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志·商博良·归墟》(5)
四月初七这天阿莲很开心,没有按时去赶傍晚的渔市,因为她有了个玩伴,一匹黑色的马。一整天她都在伺弄那匹马,给它刷身,喂他吃燕麦,跟它说话。莲石港里很少有马。
昨天傍晚她在集市上买鱼,看见那个年轻的旅人牵着一匹黑色的骏马站在街对面。马头上插了一根草标,他是在卖马。阿莲的心跳一下子就快了起来,连拉着嗓子跟人砍价都不敢了,她就守着一篮子鱼,透过穿梭的人流看那个旅人,就像透过时间的缝隙。
直到天渐渐黑下去,旅人也没能把那匹马卖掉。阿莲没见过那么笨的人,他不懂吆喝,也不懂讨价还价,有人来问他马多少钱,他先问人家买马是干什么用,家里可有现成的马厩。几个动了心的买家都以为他有点毛病,忙不迭的走开了。他牵着马按着长刀冲人家的背影说价钱什么的都好商量,不像是横刀立马的武士,倒像是放马的野小孩。
阿莲想了很久怎么和他搭话,像那些大户人家的小姐一样怯生生的说:“公子别来无恙?”或者装作偶然相逢的走到他身边,“喔,好巧!”再不然就抱着鱼篮走过去,“公子今天惠顾一下生意吧!”她苦恼了很久,因为这些都不像她自己。
最后她忽然蹦起来挥手说,“嗨,又见面了!”
旅人一愣,看见了她,随即无声的笑了。阿莲心里很高兴,旅人还认得她。阿莲把鱼篮往老主顾的面前一推,加一个银毫都归你了。然后穿过人流跑到旅人面前。
“这么好的一匹马怎么想要卖掉呢?”阿莲有点心痛。那匹马眷恋的用脖子蹭着旅人的脸,大概是同行了很长的路的好朋友把?怎么能卖掉呢?
旅人犹豫了片刻,“出海是件很危险的事,怕是一个不小心回不来……要是养在客栈里,钱花玩了老板就会把它卖掉,也不知道卖给什么人,想着心里不放心,觉得不如自己卖了,但是看样子来不及找到合适的买家了。”
“我帮你养。”阿莲一拍手。
“真的?”旅人眼睛一亮。
“当然真的,骗你干什么?”阿莲一昂头,“不用付钱,我叫我的几个小兄弟去割点马草就好了,他们都很听我的。”
“真不知道怎么谢你好,我没什么放不下的,就是这匹马。”旅人把缰绳交到阿莲手里,搓了搓手,“它叫黑骊,很听话的……其实它不太听男人的话,但是喜欢女孩子。”
黑骊舔着阿莲的手心,阿莲扑哧就笑了。
“我还是把寄养的钱给你吧,如果……到时候我没回来,你就把马卖给一户愿意养的人家,他原来是匹战马,但是叫他干拉车的活也无所谓,就是养的人要细心,别糟蹋的一身伤,马老了一身伤的话很可怜。”旅人轻轻抚摸骏马的长鬃,“卖马的钱算你的。”
阿莲歪着头看着旅人清俊的侧脸,“说了不用就是不用,你这人怎么那么啰嗦呢?你要是想谢我的话……有机会给我讲讲外面的事就好,我一辈子没离开过这里,每天就是看潮涨潮落,可无聊了。”
旅人犹豫了一会儿,“你真想听?那我现在就讲给你听好了。”
“好啊好啊。”阿莲拍手。
他们并肩坐在一堵倒塌的断墙上,在夕阳余晖中,旅人悠悠的从大地的最北方讲起。他说天地极北是座雪山,世间的雪都积在那里,无论风怎么吹也不增减,风雪往南去,变成水流入江河。江河水进入大海,而大海的南方有一个叫做归墟的深渊,那是个没有底的黑洞,永远不会被填满。归墟是条宽数万里的巨大瀑布,发出的水声就像千万条龙在吼叫……除了这些至雄奇的事,他也会说起路上的见闻,譬如帝都新春会烧爆竹,那是种细竹,放在火里烧,会发出劈啪的声音,很热闹;还有草原上勇敢的小伙子要想争夺最漂亮的女孩儿,就会举行叼狼会,抢一匹活狼;晋北的铸剑师相信人的心血淬火才能炼出最好的剑,于是他们从自己的心窝里刺出鲜血来,每炼一把剑都累得半死不活……
阿莲觉得他嘴里说出的每一个字好像都有灵魂,这些字无论怎么组成故事都让人着迷,一个音节都不想错过。讲到高兴的时候,她会不由自主的拍手,讲到惊险的地方她眼睛瞪得老大,偶尔她也会问一些问题,这是她的小把戏,她想让旅人跟她多说些话,别注意已经落山的太阳和空无一人的市集。
她几乎以为自己已经成功的骗他把心思都用来说故事了,因为无论她问什么,旅人都回耐心的解答……
直到旅人伸手轻轻摸了摸她的头说,“太晚了,再不回家你爹娘要着急了。”
“我还以为你已经忘了时间呢……”阿莲有点懊恼,看旅人的神色,满是对小姑娘的宽容和体谅。其实他也并不是个很老的男人,怎么好像就历尽千帆的样子?
“怕没有机会再给你讲……你帮了我那么大的忙,只来得及讲这几个故事怕你觉得吃亏嘛。”旅人笑。
“那回来再给我讲,说好不反悔?”阿莲乐得看他亏欠自己的表情,想的旅人一个回来看她的许诺。
这许诺并不大,旅人却沉默了。很久,他抬头微微一笑,“我这次是想去归墟的。”
“你逗我。”阿莲根本不信,她也听说过归墟,但那是最玄的传说了,谁曾去过几万里外?世上真有永远填不满的巨洞几万里宽的瀑布?都是小说家言罢了。
“真的,我读过好多关于归墟的书。书上说,归墟在海之东南一万两千里外,船一旦越界,水面忽然静若琉璃,无风无浪,再往前航行则水流越来越急,但寂静无声,偶尔有长龙逆水而行,与急流相抗,任何船只只能随波逐流,再行一千两百里,便会知道为何长龙要逆水而行,因为你会看见直径千里的黑洞,无波的海水到了黑洞的边缘,则发出雷鸣般的吼声狂泻而下,那是普天下最大的瀑布,深不见底,全天下的水都是自西往东流而入海,最后都是汇聚于那里,那就是归墟,乃神创天地之时在大地上留下的缺口,那里什么都没有,只有永恒的空虚,因此永远也填不满,一切到那里都会被吞没,哪怕是日月之光。”旅人望着南边,满脸神往。
“真的?”阿莲还是不信。
“真的啊,要不然为什么我想去深海。”
“就算有归墟又能怎么样?只能看到世上最大的瀑布,可再也航行不出来了吧?会死的。”阿莲想到那填不满的黑暗,微微打了个寒颤。
“不是,书上说归墟的归便是归来的归,人若是落进去,其实不会死,”旅人喃喃的说,“只是随着水,飞落……飞落……不停的飞落,你的所有往事,你认识的人,就如踏破荒原的野马般蛮横的向你而来,你闭上眼睛,就会感觉到时间逆流,回到最初。”
两个人就这么沉默起来,隔着静谧的夜色看旅人,阿莲只觉得他很远很远。
“我不送你了,路上牵着黑骊,几个男人都不是它的对手,没人敢欺负你。”旅人站起来轻轻的搂了一下黑骊的脖子,走了。
看他走的很远了,阿莲忽然从那堵残墙上蹦下来,使劲挥手,“喂!我不要你的马,你要是回来,你要是回来,会带我去外面走走么?”她想要旅人的一句话而已。
旅人转身看了她一眼,笑了,“嗯,好,如果还有机会。”
她一直傻乐,因为她有了旅人的一匹马和一句话,他们还会再见。
直到第二天太阳落山,她觉得忽然冷了起来。她隐隐约约明白了那句话的意思,“如果没有机会,那就别了。”
她抱住黑骊的脖子,惊惶不安。她不信旅人是要去找归墟,她以为这只是旅人跟她讲的另一个故事。可一点一滴的回忆起来,越来越像是真的。
她害怕的想找人说话,可是她已经好些天不理阿二了,连带着也不见阿大。她跳上马背跑向海边,刚刚入夜,阿大阿二应该在补渔网才对。
等着她的只是一片月光下的海滩,平滑如镜,被海蛎子们踩出的无数脚印已经被潮水磨平,星空两架残破的渔网和一只装了半船沙的海梭子。她在那艘海梭子侧舷隐蔽的地方找到了自己的名字,一个用水手刀刻的莲字,那是阿大和阿二唯一的财产。她牵着马一直等到深夜,没有等到他们。远处的德隆码头上空荡荡的,西瀛海府新制的木兰长舟不见了。
她忽然想起一件事,那艘深航的大船上满载着水手和新募的渔民,会一去好几个月。平安回来的人都有一笔丰厚的报酬,这是难得的好差事,港里每个小伙子都想上官家的船,赚钱娶老婆。旅人得到那份差事的时候,阿莲也为他开心。
可此刻她忽然有种不安的预感,自己要失去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