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文】押井守致宫崎骏的一封信

(本文作为跋收录于Animage文库出版的《风之谷 分镜集》第二册,括号内黑字为原注,蓝字则为译注)
前略 致宫崎骏先生
——关于<漫画电影>
前略失礼了。
我认为动画的内部孕育出<剧(drama)>的时候起,其作为动画本身之前就不得不作为<电影>存在。
或许过去对于画(或者说物)动起来这点本身的惊讶及感动支撑着动画。当然,现在被称为所谓动画作家的那些人的作品及CF(commercial film,商业广告)等,其形式被保存下来或许主要是出于商业原因,而且出于表现形式本身所带有的贪欲,动画也被要求接受<剧(drama)>吧。实际上从这个时刻起,动画追求的抽象性也好造型性也罢这些有活力的东西,都只不过为了成为构成<电影>的要素而做的自我限定。因此用什么技术,什么窍门,归根到底都是为了支撑<剧(drama)>,只有为了将其具体化而发挥机能,它们才能具有意义。比如表现“人在走路”,会被问“谁”以“什么样子”走路,而作为去掉了这种具体性的一次性表现方式,表现“人”或者“走路”的可能性被放弃了。这点本身作为问题没有被追究到底,而怕是被放进了分工体制中的,或者说<漫画电影>这个中立国当中的动画的内部了吧。
就结论而言,我认为<漫画电影>中,动画是<电影>的意义未曾被彻底质问的历史,以及对其中培养出来的<动画>技术的绝对信赖,使得阁下的世界成为可能吧。
当然就算说<动画=电影>,也不可能和所谓<(真人)电影>相同。首先构成<(真人)电影>的镜头毕竟是<现实>本身,而<动画=电影>在于不得不将<现实>想象成由一个片段抽象出的<画>。因此对镜头或者说场景进行构成(造型)的时候,和背景美术一样大大依赖于动画的技术本身。镜头偶然拍下的风景能满足作为镜头的条件,这种事对于<动画=电影>来说几乎是不可能发生的,后者不得不全部通过人的手进行二次造型。大的东西如何看起来大,重的东西如何感觉重,或者说为了清清楚楚的让一个空间出现,需要什么样的构图,动态,色彩,可以说这些维度上的技术不经过磨练的话<电影>不会成立吧。正因为此,还在如何展示、彻底展现某镜头某场景(我们的行话称为抓眼球)的阶段时,动起来的技术本身赋予了<动画=电影>相当大比重的意义。
那么如果对这点顺水推舟的话,说不定可以使超越现实因果律的、常识中完全无法成立的蛮干的<剧(drama)>的展开成为可能。就是说技术的单独行动部分的超越了电影的事态会出现。
亲爱的宫崎骏先生。
此处我想起了阁下的《(未来少年)柯南》中那场逃出太阳塔的戏。

(第二十三话第十分钟)
登上太阳塔救出被困的拉娜,然而被包围无路可走的柯南。无路可退,眼下面临万丈深渊,摇摇欲坠——正是无计可施的危机。
在这个情况下阁下为了让二人获救而做了什么呢?
抱着拉娜轻松的跳下来的柯南(!)
如此难以置信的方法,通过连续巧妙的镜头设置而强行让人接受的时候,我先是目瞪口呆然后笑到打滚,最后产生了强烈的苦恼。阁下通过这个解决方案将两人完好无损的救了出来,而且与其说这事的奇异之处不如说亲近感,被成功的固定在了柯南这个角色身上。简直是一石二鸟。
“从地平线起唰的三步就能跑到面前,非漫画电影做不到”这个方法确实是动画的属性“作为一种表现形式”我想甚至能拥有冲击力。然而,
动画的这个优秀的属性(特殊的表现形式),不也是<动画=电影>的界限嘛。
那就来想想太阳塔的这场戏吧。
假设同样的演出使用各种特摄技术勉勉强强做成真实镜头连发的真人电影,那先不论引发爆笑还是冷场,观众的眼中只会看到“漫画”。那么无论接下来的场景展开多么冥思苦想出来的剧情,作为电影的基本诉求力铁定会丧失殆尽。但是作为动画的《柯南》的世界中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事实上这个柯南跳落(!)的前后,围绕着柯南和拉娜描绘了很多极其戏剧性的场景,即便如此它仍作为引起多数观众共鸣的东西得以展开。阁下会把这说成是只有<漫画电影>才能做到的特权的世界吧,会说所以<漫画电影>才美妙。
真的如此吗?
假如不让柯南跳下来,而用其它解决方法的话会怎么样呢。那就不是柯南了,才不想看到那样的柯南,或许阁下会这么说吧,确实“柯南”这部作品可以说是通过反复表现“跳下的柯南”而成立的。可是由于轻松的跳下,无论被逼到绝境的两人的感情还是紧迫的情况都被回避,<剧(drama)>不就急速远去了嘛。柯南在太阳塔这场戏后也反复以相似的方法拯救拉娜,但是优秀的桥段只需一次就能充分的达成其意图。跳下过一次的柯南反复进行类似的行为,难道若非如此这个角色就固定不下来,这是想多了吗?远去的<剧(drama)>反复被拉回来然后又远去,这样的模式直到最终回都在重复。
通过作画的实力不由分说的强行将人说服。这种方法虽然痛快但我想其代价为,轻易的失去了<剧(drama)>所具有的必然性这个最大的力量。
无论设定什么样的紧迫状况,倘若主角以超人般的力量克服困难的话,倘若发动动画技术所具有的说服力对其进行突破的话,那么<剧(drama)>就会失去<剧(drama)>的根据地,<动画=电影>不得不朝向<漫画电影>这个中立国、缓冲地带后退。正因为动画是只靠技术就能成立的世界,这种强行的方法就更有魅力,作为制作者受到想使用它的诱惑的驱使,但这和<动画=电影>所必需的方法相违背的地方很多,我认为它说不定会成为让一直构建中的世界崩坏的双面刃。
而更成问题的是不从<剧(drama)>的必然性出发进行画面构成(作画),而是预先彻底计算,从推断出来的最有效果的画面构成出发对<电影>进行构想,这种完全倒错的事态是有可能出现的。阁下的那些极其刺激的图像概念版的作业,不就包含着这种危险性嘛。
“让人看想看的东西”这点,只要有技术的证明就能按字面意思画出画面的世界——正因为此我们才应该留意<动画=电影>的相对化。<剧(drama)>显然就算在作者内心通过也绝不会和作者自身进行同一化,而是作为客观的<作品>在外部被确定下来,况且作者自身也不是该从中中通过的地方吧。
实际上我觉得<漫画电影>由于其方法的限制,指的是无法成熟为<电影>的过渡形态。而且由于那是仅仅贯彻个人心思的世界,就算引起了共鸣或者当场的感动,最后不得不说达不到能够说出(传递)什么东西的程度。
亲爱的宫崎骏先生。
故事的不可能性被人云云的今日,感觉任谁都会有反应的<剧(drama)>的创作变得更加困难。阁下自身曾将此称为“冒险故事的难点”或者“反派设定的难度”吧。另一方面动画文化(假设有这样的东西的话)花繁叶茂,如此不平衡的情况下动画的技术自身的单独行动,本身受到欢迎,打个比方就像是无论制作者这边还是受众那边都倾向于立志当秘密藏有无限能量的奥特曼。在TV及剧场中泛滥的多数动画没能孕育出<剧(drama)>,<动画=电影>的尝试的失败之姿,实际上和阁下所提倡的<漫画电影>绝非无缘,说不定是其哈哈镜。时间恰是大众文化的全盛期,昨天的受众今日已成创作者的情况下,阁下半自嘲所说的,作为负担风俗营业=大众文化的第一线活跃者,就算阁下自身崭露头角也绝不会让人觉得正常的条件凑齐了。
角色是时代之子,就算有和时代共同消失的命运,作者也不可能和时代一同毁灭。
就如同反时代式的东西不可能延续,同时代的东西也应该是不可能持续的。然而制作者将自己相信的东西以作品的形态不断投向时代,除了通过这样的方法确定自身外应该别无他法。青年有仅青年的,中年有仅中年的,以及晚年有仅晚年的创作者才能成立的电影。正因为此我才觉得不持续制作<电影>可不成。
亲爱的宫崎骏先生。
阁下所说的<漫画电影>,实际上和现在的动画所孕育出的本质问题深切相关,我相信这一点,所以才未作顾虑写下此拙作,姑且晓得会失礼仍做此论述。作为至今通过作品给予了我思考各种事情的契机的前辈,以及作为同时代的演出家,最后作为实际作者,在被这样的您持续讨厌的同时我还是想刊载本文。请您一定要多保重——
1984年3月6日
押井 守
P.S
听闻您不长记性叫着要引退,我这边的鸟(海永行,押井的师傅)先生几年前也嚷嚷过同样的事,但今天刚才还精神抖擞的把现场的制作进行们弄哭了,所在这类的台词是没有信用的。
借用阁下的话来说,演出除了制作作品外还是被工作人员亮小刀的人。《(未来少年)柯南》、《(鲁邦三世)卡里奥斯特罗城》、《(妙犬神探)福尔摩斯》以及《(风之谷的)娜乌西卡》算下来顶在阁下背上小刀数量,岂止数十支,想必早已超过三位数的大关。只要体力跟得上,电影导演就不可能引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