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恩塔
报恩塔 张岱
中国之大古董,永乐之大窑器,则报恩塔是也。报恩塔成于永乐初年,非成祖开国之精神、开国之物力、开国之功令,其胆智才略足以吞吐此塔者,不能成焉。塔上下金刚佛像千百亿金身。一金身,琉璃砖十数块凑砌成之,其衣折不爽分,其面目不爽毫,其须眉不爽忽,斗笋合缝,信属鬼工。
闻烧成时,具三塔相,成其一,埋其二,编号识之。今塔上损砖一块,以字号报工部,发一砖补之,如生成焉。夜必灯,岁费油若干斛。天日高霁,霏霏霭霭,摇摇曳曳,有光怪出其上,如香烟燎绕,半日方散。永乐时,海外夷蛮重译至者百有余国,见报恩塔必顶礼赞叹而去,谓四大部洲所无也。

《梦忆》报恩塔一文非常奇特,其中没有张岱亲身的故事,只有时间的位置。 报恩塔矗立在明朝之初,永乐年间,辉煌、簇新。 张宗子精神高昂一气呵成的坚定敍述,让人深信必定是他亲眼所见。 其实,他观景的位置在两个世纪后。
钟山,鲁王,报恩塔安排为《梦忆》的首三篇,第一篇为君臣,第二篇为君臣和父子,都是张岱身为布衣臣子之于皇明朱姓的关系。 第三篇以「中国之大古董,永乐之大窰器」破题,文中无「岱」,无「余」,而是中国相对于「海外蛮夷重译至者百有余国」——他在点中国与外族的关系。 大内建造最高标准构成的报恩塔,九级高,八面,全塔内外造像从平面壁画到立体雕刻到磁片拼成的塑像花纹色彩,金钢,大神,狮象,曼陀罗昙花,光泽闪闪,还有入夜后点上的灯,外来人「见报恩塔,必顶礼赞叹而去,谓四大部洲所无也」。 中国,以报恩塔之工艺文明,于彼时,天下第一。 张宗子说当初制琉璃瓷片时,一式烧三份,等于烧了三座塔的琉璃,每块砖有编号,「今塔上损砖一块,以字号报工部发砖补之,如生成焉。」 文中唯一的「今」,他设在可以补起损坏随时回到「生成」时之灿烂; 可是真正的「今」——他写作的此刻时空——却是明朝灰飞烟灭的野山里,他借文字强力吞吐出国朝最初的活力,「非成祖开国之精神,开国之物力,开国之功令,其胆智才略,足以吞吐此塔者,不能成焉。」
虽是宗子风格文字,却谨守方志的客观侧写,如后期《夜航船》之词条记法; 景物既为敍述主题,个人不沾; 然而,又不记入报恩塔落成后到他之间两世纪间的灭起,因此又无意于方志书对景物历史的交代。 他一意在最光明最完美,古董刚制成是大筄器时。
明朝南京城聚宝门大报恩寺之址,古称长干里,孙吴赤乌年间康居国来的僧侣康僧会居此传播佛教,吴大帝神其事而建寺及阿育王塔,是江南塔寺之始。 之后千年间,寺屡兴屡毁。 明成祖永乐十年,勅工部依据凖大内式重建梵宇,并在寺中造九级琉璃塔,以报父母之恩,赐额大报恩寺。 十九年后,明宣宗宣德三年,报恩塔终于在下西洋回来的郑和监造下完工。 世宗嘉靖四十五年二月十八日,报恩寺被落雷击中,寺之二山门,前后殿周庑全燬,仅存琉璃塔和禅院香积厨。 火劫多年后,汤显祖在万历初年曾登上报恩塔,王世贞万历十六年任南京兵部侍郎时,与朋友到牛首山游玩,约在报恩寺见面,那时报恩寺还没重建,但是琉璃塔依旧「耸出云表,与日竞丽」。 王世贞非常想登塔,但寺僧觉得他「不任」不让他上去,于是他换了便服行縢,凭小吏肩而上,才上三层,「则已下视万雉矣」——往下已看到城墙的范围了。 「级益高,阶益峻,两股踸踔者久之。 强自奋,尽九级。 宫殿樛郁,万栋栉历,与平畴相映。 长江如白龙蜿蜒而来,惟钟山紫气与天阙、方山不相伏,余无所不靡。 塔四周镌四天王、金刚护法神,中镌如来像,俱用白石,精细巧致若鬼工。」 王世贞万历十八年底去世,当时爬上报恩塔顶真是拼了命的。 十年后,诗僧雪浪洪恩于万历二十六年任报恩寺住持,那时报恩塔的塔顶已斜空欲坠了。 洪恩为救报恩塔,沿门持钵,行乞都市,高门小户,金钱云委,三年时间募得经费重修琉璃塔(钱谦益,〈华山雪浪大师塔铭〉),但显然没惊动工部取备用琉璃,因为周晖在万历三十八年刻行的《金陵琐事》里说「此塔未修之先,早晚日射,光彩万状,令人目夺。 既修之后,觉光彩顿少。」 大报恩寺也得重生,塔下有放生池,池上有亭,曰濠上亭,塔左而前为大禅殿。 公塾、方丈、香积相鳞次。 又前为藏经殿,贮经板,其内禅殿后为禅堂及请经堂,都是在万历三十四,三十五年用寺租及檀施重修。 那时,雪浪洪恩法师已离寺圆寂了。
再过三十年,崇祯十一年(一六三八),张宗子到报恩寺访友,朋友拿出宋元名笔册叶上百幅给他看,同行的画家姚简叔默记画面笔法于心中。 张宗子当然错过不了那座报恩塔,可是没有他游观的任何线索。 无线索是另一种线索,原因,可能,那时,报恩塔根本再也上不去了。 不能再登览的一座雄伟琉璃宝塔,摆置在千年来历代佛寺之址上——他站在塔前仰望:真是一个大古董。
几年后,人事全非。 当年仰观的浮想,张宗子写下「中国之大古董,永乐之大窰器」,从那儿,直上开国鼎盛之时,报恩塔在崭新的光辉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