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志·屠龙之主·逆神》(2)
门前的鸽群被客人惊飞而起,在半空中略微盘旋之后,一起探出铁一样的爪子,抓向客人全身上下每个角落。客人凭空挥手。没有鸽子能够触碰到他的身体,在距离他不到两尺的地方,鸽子们纷纷坠落,黑羽冉冉地落在雪地中。客人在雪地中狂奔起来,沿着进山的路,去向那个聚居着老人的、不吉利的白毛小镇。
雪落如狂。
鸽哨声越来越近了,伴着沉雄的马嘶声。
老瓢大着胆子凑到门边往外张望,反正客人走后鸽群就不再注意他了,那些碧绿的眼睛无一例外的看向哨声的方向。
大雪中,一匹纯黑色的骏马站在了屋外,马背上的人披着纯黑的大氅,打着火把,风帽遮头,几乎和刚才那个客人是一样的装扮,嘴里衔着银色的哨子。老瓢心里一寒,想着别是送走了一个怪客,又来一个吧?
马背上的人把兜帽掀了,用心地吹着哨子。哨音变得急促起来,像是某种命令,鸽群整个起飞,升入空中,一只不剩。老瓢四下张望,不由地敬佩那个训练鸽子的人,能把这些鸟儿训练得和战士一样。他不太怕这个来客了,因为看清了来客面容。这是个清俊的年轻人,眉眼细长,目光润泽,额头箍着银饰,披散一头漆黑的长发。
更多的马嘶声逼近了。
三匹几乎一模一样的黑骏马,拱卫着一乘肩辇,出现在取暖酒肆的门前。雪太深了,几乎能淹没马腹,但是这些经过训练的北陆纯血马敏捷优雅地跳跃着,远不同于拉车的夜北马。更让人惊叹的是扛着肩辇的人,那显然是四个夸父,足有普通人两倍高,全身覆盖着黑色的铠甲,腰间佩着足有六尺长的刀,沉重的面甲把他们的脸完全遮住。前面的两名夸父武士中,一人举着一面长幡。
黑色的幡上用银线绣着老瓢不能理解的花纹,在风中猎猎飞动。
这是一支近乎纯黑的队伍,除了最后一人。
他穿着一身白色的长衣,在黑暗中月光般明媚。
“取暖酒肆。”一名骑士凑近肩辇,“是进山的路,按照地图,通往白毛镇。”
“他来过这里,刚刚离开,我能感觉到。”肩辇上传来苍老的声音。那个人盘膝坐在上面,从头到脚披着黑色的厚毡御寒,看不清面目。
“龙枭都聚集在这里,应该是追上过他,但是没有追下去,不知为什么。”衔着鸽哨的骑士说。
“这说明他已经接近最后的阶段,此时万物都会畏惧他,包括我。”肩辇上的老人淡淡地说,“问问酒肆的主人,通往白毛镇的是否只有这条路。”
一名骑士策马走近老瓢,也摘了兜帽,和衔鸽哨的年轻人一样,他面目清雅,只不过目光凌厉,唇角锋利。
“只有这条路去白毛镇刚才是有一个客人来过他没有眼睛他就在这里呆了一会儿就进山了其他的我什么都不知道……”老瓢不喘气儿地说了下去,巴不得赶紧说完这些外乡人赶紧走,他不可想被卷进什么诡异的事情里去。
队伍的最后,那个穿白衣的人轻轻笑了两声。
“好,我想抽一袋烟。”肩辇上的老人说。
立马在他左边的骑士从马鞍上的革袋中抽出一杆烟袋,填好菸叶,点燃之后递给老人。老人就在夜风之中慢悠悠地抽烟,烟锅的红点一亮一暗,整队人迎着朔风等他。菸叶燃尽了,老人把烟袋扔进雪地里,“好了,碧城、碧海、碧空。”
靠近老瓢的骑士、衔着鸽哨的骑士、刚才点烟的骑士,依次答应了。
“你们和我一起进山。空月。”
“在呢。”队伍最后白衣的人应了。
“你留在这里。”
“我留下?都是老师的学生,四个人为什么只有我留下?因为我不是教长么?”白衣的人的话里透出小孩一样的固执来,他的声音也嫩一些,看身量还未成年。
“守住山口,不许任何人进山,也不许任何人出来。所见者,皆杀。”老人淡然地下令。
“所见皆杀?那这个伙计呢?”少年指了指老瓢。
“自己决定。”
老瓢的腿又开始哆嗦。他今晚上不知道是倒什么霉了,才离虎口又如狼窝,这个淡定儒雅的老人听声音还有几分慈祥,却这么轻描淡写地把自己的命交给一个毛头少年了。可老瓢不敢多嘴,就凭那些魁伟夸父武士,那些六尺长刀,一刀下来把他纵劈成两半也不是难事。
“可我还是想去看。”少年坚持。
“我可以保证,”老人叹了口气,“一会儿将要发生的,这世上没有人会想看。”
“还有什么要交代么?”少年屈从了。
“没有了。”老人对着那些夸父武士挥挥手,“出发!”
这支不大的队伍打着黑幡向着山中进发,他们去的时候逆着雪风,黑色的大氅在马后扬起,那些被称为“龙枭”的鸽子在天空中盘旋着,隐隐约约形成了巨大的、黑色的漩涡。
少年目送他们直到消失,这才挥了挥手。
他跳下那匹神骏的黑马,一手打着火把,一手牵着缰绳走向老瓢。老瓢不敢动,双腿弹琵琶似的抖,像是等着宣判自己是斩首还是流放。他完全被那群人的气势镇住了,老人下令的时候口气里透着绝对的信心,就算对方是个少年,自己大概也没胜算吧?自己的武器只有那柄打鸟的弹弓罢了。
“喂,店里有没有酒?”少年把马拴在门前,把一张御寒的毡子铺在马背上,拍了拍老瓢的肩膀。
他居然笑了,露出一口洁白漂亮的牙齿。刚才那三个年轻人要用“清俊”来形容,这个少年却得用“漂亮”了,叫人如仰望月空般,心里疏朗明亮。行商的人里也颇有几个出色的世家公子,自负什么面如冠玉神清气朗,可若跟这个少年比,简直就是丢人现眼。偏偏这个少年还没有一丝倨傲,简简单单地一笑,叫人油然而生亲近。
“什么女人能逃过这种人的毒手啊?”老瓢在心里嘀咕。
少年选了靠火盆的桌子坐下,老瓢畏畏缩缩地,离开三五步站着,等着人家发话。
“别怕,我像是那种会杀人的人么?”少年懒懒的,“我老师就这样,严肃有余,在他看来什么都是大事,我可不想像他那么累。要最好的酒,我得一个人打发不少时间呐。”
老瓢心里又定了几分,吊了几勺老板最得意的“火烧春”端了上去,斟在仿雪羽瓷的小盏里。闻见酒香,少年的眼睛就亮了,微微眯起眼睛,一口就把一盏喝空了。
“是本地自酿的土酒?有股甜味,热起来喝真好。”少年满意地舔舔嘴唇,“你要不要过来一起喝?”
老瓢远远地站在墙角里,摇摇头。
“酒钱都算我的。”少年又说。
老瓢还是摇头。
“唉,都怪老师说那句话,搞得我好像是个煞神似的。算啦,我自己喝,”少年伸了个懒腰,“这么好的酒,我得谢谢你……这样吧,今晚我在这里喝一盏酒,我就保你一岁不死,我要喝了五十盏,我就保你到五十岁,我要喝了一百盏,我就保你到一百岁!”
他把第二盏酒满满地饮下,瞥了一眼疑惑的老瓢,大笑着拍手,“我可不是开玩笑,保你到五百岁不能,一百岁我还是能做到的。”
老瓢心里嘀咕,觉得这许诺简直荒诞可笑,这里土酿的酒酒劲不小,要是喝到第十盏少年就醉倒了,那就是保他活到十岁,醒来是不是就一刀宰了他?
少年又给自己斟了一盏酒,忽然想起了什么,扭头问,“对了,你今年贵庚啊?”
“小的十九了。”老瓢小声说。
“嗯,那先保个底儿,以后加的,都算赚的,这一壶也就倒二十盏吧?”少年抓起酒壶摇了摇。
他打开壶盖深深地吸了口气,仰头把整整一壶酒倒进嘴里,而后闭上眼睛品着那酒中甘辛相融的滋味,悠悠然吐出一口气,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恭喜你可以活到明年了。”少年哈哈笑着把酒壶扔给老瓢,“再添酒!”
也不知怎么的,老瓢真的有点信那个少年说的话。所以每上一壶酒,他的心就放宽一点。少年确实善饮,连着三壶下去,丝毫不见醉。他喝酒不用菜,一边饮酒一边歪着头琢磨什么事,有时候自己笑笑,有时候轻声地哼着一支歌。似乎对于他的老师进山这件事毫不担忧。
两个人在一间酒肆里,相安无事。
老瓢还想着那个怪客和那对人进山后不知道会怎么样,他觉得那些人是追杀那个怪客来的,可是真的需要四个夸父武士去杀一个野狗般流窜的人?那个怪客一身破破烂烂,就算是欠钱也不至于欠得那么多,惹得人家千里追杀吧?不过看起来后面那队人的神色比怪客还要紧张,也可能是因为他没看清怪客的表情,也不知道怪客爹妈怎么生出这个没眼的孩子来的。那张脸实在叫人太惊悚了,不过想起那个怪客端着水杯呜呜地抽泣,老瓢心里又有点不忍。
他这么胡思乱想着,就走到怪客刚才蹲着的屋角,想把怪客用过的杯盘收了。
触到那个铜杯的时候,他猛地把手缩了回来,对着手直吹气。他被烫到了。
老瓢呆呆地看着那个铜杯,不敢相信,他清楚地记得自己是倒了一杯温水送过去的,但是此刻,在怪客离开了一阵子之后,那铜杯中的水还在微微沸腾!他再看向地下的半块冷馒头,留下齿痕的地方,焦黑一片,像是在火中烤过一样。他这才明白为什么怪客会被噎到,这样的馒头,根本是无法下咽的。可是老瓢记得也很清楚,这是自己晚上吃剩下的蒸馒头,绝没有烤过。
老瓢想到客人身上那股让人不安的热气。
什么样的热病会叫人这么热?能把水烧沸,能把馒头烤焦?这样的热度,人不是早该死了么?
难道……那根本就是个死人?老瓢狠狠地打了个寒噤。
“他还活着,但是那个人,确实已经死了。”桌边饮酒的少年看都没往老瓢这边看,却明白他在想什么,“我喝完三壶,你六十岁了,不过我得先招呼招呼客人。”
少年推开了柴门,袖着手站在风里,以白衣为衬,漆黑的长发如一条墨龙般在夜空中飞舞,老瓢这才注意到他的头发之长,堪比那些以一头长发而骄傲的女人。
远处隐隐约约传来狗吠的声音,大群的狗。
火光随着狗吠逼近了,一群黑背白腹的长毛犬,拖着一具爬犁,爬犁上站着一个孤峭的黑影。狗拉爬犁是冬季在晋北雪原上最快的,骏马都比不上。按说雪地里只有取暖酒肆这一处亮着光的屋子,这么深夜赶路没有理由不停脚休息一下,但是爬犁上的人丝毫不停,长毛犬全力奔跑,爬犁从门前一掠而过。
老瓢记得那个老人说的“所见皆杀”的原则,原以为爬犁经过的瞬间,少年会从不远处的马背上抽出什么兵刃,高呼一声直扑过去,挥手斩落。可少年眼睛都没眨一下,就这么轻易地放行了。
直到爬犁快要消失在视线里,少年才拍了拍巴掌,掌声清寂有力。
狗群忽然狂吠起来。那些受过严格训练的长毛犬就是遇见马熊也不会失控,可此时它们明显是想要四散逃走,但是捆在身上的带子束缚了它们,爬犁停在雪地上,长毛犬们逃窜不成,扭头猛咬自己身上的皮带,一片混乱。
爬犁上的男人没有试着吆喝狗群让它们安静。沉默片刻之后,他从背后的革囊中拔出一柄弧刃的长刀。刀光在黑暗中一闪而灭,切断了所有的皮带。狗群四散而去。
男人走下爬犁,望着狗群逃离的方向,“就放了你们吧。”
他把长刀收回革囊中,转身走向取暖酒肆,站在少年面前不远的地方,“你在辰月教中是个什么地位?非要这样留住我么?”
“只是个学生,没什么地位,但是我的老师是教宗本人,”少年打量男人背后革囊中露出的刀柄和剑柄,“幽长吉先生?”
“是我。”
“幽先生不愧是晋北人,我们自以为有了绝品的名驹,能够领先一步,但是在这种地方狗拉爬犁却比什么马都更胜一筹。不过,幽先生也该明白这些狗是没法把先生带到目的地的,现在它们是畏惧我,再往前走不了多久,它们就会畏惧启示之君。那种恐惧,只会更大。”
“我可以自己走过去。”
“走前歇一步,喝一杯吧,我有些话想跟幽先生说。”
“这时候?在这里?我的时间所剩不多。”男人眉峰一挑,冷笑,“你想拖住我?”
“我虽然自负,却不至于想凭喝一杯酒,就留住天驱大宗主。”少年淡淡地笑,“但我说的,我想幽先生会有兴趣。”
“你和其他辰月教徒不同,”男人说,“好,我给你说话的机会。”
名为幽长吉的男人和少年对坐,老瓢添了一个新的酒盏上去,识相地躲在屋子一角里,把自己当作一个死人,不去掺和。但他不能不多看这两个人几眼。
少年如白玉,男人如名剑。
看得他自惭形秽。
幽长吉全身乌钢重铠,外面裹着紫貂裘,一头夹着雪片的黑发披散下来半遮着脸。他的脸有着刀削般的凌厉,一双微微眯起的眼睛里流动着冷冷的光。他沉默地看着少年,转动着拇指上一枚铁青色的扳指,桌上搁着他的背囊。暗褐色的皮背囊,露出一对刀剑的柄,刀长五尺,剑阔如手掌,从和少年对面的一刻开始,那对刀剑就在不停地鸣响。
龙吟虎啸般鸣响着,震动着,震得桌脚都移位了。
“能不能叫它们别叫了?”少年说,“我没恶意。”
“它们不是因我而鸣,是因为你。”幽长吉手指扫过剑柄。
“直到现在为止,我可以说还是个与世无争的人啊。”少年叹了口气,“可是老师有令,我镇守这里,不让任何人出入。我不能违令,但是我也不想对上你的苍云古齿和影月。”
“你是说你怕了?”幽长吉冷笑。
“不是,可我不想死,我还有很多心愿,我要活到梦想成真的那一日。”少年说,“我知道你也有很多心愿,你这样无与伦比的人应该成就一番大事业,死在这个晋北小镇上,值得么?”
“看来你很有把握杀了我?”
“不,但是如果你杀不了我,等我老师出手,你就绝无生路,因为我知道我距离老师有多远。”
“多远?”
“好比龙湫和溪流的差别。”少年笑,“幽先生,你知道龙湫么?龙湫是北邙山里的一道大瀑布,去看过的人说离地数百丈,宽也数百丈,从两山中直泄而下,如同数百条白色的巨龙吐水,距离那瀑布还有百丈,就会觉得置身狂风暴雨中,远看去,水面上总有一道数百丈的长虹。而溪流呢,”他起身,提壶给自己对面的酒盏斟酒,清清亮的细流,“这就是我的溪流。”
酒盏中泛起微微的热气和酒香,在斟酒的瞬间,冷酒就暖了。少年一口饮尽。
“我进来不是看你喝酒。”幽长吉回头看了一眼。
“我们下盘棋吧?”少年忽然说,“我很喜欢下棋。”
幽长吉的眼角微微一挑,手背上的青筋蛇一般凸起。连老瓢这种一辈子没握过刀柄的人也看得出,他被少年漫不经心的话激怒了。
“山里是个常设赌局的小镇,来这里的都是赌徒。我也和你赌一局。”少年似乎完全没注意到,接着说。
“赌什么?”幽长吉身体微微前倾,如豹子进攻的前奏。
“天下。”
“天下?”幽长吉一愣。
“天驱武士团多年以来,不是一直号称守护天下么?”
幽长吉点了点头。
“我听说幽先生在天驱武士中,锐意革新,力主招募更多的成员,以火与剑悍卫天下平安?”
幽长吉再次点头。
“幽先生想要天下,我也想要天下,”少年摊开双手,“其实幽先生想要的天下,和我想要的天下,大概没什么差别,只看最终是成于你手还是成于我手。都想当英雄的两个人,与其在战场上以别人的血赌输赢,为什么不用棋盘?”
“我没有空和孩子玩游戏。”幽长吉提起背囊转身离去。
少年淡淡地笑,看着他的背影,“幽先生急着去救启示之君?可你若真的走出去,只怕就不是守护天下,而是毁掉天下了。”
幽长吉停在门前,他脚下就是门槛,最后一步,他却没有跨出去。
“幽先生寻踪数百里追到这里,却舍得花时间和我说话,并不只是因为我是个与众不同的辰月教徒吧?幽先生站在进山的路口,再进十几里就能找到天驱武士视为‘圣徒’的启示之君,但是幽先生迟疑了。因为几百年一现的‘圣徒’并不像幽先生所想的那样,是为了拯救众生于战乱而生。幽先生怀着一种猜测,他的到来,”少年顿了顿,“是为了毁灭!”
幽长吉默立了片刻,转身回到桌边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