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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星

2023-02-16 13:15 作者:清壶君  | 我要投稿

别林斯基怔怔看着眼前熟悉的肉体:魁梧的身材,紧抿的嘴角还有额头训练留下的伤疤。他知道在某种意义上,自己作为人类已经死了。

公元2360年,也就是虫历20年,人类正式启动「星际」计划。别林斯基作为人类联盟第一位先遣者,将携带人类基因库到茫茫宇宙寻找新的栖息地。距离出发还有三天,别林斯基坐在即将永别的土地上,夕阳温柔地洒在远处的海面,虫群在海面缓缓蠕动。他看到这些有些反胃,低头干呕,才想起自己已经没有胃液了。脚腕金属的反光有些刺眼。他愣了一会,自己还是不太适应这金属铸成的身体。

“老兄,在看虫子吗?”

别林斯基回过头,罗峰和凯文正向自己走来。他笑了一下,大踏步向两人走去。罗峰伸出拳,重重在他肩膀上擂了一下。

“一路保重”

别林斯基有些恍惚,他似乎回到了十年前那个下午。那天罗峰也是这样重重擂在自己肩膀上,欢迎自己加入组织。十年了啊。他晃过神,伸出胳膊抱了抱两位战友。

三人互相看了一会,没有再说什么,仿佛三天后只是一次小小的离别。远处海浪正重重拍打在钢铁铸成的堤坝上,密密麻麻的防护网把天空割成碎片。几只核虫尝试爬上来,很快被激光射穿,跌进无尽波涛里。

“这些讨厌的虫子,似乎越来越多了”

“一百年啊,我们还是没能根除它们”

“或许太空才是我们的希望”

他们抬起头,无数恒星正绽放在遥远的天幕,亿万年前的冷光撞入罗峰的视网膜,他不由看痴了。或许其中就有另一个太阳系呢?或许太空......真的是人类最后的希望了。

(子)

我叫罗树,树木的树,他们都叫我小树。这是我爸起的,他希望我长得旺盛些。

我出生于虫历20年,那年人类联盟向宇宙派出第一位先遣者。我见过他,或者说是在相框里见过。照片就镶嵌在客厅的相框,他和我爸勾着肩,背景是大海。我总怀疑那张照片的真实性,在我记忆里,海是黑色的呕吐物,海岸是严阵以待的防区。为此我问过我爸,前两次以失败告终,他忙。第三次我在走廊逮住了他,他要走,我不依,把他拽到客厅,指着照片问他。他叹口气,和我讲起了以前的大海。

他像是在讲述一场梦,可语气不像是呓语。他说起了椰子和沙滩,还有海浪泛白的泡沫。我打断了他。我不信海里有生物,除了核虫,没有活物能在海里生存。刚想问,他接到一个电话,着急要走,我拦不住他了,他总是这样。临走前,他告诉我,以前的海就像是放大了的湖。第二天,我和小囡偷偷跑出去,我告诉她,湖是以前的海。她不信。我将我爸的话讲给她听,连同我昨晚的梦。

那年我六岁,小囡也是。我们住得近。我挺羡慕她,她爸每天都回来。她也羡慕我,觉得我爸在做一些很酷的工作。不管怎么说,小囡陪我的时间要远超过我爸在家的时间。我和她讲海应该是什么样的。自那天起,我的梦是和海连着的,梦里的海是和天连着的。天边有云,海里有浪。天空有飞鸟,海底有游鱼。梦里的海就像是一面镜子。生日那天,我妈送我一个手腕电脑,里面有以前大海的3D影像。我和小囡去了湖边,我启动投影,椰树和沙滩出现在眼前。我们屏息凝气,害怕呼吸惊吓了海鸟。我小心翼翼把影像放大,直到堤岸裹上沙滩的颜色,投影占据了湖边一角。海不在了,我们就造出了海。小囡很高兴,后来我们把家里的飞艇偷偷开出来,坐着它潜到水下,手腕投影出游鱼和珊瑚,偶尔有鲸鱼发出低鸣。这大概就是海。

(父)

我被调配到海边抵御虫灾。

那天组织开会,所有人都神色凝重。按照常理,一种生物的繁殖力达到一定程度就会趋于平缓,然后由于资源的有限,生物数量会逐渐减少。人类就是根据这一点,决定在海洋修建堤坝,把核虫限制在海洋中再逐步消灭。但核虫似乎违背了基本的生物学原理,在几乎填满海洋后不但数量持续增加,甚至还获得了更强的繁殖力。会议开了整整三天,除了吃饭睡觉外,其余时间都在进行激烈的讨论。讨论的主题是人类的出路。由于地球资源的有限,人类必须在「星际」计划和「抵御」计划之间做出取舍。「星际」计划包括两个部分,一个是「星际大陆」计划,即人类在地球同步轨道上修建庇护所作为人类的临时居住点,然后再对太阳系其他行星进行逐步的改造。另一个是「星际种子」计划,即放弃太阳系,派出先遣者携带人类基因和记忆前往最有可能存在生存资源的半人马座星系团,找到宜居星球后对人类胚胎细胞进行组织培养,并给胚胎植入地球人类的记忆。别林斯基就是第一位先遣者。「星际」计划耗资巨大,不管是星际大陆,还是星际种子的飞船和装备,都是天价的存在。「抵御」计划很简单,就是坚守地球,将核虫限制在海洋中再逐步消灭。虽然之前人类更倾向于「抵御」计划,但此次措手不及的变异似乎给了人类当头一棒。人类需要重新进行取舍。

两派吵得不可开交,最终也没有定下具体方案。我暂停「先遣者」训练,被派去海边指挥边防的建设。我想起三十年前核虫刚出现的时候,遮天蔽日。核虫疯狂吞噬着海洋生物,海洋生态遭到严重破坏,大海最终成为核虫的摇篮。一切的起因在几百年前,核废水的大量入海使海水辐射量增加,慢慢到达一个临界点。海洋生物开始大量变异,大海像是养蛊的罐子,蛊虫相互撕咬、吞噬,优胜劣汰,最终产生了癌细胞般的核虫。我回过神来,和战友们一同前往海岸边防。

海边还是密密麻麻的虫子。我坐在飞艇的驾驶室,望着虫灾出神。回家的时间又少了,自打儿子出生后,自己就没怎么陪过他,就连儿子生日礼物都是妻子替自己准备的。想到这里,我叹了口气。

“队长,卫星监测发现核虫异常,预计两小时后新的虫潮爆发”

“加固边防,准备迎战”

我和战友们迅速进入战斗状态。

(子)

听说父亲被调到海边了。那里核虫泛滥,希望他注意安全。

这个消息是母亲告诉我的。再次见到父亲,是在投影电话里。他的样子很疲惫,投影的地点好像是在飞艇的驾驶室,透过窗子可以看见海里密密麻麻的核虫,数量让人头皮发麻。我想和他多说两句话,可没多久电话就挂断了。挂断前他抱歉地看着我,我倒是无所谓,忙嘛,应该理解。那年我十二岁,我还是习以为常地到湖边寻找。找什么,我并不清楚。多年后我看到我和小囡在湖边留下的影像,才知道这一切已经像鱼一样游走。那时候我还是习惯性寻找,只是再也不敢接近湖边,就连走在街上都小心翼翼,所有人都像是培养皿中的虫子一样颤栗不已。

十二岁,小囡出事了。也是从那天起,我开始恨上我爸。那天阳光很好,树影慢慢漏下来,光线在飞尘里流淌。我们的飞艇穿过去,穿过云层,穿过光影,一头扎进绚丽的湖面。一切都如往常一样平静。后来我对小囡说,我们上岸吧,我头有点晕。这不是借口,当时我确实不舒服。现在想来,那应该就是危险的预告。在灾难来临时,野兽都会焦躁不安。可过度安逸的生活让我丧失了这种本能。小囡把飞艇停到岸边,问我,好点了吗?我说,还是难受。我问她,你不难受吗?她摇摇头,又把飞艇停到距湖边较远的一个休息处,我休息了会,感觉好了些。我说,我们回家吧。小囡还没玩够,她让我在这里休息,她再去玩一会,周末马上结束了。我点点头——如果能回到过去我一定不会点头——小囡驾驶着飞艇去了湖边。然后我看到了此生最恐怖的一幕。

密密麻麻的核虫在湖底涌出,遮天蔽日,像是湖面腾起了一片乌云。无数在湖边度假的人哭喊着,尖叫着,被啃噬着,然后顷刻间变成一具具白骨,最后白骨也被咀嚼成粉末。我吓呆了,手里的杯子啪地掉在地上。愣了几秒,我才想起小囡还在湖里。可我的喉咙发不出声,猛地被一大团唾液卡住。我想冲过去,可慌不择路,摔了好几跤。有个人拉住我,对我大吼:你不要命了!我不要了,我只要小囡。我拼命往前冲,我已经丧失了理智,我要抓住我生活的的稻草。多年后心念至此,我忽然明白了我在湖边寻找什么,小囡是我唯一的陪伴了。可小囡没了,我的稻草也就丢了。

我不该恨我父亲。从理性角度来说,他当时是对的。可我看到他亲手指挥兵团封锁了湖面,连同湖边和湖里的人——连同湖边和湖里的活人——连同小囡,一起封锁,我受不了。我冲他大吼,小囡还在里面啊!他听不见。我突然冷静了,头脑清凉,一股冷气向下散去。我把手腕电脑的投影打开,声音缩成一条线,瞄准父亲的耳朵。我的胸膛有一团火炸开,然后上升到喉咙,最后在口腔爆炸:小囡还在里面啊!父亲回过头,他听见了,他看了我一眼。可他很快又回过头去了。他回过头去了,我的小囡也就没了。

(父)

儿子恨我是应该的。

我怎么也想不通,核虫怎么会穿过厚厚的防护层,从大海一路穿梭到湖边。那时候我在海边布防,盯着地图思索着如何抵御下一场虫灾。突然地图中心位置变红了,我下意识认为是系统出了错误——怎么可能呢?那地方是人类活动中心。可下一刻我不得不相信了,监控显示湖面腾起大片核虫组成的黑雾,迅速吞噬着周围一切。我和战士们迅速赶到湖边,第一时间启动临时防护设备封锁湖面。好在湖离海不远,我们赶到时核虫还未爆发到岸上。我看到黑压压的虫群吞噬着人类,他们喊叫着,哀求着,哭泣着。我不敢看他们,对不起,真的对不起。为了人类,决不能让防护装置打开一丝缺口。否则以核虫惊人的速度和繁殖力,人类最后的庇护所也将被吞噬。只是可怜湖里的人啊。作为将领,我不能不冷血。

儿子恨我是应该的。

我承认在看到儿子的时候我的心颤抖了一下,他正在不要命地冲过来。我想冲他大吼,傻孩子,不要过来啊!可我顾不上他,我的每一句话都是战场命令,每一个命令失误都可能造成千万人死亡。核虫正被密密麻麻的激光切割成碎片,剩下的被气压武器从高空压制到湖水里。我松了一口气,耳边却炸起一声雷:小囡还在里面啊!我回头,看见了儿子的投影,他的脸扭曲得不成样子,汗和泪混杂在脸上,用一种愤恨和哀求的眼光望着我。我顾不上他,叹了口气,回过头去了。

儿子恨我是应该的。可再来一次,我还会这么做。

组织召开紧急会议,研究这次核虫在内陆爆发的原因。技术组使用湖边核虫做了实验,结果显示,核虫有了新的变异株。新的核虫能腐蚀地下合金层。于是新的争论开始,仍然是「星际」派和「抵御」派。两派人马争论不休。

星际派:地球已经无力保护人类,人类应该赌一把,向宇宙进发。

抵御派:人类生存是第一要务,应当集中资源抵御核虫,否则人类不久就有灭顶之灾。

最终组织做出一个折中的决定:砍掉「星际大陆」计划,将建造星际大陆的资源统一用来布防。加紧「星际种子」的建设,为人类保留火种。当下集中一切力量抵御核虫入侵,捍卫人类最后的栖息地。

儿子也受到了辐射,不过并不严重,只是有些头晕和恶心。妻子在医院日夜陪着他。我也想去看看,可组织有更重要的任务交给我,我不得不离开儿子。我这个父亲,真的有些不称职。

组织给我的任务是加固所有内陆湖的边防建设。资源占用巨大,几乎把星际大陆拆了才勉强够用。人类开始打造「种子二号」飞船,里面放置了人类和其他动物的胚胎细胞,以及各种植物的组织细胞,用来传承火种。飞船的制造需要大量人力物力,在资源短缺的当下,「种子」号的建设也格外艰难。我想起十几年前,我的挚友别林斯基乘坐「种子一号」前往太空,他的身体由于长时间接触核虫,过量辐射使他患上了癌症。他“死”前问我,罗峰,你说我以后还是我吗?我攥着他的手,他的手已经发白,我对他说,是你,你永远都是你。他点点头,又摇摇头,我猜他当时一定很别扭。他愣了一会,又问我,你说人类真的存在意识吗?或者说,人类真的存在吗?我不知怎么回答他。

技术团队在别林斯基死前一秒的记忆设置了断点,并将这个断点所在的记忆上传到计算机,此后别林斯基拥有了一个机械身体。他“复活”的时候看起来很哀伤,问我,人类真的存在自由意志吗?我在他肩膀擂了一拳,说,一路保重。

而今「种子二号」正在加紧建设。除了飞船,机械人体也是重中之重——肉身无法承受宇宙航行漫长的时间。机械人体的主要动力来源是光能,通过宇宙中恒星产生的光芒维持运转。当飞船远离恒星进入黑暗时,需要核裂变作为备用能源。然而,裂变需要的铀元素储备严重不足。保守估计,现存铀元素储备最多可以支撑三具机械人体到达半人马座星系团。现在的「种子二号」的建设已经格外吃力,我很担忧人类的出路。

正在发呆,突然闹钟响了。我愣了一下,才想起距离儿子生日还有一个月。真是的,要不是闹钟,我又忘记了。我拿出作为礼物的游戏机,进入虚拟空间开始编写游戏。游戏编写很简单,只需要戴上一个头盔,就可以通过脑机接口进行游戏建模。我知道儿子对我有误会,可我又明白语言的解释是苍白无力的。于是我使用自己的视角,将这个世界写入游戏。我不知道他能不能理解我,甚至没有奢求他能够重新像小时候那样对我亲近。至于为什么非要送一个这样的礼物......我说不清,或许是父亲身份的庄严感让我羞于开口。我不在他身边,就用另一种方式陪着他吧。

(子)

生日那天,父亲送我一个礼物。我以为他不会来,他不是忙嘛。可他还是来了。他在沙发上坐着,我坐在离他十米左右的椅子上。我全程低头,装作对什么都不感兴趣的样子。不过我还是偷偷抬头观察了一下他,他的头发有些白了,脸上居然有了皱纹,和我记忆里威武的父亲不甚相符。我们都不怎么说话,妈妈说一句,我嗯一下。然后他再说两句干巴巴的话。我再嗯一下。其实我心里有很多话想对他说的,可怎么说呢......如果对面坐的是妈妈,我可以一直说下去,直到把心里的话说尽为止。可对面是父亲,是一个我极其熟悉却又陌生的男人。很多话卡在喉咙里,我想说,但真到了嘴边,我又懒得说了。

妈妈很高兴,做了很多菜。妈妈在厨房的时候是我们最尴尬的时刻,下午的阳光照下来,把门框影子拉的很长。我和父亲隔着十米的距离相向而坐,只剩书架上的复古钟表咔咔响。我在犹豫,是在这里继续待着,还是直接溜走。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后,我还是决定溜走。刚准备起身,父亲咳嗽一下,我的腰间盘受到了震动。他问我,最近学习怎么样啊。我把屁股安定下来,深思熟虑后回答,还行。父亲又问,最近吃的怎么样。我说,还行。父亲说,要多多注意休息啊。我说,嗯。之后便是长久的沉默。父亲又咳嗽一声,说,这是我送你的生日礼物,你看看喜欢吗。我说,喜欢。但又觉得太敷衍,就又补了一句,放那吧。这时候父亲刚好站起来要把礼物拿给我,听到这三个字,他刹车般停顿了一下,平伸的胳膊又慢慢放下,另一只手挠一挠脑袋,无奈地说,好吧。又重新坐了回去。我心里默默说了一声抱歉,可面上却没表现出来。又是长久的沉默。我观察到我的左脚比右脚往外多伸了一点,于是就把左脚往回收一下,试图与右脚对齐。可左脚收多了,就又把右脚往里收收。还是不齐,于是左脚再往外伸一下。正当我沉迷于左右脚游戏时,妈妈进来了。我松了一口气。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父亲好像也松了一口气。

本以为坚冰融化后是水,可没想到会爆出火焰。爆炸的原因是父亲提到了小囡的事。父亲说,小囡的事,我很......我一听到小囡,心里就很难受了。妈妈在疯狂朝着父亲眼神示意,父亲好像没看到,继续说,你也不要因此伤心,也不要意志消沉,在人类存亡面前,个人生死其实是——在他说出“无关紧要”的同时,我腾地一下站起来,两眼怒视着他。他突然很惶恐,好像知道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妈妈把我拉过去,把我按下来。小囡是无关紧要的?!我眼泪控制不住了。父亲又开始沉默。妈妈说,你爸没有恶意,他就是不会说话。父亲赶忙说,对对对,你看我......妈妈白了他一眼,拿起礼物对我说,这是你爸送你的游戏机,里面是他花了好长时间为你编的游戏呢。父亲说,对对,里面有非常宏大的人类观,你会喜欢的......我控制不住了,猛地站起来:

“谁要你的游戏机?谁要宏大的人类观?小囡的命不是命吗?!”

说完我把游戏机扔进垃圾桶,赌气回了自己房间。

(父)

你看看我这张嘴,真是......

好事都让我办砸了。

本来是想让儿子高兴,谁知道让他在生日的时候那么生气。我本来是想和他解释一下的。再说了,男孩子,在这个危机时代的男孩子,怎么能这么脆弱?好吧,我承认我的话有一些激进,但意思没错。总有一天,我这一代人会老去,他们这一代会接过事关人类存亡的担子。感伤在这个时代是个奢侈品。

我有预感,我陪伴他的时间不多了。「种子二号」即将建成,或许不久之后我将奔向宇宙。对人类,我问心无愧。只是对妻子,对儿子,我总有些不安。我并不是一个合格的丈夫和父亲。对于家庭,我缺少陪伴。我娶到了一个好妻子,她理解我的难处,从没有怪过我。儿子当然也很好,只是小囡的事,我伤他太深了。小囡是个好孩子,可天下还有千万个好孩子。一旦核虫突破了湖底防线,人类文明将会毁于一旦。该怎么向儿子解释这些呢?我不信他不懂这些道理,道理谁都懂,但人的感情是不跟着道理做事的。

儿子把游戏机扔到垃圾桶,我无奈地看着他回到自己房间。妻子要去把他叫回来,我拦住了她,说,算了吧,让他静一静,确实是我说错话了。游戏机在垃圾桶里,我没有去捡,转身回了基地。

凯文在基地等我。我挤出一丝笑容,问他,有事?他点点头,说,我是来向你告别的。

据凯文说,他被选为第二位先遣者,将乘坐「种子二号」前往半人马座星系团。我沉默许久,说,你的身体?他点点头说,我自愿的,三天后我的意识将上传到机械人体。我问他,这具身体的意识还保留吗?他摇摇头。技术团队曾在动物身上做过实验,将意识上传到计算机后若是还保留肉身的意识,这两个意识会产生纠缠,互相干扰。保险起见,肉身意识不予保留。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你还是比我快了一步啊。他笑了笑说,你有家庭嘛,我孤身一人,在哪都一样。我们互相看了很久,知道今后或许再也见不到了。没说什么煽情的话,互相在对方肩膀上擂了一拳,都哈哈笑了起来。我说,一路保重。他点点头。

凯文走后,巨大的孤独感笼罩了我。十几年前,别林斯基走了。三天后,凯文也要前往太空。曾经的三剑客只剩下我自己了。还有儿子的不理解,我对家庭的愧疚,在这一刻笼上心头。那时候太阳刚好落下去,天色半明半暗,远处插着一棵老树,不知什么鸟盘旋在上面,啊啊叫着,好像是乌鸦。我慢慢蹲下开,手捂着脸,哭了。

(子)

回到房间我就后悔了,我不该对父亲那样大吼的。他没有恶意,那件事也不是他的错。

但不知为何,我始终无法与父亲正常相处。要么是坚冰般的沉默,要么是火焰般的爆发。其实我心里早就不怪他了,小囡的死应该归咎于核虫。可我心里还是有一道坎,让我始终无法坦然面对。为了人类,就能够枉顾个人吗?或许吧,也许不对,但也没错。

半夜的时候我起床,悄悄溜到垃圾桶把游戏机捡了回来。我打开包装盒,里面是一个头盔。除此之外,还有一封信,是父亲写的,手写:

小树:

本来想多陪陪你的,可爸总是抽不开身。怪我。爸知道在小囡这件事上你怨我,可爸嘴笨,怎么和你说呢?你也大了,应该有自己的想法。这里面的游戏是我为你写的,你看看喜欢吗?还有,生日快乐

爸爸

我轻轻把信放到一边,戴上头盔,进入游戏空间。我看到了父亲为我编写的世界。

乌黑的海水翻腾着,搅动着密密麻麻的核虫。海浪卷上来,泛起胃液一样的泡沫。整个海岸充满了腐臭味。我把游戏id设置成“树”,正式踏入这片腐烂的土地。脚底有核虫干涸的尸体,有些刚死亡不久躯体还在扭动。我身穿防护服,进入边防的瞭望塔中。

“队长,第一次虫潮即将来袭”

我发布了作战命令,所有战士均严阵以待。月亮慢慢升起来了,潮水在引力作用下冲击着海岸。核虫像是吸取月光的僵尸,借着海浪的力量往岸边冲去。海浪轰的一下冲过来,又慢慢退去,留下了密密麻麻的核虫。核虫噬咬着海岸,有些被气压武器压制到海水中,还有一些漏网之鱼爬上来。

“启动激光武器”

密密麻麻的激光织成大网,向核虫笼罩下来,大量核虫被切割成碎片,残肢在海岸扭动着。虫潮接近高峰了,核虫越来越多,密密麻麻,在瞭望塔上看起来就像是倾巢而出的蚂蚁。大量核虫穿过激光防区,来到了第三层防线,十万伏特电压启动,无数核虫灰飞烟灭。我松了一口气,以为成功抵御住虫群时,下属报告:

“队长,核虫破坏了电路总线,第三层防线即将崩溃”

我心中一惊,调出防线监控,发现大量核虫啃噬着防线地基,大量电线裸露了出来。我下令,启动空中消杀系统。

无数的无人机倾巢而出,向着核虫发射激光并投掷炸弹。虫群退去,露出了裸露的电线。我派人到损毁处进行抢修,工程师驾驶着装甲车前往第三层防线。突然,虫潮到达了高峰。

大海像是呕吐了,泡沫般向外翻涌着黢黑虫群。翻涌声,啃噬声,怪叫声......简直是人间炼狱。我看到虫群飞速向海岸移动,我命令工程师退后,副官拦住了我:

“不能退啊,防线修不好,人类就完了”

我咬着牙,艰难地抉择着。天上无人机正在向核虫投掷炸弹,气压武器几乎不再起作用,密密麻麻的激光也挡不住密密麻麻的核虫。虫群接近第三层防线了。

副官向我建议,派出更多的工程师去抢修第三防线。我犹豫了一会。就这一会,防线就被吞噬了。

接下来是一段动画,虫群冲过防线,冲向城市。无数人类哀嚎着,丧命于核虫之口。人类成了核虫食物,地球成了核虫摇篮。

GAME OVER

(父)

凯文出征的时候,我去送他。那时候他已经换成机械人体,看起来高大了许多。临行之前,他问我一个问题。他对我说,罗峰,我觉得我是有罪的。我吓了一跳,问他怎么了。凯文说,我身上携带着罪恶的火种。说着手往后指了指。我微微一愣,便明白了他在说什么。核裂变,他在说核裂变,那些在他远离光芒时为他提供能量的基石。凯文说,昨晚是我最后一场梦境。我梦见那些铀元素发着光,蓝紫色的光芒,像是来自地狱。我吸收着这些蓝紫色的能量,自己也变成蓝紫色的。还有,我梦见最终在半人马座星系团的某颗行星着陆,将人类逐一克隆出来,将那颗行星变为地球。可梦境的最后,那颗行星也变成蓝紫色的,核虫桀桀而来,人类再次濒危。人类的命运是一个环。他抬起脸,说,人类的命运是一个环。我猜他哭了,只是流不出泪。我劝他,别想太多。他摇摇头,对我说,罗峰,我为人类带去火种,也给他们带去灭顶之灾。我沉默。最后拍拍他的肩膀,对他说,不管怎样,人类与你同在。他点点头。

我看着凯文的飞船逐渐升空。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飞船尾部竟放出蓝紫色的光芒。经过十几年的探索,人类飞船技术有了巨大飞跃,凯文飞船速度是别林斯基的六倍。我突然想起,这两颗孤星会不会再次在宇宙相遇呢?我不知道。

虫灾越来越严峻了。好几次核虫都差点突破最后的防线,它们的牙齿似乎更加尖利,唾液腐蚀性也大大增加,经常能吞噬海岸的合金。最致命的是,它们身上的放射性更加强大。技术人员对核虫进行了检测,结果显示,随着时间推移,捕捉到的核虫身上放射性呈线性增长。正当我们疑惑不解时,却发现核虫数量大大减少了。一个可怕的猜测渐渐浮现:核虫正在互相吞噬以增加自身的放射性。这是否意味着,核虫内部出现了类似蜂后这样的核心,能领导核虫群进行有秩序的行为?当然,也有可能是核虫产生了新的生物本能,这既有可能导致虫群进化,也有可能导致其自毁。希望是后者。

傍晚我在瞭望塔上盯着海岸线,等待着新的虫潮爆发。每天傍晚涨潮时,虫群总会借助海水的力量冲上海岸,每天这个时候我们都有一场恶战。七点,差不多了,海水哗啦啦涨上来,如同呼吸一样拍击着海岸。可诡异的是,浪花里没有一个虫子。我和战士们都傻了眼,不知这是好事还是坏事。我向总部报告这件事,没想到总部早已知晓情况——所有海岸都没有见到核虫!核虫消失了吗?我感到我的心跳很快。这种诡异的前奏,要么就是核虫已经自毁,要么就预示着人类更加靠近毁灭。

第一天,未发现核虫;

第二天,未发现核虫;

第三天,未发现核虫;

......

一直到第十天,卫星监测到海面浮起了一层黑压压的东西。放大后,看起来像虫卵,这些不会......都是核虫的卵吧?人类联盟紧急出动,派出所有无人机向海面倾倒酒精并喷射火焰。海面火光冲天,黑烟阵阵,黑色的卵被烧焦,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可海太大了,这遍覆海面的卵不可能完全消灭,即使是漏网之鱼也是个天文数字。我们将卵取回实验室,技术组对其进行基因测序后发现,卵本身的放射性相比成虫有所减少,但基因数据却和之前任何一组都不同。结合之前核虫相互吞噬的场景,我们面面相觑。最终一位同志提出一个大胆的想法:核虫相互吞噬增加自身的放射性,并利用强放射性使得自身基因突变,然后继续内斗,弱肉强食,筛选出的最优变异的核虫获得繁殖权。实验桌上的卵,就是核虫“自然选择”的产物!我们背后一阵冷汗,如果真是这样的话,这件事情就大了。

(父子)

我试验了所有方法,都不可能完美通关。似乎唯一通关的方法是:在核虫暂时退出第三道防线的时候派出更多工程师维修。可是这群工程师无法撤退,最终会和虫群一起化为飞灰。我很痛苦,我不相信这样的结局。我继续尝试,但都以失败告终,直到最后我在数学上证明全身而退是不可能的(我采集了游戏所有数据),才不甘心地承认这个事实。

我想这一定是父亲刻意设置的情节。多年以前,我就沉迷于远古的神话:海岸与微风,螃蟹和椰子,未曾谋面的洁白浪花。我开启编写页面,集中意念,将这一切写入游戏。那段时间我神思不属,整日游离于虚幻与现实之间,竟有种庄周梦蝶的感觉。我似乎变成了一只蝴蝶,逆着时间飞行,渐渐停在世纪之隔的海岸。看海浪翻滚,浪花洁白。我看见了我,还有小囡,父亲母亲,好大一群人。他们在海岸欢呼奔跑,沙滩金黄,微风阵阵。我捡起一个半碎的椰子壳,重重抛掷在海里。浪花慢慢卷回去,远处是深蓝色的,椰子也变成深蓝色,一切都是深蓝色的梦。

——核虫变异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无人机正在疯狂喷射火焰,每秒都有成千上万的虫卵化为飞灰。可是不够,远远不够。我们能看到遗漏的虫卵在缓缓颤动,不日就能破卵而出。它们似乎在嘲笑:人类,无用的,无用的人类。总部下令不惜一切代价消灭虫卵,大量无人机和酒精也在加急制造中。留给人类的时间不多了。

深蓝色梦的远处是一片大火。火焰在海面上燃烧,留下漆黑的灰烬,海鸟折翅,鱼虾哀嚎。游戏编写再次以失败告终。我总是想起小囡的死,似乎这片深蓝色和当年的湖没什么不同,一切美好终将逝去。想起小囡,我的心绪就不能平静。我悲伤,世界冰雹阵阵;我愤怒,世界大火焚身。我总是亲手毁掉我的世界。我一遍遍尝试,稳定心绪,冷静,冷静。终于,我成功了。

——我看见第一个核虫破卵而出。它先是头钻出了虫卵,扭动着橡胶一样的身体,然后翻身钻入海中。这似乎是一个信号,所有虫卵都被刺破了,里面冒出了尖利的头。在卫星大图上看,海面就像是一大片蛆虫在扭动。我感到恶心。我想起十岁那年,报纸刊登海面出现大量不明生物。之后各国政府联合,成立人类联盟。无数人在修建边防时被核虫辐射而死。而今核虫产生了新的变异,人类吉凶未卜,一切都是那么相似。

远处没有再升起大火。小囡坐在船上冲着我笑。那是条复古的船,有白色的船帆和木制的桅杆。我似乎变小了,回到了六岁那年。那年小囡牵着我的手,坐上飞艇,从湖边潜入水里。投影慢慢洇入水中,水变成深蓝色的。深蓝色的梦里,小囡再次牵起我的手,从船上跃入水中。海水深蓝,火红的珊瑚跳跃着久违的热情,海底火山冒出阵阵热浪,目之所及皆是梦幻。我尽力克制住自己不去想核虫的事,可没办法,粘稠的虫群总是在我脑海闪现。我忘不了十二岁那年,湖底涌上死神的烟雾,小囡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不,我看到海底涌上了漆黑的虫群。我拉起小囡,转头疯狂逃窜。恐惧彻底把我吞噬。我没有意识到,恐惧是梦中核虫的因。恐惧把我吞噬了,核虫也就把我吞噬了。造梦再次失败。我在现实中醒来后抱头痛哭。

(父)

人类已经无法阻止虫卵的孵化。漆黑的海面涌起核虫尖利的叫声,海面火焰升腾,风浪暂时平息,大海酝酿着更大的风波。我和战士们坚守在防线处,依稀能看到虫卵渐渐拉长,然后像水蛇一样潜入海底。我知道一场恶战是避免不了了。

深夜,潮水已经退了下去,黑色却渐渐涌上来。气压武器也只是让虫群移动得缓慢了些。没有了海浪的冲击力,核虫只能通过堆叠冲上海岸。虫群密密麻麻蠕动着,一层接一层试图爬上去。激光网罩下来,却并不像之前那样砍瓜切菜。核虫尖叫着,有些身体被切开,还疯狂地向前冲去。还有一些只是被激光灼伤,抖一抖身体,继续前冲。我们加大功率,激光更加刺眼了,尸体开始噼里啪啦落下去。核虫疯狂抢食着同类的尸体,它们的眼睛变得血红。这是以前从未发生过的事。之前的核虫似乎是没有眼睛的,它们只会无秩序地跟随海浪冲上海岸。变异之后,核虫不仅攻击力增加,甚至开始吞食同类了。

虫潮越来越疯狂,核虫吱吱乱叫着,像是来自幽冥。我看到防线的能耗表一直飙升,激光功率已经开到最大,却并不能阻挡核虫。它们还是不要命地冲上来。按照以往的经验,这时候就已经到达了虫潮高峰,之后核虫就会像潮水一样退去。可今晚的核虫悍不畏死,一波接着一波。它们接近第三层防线了,我渐渐感到不妙。我知道第三层防线阻挡不了如此浩大的虫群,高压电虽然威力巨大,却并不稳定。这也是将它放在最后的原因。而无人机现在还在消杀剩余的虫卵,我们除了驾驶飞艇向虫群投射火焰弹外别无选择。

接近虫群中心了。从高空看去,虫群就像是不断翻涌的泥浆。我们从正中投射火焰弹,试图利用生物天生对火焰的恐惧。轰的一声,地下成了一片火海,核虫开始疯狂逃窜。我们赌对了。但虫群不久就安静下来,虽然队形仍旧散乱,却像是有了某种分工。我们看到大量核虫在地面聚集,一层层叠在一起,形成一个朝天的三角锥形状。我们向三角锥投射火弹,大量核虫被烧成灰烬,留下的空位又迅速被其他核虫补上。虽然预感到形势不妙,但我们别无选择。核虫越堆越高,突然,最顶上的核虫猛地一跳,牢牢抓住了一个飞艇。核虫吐出强腐蚀性的唾液,腐蚀舱门进入驾驶室。飞艇发出呜呜的惨叫,之后倾斜着向下滑翔。轰的一声,飞艇坠毁了。我们紧急升空,飞到更高的距离。可高空风大,火焰弹并不能准确落到虫群中央。部分核虫已经到达第三道防线了,瞬间被高电压化为灰烬。可我知道这不是长久之计,高压长时间产生的负载会使电路烧毁。片刻思考后,我们决定尽量避开虫群高峰。援军已经在路上,我们必须坚持到援军到来。

飞艇像老鹰一样朝核虫俯冲下来,到达低点后迅速抛掷火焰弹,然后升空。我越来越怀疑虫群产生了某种“智慧”,否则怎么可能像蚂蚁一样秩序井然。不过尽管有这种“智慧”的加持,却仍然抵挡不住生物本能般对火焰的恐惧。我看到一片片核虫被火焰驱赶、烧毁。同时也看到我的战友们因为趋避不及被核虫噬咬,最终坠机。我内心痛苦,却并不悲哀。我随时可能会死,却并不绝望。

我看到一个黑点在我眼前急剧放大,接着是血红的双眼和布满粘液的獠牙。我也中招了。核虫朝我扑过来,我拿起火焰喷射器向它回击。飞艇失去了控制,在空中急剧下降。我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眼布满了鲜红的火焰。

(子)

我沉迷于虚幻的梦境,一次次构建深蓝的大海。远处升起大火,船沉了,核虫从海底涌出,发出尖利的坏笑。小囡在船上冲我招手,她的身影很单薄,透明得几乎不见。我一次次冲过去,愤怒,悲哀,无力。我失声痛哭,大海原来并不慷慨,它连一个小女孩都不愿还给我。醒来已是深夜,我那时才明白过去早已回不去了。多年后和朋友举杯,谈及这段往事,才明白那是我人生的分界点。所有愤怒的悲哀的终成泡影,时间如海人如船,能抓住的永远在前方。

可惜我当时并不懂得这个道理。其实懂得也没用,人的感情不是跟着道理走路的。我还是一如既往地沉迷游戏,不关心现实世界的任何事物。我的成绩一路下降,老师找我妈谈话,我妈找我谈话。我只是沉默,脑子里构建着虚幻的世界。直到有一次我妈哭了,我有些慌,赶紧去安慰她。我妈看着我说,你爸出事了。

再次见到我爸是在医院急救室。我和他隔着一面玻璃,他身上插着密密麻麻的管子,身边好多复杂仪器。我喃喃道,怎么会这样呢?母亲掩不住泪,坐在那里一直哭。怎么会这样呢?之前不是还好好的吗?我抓住一位医生,问他,我爸怎么样了?他说,我们会尽力的。我急了,什么叫尽力啊,我爸是危险了吗?我揪住医生不放,语气越来越急。周围围了一大群人,窃窃私语,指指点点。我越来越暴躁。直到我妈喊了一声,小树。我才晃过神来自己失态了。和医生道歉后我也坐了下来。正午的阳光透过窗子照到我身上,却丝毫没有温暖的感觉。我坐到母亲身边,也哭了。

之后母亲一直在医院守着,我买饭给她。母亲整天神思不属,没什么食欲。我怕她饿坏了身体,就回家做些她喜欢吃的。说实话,这还是我第一次碰厨具,做的自然也不好吃。做完后我望着饭盒有些忐忑。后来我把饭端给母亲,对她说,妈,这是我特意为你做的,你就吃一点吧。母亲眼睛有了一点光,慢慢转过头望着我,嘴唇微颤。我把饭递过去,母亲吃一口,突然哭了。她看了我好久。

我并不是一个迷信的人。可那段时间我却习惯性祈祷,佛教道教基督教,没事我就去求一求。后来回想我还觉得不可思议,我心里完全明白祈祷无用,甚至还为此闹过笑话。有一次我去教堂,对着耶稣的十字架双手合掌,像个佛教徒那样说了声,阿门。那时候教堂没什么人,后来有信徒进来,看见我双手合掌向耶稣祷告。我忘记了他当时对我说了什么,我没怎么在意。教堂离我家最近,我去的也最多。还有一次去寺庙,对着佛像说漏了嘴,脱口而出:阿门。又引起一阵侧目。这些我都不在意,不管面对耶稣还是面对佛祖,我心里想的都是我爸。想着他的病,他的身体,希望他早点好起来。我每天都去给母亲送饭。闲下来的时候我会想,父亲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我做了他十几年的儿子了,但真正相处的时间绝对不超过一年。他对我来说还是模糊的。

日子慢慢流过去,流过父亲的伤口母亲的泪,最终定格在两双期待的眼上。两双眼不停望着伏倒的父亲,终于他醒过来了。

(父)

我醒来的时候周围一片白色,和记忆尽头鲜红的一帧并不相接。飞艇,防线,火焰弹,一切似乎只是一场梦。医生进来了,要我不要乱动。他的眉头紧锁。我问他,防线怎么样了?他不清楚,但看他的神态应该没有核虫入侵。我的身体损伤严重,透过玻璃我能看见妻子和儿子,他们的脸像一张发皱的白纸。医生不肯告诉我实情,我问他,他只是要我配合治疗,注意休息。但我能感受到自己身体的衰败,腰椎像是千疮百孔,一动都不能动。我身上还有残留的辐射,安全起见我没有让妻儿过来。我思考了很久,或许之后自己就是个废人了。

我做了一场梦,梦的延伸很远,远到了十几年前。十几年前我和凯文同别林斯基告别,一切清晰得像是雨后的天空。别林斯基金属的身体反射太阳的光线,他越来越远,身上耀过不同恒星的光芒。接着是凯文,他的身体逐渐拉长,肩膀变宽,慢慢镀上一层发暗的银色。他的身体也成了金属。凯文朝我挥挥手,跃入太阳耀眼的光芒中慢慢消融,和宇宙融为一体。我面前出现了一条岔路,岔路尽头分别是一具金属身体和一把轮椅。一个我说,去吧,去陪伴人类。另一个我说,去吧,去陪伴妻儿。一提到妻儿,我的内心就动摇了。我没有理由再辜负他们了。

(父子)

父亲醒来的时间很短,短到只有几分钟,然后又昏死了过去。他睡着的时候身体还在挣扎,他太累了。期间父亲的心脏停跳了好几次,医生废了好大劲才抢救回来。最后医生表示遗憾——父亲身体的衰败已经不可挽回了。

我看着疲劳的父亲。隔着玻璃,他的嘴角在微微抽动。他的身体看起来还算健壮,但我知道那里已经被辐射得千疮百孔了。他的身体就像一张破棉被,一点点被渍湿,到最后薄成一张纸。我知道要“挽救”父亲,或许只剩下最后一个办法。

我还是心怀私心。如果可以,我宁愿父亲放弃他的远方。这有些自私,我都知道。可现在不行了,不这样做,父亲会死。之前父亲的同事隐约提过,父亲本来参加了某个计划,后来他自己放弃掉了。具体计划的细节并没有透露,我只是知道。若是父亲重新参加这个计划就能够获得永生,但代价是永远流浪在广袤的宇宙。虽然有希望在千万年后的某一天着陆,但那片陆地绝不是地球,我和母亲也已成飞灰。那时母亲沉默,我想也不想就拒绝了。因为我觉得父亲还有救。可现在,我没办法。真的,我没办法。

我找到父亲同事,那位大叔告诉我,机械人体的制作还未完成,恐怕父亲撑不到那个时候了。那一刻我感到天旋地转,仿佛宇宙塌陷了下来,无边海水和火焰倒灌,我在极热和极寒中流淌。希望被击碎了。我绝望地挂断电话,走在空旷的大街上。街上人很少,所有人都是非必要不出门,害怕沾惹上核虫。街边大屏幕接连播放着防区的战果,努力平息人们的紧张情绪。我没兴致关注这些,草草吃了点东西,快速回到医院。

一大群人围着病房在和母亲解释什么。我走过去,发现都是父亲的同事,最前面几位身着白色工装。他们告诉我,技术组在基地对父亲的情况展开了详细讨论,虽然父亲已经撑不到机械人体完成,但存在一种记忆保存的可能,即:将父亲记忆以秒为单位同步到临时人造脑上,等待机械人体完成后进行转存。这个方案之前不是没有提过,只是问题在于,临时人造脑的接收系统并不如机械人体的那么精密,在数据连接过程中可能会造成当事人意识的崩溃。医生说了,父亲的身体最多还能硬撑一个月。想到这里,我一咬牙,对我妈说,妈要不咱试试吧。我妈看了我爸很久,隔着玻璃,他的身体好像又缩水了。好久之后,我妈轻声说,试试吧。

传输工作第二天开始。技术组搬来了一个巨大的黑色盒子,大概一人多高,上面连接着密密麻麻的导线。这是数据转录装置,用于将脑信号转化为模拟脑信号。上面的导线一半连向父亲的头部,另一些连接着一个小盒子。这大概就是临时人造脑了。连接完成后,传输开始。

——我似乎不可控制地走向一条岔路,尽头的机械人体眼睛闪着幽光,那似乎是我,又似乎不是我。至少我不应该是他,但最终还会成为他。这好像也没什么不好的,那不是我一直以来的梦想吗?只是家庭......对妻子,对儿子,我亏欠太多了。想到这里,我周身流过一阵电流。我浑身发抖。周围浮现一层层冷光,我陷在里面。冷光越来越远,我挣扎,我咆哮,可没有用。我逐渐被带离路线,似乎回不去了。

几分钟后,父亲的手脚开始剧烈抖动。我慌了,问技术组这是怎么回事。技术组的领队叫苏文。他没说话,迅速调整着仪器,显示屏上显示着父亲的脑电波。脑电剧烈波动,像是受到惊吓的海水。我冲过去抓住父亲的手,苏文并没有阻止我。母亲也过来了,我们的手握在一块。我和父亲说了很多,从我小时候开始讲起,一直讲,讲到小囡,讲到游戏机,讲到我为他祈祷。我把这些年欠下的话一次性说了个够,整个人就像是洗了个澡一样。父亲渐渐不乱动了,他安静下来。

——冷光把我越带越远,我看不见原来的路了。周围一片空旷,什么都没有,连一丝风声都无。我随意飘着,渐渐忘了我是谁,忘了我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这好像都不重要,好像从来都没有过重要的事情。不,从来没有什么存在过。我的意识渐渐消散了。在我弥留之际,我听到了一点声音。那声音很小,慢慢飘过来,却让我很熟悉。我顺着声音走过去,那声音越来越清晰。我想起来了,那是我妻子和儿子。还有,我叫罗峰,是一名先遣员,目前在执行抵御核虫的任务。我从海边来,要到宇宙去。

说着说着,我竟然哭了。我突然意识到,我正在亲手将父亲送走。从此隔着茫茫宇宙,再也不能相见。我说了很多。我说,爸,小囡的事不能怪你,我明白,我一直都明白,我就是在和你赌气呢。我还说,你送我的游戏机我捡回来了,我很喜欢,我还编了一个自己的游戏呢,你快醒来,看看这游戏你喜不喜欢。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父亲嘴角竟隐出一丝笑容。

——我听到儿子在和我说话了。他的声音很清晰,顺着这股声音我回到了路上。我听到他和我说小囡,还有游戏机,他还向我道歉。傻孩子,我怎么会怪你呢?我拼命向前奔跑,摆脱冷光,一直向前。近了,近了,机械人体越来越近了。我兴奋地一下扑上去。可在即将接触的时候,巨大的空虚感和孤独感包围了我。我这才意识到,一旦我进去,就再也没法陪着我的家人了。

父亲的脑电波居然一下子平了。苏文和我都吓了一跳。放大后发现,脑电并不真成了一条直线,而是仅存在细微的波动。我哭了,抓住父亲的手大吼,爸,你快醒来啊!

——我拒绝进入这套冷冰冰的机器。我突然不想要太空了,我只想一家团圆。我逐渐往后退,冷光,电流,我不管了。我要退到最初的位置,我不要这些了。

父亲脑电的波动越来越小,越来越平缓,他的手也有些凉了。我大吼,你快醒来啊!

你快醒来啊!

——我听见儿子的声音在正前方。我越往后退,身体就越麻木,儿子的声音也越远。我听见他让我快点醒来。

爸,你往前走啊!

——他让我往前走。

爸,咱回家!

——他说他带我回家。

——我使劲往前迈了一步,一股暖流从头部向下涌,浑身暖烘烘的。我好像进到一个小房子里,里面什么都没有,但很有安全感。慢慢我睡过去了。

(父)

再次醒来的时候,我全身上下被金属覆盖着。儿子在远处看着我,他的眼神陌生而熟悉。我也看着他。看了好久,我喊了一声,小树。他跑过来,紧紧抱住我。我也抱住他,拍了拍他的肩。我们父子从来没有像这一刻那样亲密。

苏文问我感觉如何。我点点头。沉吟了一会,我试探性问他:

“什么时候出发?”

我知道重新活过来的代价。这套躯体集全人类之力打造出来,不可能供我个人使用。苏文看了看我的妻儿,他们的眼都哭肿了,他们也同样盯着他。最后他说,三个月。我点点头。

在地球的最后三个月我没做其他的事,只是在家,陪儿子说话,陪妻子说话。多年后我在茫茫太空,看着无数恒星闪烁,流星划过又逐渐湮灭。那种时间磨损的孤独感是无法摆脱的。我常常想是什么让我撑了过去。每当我思考这些问题,眼前总会闪过我和家人的相处的时光。这两个人让我成功越过了不知多少个光年。

临行之前,儿子把我送他的游戏机还给我,对我说,爸,这里面的游戏是我为你写的,你看看喜欢吗?

(子)

那个虚幻的世界我好久没碰了。再次进入,我心里不可抑制地想到我爸。他十几年来对我的关心并没有通过言语。直到现在我才明白这些。游戏的编写水到渠成,我的大脑伸出枝蔓,缓缓游走于虚幻的世界。我看到四周的景色逐渐蔓延,以时间为方向,渐渐补全我这些年磨损的记忆。记忆是可以选择的么?可能是的。时间线开始于十二岁那年,那年是我第一次经历虫灾,也是那一年小囡在湖边遇害。可这个世界的湖边什么都没有发生,一切安静而美好。我和小囡驾驶着飞艇像鱼一样在湖底流淌,像鸟一样在空中滑翔。之后我们就回了家。我妈在做饭,爸爸在择菜,我去帮忙收拾桌子。我敢打赌现实中从没有过这些,但它就是出现了,美好而并非刻意。记忆像是脏抹布放入水中,慢慢舒展,灰尘掉落,直到纤尘不染。所有的一切都是恰到好处的好。我慢慢从对记忆的缝补中清醒过来。笑着望着过去,望着未来,望着脚下的路。

多年后我站在海边防线,海风吹来一阵阵腥气,天空一望无际却连一只海鸟都没有。那时我爸已经离开地球好多年了。我经常回想起我在虚拟世界对记忆的缝补,还有我爸昏迷时我在教堂的祷告。那时我渐渐明白这两者其实是一回事。从没有什么作为偶像的主,也从不存在对主的祷告,一切都源于求而不得的美好。若真有什么主,那便是自己。于是我常常逆着海风,对着无边星空祝愿,祝愿我爸一切顺利。或许再过一些年我也可以乘着飞船追上他,然后隔着茫茫的时间问他一句,这么多年,你还好吗?

我把游戏机交给他的时候,他的手颤抖了一下。那时候他即将登上飞船。我知道或许我们再也不能相见了。我说,爸。我爸看着我。我的话又卡住了,分明有千言万语,却卡在了喉咙眼。良久,我把游戏机递给他,说,游戏机你带上,无聊的时候解闷儿。他接过来,摸了摸我的头,孩子,这么多天,辛苦你了。我摇摇头,看着他,替我看看外面的星星。他说好。顿了顿,又说,好好照顾你妈。我妈在他身旁站着,握着他的手。我点点头,看着他的飞船逐渐升空,远去。

(父)

四周大气好像沸腾了,咻咻在窗户上划过。云层相互挤压着,两片云融为一体,三片云融为一体。慢慢我离开了大气层,进入太空。飞船定位到半人马座的位置,我开启自动驾驶,打开儿子的游戏机。

游戏初始界面和我当时设置的一样,万里晴空,海面湛蓝。儿子制作的世界叫做“碧海”,我想起他小时候老是缠着我让我带他去海边玩,可海多危险啊,就没带他去过。进入游戏,首先是一棵树斜斜地插入天空,天空一开始灰蒙蒙的,然后慢慢变蓝。蓝色的尽头是一条若有若无的分界线,连接着另一片蓝色。一时间我竟没有反应过来,隔了一会我才明白,这不就是真正的海吗?海是蓝的,天也是蓝的,海天一色,多久没有出现过了。我迈开脚步,一步,两步,三步,跨进海水中。水有些凉,闻起来有点咸咸的。一条船从地平线缓缓驶来,一开始是一个小黑点,然后慢慢变大,当它停到我面前时我才注意到这是条木船。我的目光慢慢上移,移过梯子和甲板,最后定格在那张熟悉的脸上。儿子微笑着看着我,还调皮地朝我鞠了一躬,挤着眼对我说:

“爸,欢迎来到碧海号,我陪着你”

——一颗流星轰地撞在无人的星球上,接着是一阵雨。流星群哗啦啦降临在荒凉的陆地,坚硬的岩石层被撞的粉碎,粉尘在空中久久停滞。这注定是史上最孤独的旅程。我把游戏机拿在手里,这从此是我的世界。

我笑着上了船,儿子向我介绍,这是亚洲,这是非洲,这是美洲......我惊奇地望着,没想到儿子竟然把历史复刻了出来。几百年前,核污水的大肆排放导致核虫泛滥,人类为了应对核虫把几大洲拼接在一起,成立人类联盟。多少年了,地球重新像花瓣一样绽放成几大陆地,人类散布在上面,像是宇宙中的星星。我把手搭在船舵上,儿子生起帆,这架古老的船穿梭在碧蓝的海洋里。我们回到家,妻子在做饭,我过去帮忙,儿子回屋写作业,一切安静而美好。多少天啊,多少年啊,我在家人的陪伴中越过茫茫宇宙,多少光年。或许无尽光年之外有一颗地球般的恒星,我在上面延续人类的文明。从此两条时间线并行,在无知无觉之间构成平行宇宙。人类与我们同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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