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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部落】美人鱼

2023-05-29 22:26 作者:梅虹影  | 我要投稿

这个故事是我的祖父讲给我听的。  那会儿正是一个午后,阳光明媚。我的祖父坐在绒布面的软椅里,膝上盖了块薄毯子,一动不动地望着窗外,像是正在沉思,又或者只是纯粹的发呆。他的视线刚好落在窗户对面的一座美术馆上——这是纽约最大的美术馆,里面收藏了各位大艺术家们的杰作,有画作,有雕塑,等等。其中,最著名的要数它的镇馆之宝——一只泡在莹蓝色溶液里的、栩栩如生的、八尺来长的人鱼。  我正想像往常那样,神不知鬼不觉地从我的祖父身后溜过去,回到我的房间里——他却忽然开口,把我叫住了。  他浑浊的眼珠转了转,扭过头来,平静地问我:“乔治,你见过人鱼吗?”  这可真是稀奇。我的祖父,罗德里克·布莱斯,是个脾气古怪的老头。他讨厌一切形式的音乐,而且喜欢走神,尤其是像现在这样,在午后阳光的照耀下,一动不动地看着窗外。这也许和他年纪大了有关。他今年已经八十多岁了,须发尽白,身子也大不如以前硬朗,古铜色的健壮的肌肉渐渐缩了水,变成一张皱巴巴的皮了。近年来,他的健康状态每况愈下,经常莫名其妙地咳起嗽来,而且很畏寒,不得不时刻随身带着一条薄毯子。  我和他的关系并不算很好,主要是由于我们一年到头来都说不上几句话。然而这时,他却主动叫住了我,并且抛给了我这样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  我摇摇头,又点点头。我说:“见过。在对面的美术馆里。”  “嗬,我不是说那个,不是说那个……”罗德里克沉默了会儿,轻轻地又问,“你见过活的人鱼吗,乔治?”  这回,我只摇了摇头。  “坐吧,坐。”罗德里克指了下角落里的椅子,示意我把它拖过去,坐在他旁边,“我想跟你讲一个故事。有关人鱼的故事。” 我在他身旁坐下了。 罗德里克皱着眉头,嘴巴蠕动着,那副神态明显是陷入了久远的回忆。  “唔……该从哪里讲起比较好呢?好吧,先从1858年的时候讲起吧。 1858年的时候,我还是个十五岁的小伙子,住在马里兰的一艘渔船上。我的父亲,是一名很出色的渔夫,他每次出海,都总能满载而归,然后将那些海货卖一个好价钱。我们全家:我,我母亲,我妹妹,还有我五岁的小弟弟,全靠他一个人养活。  后来有一天,他对我说‘罗德里克,你需要和我一起出海了。’于是我知道责任落到我的肩头上了。你知道吗,乔治?出海是很危险的。我们靠海的恩赐生存,我们也可能会被海吞噬掉性命。所以当海边的每个男孩长到十五岁时,他就该在父亲的带领下,去训练成长为一个合格的渔夫了。如此,当不幸降临时,一个家庭才总不至于失去它所有的支柱。  好像越说越偏了……请原谅我的罗里吧嗦,乔治,这也许是老年人的通病。总之,我跟着我的父亲出海去了。我就是在那天晚上遇见人鱼的——我在第一天出海的晚上,就听见了它的歌声。”  罗德里克清了清嗓子,用他沙哑低沉的声音哼唱起来: “A……A……Adonis……”  我忍不住笑了。罗德里克只唱了一小段,就停下来了。他无奈地笑了笑。  “好吧,好吧。我的嗓音当然没有人鱼那样灵动,那样美妙。那是我听过世界上最好听的音乐。你能想象到吗?在静谧的夜晚,天上缀着很多的星星,辽阔的海面上,传来那样缥缈的歌声……  我循着声音四处寻找,却被我的父亲制止了。他告诉我,那是海妖的蛊惑,绝对不能被迷了心智。这是出海时的大忌。尽管海妖的歌声非常美妙,但它们实际上都长得非常丑陋:墨绿色海草般滑腻腻的头发,青色的坑坑洼洼的面孔,还有一对又尖又长的獠牙。它们用歌声把出海的渔夫们勾引过去,再用那对獠牙刺穿他们的咽喉。  我表面上听从了我父亲的话,但实际上,我心里始终对那歌声恋恋不忘。你要知道,未知与冒险对一个十五岁的少年来说,诱惑有多么大!于是,我在一天夜里,全家人都睡下以后,我偷了我父亲出海的渔船,一个人偷偷往海里去了。  它仍然在唱歌。也许它每天晚上都会那样唱歌。‘A……A……Adonis……’我顺着歌声找到了它。”  说到这里,罗德里克住了口,安静下来。他一只手指轻轻叩击着椅子旁的扶手,仿佛沉溺在了回忆里。  “人鱼,”好一会儿后,他呢喃着点点头,“人鱼。它就趴在一块浮木上,仰着头对着远方高歌。”  “和我父亲说的完全不一样,它是我见过最美丽的生物。它美得雌雄莫辨,有一头银色的柔顺的长发,一双眼亮晶晶的,像在黑夜里发着光。它的耳朵尖尖的,像精灵那样,从头发里穿出来。它确实很能诱惑人。我脑子里什么也没想,下意识的,我就把船往它的方向开去了,停在它的面前。 它没有用一对獠牙攻击我,也没有慌里忙张地逃跑,而是用它那对纯真的、漂亮的眼睛,好奇地瞅着我。歌声停了。我当时特别紧张,我从来没有那么紧张过。但不是害怕。我一点儿也不害怕它,它的模样完全没有威胁性,是那么温顺、那么柔和。哦,我究竟为什么会紧张?我自己也记不清了。 我只记得我问它:“是你在唱歌吗?”多么愚蠢的问话!不是它,还能是谁呢?但我仍然在等待着它的回答。当然,它听不懂我的话,还是用那双亮晶晶的眸子瞅着我,没有动作,也没有出声。于是我学着它的样子,我唱道:‘A……Ado……Adonis……’  它立刻就笑了。它笑起来真好看啊,我觉得我浑身像过了电似的,酥酥麻麻。它明白了我的意思,跟在我后面,和我一同唱起来: ‘A……Adonis……’  那一晚简直让我目眩神迷。漫天的星星,翻腾的海浪,还有那只漂亮的人鱼……我很不舍,但我还是不得不在天亮前赶回去,把我父亲的船停回原处。从那以后,每天晚上,等我家人睡下后,我都会偷偷开着渔船,去和那只人鱼见面。啊,它也一直在那个地方等着我,就在那块浮木上趴着,歪着头对我笑。” 讲到这里,罗德里克又沉默了。我已经完全被他的故事吸引住了,催促他道:“然后呢?”  “然后……”罗德里克被我的催促声惊醒,他干涩地继续讲道,“唉,后来有一天,我的行为被我父亲发现了。他大发雷霆,我从没见他那样生气过。因为另一位渔夫,也是我们的朋友,弗雷德·约翰逊,在上一次出海以后,再也没有回来。那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情啊!弗雷德也是一位非常出色的渔夫,而且他没有儿子。他只有一个妻子和三个女儿。你可想而知,这对她们的打击有多大!她们失去了一位重要的家人,并且失去了重要的经济来源。后来,她们离开了那片海,我们永远失去了联系。你还记得我告诉你的吗,乔治?大海是很危险的。神秘,美丽,而且危险。  但是我忘不掉那只人鱼。是的,乔治,我始终忘不掉它,你明白那种感觉吗?我几乎怀疑自己是爱上它了。于是又在一天夜里,我决定最后一次去见它一眼,就当作告别。  它仍然在那里等着我。也许是在等着我吧。我告诉它我以后不会再来了,我很难过。我要和它永远分别了。它不知道我在说什么,以为我是在请求它唱歌,于是很高兴地唱了起来,神态是那样快乐,那样单纯……  ‘A……Adonis……’”  他的歌声还是那么沙哑且低沉,我只轻轻地笑了一下。他的歌声停了。他接着说下去。  “再后来……再后来的事,我不愿去回忆了……哦,但是乔治,我必须得告诉你,我必须得告诉你……  那是顶黑暗的一段时期。我的父亲出海打渔,不幸在途中遇上了暴风雨。和弗雷德一样,他再也没有回来……天哪,你知道,他一直是我心目中最优秀的渔夫……我和母亲在渔船上整整等了一周。那一周实在是太煎熬了,其实我们心里都有了猜测,但是谁也不敢说出口,怕说了就成真了……但是奇迹没有发生。生活还要继续过。  我扛下了家里的重担。妹妹很坚强,她很快就振作起来,和母亲一起试着找些别的活路。她们背着海货去卖,替人开生蚝,用手去接着那些贵人口里吐出的渣滓,以此来获得一些小费。只有我五岁的小弟弟还时常问我,爸爸到哪儿去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但是我的母亲,她被问烦了,就会冲着我弟弟发脾气,‘他死在海里啦!’她总是这样吼,我弟弟就会嚎啕大哭。家里乱成一锅粥。  我像我父亲那样日复一日地出海打渔。很长一段时期内,我没有见到那只人鱼。我也完全没想起过要去寻找它。我太累了。出海对于我来说,已经不是一件新奇的、值得冒险的事了,它变成了一块沉甸甸的石头,压在我的心头和肩头上。  再次见到那只人鱼,是好几个月之后的事情了。当时,我在海上遇到了鲨鱼——那是我距离死亡最近的一次。你明白那种恐惧吗,乔治?当你站在一艘破旧的小渔船上,而身后有一片鲨鱼鳍始终锲而不舍追着你的时候……我手里只有一把钢制鱼叉……当时我心里在想:我的妈妈怎么办呢?我的妹妹怎么办呢?我那五岁的小弟弟怎么办呢?  我以为我也要命丧大海了,但是奇迹发生了,奇迹……我听到了人鱼的歌声……  是它。它趴在那块浮木上,一边快乐地唱着歌,一边歪着头瞅我。它看起来很高兴。我大声地喊,‘亚度尼斯,救救我!’……这个名字是我情急之下胡乱喊的,因为它的歌词就是这个。我当然知道它听不懂我说话,但是没办法,我太绝望了,在这片辽阔无垠的茫茫大海上,它就是我唯一的救命稻草。  我喊出那一声后,它看起来更高兴了,甚至翘起了它的鱼尾,和着节拍拍打着海面。啊,现在回想起来,它的尾巴也真是漂亮,是水晶一样的剔透的蓝色,在阳光底下闪闪发光…… 那只鲨鱼在它的歌声里扭头逃跑了。我看着那片露出海面的鱼鳍远去,简直两腿一软。我太感谢它了,亚度尼斯,它是我的救命恩人。  我和它讲了很多很多的话。我告诉他我的父亲死了,告诉它我的母亲和妹妹在做着辛苦且卑贱的工作,告诉它我的生活看不见尽头。可是为什么呢?我曾认真地想过这个问题。但是没有答案。 后来,也许是上天眷顾吧……我们的日子稍稍有点起色了。请原谅我的不谦虚——但我确实是和我父亲一样出色的渔夫。我母亲的脸上终于又出现笑容了,她甚至会和我弟弟打趣,‘嘿,小男子汉,你怎么还没长高呀?’我还是时常会遇见亚度尼斯。它始终是那副快乐的模样,每次见到我时,就会高兴地唱起歌来。它喜欢趴在那块浮木上,哦,等我。我觉得它就是我的幸运神。”  说到这里,罗德里克苦笑了一声。 我仿佛已经猜到了后续,一声也不敢出。  “但是世界上哪里有真正的幸运神呢?1861年,战争爆发了。我被硬征去当了兵。  我被迫离开了那片海,扛起枪去打仗了。有好几次,我都以为我会死在那场战争里。子弹嗖嗖地飞,炮火四处乱炸,到处都是士兵的尸体,即便有侥幸存活的,也都缺胳膊断腿,浑身是血,躺在地上痛苦地抽泣……一个伤兵营里,躺着几十个甚至几百个伤员,等着仅有的几个医生,给他们分配所剩无几的药。每到夜里,他们的哀叫声此起彼伏,听着让人毛骨悚然,浑身都起鸡皮疙瘩。没有人能够睡着的。谁在这会儿安静下来,谁就是死了。  我在这时,就总是会想起亚度尼斯的歌声。那是黑夜里最动听的声音。比哀叫声、抽泣声、嚎啕声、求饶声……好听得多。我想念亚度尼斯,想念我的妈妈、我的妹妹和弟弟。想念我那艘小渔船。我想回家。  在那场战争中,我断了一条腿,后面又接上了。但是从此就落下了点毛病,一旦站久了,就会抑制不住地发颤。我在军营里结识了几个伙伴,我们偶尔聊天。我曾经也问过他们,‘嘿,你们见过人鱼吗?’他们都笑话我异想天开,他们说世界上根本就没有人鱼。我坚持说有,就在我的家乡,有一条很漂亮的、唱歌很好听的人鱼。它有一头银色的长发,一双亮晶晶的眼睛。我说等战争结束了,你们都到我的家乡去,我带着你们一起出海,让你们看看那只人鱼。他们答应了,但是没能实现。他们都死在了那场战争里。  这场战争持续了四年之久。四年,乔治,你知道是什么概念吗?也许你觉得四年时间并不长,因为每个人一生中会有很多个四年。但是乔治,还有很多人,他们的生命里没有那么多个四年。这四年的时间里,我受尽了苦难和折磨,终于有一天,他们告诉我,这场仗打赢了,我可以回家去了。  再次踏上家乡土地的那一刻,我激动得腿脚发颤——当然,这也可能是由于我战争时落下的病根。我太思念我的亲人了,我迫不及待地就赶了回去。所以,哦,乔治,所以你可想而知,当我见到他们那样的光景时,我有多么的绝望和痛苦。”  罗德里克的声音因为痛苦而更加低沉了。他当真回到了那天——记忆里不堪回首的那天。他搭在扶手上的手止不住发着颤:“我的妹妹死了。在我走后没多久,她就染了风寒,后来又得了痨病。我的弟弟,十二岁了,还和八岁的孩子一般高,面色蜡黄,骨瘦如柴,活像块硬排骨!他一开始只是去外面捡些剩饭吃,到后来不知怎的,习惯上偷东西了,叫人抓住一顿好打,生生打折了几根肋骨!  还有我的母亲……她已经躺在床上奄奄一息了,咳嗽声一声比一声急。她的身体原先是很硬朗的。见到我以后,她用一点气音,轻飘飘地说……‘啊,罗德里克,你回来啦……’  他们曾经想要离开马里兰,跟着逃难的人一起,往更北部的地方走,以求个安稳。可是哪里有真正的安稳呢?他们身无分文,又拖着我可怜的生病的妹妹……我的妹妹就是在路上死的。她在某天晚上,谁也不知情的情况下,悄悄地就没了呼吸……当时我的母亲太累了。她走了很多很多的路,太累了,她睡着了,没有发现。  后来,我的母亲带着我的弟弟一起走。他们在路上遇到了士兵,那些士兵大声地辱骂他们,驱赶他们,甚至对着逃难者动手开枪……我的母亲在那群逃难者里面,很不幸地被一颗子弹射穿了脚踝。她痛得倒在地上哭泣尖叫,流了很多的血,和其它逃难者的血混在一起,像一条小河……但是她至少捡回了一条命。在她的身旁,躺着很多具尸体。 他们无法再往前走了。他们最后又回到了马里兰,还是在那片海边,还是在那艘渔船上。我的母亲没能及时处理脚踝上的伤口,脚踝发炎起脓,几乎走不动路了,大部分时间都躺在床上。马里兰的冬天是很寒冷的。她和弟弟两个人挤在一张小床上,共同盖着一块又脏又旧的布,瑟瑟发抖,互相取暖。隔壁的渔船里,我们的邻居被冻死了,面色青白,浑身赤裸。是我弟弟发现的。  我回到马里兰没多久后,我的母亲也去世了。一家五口人,现在只剩了我和弟弟……我和他相依为命。  你知道生活是很艰难的吗?你知道吗,乔治?我仍然日复一日地出海,风雨无阻。有时候我望着辽阔的海平面,总会想:天啊,我要是只人鱼就好了。亚度尼斯……亚度尼斯看起来永远都那么快乐……它会有烦恼的事吗?还是只需要唱着它那美妙的歌就够了?四年不见,它的样子一点儿没变,我一眼就认出了它,可它却有些不认得我了。我的变化太大了。我从一个精力旺盛的年轻小伙子,变得胡子拉碴、疲惫不堪,头发乱糟糟的,双眼布满了红血丝……  它看着我靠近,没有逃跑,只是用那双亮晶晶的大眼睛困惑地瞅着我。我向它打招呼。我说,亚度尼斯,仗打赢了。说出这句话时,我一点儿也没有笑。但是它一下子就笑起来了,一边用鱼尾拍击着海面,一边快乐地叫起来。哦,它也许不明白‘仗打赢了’是什么意思,它只是听懂了我在叫它的名字,并为此而感到高兴。我忽然就很难过。我羡慕它,我嫉妒它。我嫉妒它……  我跟它讲了很久很久的话,就像从前那样:假如我的父母和妹妹不曾死亡,假如战争不曾开始,假如生活没有如今这么拮据……我跟它絮絮叨叨地说着我的苦难,但它一个字也没有回答,只是摇头晃脑地唱着它的歌……最后我得回去了。我的弟弟还在那艘又小又破的渔船上。”  罗德里克垂下头,把脸埋在手里,不动了。他的声音里有些细微的哽咽,空气太安静了,很轻易就能分辨得出来。 “我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天……哦,乔治……我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天……战争结束后,工业高速发展起来,有人研制出了特殊的捕鱼船,用钢铁做的,个头不大,但是行动很敏捷,有个尖尖的头和四只不断旋转的轮子,底下还嵌了个防水的探测仪。他们听说这片海里有人鱼,前来捕捞研究,但是一直没有收获。于是他们提出,提供线索的渔民,可以获得一大笔美金。 这笔美金是我不敢想象的……钱,乔治,钱是最有用的东西……它能让我摆脱当下的一切苦难,能让我的生活变得好起来,能让我也快乐地哼起一首歌……我跟他们说,我知道人鱼在哪里。”  罗德里克的哽咽声越来越明显,他的声音极致地颤抖着,因为激动而含糊不清: “我把他们带到了亚度尼斯最常待的那片海域,也许是察觉到了危险,亚度尼斯没有出现。他们以为我是骗子,扭着我的胳膊,把我按在地上殴打,我惨叫着求救,我大声地喊,‘亚度尼斯!亚度尼斯!’亚度尼斯听见我叫它的名字,冒出头来了。于是我指着它的方向,声嘶力竭地叫——” 罗德里克抬起头,污浊的眼里盈满泪来,皱巴巴的脸皮剧烈抖动着,挥舞着双手,像当年那样,口齿不清地、激动地、崩溃绝望地大吼: “——人鱼在那里!人鱼在那里!” 死寂。 好半晌,他才缓缓地、缓缓地喘过气,渐渐地平静下来。他的眼泪流下来了。  “亚度尼斯听不懂我的话……它只是呆呆地浮在那里,茫然又惶恐地看着捕鱼船快速逼近,尖尖的头一下子刺穿了它的胸膛……这是我第一次从它脸上看见这样的表情……但是它没有逃跑,它肯定以为我带来了朋友,想要一起唱它那首来自人鱼的歌……血把海面都染红了……它一直盯着我,一直盯着我……眼睛里从有光到无光……它死掉了。”  罗德里克的视线重又落在窗户对面的美术馆上。我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想起自己曾和伙伴一起到美术馆里参观过镇馆之宝——一条泡在莹蓝色溶液里的、栩栩如生的、八尺来长的人鱼。 它睁着一双无机质的美丽眼睛,胸前有一个黑洞洞的窟窿。  大海里没有海妖,也没有海神塞壬,但是有人鱼。人鱼会在夜里,用它缥缈灵动的歌声哼唱,快乐地、单纯地: “A……Ado……Adonis……”  “Adonis,”罗德里克点点头,仿佛和几里之外的人鱼正遥相对望。他喃喃着自言自语,“Adoni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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