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译+节选】The Spanish Armada 第六章
"其如巨人,跨足而过狭隘世界;我等卑微之人,匍匐其下,寻觅卑微之葬身之所"①
现如今,这句莎士比亚用以形容凯撒大帝的言语同样可以用于描述当今的西班牙国王。如今的菲利普统治者西欧五分之一的领土与四分之一的人口,其国土更是遍布各地,从吕宋到墨西哥、秘鲁,从伊比利亚到意大利,再到先前葡萄牙于莫桑比给、锡兰、马六甲、澳门的据点皆纳入其治下,令古代的罗马帝国相形见绌;在其威权之下,安特卫普、那不勒斯、塞维利亚、墨西哥这些城市诞生了阿里亚斯②、埃尔格列克③、阿维拉的圣特蕾莎④诸多群星。而其王权如一位朝臣不敬所说的那样,如基督一般可以将人用黄土塑造与毁灭。
然而尽管关于菲利普的著作远比任何一位近代早期的君主要多出数倍,其个性仍然难以捉摸,正如作于1777年的《菲利普二世统治史》((History of Philip II)描绘的一般“在不同史官笔下,从来没有人像他一样鲜明丰富”。但是如将目光转向生活在当代的人身上,就会有更多的一致。阿隆索·桑切斯·科埃洛 (Alonso Sánchez Coello)⑤于1583年为国王所作的肖像中,其胡须整齐,头发稀疏而全白,然严肃的面容上钢灰色的眼神清澈庄严;身着一身简朴的黑衣,衣物上唯一的饰品就是金羊毛骑士团的徽章,而手捧的一串玫瑰念珠⑥仿佛在向世人告示画家在其祷告时作了出其不意的惊喜。国王总是衣一身黑,在埃斯科里亚尔宫中的任何多余之物都会让其感到不适。他厌恶礼袍,正如不得不前往葡萄牙加冕时一样(至少他写给十几岁的女儿们是如此);而尽管其账目显示其每个月都更一套新衣,然而这些新衣的样貌都一如既往的简朴。即使是在1585年参加其女卡特琳娜育萨伏伊公爵的婚礼中,每个人盛装出宴,而他“身着一身黑衣,朴素得仿佛平头百姓”。他与臣民同吃同享,而经常乐于表现。在华伦西亚,一些渔民将当日的渔获作为献礼,菲利普一行人便在露台上大朵快颐,如此路人皆知国王喜好当地的鱼;而在萨拉戈萨,当国王碰巧偶遇一个宗教游行队伍正拐向另一旁时,他立即来到人群之中冕冠跪地,在臣民之间向上帝祈祷致敬。
或许这种融于臣民之间、而非被视为至高无上的做法尤为重要。这与伊丽莎白的华丽浮夸形成了鲜明对比,然而这种对比并不令人称奇。只因伊丽莎白生于亨利八世极不稳固的家庭,在其母被处决后四位王后成了其继母;而作为私生子,其在同父异母姊治下更是遭到软禁。菲利普则不同,其自幼被视为继承人而培养,当1543年其年仅16岁时候便为其父指摄政,而在接下来十年内断续的任此殊荣并收益颇丰;1554年其加冕为那不勒斯的国王,不久迎娶了英女王;而渐渐的其父的大部分国土都归于其手。然而查理五世并没有为他的儿子树立可以模仿的榜样,他是成功的政治家与军人,能言五种语言而经验丰富的旅者,精通于帝王之术、善用其姿态与措辞,是天生的领袖;这是难以触及的所在,而菲利普经年累月的从政之路让其愈感成功之渺茫、而耻于失败之尤。
在其血亲之中,几乎无人为菲利普之师而为其提供建议。两位幸存的姑姑、第二任妻子玛丽·都铎与其父在1558年早已离世;而其手足之间,一位姐姐远居维亚纳, 另一位则早已隐居;同父异母的兄弟、奥地利的唐·胡安是查理五世年迈之时在雷根斯堡 (Regensburg)与一位年轻姑娘短暂恋情的结果,然而其父去世之时年仅十一岁;而同样同父异母而同样为私生子的另一位姐姐一生都低地与意大利,究其一生从未踏入西班牙。而在1560年,菲利普迎娶瓦卢瓦的伊丽莎白,但是这位法国公主在8年后便死于难产,年仅22;又过了两年到了1570年,其与奥地利的侄女安妮的完婚已是其第四段、也是最长的一段婚姻,然而仅仅十年之后安妮也死于难产,年仅51岁。其长子,唐·卡洛斯于其母亲去世之年发疯而死,其他儿子也早已英年早逝——除了未来于1578年出生的菲利普三世;幸存下来的两个女儿之中,卡特琳娜与1585年前往意大利后再无见过他的父亲,而妹妹伊莎贝拉则成为如今国王的唯一亲人。
菲利普似乎用宗教填补了这一空洞。毫无疑问,其本人虔诚无比。埃斯科里亚尔宫中的图书馆存放着超过14000卷宗教书籍,而其图书管理员的笔记表明这些书籍经常被国王翻阅。在国王床边书柜里存放的42本书中,除了一本严肃的历史巨著外,其余皆与神学有关。他每天参加弥撒,每周至少听一次布道,每年忏悔并领受四次圣餐。每逢大斋节、及精神极度紧张的时候(如瓦卢瓦的伊丽莎白去世后),他都会闭门不出。修道士们注意到,国王偶尔在祈祷或沉思时,脸颊上都会滑落泪珠;而一些虔诚的宗教人士——包括圣依纳爵·洛约拉(St Ignatius Loyol)和阿维拉的圣特蕾莎都在在国王身上寻得了某种深刻而不寻常的虔诚。
许多人觉得国王越来越沉迷于此。自1560年始,菲利普与教士的通信中越来越多的提到了圣遗物,并迫切的要求将新教地区的这类古物安全的运回西班牙。到了统治末期,埃斯科里亚尔宫中专职保管圣遗物的西根萨的何塞(José de Sigüenza)甚至能吹嘘“唯有三位圣徒我们没有保管他的任何部分”,其列举的清单中拥有7422样圣遗物,包括12个古代圣徒的身躯骸骨、144个头骨及306个完整的四肢骨。对于一位天主教徒来说,一件圣遗物被视为令人钦佩的虔诚,一堆圣遗物被视为虔诚教徒的典范,然而高达7422件圣遗物只能是对着宗教无休无止的痴迷。事实上,自1587年开始,国王就以一种一丝不苟的自律将他的圣遗物拿出供人朝拜,而不久后更是坚持这些古物都将同时在教堂的不同祭坛上供人瞻仰。据西根萨的何塞所说,“国王有时独自一人、有时带着自己的子女一起瞻仰。而当到这里时,国王多次要求给他这看这个、或是那个圣遗物,而当我将其捧在手里而未来得及用布纱国王便弯下腰、脱了帽亲吻捧在我手上的圣物。”修士另外补充道,因为一些圣遗物实在太小,他也被吻了快一千下。
在坚定不移的虔诚之心下,不难发现,菲利普毫不怀疑的坚信自己与自己的国度享有上帝的恩宠——换而言之,就是上帝与他同在。当1585年第三大岛得胜的消息传来之时,菲利普的私人秘书马特奥·巴斯克斯(Mateo Vazquez)表示,“陛下对于天主事业表现出的关心、热情与投入,确保了主能惠及于此.....将海洋置于统治之下固然重要,然而更重要的地方之处在于可以期盼上帝赐予更幸运的成功,以作为陛下追寻上帝与天主教事务的荣耀所付出的努力的回报。”国王欣然赞同。而由此他的政令一次又一次施加在极不情愿的下属或者臣民智商,理由正是一切皆为了上帝而服务。1571年入侵英国时对阿尔瓦公爵的道德绑架前文已述;而在西班牙舰队起航之前,历史惊人的相似:1587年冬帕马公爵反对国王入侵英格兰的计划,而菲利普平淡的回复(正如回复圣克鲁斯侯爵的一般):
“朕对于寒冬之际派遣一支大型舰队组成的孤军、在无安全港口的情况下横渡海峡的艰难早已悉知,然.......因全然为上帝,天时必利于我”
而稍些时日,麦地那西多尼亚识图说服国王放弃整个计划、只因为迫使舰队返航拉科鲁纳港的逆风很可能是上帝的警告时,国王只是傲慢的回复既然整个计划都是为了上帝的荣耀、那么如此的解释站不住脚。尽管最终这支舰队遭到覆灭、希望同时破灭,菲利普暂时动摇了上帝与他同在的信念,然而其唯一的公开反应便是下令停止每周为舰队成功登陆的祈祷,并给他的主教们在所有教堂举行特别仪式,以感上帝其仍有挽回的余地。
“为天主付出一切诚挚,如此陛下便能指引他们以达目的”
最后在纵观整个90年代,菲利普几乎是以完全相同的借口为西班牙在低地、法国和海洋之上而代价高昂的军事行动做辩护,同样因为这些行动不可或缺、能够成功、皆以上帝之名。因而在1591年,当私人秘书——八年前为第三大岛的胜利欢呼雀跃的同一人争辩道“若上帝真的是为了让陛下清扫世间一切障碍,必会给予相应的金钱与力量”;然而国王的回复异常坚决,他写信给马特奥·巴斯克斯,直言绝无可能,其在国外的十字军行动不能被放弃,“因为天主教的事业高于一切”
一位近代早期的君主居然需要写信予其心腹、甚至这位心腹就在隔墙工作,着实令人惊讶;然而这正是菲利普的统治之术,私下的咨询意见并非他的风格。1576年,在拒绝了一位高级军事顾问的面谈后写下了如下内容:“虽然乐于与其会面,然时间不允.....无论如何”;他接着为了其秘书的益处,“我忘却了这些面谈者的许多谈吐,而无论如何也不许将其告知”。
菲利普并非直面于他的臣民,而是坐在办公桌上用羽毛笔维系统治。国王通常在埃斯科里亚尔宫中最深处的小办公室一待就是八九个钟头,坚持命由己出而决于己之手;尽管有时会接纳臣民的之谏,然而最终的决定仍有己决出。诚然,在这种混沌之治之中,对国王的益处显而易见,其一使得主动权在其之手而防止臣属对权力之滥用,其二能避免一时冲动或在朝臣的压力下做出决策,保证最大程度的政出于己。然而这种政治运作存在着致命的漏洞,而这种易于做出一叶障目抉择的短处将在接下来对英格兰的征服之中表现无遗。
在其统治期间,总有朝臣——其中包括许多流亡的英国天主教徒敦促西班牙赶紧发动一场入侵力求推翻都铎王朝,而自1559年后,国王便愈发深信对英格兰的入侵不可避免,然而这场命运的决战却总是一推再推。尽管1571年里多尔菲的阴谋者获得了西班牙的公开支持,然而其他人却再无得到许可;即使斯默威克的入侵者是由西班牙的港口起航,国王却也曾试图在局势不妙时将其推卸。究其原因,他似乎认为在低地地区再度平定之前对英格兰的干涉不甚明智;然而在征服亚速尔群岛后,这一构想再度闪现。
据一位当代西班牙政治观察家所述,在征服第三大岛后,那些随圣克鲁斯侯爵出征的将士公然谈及“葡萄牙已纳入囊中,英格兰将步其后尘,而我们随后将占领法兰西”。到了1583年8月,圣克鲁斯侯爵向菲利提及了从海上入侵英格兰的可行之处,一系列事关征服事宜的文件由侯爵的幕僚正式起草,其涵盖范围自罗马人和萨克森人的征服至十五世纪兰开斯特大军从边境的登陆;法国最近的对怀特岛的企图与教皇在斯默威克的远征及里多尔菲的阴谋也被记录其中。一切都表明,唯一适合的入侵目标定是伦敦,其不仅是都铎王朝的心脏所在,也能轻而易举的从海上抵达;更重要的是舰队在泰晤士河畔登陆之时,帕马公爵的法兰德斯军队也能提供随时的支援。
随后,菲利普不出所料的征求了帕马公爵的意见,他给自己侄子的信中写道“为了结束(低地平叛的)战争,唯有一劳永逸的解决英格兰才是明智之举”;接下来的信中,帕马公爵被直白的问及是否愿意发动一场入侵以颠覆伊丽莎白而让苏格兰的玛丽取而代之。尽管帕马公爵并非冷酷无情,不过他更愿意带着自己的法兰德斯驻军直接跨过海峡发动袭击而非由西班牙启程;然而由于自83年后战况愈下,帕马公爵认为在此之前最好先完成对尼德兰的重新平定。
于是远征计划只得暂且搁置。不过到了1585年的5月,渴望为天主教取得伟大胜利的新任的教皇西斯笃五世一个月内接连两次找到菲利普驻罗马的大使以期西班牙为上帝“立不世之功”;而具体来说,这场新的远征计划的目标要么是盘踞赛阿尔及尔的摩尔人据点,要么是英格兰。西班牙大使尽责尽职的将一切告知他的国王,然而菲利普却在来信的背后愤怒的写道:“莫非对低地的平定非为上帝?莫非其中的损费几何无人知悉?事关英格兰的计划勿再提及。”
在这之后漫长的一段时间里,教皇似乎满足于对日内瓦的再征服,这里从前是萨伏伊公爵的领土,而如今是加尔文分子的据点;然而随后教皇便迅速回到了他最初的诉求——要求西班牙在进军荷兰与泽兰之前远征英格兰。然而这一企划再度被菲利普泼了冷水,菲利普在回信中明确告知教皇西班牙深陷其中,而除非完全收复由叛军占据的全境,否则在此之前无法做出更进一步的承诺;随后国王提醒教皇如此一个事实,在低地进行的平叛战争乃是“维护上帝与圣座的绝对威权”而“不应当在信仰问题上做出让步”;最后菲利普敦还促教皇,要求其为自己的军队筹资以便让西班牙更快的取得胜利。
尽管以十六世纪的标准来看,西斯笃五世在当年已是垂垂老矣(其1521年生于那不勒斯),然而却坚忍而老谋深算。在与西班牙驻罗马的大使商谈的同时,教皇还派出了自己的使者、托斯卡纳 (Tuscany,或由其首府称佛罗伦萨)大公的朝臣路易基·多瓦拉( Luigi Dovara)动身前往西班牙。教皇的使者允诺若西班牙出征英格兰,教皇与大公将分担远征的费用,这些在七月与八月间被提及商论,然而当打伊丽莎白来突发消息传来时,多瓦拉不必再费口舌。
九月,关于罗阿诺克远征对纽芬兰渔民的袭击及《无比宫条约》⑦的签署传到了国王的耳旁。十月,关于德雷克在加西利亚的巴约纳(Bayona)与维戈(Vigo)肆无忌惮的暴行更是传来。这两处地方于10月7日到17日间被英国私掠者占领,尽管这两座城镇并未被严重的洗劫,然而教会的财产却被严重侵害,圣像与十字架均造毁坏。如此在西班牙国土上的入侵与渎神极具挑衅,而事实正是如此:用德雷克的高级军官克里斯托弗·卡莱尔(Christopher Carleill)这正是“为了让西班牙知道我们的存在。”
在这方面德雷克的远征无疑比预期的更为成功。对菲利普来说,巴约纳与维戈遭到的洗劫似乎是压垮他神经的最后一根稻草——英格兰的问题无法再继续拖延。菲利普确信是时候对英宣战,何况西班牙如今已经享有了至少有一段时间的“和平之好”。10月14日,在德雷克离开加西利亚的不到一周的时间里,教皇与托斯卡纳的大公几乎同时受到了菲利普事关入侵英格兰计划的回信。菲利普接纳了教皇使者的提议,然而同时警告二人这将是高昂的远征,其中的开销至少需要三百万金杜卡特,更需要充裕的时间一做准备;最后菲利普请求教皇的祈福,以及更重要的——要求教皇做财政上的支持。
接下来几周等待教宗答复的时间里,有关英格兰军队在低地集结与德雷克接连在加那利与加勒比肆虐而去的消息接踵而至。如果说菲利普在此前对远征计划有何疑虑,那么此时这些疑虑也都烟消云散。12月,菲利普重新审视的约两年前帕马公爵与圣克鲁斯侯爵提出的简略的计划。随后国王邀求帕马公爵供及进攻英格兰可靠的地图与情报,并咨询了他对最佳战略的构想;而圣克鲁斯自1584年起便加封“大洋总管”(Captain-General of the Ocean Sea)而以负责建立一支足以抵御任何外来入侵的海军,如今同帕马公爵一道被委予远征的重任。
次年3月,埃斯科里亚尔宫中收到了二人的答复。尽管圣克鲁斯侯爵在答复中并没有指明任何与战略和战术的相关内容,然而他的献策里对远征所需的物资做了详尽的罗列,从每一艘主力舰到每一双士兵的鞋如何调用都被列入其中。在侯爵的构想里,远征英格兰的计划几乎与当年征服第三大岛的别无二致,只是规模更为宏大;侯爵的目标无比直白,便是将一支海陆两军组成的部队直接归于其麾下作为统一指挥在里斯本整装待发,与随行的补给船队一道集中登陆英格兰的某个滩头以取得决定性的胜利。
在决定胜负与否的关键要素之中,首当其冲的便是后勤。在整项战略中,需要150艘共计77250吨的船舶才能将预想的五万五千余名士兵与其所需的装备、弹药、辎重运往目的地。而在这之中,包括来自拉古萨、威尼斯、西西里、那不勒斯与西班牙在地中海沿岸的领地的大型商船40艘;来自比斯开和吉普斯夸的巴斯克商船35艘;西班牙王家盖伦25艘,此前停泊在里斯本和加的斯;大型帆船20艘,包括此前俘获的葡萄牙王家战舰;波罗的海德意志商船30艘,此前刚于菲利普签订了相关合同并为之征用。而除此之外,还另外需400艘小型船只支援这只庞大的舰队。
第二项内容,便是舰队在登陆之前应当如何防卫。在圣克鲁斯侯爵的构想里,远征舰队只能做纯粹的自卫,圣米格尔岛爆发的战斗证明了一场经久的海战多么何等徒劳无功,其以折损在岸上本能获胜的兵力以取得舰队作战的能力;而这只舰队正如他在1588年所做的那样,以严密的阵型与自身的自卫火力航行到伊丽莎白的滩头;而即使舰队不是毫发未伤,至少也能相对完好的进行下一步的行动。
接着便是为掩护陆军并保护滩头而特地建造的200艘登陆艇,而毋庸置疑,抢滩行动也是整个计划中最困难也是最关键的一步;然而圣克鲁斯侯爵与其麾下的士卒早已有了宝贵的经验,登陆英格兰的滩头与登陆亚速尔群岛的并无什么本质区别,而侯爵也小心翼翼的明确了先前在里斯本和第三大岛取得胜利的关键。在接下来的远征行动中,四十艘桨船与六艘半桨战舰将凭借自身的能力尽其所能,尽管这些靠桨航行的船只无法在开阔水域与风帆舰艇对抗,更无法在恶劣的天气下航行;然而当这些桨船在大舰队的庇护之下驶入近岸水域时,其发挥的作用将是致命的。作为灵活而迅捷的舰艇,这些桨船足以在直接冲向滩头的同时炮击岸上的敌阵;而作为近岸登陆支援舰,他们能够在滩头迅速将辎重——特别是重型攻城火炮与野战炮——从舰队中卸下以巩固滩头阵地。之后,一旦巩固了最初的滩头阵地,便开始接下来的陆上作战,此时这些桨船将支援冲到岸上的陆军的侧翼,并按需求探入各个河口与海港,正如圣克鲁斯侯爵的舰队在六年前攻占葡萄牙时为阿尔瓦公爵的部队在塔古斯河所做的那样。
最后,当这些抢滩部队与其辎重被投送上岸后,行动将进入最后一个阶段,这也是征服英格兰王国最为重要的一步。侯爵并无明说行动到何为止,而为行动提供一切必要的供给以便迅速的取得胜利。迅速攻占都铎王朝某些脆弱却重要的城池是征服英格兰最无可置疑、也是最经济的手段,因而行军速度至关重要。为此,侯爵预计需要五万五前余人组成的陆上部队,而这其中包括许多久经沙场的老兵;这支陆军配以一支庞大的攻城部队,这些炮兵将在要地布下四座包含12门40磅加农与4门25磅寇菲林的炮阵以为支援;除此之外,还有16门重型野战炮、24门轻型陆炮与20门回旋炮。庞大数量的驮畜、重车、专业的工匠也被配到这支炮兵队伍;除此之外,还有一支三千余装备精良的士兵组成的先锋队以在战地构建野战工事、并为围城扫清障碍。
侯爵的幕僚队伍,则包括行政官员、一支专门的医疗队与一支宪兵队;而尽管在计划中并无提及(似乎是侯爵本人认为此乃国王之事),却可以肯定有一支人数庞大的牧师队伍以维持这支新时代十字军的热忱、而为世俗的征服行动披上一层宗教色彩。根据最精密的计算(在圣克鲁斯侯爵的计算之中精细到每一个陶盘),这项宏大的战略将耗费惊人的1526425798马拉维迪⑧——或者说,400万余杜卡特金币或一百万英镑许。
或许圣克鲁斯侯爵像同时代的其他将官一样,当其君主委其为某些战略计划制定时,会故意抬高要求以周全将来遇到的缩减计划的可能;不过毋庸置疑的是,侯爵的战略计划若是一直规模较小的两栖部队也有可能顺利完成,只是多了许多不确定。不过尽管如此,圣克鲁斯侯爵的所要求几乎马不停蹄的便被开始准备。1586年4月2日,在菲利普的授意之下三个地方的海上舰队几乎同时开始准备。圣克鲁斯侯爵被调往里斯本以准备一只战斗舰艇组成的舰队,美其名曰“拱卫王国以免受海盗侵害”;麦地那西多尼亚公爵古兹曼的唐·阿隆索·佩雷斯则被授意在安达卢西亚的港口召集士兵与补给船队;而在北方,八艘停泊在坎塔布里亚 (Cantabria)的大型商船与四艘同样停泊于此的夹板船(pinnace)被征用,作为一只全新的舰队归于西班牙最富有海上经验的航海家里卡德的胡安·马丁内斯麾下。
显然,这项战略的某些决策是由具体的会议所决,而非纸面决定如何,因而舰队所预设的目的地究竟为何依然是一个秘密;然而现代人却依然可以在没有文献参考的情况下轻而易举的推测,即使是在这项远征计划的草创阶段,其所预设的滩头也是如1588年之时的肯特郡。但是也有其他可能。其中之一便是位于威尔士的米尔福德港 (Milford Haven),是为浑然天成的港口,其位于威尔士偏远的西南角,也是未来1596年与1597年两支远征舰队的目的地;然而更有可能的是圣克鲁斯侯爵曾提议的爱尔兰南部的滩头,或许是科克(Cork),或许是威克斯福德 (Wexford)。而事实上,这些地方也是随后讨论远征计划的许多文件所指定的。不过倘若圣克鲁斯侯爵真的计划登陆爱尔兰的海岸,那么其构想的计划便与菲利普计划里的另外关键一人——帕马公爵的意见相左,而在此之前国王也曾向后者征求建议。
同年4月20日,当西班牙的远征舰队刚开始筹划之时,帕马公爵便将自己对态势的看法从法兰德斯递予了埃斯科里亚尔宫。这是一封长达28页的书信,其中分析了远征计划将遇到的种种可能,而进一步的细节则被委予公爵的密友、意大利工程师乔瓦尼·巴蒂斯塔·皮亚蒂(Giovanni Battista Piatti)。在信的开头,帕马公爵便对国王对整项计划保密的缺失感到忧心忡忡,据他所说整个法兰德斯的士兵与平民都在公开谈论如何入侵英格兰;不过公爵也坚信如果采取一些基本的防范措施,整项计划还是可行。首先,西班牙君主应当独揽专权,“既不依赖于英格兰人,也不依赖盟国的帮助”,为此帕马公爵专门用了整整一段话来让教皇知道整项计划的风险,因为涉及的人太多,所有关键点不可避免的会被泄露;第二则是确保法国的绝对中立,以保其不会在战时采取任何手段阻止西班牙的入侵,无论是向伊丽莎白提供援助还是再度干预低地联省;第三点,也是最后一点,必须有足够的部队与物力以保卫重新占领的低地叛镇,确保及时在远征部队离开后也不会遭到叛军的反击。
公爵认为,如果这一切得以实现,那么法兰德斯的驻军便能抽调三万步兵与500骑兵组成的部队,登上一小支驳船组成的船队跨过英吉利海峡直冲滩头。在这些依然是一个秘密的同时,“将这支部队运到驳船上、而在探明伊丽莎白兵力何处的后,船队将在无风的情况下在10到12小时内横渡英吉利海峡;而若顺风则只需8小时”;公爵坚信这场入侵将取得巨大的成功,他在接下来总结道,“最合适、最接近出发地、而最容易抢滩的便是多佛到马盖特 (Margate)间的滩头,这将由此对伦敦城发起一场突袭”;而在最后,也是最关键的,公爵强调远征的最佳时间是十月份,“若本年无法完成,务必延至明年同时”。
在帕马公爵的献策中,只花了两个段落来叙述西班牙海军支援的可能,即使如此,他构想的“最坏的可能”也是计划的内容不知何为英国人所知。在这种情况下,由于德雷克迫使西班牙出动一支舰队保卫大西洋,那么这支舰队“要么出其不意的行军到此,以增援已经登录滩头的陆军部队,并确保法兰德斯与英吉利海峡对岸的畅通无阻;要么,若这支舰队规模庞大、装备精良,那么则将英格兰的舰队引离(多佛海峡)”。
此时,菲利普面对的是两项似是而非的计划,这两样计划一个得到了其最得力的海军指挥官的支持,另一样则是出于自己最富有经验的陆军将官的献策。不过二者孰优孰劣?
在某种程度上,帕马公爵的计划由于长期的拖延而令人慢慢失去了兴趣。早在1585年12月29日,菲利普便委予此任;但是尽管在2月7日便有人提醒,这封回信却知道4月10日才发出,而直至6月20日才由菲利普的密文员(回信以密文寄出)接收。又过了四天,外交大臣伊迪亚克斯的唐·胡安(Juan de Idiáquez y Olazábal)才与工程师乔瓦尼·巴蒂斯塔·皮亚蒂商讨具体事宜,其中包括目前的港口有何种运输船只可用、在离伦敦更近的泰晤士河寻求另一个登陆地点的又有何等优势种种。随后这些文书档案被移交给国王的咨政祖尼加的唐·胡安手里。
祖尼加的看法,是基于其一生的政治和军事经历,他在十六世纪五十年代曾在低地作战,之后荣升驻罗马教廷的大使与那不勒斯的总督,后来更是成为菲利普二世的国事与军事顾问。自1585年来,祖尼加一直主持一个名叫“晚后委员会”( juntd de Nocbe)的机构,该机构存在的目的的成立是为了协调埃斯科里亚尔宫决策,并就重大失误向国王纳谏。祖尼加对帕马公爵的提议乐观非常,而尽管他认为直接吞并并无好处,只因“捍卫英格兰的成本过高”,却也强烈支持将未来新征服的国土至于友善的天主教君主之下。如此,祖尼加推荐最毋庸置疑的君选人——苏格兰的玛丽·斯图亚特成为征服地的女王;不过他还建议玛丽与一个可靠的天主教亲王联姻,而帕马公爵的名字便列于其中。
比起圣克鲁斯侯爵与帕马公爵,祖尼加提出的战略计划可谓更为冒进,事实上,其构想的战略便是结合此前的两项计划。在祖尼加的计划里,一支庞大的舰队将携带尽可能多的部队与辎重从里斯本出航直抵爱尔兰,在那里派遣一支突击队登陆滩头并巩固阵地;这支舰队的存在也会威胁扰乱伊丽莎白的海上力量,如此当两个月舰队驶往英吉利海峡对岸时,英格兰的抵抗能力将大幅减弱。另一方面,帕马公爵麾下的三万名法兰德斯的老兵将登上驳船直接从法兰德斯的港口直抵肯特郡,而在这一阶段西班牙舰队将确保整条海路的畅通无阻,并在登陆之后卸下攻城重炮与向伦敦强行军所需的辎重。而最后一旦在肯特郡与爱尔兰的两个滩头巩固,海面安全无碍时,麦地那西多尼亚公爵率领的安达卢西亚的补给船队便适时运往更进一步的增员与补给。
一旦三阶段全部达成,帕马公爵的大军便直抵英格兰的心脏后,要么建立一个临时政府以等待新任的统治者,要么在无法俘获伊丽莎白时,利用他在英格兰国土上的胜利来获取三项重要让步:一是整个王国对天主教徒的容许并承诺信仰自由,二是所有的英国军队从低地撤出,其驻军之地就地投降;最后是英格兰支付西班牙的战争赔款,而帕马公爵的入侵部队也将留在肯特郡直至赔款付清。祖尼加最后总结,这项庞大而精妙的计划,在目前的季节出征采取任何行动都是徒劳之举,因而他建议远征计划应当在1587年的8月或9月份施行。
菲利普是否意识到计划的产生的巨大影响,我们不得而知。不过回顾历史,圣克鲁斯侯爵的计划的确有很多可取之处,1588年发生之事证明了西班牙舰队足以将六万余吨的辎重从英吉利海峡的一头运往另一头,而1601年的金赛尔之围(Siege of Kinsale)则揭示了在爱尔兰南部占领滩头并将其巩固是多么轻而易举。同样,帕马公爵在英格兰无任何预备的情况下向肯特郡发起闪击战的计划也有许多值得称道,其麾下的士卒一次又一次的证明了多么不可战胜,而难以想象未经训练的英国守军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何以抵御帕马公爵的大军。
时人来看,最终让远征舰队遭到毁灭性的失败的根源,正是由于联合法兰德斯军队与西班牙舰队的决定。然而尽管如此,不意味着两项单独的计就尽善尽美,圣克鲁斯侯爵与帕马公爵个人的计划依然遭到了抨击。对菲利普的具体用意毫不知情的博登多纳的马丁便指出圣克鲁斯侯爵的计划要先在西班牙准备一直足以在海上赢得胜利的舰队,才能赢得接下来的陆上战役;然而亚速尔群岛的作战却早已证明岸防炮兵将对已经得胜的海上舰队造成多么大的损失,以至于两栖部队无法进行下一步的行动;为此博登多纳接着指出——1565年登陆马耳他的行动,与1583年征服第三大岛的战役两次成功的两栖行动均是在毫无防御的滩头突然登陆。博登多纳继续道,是否无西班牙舰队的支援,帕马公爵的大军便无法跨过英吉利海峡?敦刻尔克与多佛海峡可仅有40里。
不过其他资深的政治观察家却依然认为要对抗像英格兰那样拥有强大海军的国家,一支舰队的支援必不可少。麦地那西多尼亚公爵便对比深信不疑,其本人自成年之后便一直主管由塞维利亚驶往美洲的运宝船队;而在一份袖珍备忘录里,公爵记录的内容涵盖自加勒比港口防御工事的加强及运输船队护卫舰艇的配给。麦地那西多尼亚公爵强烈的主张必须维持一支庞大的舰队,在必要之时甚至闯入英吉利海峡以确保英格兰归于理智。尽管不赞成入侵行动(完全意料到最终指挥舰队的便是他自己),但是公爵却依然认为建立强大的海军对国家的安全与繁荣必不可少。显而易见,商界对他的看法完全赞同——知名的西班牙银行家西蒙·鲁伊斯(Simon Ruiz)手下的记者对远征舰队的筹划欣喜若狂,因为这是恢复战前西班牙海外贸易兴盛的唯一可行之路。
除了祖尼加与菲利普外,无人考虑过将这两项计划合二为一。毫无疑问,无论是圣克鲁斯侯爵,还是帕马公爵,都认为同时发动两场单独的袭击比二者合一的一次大规模行动更为成功;况且既然筹划的粮饷足以供给两项计划,那么就没必要在二者之中决一。现代人很容易视这项计划为菲利普的异想天开与纸上谈兵,然而具体制定计划的祖尼加却绝非等闲之辈——曾在地中海的20年生涯中立下了汗马功劳,也明白自己的计划该如何施行。真正的问题在于菲利普的政府,该隐匿的政府的运作导致了国王本人与少数亲信外,无人对计划进行更为严密的核对。在当代并无“战时内阁”(War cabinet)这类机构来统筹两支完全独立的大部队,让其二者如何在相隔一千余里的本土在指定时间地点抵达战场以会师;也无说明如何保障帕马公爵的驳船躲过驻扎近海的英荷舰队安全的跨过海峡。
然而菲利普心意已决,什么也无法改变。7月26日,乔瓦尼·巴蒂斯塔·皮亚蒂带着征服英格兰种种细节的规划前往法兰德斯,而一份副本也被同时送往里斯本。然而无论是圣克鲁斯侯爵,还是帕马公爵,都没有受邀对他们接到的命令做何评点,他们只是奉命完成这项任务。随后,菲利普本人向西班牙、葡萄牙、那不勒斯与西西里岛下达指令以筹划部队、弹药以其余必须的装备。几乎同一时间,一场猛烈的外交攻势迅速展开,以确保在关键时刻没有任何外国势力能染指其联合行动。
注:
①即“Why, man, he doth bestride the narrow world,Like a Colossus, and we petty men,Walk under his huge legs and peep about to find ourselves dishonourable graves”出自莎士比亚《凯撒大帝》第一幕,第二场
②指贝尼托·蒙塔托·阿里亚斯(Benito Arias Montano),当代西班牙神学家
③指当代希腊画家Domḗnikos Theotokópoulos,其更为人知的名称El Greco意为“希腊人”
④当代西班牙修女
⑤当地西班牙肖像家、菲利普二世御用宫廷画师
⑥即rosary,一种天主教徒用于诵念玫瑰经(一种歌颂圣母玛利亚的经文)所持的计算工具
⑦低地联省与英格兰缔结的盟约,以其签署于亨利八世的无比宫(Nonsuch Palace)而得名
⑧即Maravedí,当代的货币计量单位,菲利普二世时约合同代白银雷亚尔(real)的三十四分之一或更少;一白银雷亚尔越合12至15金杜卡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