十一日在平水韩店留宿。 背上发疽,痛苦呻吟倚枕假寐中,一名青衣持名剌来报:祁彪佳拜。 他惊起,看到七个月前殉国的祁彪佳一身白衣冠排闼进入。 好友相隔阴阳在梦中坐定,生前来不及说的话终于可以说出:「世培尽忠报国,为吾辈生色。」 祁彪佳微笑,忽问:「宗老你这时不埋名隐迹,出山为何?」 他回答:「要辅鲁监国」,并说了番自己的计划。祁笑说:「你要做谁让你做,但强迫你出来没别的意思,十天之内有人要勒索你资助军饷。」 他不信:「方磐石诚心邀我共事,应该不会欺骗我。」 祁彪佳说:「你自己心里明白,天下事至此已不可为。 你试观天象」,祁魂拉起他的手步下台阶望向西南天,大小星堕落如雨,崩裂有声。 祁彪佳长叹:「天数如此,奈何,奈何。 宗老你速还山,要随你的高手,到后来只好下我这着。」 ,英灵潇洒离去前在他耳边嘱咐:「完石匮书。」


此梦在《梦忆》

金忠淳《砚云甲篇》一卷本


豹吼中惊醒,冷汗浴背,门外犬吠如梦境的延续。 挚友竟以他平生最不能也绝不为的下棋做比喻,是想触动曾经自以为高着却全盘皆输的恶劣感受,阻止自己进城? 然而他还是不死心; 第二天回到山阴的家,十天后祁彪佳梦中预言应验,儿子被缚去勒索助饷。


大势去矣后的那几年,他在剡溪,西白山,项里几处隐居。


当时,山里还有老虎; 剡中住的茅草厂逼近虎窠,有被噬的危险。 山厂之下一丛丛干木桩,一失足就是直下刀山。 艰困的生活,日常用具和以前很不一样。 三面门板拼成牀,差一片可合成棺材。 粗山麻制成的蚊帐,布目如网眼,蚊虻自在穿梭。 睡在稻草做的荐蓆上,他想起服丧,流下思亲泪。 三尺老松根当枕,坚硬难睡又常自滑转惊醒他。 麻绳结成衣架,哪敢说不能用; 瓦茶瓶宛如太古用具; 瓦灯盏光暗如漆。 粗板桌拳大的缝隙,纸笔动不动掉落。 洗脸的砂锅盆,溷浊不见底。 掘地做火炉,朝夕烧柴松,一屋子烟人人仆倒。 稻草鞋也适应了。 还有,截段竹子就是最方便的溺器,不必传说中的月支王头还会引出厉鬼绕牀哭。


山居受用,他说这是他的「毋忘槛车」。


坐困无形监牢,从眼前种种,想到曾经无地不繁华的精致生活,强烈的天渊之别,他累积出二十首〈今昔歌〉。 一窗丝瓜绿,顶替庇护不二斋的高梧绿荫; 文火煨蚕豆,对比轻纨下的冰镇瓜果盘。 布粮换不满一斗米,富春三百亩新谷满仓的日子一去不回。 以前费心调教小傒歌舞,现在池蛙两部可供指导。 满座声伎退下只剩两个老得跟猿一样的妾。 辉煌夜暗去; 味觉一切不讲。 以前种花现在种菜。 以前出门半里都坐轿,现在草鞋走百里。 粗布衣裹冻肉,以前还嫌织物花本不够精而开机自织。 断几与残床想起心爱的鼎彞三代物。 藏书不守,奴仆逃亡,朋友不识,兄弟不接。 老鹗啼声中想起和鹦鹉说话,喂画眉鸟儿吃藤虫。 丝竹陶情的过去,如今曲终人散只剩一床琴。


有更痛的时候,他写成《野老哭》十首,仅存的二首中一首哭孝陵,一首再哀书之丧失。


与陶渊明对话


丙戌年秋,他避居西白山。


八月七日是母亲陶氏的冥诞; 他「采西山薇,酌剡溪水,襍(杂)桃源鸡黍」荐享,并设父亲的神几(神位)。 父母在上,他哀告变局。 每年这一天子女林立罗拜,诸孙群嬉笑堂下的光景不再; 现在举家逃窜,五弟携家入闽,九弟、四弟妇入山避兵火,他自己家人口星散,妻子依幼女住项里,诸妾住剡,儿子铩在途奔走,镳儿被当人质,另两儿住无定所。 张宗子自己「晓冒风露,夜乘月光,扶杖蹑芒,走长林丰草间。 或踰峻领,或走深坑,猿崖虎穴之 盎所凄泊,亦不出三日,辊徙其处。 幸有高僧义士推食食之,不至饥饿。 然皮肉俱削,背露其脊,股出其髀,黧黑如深山野老,知交见之,多有不相识者。」 这即是《梦忆序》中《骑骎为野人》的写照。 沈本《瑯嬛文集》祭文/讳日告文


此时他一心殉国,只是时间点还没决定。 九月九日风雨凄然,午炊不继,他和着陶渊明的〈贫士〉,写了七首诗给剡中的家人。 除了《和贫士》之外,他依陶诗以同韵字写了《和述酒》、《和有会而作》、《和挽歌辞》。


〈和挽歌辞〉三首,按照陶诗的三部曲,从「其一」面对死亡的「放手」独白,到「其二」死后丧礼上初次与活世隔绝的哀伤,至「其三」入土后魂魄从此望向荒芜的孤独惶惶。 第一首踵陶诗的「促、录、木、哭、觉、辱、足」之韵字,首二句「张子自觅死,不受人鬼促」气魄宣告自己的死期自己决定,改陶潜的「短促」为「催促/敦促」,让原本「但恨在世时,饮酒不能足」感叹人生自然凋谢难以尽言的「挽歌」,一变而成「但恨石匮书,一编修未足」遗恨满腔的「自挽」之歌。 〈梦忆序〉里提到等同遗书的自辐诗原来在此; 〈和挽歌辞〉是他在殉国和存活的激烈挣扎中,于死亡最近处的明志诗。 同在悲苦之极写下的这几首和韵诗,其中的凄怆、破碎、冷清、仿徨,与《梦忆序》一致深刻,可是《梦忆序》中最核心动人的力量,让《梦忆》篇章与相同写得好的古笔记更多一层光辉的「忏悔」,在诗句中既没这个词,也察觉不出这层意思。 序文里无数的梦,在《和述酒》中反而是睡不着,中夜堕泪辗转到天明。 佛迹无踪; 名心、名根、慧业、舍利种种佛家观念无一进入诗怀。




大梦第二

活下去的理由


丁亥年,他守着数茎未薙之发,隐身项里。


七月十五中元,五年前他还在南京观礼明太祖的祭典,现在竟然国破家亡到如此地步。 那天夜里,太祖入梦。 第二天梦境写成《孝陵磨剑歌》,是明亡隐遁山林唯一写成诗歌的梦例。


首八句刻画的人生实境,和《梦忆序》斧劈直下的起式,有如表里重影。


狼狈住山隈,守此数茎发。

亲属为我危,背言多嗤之。

余曰毋为尔,与尔一言诀。

 自分死殉之,以此不愿喝。


山中凉夜,长空辽阔如水,奇鬼一族出现各式的狰狞泼辣中,却有騊骍马高大昂然,蹄齿美好鬼示出蝌蚪文书,奉孝陵之命召他去他被鬼众催促推上骏马,疾行如风雨,蜂拥到紫阙。


视线从下而上,在高处有穿黄袍之人,无面貌细节却堂皇命令他匍匐在台阶前,他一腔郁结哽在咽喉,黄袍人对他说话,他听到了却记不住内容,一切只有惨裂可言。


孝陵诏开武库大门,取出三尺铁授予他,铁上土锈已侵入骨,隐约看到鹧鹄文孝陵指着殿前碣石,命他砥砺。


他在碣石前试磨。 石燥又渴水,一下红锈立刻喷满手,抽起发出刺耳声,想请取其他工具,但庭陛森严,不敢开口(这是他不得退缩、没有借口、非得以命来换的决心关键),因此他以泪来砥砺不够,呕血继续顷刻间阴翳磨去,光芒乍现千障云拨开,苍凉中日月出。


捧剑到皇帝膝前,剑气白如雪,帝赐他宝剑和斧钺,说了很长的话和警告,叮嘱再三之后让他走群鬼整鞭送他回山,一路上天风夹起大浪,马蹄声如撒钹。


他在霹雳金声中惊醒,耳畔仿佛听到天柱折断的巨响魂魄在梦境和现实中震荡,止息时,他久久无法言语。


梦中,文字和语言全废,但是开国之君命令下惊心动魄的砥砺和剑魂的璀灿再生,一切意象有着再清楚不过的生命信号。 传说中石马泥兵都曾为真英雄上阵,我能连瓦埒都比不上吗? 为国朝奋斗之心被重新激励,「愿与敌一决」,「此心日夜热」,他将起死回生,这次以他一人的慧剑文字。



〈梦忆序〉不单纯是篇序文,而是这个时期纷乱心情之跋,从死前回生的澈悟宣告。 还生的他已不能是同一人,再看初期《今昔歌》中的感伤对比,他慧剑一挥,斩去居中左顾右盼的自己,碎落的元素,重组成勇猛精进的赎罪进行式:以(现在的)报(过去的),(因为)仇(过去生活中的一面)。


以笠报颅,以篑报踵,仇簪履也;

以衲报裘,以苎报绢,仇轻煖也;

以藿报肉,以粝报粻,仇甘旨也;

以荐报床,以石报枕,仇温柔也;

以绳报枢,以瓮报牖,仇爽垲也;

以烟报目,以粪报鼻,仇香艳也;

   以途报足,以囊报肩,仇舆从也。


前后正负两极的生活境遇,透过单一句型对立词组,简洁有力取代了前期在毋忘槛车的软弱哀愁。 昔日的「簪履、轻煖、甘旨、温柔、爽垲、香艳、舆从」由今日种种果报反证皆成「罪案」。 从这思路观看,现在的苦痛反而现出积极的报仇作用,同一具身躯为赎前世之罪而承受折磨,在这几乎是一报还一报的对等情况下,肉身的罪案寻到了偿还的途径。


那意识上的呢?


他说:饥饿之余,好弄笔墨。 如此不经心的说法,仿佛书写只是癖好,一种可有可无的行为。 「笔墨/书写」被轻淡化,是因为所笔墨的「内容」,不是《石匮书》的大业,而是他身体在执行报仇的一切感官上的过往追逐,太无忠孝节义,太废人废事。 但在「鷄鸣枕上,夜气方回」之际——他曾经用「一梦甫终,诸缘未始,灵台恬旷,虚白自生」定义的心境最澄明之刻 ——他却看着自己「繁华靡丽」的一生在空旷的灵台上一幕幕上演,在平旦瞬间之后升起的光线里,渐渐稀薄成空。


当作如何消受? 他问自己。 他明白,必须好好送它们到文字的彼岸。


张宗子决定了他的良心忏悔式:遥思往事,忆及书之,持向佛前,一一忏悔。


忏悔是释放出梦忆的唯一途径。 从「遥思」之念头初生,回忆完整出现,及时笔墨捕捉,意识上忽现的繁华靡丽不带罪恶杂质地转世成永恒文字,一一在佛前寻求原谅,以期在天崩地裂之际换得想念、书写、重现昔日美好的资格和自由。


灵光乍现的梦单元,他「造境」以安置之。 梦境的空间架构他有明确的想法:「不次岁月,异年谱也; 不分门类,别志林也。」 年谱是一个人一生的编年大事纪,锁在线性延伸的年月日上; 志林作品充满人为的秩序,每一景都在实际的地理方位里,每一事都在所属的类别中。 为梦忆,他拆除年谱的时间螺丝,拔除方志书的定点分类,剩下「我」和我生出的清透片段,结晶般存在于原始状态,一同在无时间、无结构下游移,他变成读者,与文字不期而遇,随兴随机,如游旧径,如见故人、城郭、人民,「翻用自. 喜」。 


「喜」,怎么突破大悲之围而出的心情? 「真所谓. 痴人前. 不得说梦. 矣」。


如果带着跟他读《四书》一样的敏感耳朵去体会,「矣」字在此,绝不随便。


《中庸》〈服膺章〉孔子说颜回「得一善则拳拳服膺而弗失之矣」的句子,他读出:「则」字说得紧严,「矣」字说得决. 绝,有泰山不让土壤,故能成其高,河海不泽细流,故其成其大之意。 从一个语尾语气词「矣」,他听到夫子庄重认真的声音,而察觉寄寓在简单句子后的造山造海运动。


将决绝语气读入他的「真所谓痴人前不得说梦矣」,句子的成色忽变,从起头「痴人说梦」彷佛通俗的感叹,一股果决在句中穿出,他忽然从痴人分身,站在对面,看着翻用自喜的傻子,还有身后的同类,那个但愿是梦的西陵脚夫,赴鹿鸣宴深怕是梦的寒士,大梦不过是蚁穴的南柯梦做者淳生,以及黄粱梦后来繁复成邯郸梦的主角卢生。 这群人在与梦相对的不同位置上,或喜或发呆或自咬自手臂或含笑沈醉,痴状不一,但病因,他知道——


都在执. 迷。 


「不得说梦矣!」 他对他们痛喝。 痴人惊醒,跨过梦的边缘,走入各自的现实。 淳生发现蚁穴结构与人类城郭惊人相似,西陵脚夫赔了打翻的酒,寒士做了官。


至于卢生,他流名千古的企图太强烈,个人丰功伟业不够再生八个儿子繁衍血脉; 子孙不可靠,还有临死前亲手写给皇帝的遗表,以文章来救; 文章若不济,就由他神似二王的字体增加遗表之美学价值,延长梦中生命至百世后进入博物馆收藏每隔数年如彗星再现世人眼前。 四道积极作为都挡不了梦破后一切化为泡影。


卢生从仙人的瓷枕上醒转看破荣华也离开了。 只剩他,犹事雕虫,仍在梦呓。 但是,「不得说梦. 矣」。 他告诉自己。 痛定思痛,梦的执迷,到此为止。


梦将大寤,面目全非的世界在黑暗的前方。 他无可逃避,只有以自己在世为人的最终身份——慧业文人——迎向之。 他借卢生的执迷典型自白:我们这种人,以文字上的自信天才造业; 我们之不能不弄、书、拈、事文字,是我们的天生。 国破家亡,书写出现无比重量,如此沉重,居然可以与殉国之忠孝节义对等置在生死天平上。 「我死备千辛,世界全不觉」他说,「十五年后死,迟蚤应无异」他想。 舍与不舍之间,轻重缓急的较量,祁世培临终时说过了,都「未免杂以私意」。 张宗子终于诚实说出自己真正的私意:与殉国相抗衡的不是书写,而是隐藏在书写行为之后,慧业文人执迷的根本病源——「一己之名」。 这颗难化名心,坚如佛家舍利猛烈野火都烧之不失的名根一点,是他最深的罪孽之数。


为《梦忆》开始的忏悔式,过程中,痴人渐渐澄明终于勇敢正视自己身为慧业文人灭除不去的心魔。 张宗子手持慧剑背离死亡走上崎岖难行的赎罪之路,在日后穷困痛苦的逆境里,完成石匮书,以赎名之罪。


他将自己的决心告诉祁世培。 和着好友的绝命词,踵着「碎、内、至、二、易、志、异、替、计、地」之韵,祁彪佳说「图功为其难,殉节为其易」,他回答「余曾细细思,一死诚不易」,二人逐步擦身而过,祁彪佳在「含笑入九泉,浩气留天地」的终点,他在「牵犊入徐无,别自有天地」的彼端,遥遥相望。


后会有期



明亡十年后,《石匮书》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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