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鹃的亡灵 其六

chapter.11 光亮在身后追赶着他。 七零八落，胡乱摇摆着的光亮，化作一支支锋利的箭刺进黑暗。那是手电筒的光，代表着他们在找他，那些穿着白大褂的恶魔在找他。 被抓到就完了。他躲在一丛灌木丛中，拼命蜷缩起瘦骨嶙峋的身体，尽最大努力克制自己的颤抖和恐惧。和自己一起逃出来的伙伴还剩多少？他不知道。被抓回去的那些肯定死路一条了吧，他们不会豢养不听话的狗。哪怕是珍贵的实验样品，也一定会杀死。 长时间持续奔跑，疲倦像要把他吞吃入腹。他紧紧咬着大拇指，用疼痛来提醒自己让自己保持清醒。被抓到会被怎么杀死，他强迫自己在脑海里一遍遍过着各种死法，以此来提醒自己不要输给灌了铅似的沉重的身体和就快要合上的眼皮。 会被扔进氯气室五脏六腑都灌满了毒气窒息而死吗？ 会被注射致死量的药物缓慢挣扎到死吗？ 还是会被乱棍打死，被电击电死，或者干脆直接在活着的状态下送上解剖台呢？ 不要，不要。他小小的心脏因为恐惧跳的飞快，无论哪种死法都太可怕了。他想活下去，只想活下去，可连着也是不被允许的吗？ 神啊。尽管这十年的人生中他从未信仰过什么神，但他此刻却仍然竭尽全力地向某个不知名的神明祈祷。 如果能让我活下来……我什么都愿意做。什么东西都可以牺牲，什么人都可以去伤害。我只想活下来，求求你让我活下来…… “……医生。” “天川野医生？……” 他惊醒了。看样子自己似乎是趴在桌子上小睡了一会儿，旁边挪成一叠的文件似乎被他在睡梦中无意识地推倒了，纸张散乱在桌面上，有几张还掉到了地上。 “江田主任。”天川野棘认出了面前叫醒他的人，是他的上司，江田千寻。白皙得微微透明的面孔，青花瓷一般柔和的面部轮廓，还有琥珀色的眼睛。自己和这位青年既不是朋友也没有过节，在看着他的眼睛时，身体上没有地方会突然刺痛。 “怎么了……午休时间结束了？” “没什么。就是……你下午要去给中野小姐看诊对吧？”一边说对方一边蹲下来替天川野捡起地上的文件，又仔细地叠成一叠递过来。 “嗯。是的。有事吗？……”天川野顺手接过，另一只手按在脖颈后面活动自己因为错误的睡姿而僵硬的颈椎。 “有点东西麻烦你带给她。” 下午的查房时间，天川野前往中野心的病房。例行检查完毕后，他把江田让他转交的东西带给了中野心。 “这是什么？”心在纸笔上写道。 “这是拼图，江田医生带给你解闷用的。”天川野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清晰，以缓慢的语气解释道。话音刚落，就看到中野心脸上的表情一下子变得明快了。 这个孩子大概真的很喜欢江田吧。天川野不知道那是单纯作为病患对医生的感激，还是有什么别的依恋或者崇拜在里面。本身他就不擅长分辨人类的情感。 “医生，我的手术什么时候进行？” 心把笔记本递过来，上面写着这样一句话。仅仅是看到手术二字，随着心头涌起的轻微负罪感，左臂又传来了灼烧般的疼痛——还好，并没有直接烧起来。 “我也不太清楚，等通知吧。”他回答，因为疼痛太剧烈，所以自己的声音听上去也有些失真，“一旦有消息，我们会立刻通知您的。”   铅灰色的天空。硕大的雨滴像冰冷的箭矢，根根分明地刺进脚下的水泥地，也刺进青年的皮肉。 “喂！他在那！别让他跑了！” 青年跌跌撞撞地拐进一条小路，那是两个集装箱之间的缝隙。他的身后拖着一条长长的血痕，来源于此刻他用力按着却还在不断出血的腹部。再这么下去自己一定会没命，要么就是出血过多而死，要么就是被子弹穿透身体。 他踉踉跄跄地走着，眼前时而阴暗时而明亮。拐过一个弯，他绝望地发现眼前是一条死胡同。他再也没有力气折返，身后的脚步声也越来越近了。 耳鸣逐渐变得剧烈。或许在这里死去也是个不错的选择。虽然自己杀了凶手全家，一定会下地狱，再也见不到死去的妹妹了。他相信妹妹那样纯洁的灵魂一定会上天堂与父母相会，而自己只配堕落到阴暗的地狱里。 就在此时，耳畔突然传来了小女孩的笑声。他一瞬间以为自己是出现了幻觉——这个声音，和妹妹一模一样。 如幽灵般出现在自己面前的白色身影，让他以为是死神来接他了。死神原来是这样的吗？看上去就像个十来岁的小女孩，和自己的妹妹……差不多大…… “你想活下去吗？” 死神问他。真奇怪，为什么死神会问人是否想要活下去呢？ “你想的话……我会救你。” 洁白的死神温柔地伸开双臂，抱住了奄奄一息的青年。 “明觉先生？” 明觉悟史转过头，看到不知所措地站在病床边的少女。她大概在那里等了很久吧，只是看自己十分入神地看着高举的右手拇指和食指围成的圆圈的中央，所以没忍心打扰他。 “啊，是寿子啊。抱歉，我看入迷了。” “您——”寿子有些紧张地问，“您在看什么？” “一部电影。”明觉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抱歉，忘了吧。今天也来盘棋怎么样？” “呃……嗯……好的。”她看上去有点不情愿，毕竟每一次对弈她都是完败，明觉也从来不会在棋盘上让她。 “寿子，你家里有很多兄弟姐妹吗？” 捏着一枚车棋，明觉突然问。 “嗯……是的。”说到这个话题，本来因为棋局而愁眉苦脸的寿子表情稍微松快了些。 “有多少个呢？” “加上我是五个。” “这么多啊。那你排行第几？” “诶嘿嘿，我是大姐。”寿子有点不好意思地笑着挠了挠头，“不过我这人挺不像样的，也没法给弟妹做什么榜样啦，哈哈。” “这样啊。”明觉将手上的一枚棋往前推了推，表情稍微变得柔和了些，“能跟我讲讲吗？你的弟妹的事情。” “啊？可、可是这些都是我家里的事，会很无聊吧？明觉先生您这样的人……” “不会的哦。”明觉静静地打断了寿子，语气很温和，就像与多年的老友寒暄，“讲给我听听吧，我很想听。”   chapter.12 2月18日，翼死去的第六天。天气还是行走在稳定回暖的路上，积雪也消融得差不多了。 院长那面具一般冰冷的笑容还是在九鬼渡的脑海里挥之不去。院长真的能履行承诺，在中野小姐的手术之后就把真相告诉他吗？说到底院长所说的又是不是真相呢？ 但是他又能做什么呢——他低下头，盯着办公桌上一个廉价的塑料玩偶发呆，这是昨天芽生买奇趣蛋吃的时候送的，她又随手转赠给了九鬼。不知不觉两人的关系也变得密切起来，下班的时候经常一起回宿舍。他们之间的话题也从只有翼的死到天南地北的工作和生活了。 九鬼用指尖按下那个小玩具，底座上安着弹簧的玩具随即以滑稽的姿势跳起。在院长眼中他们估计就是这种廉价的、会在自己的操纵下起舞的玩具吧？可是他们又能怎样呢，去找警察？如果深挖这间医院的事情，那么九鬼也难逃制裁。他们从很早开始就和院长是同一条船上的人了。 不为别的，就为那种长生不老药，「杜鹃」。九鬼深知那并不是理应存在于人世之物，因为那是—— ”九鬼医生！” 办公室的门突然被粗暴地打开，应该是值班的护士。自从翼出事之后，这种慌张得下意识提高了一个八度的声音总是让他浑身都紧绷起来。 “怎么了？” “605号房的病人突发心梗，原因不明。您快点——” 九鬼赶到605号病房时，负责急救的医生已经在给小白做心肺复苏了，小白身下的枕头和被褥都因为她眼睛的出血而染成触目惊心的红色。九鬼果断换下疲惫的医生自己给她做胸外按压和人工呼吸，每一次按下去的时候都能感觉女孩瘦弱的躯体仿佛要在按压下彻底粉碎一般。 可心监设备反应的数值仍然不理想。随着机器尖锐的长鸣，护士喊着“室颤”，而九鬼拼命压下心头不好的联想，拿出电除颤设备准备除颤。小白无意识地抽搐，一只手好像试图抓住九鬼的白大褂，最终因为休克的脱力而从白大褂的边缘滑落。 拜托了——在用电极板碰触女孩瘦弱的身体时九鬼全心全意地向不知名的神明祈祷。神啊，请让这个女孩活下去——   “我赢了。用时5分零6秒。” 按停了天川野带来的小型秒表，中野心颇为得意地在纸上写下一行字，随即把笔记本和拼好的拼图都递给天川野。后者见状，露出愿赌服输的表情。 “太强了。中野小姐，难道你一天什么都不做就拼图吗？……啊，抱歉。” 自觉失言的天川野露出仿佛犯了错的小孩一样的表情，他一定是怕心误解了自己在嘲讽她单调的生活吧。但是对于心来说，天川野医生肯在自己的下班时间来陪她玩拼图就已经很值得感激了。 “没事的，医生，我不介意。” 青年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那，明天继续吗？你都已经三连胜了，好歹让我赢一回吧。”他挠了挠头，那表情不像是装出来的，好像是真的因为赢不了心而感到困惑。 陪中野心拼图是天川野的提案。不知道是想安慰因即将到来的手术而焦虑的心，还是受江田所托呢，总之如果没有什么特殊情况，每天下班前天川野都会来陪心玩拼图。两人用一模一样的拼图比赛谁拼得更快，甚至小赌了一次——赌注是江田禁止的小零食和心擅长的折纸动物，不过已经三天了，心拼图的速度还是远超过天川野，从来没输过。 “明天见，中野小姐。” “明天见，天川野医生！” 与心道别后，天川野轻轻关上了病房的门，打算就此离开。下楼梯的时候他在拐角遇到了一个好像早就恭候多时的人，那是脸上还残留着疲惫的青年。 天川野挑了挑眉，“江田医生。”江田千寻的脸色比上次见到他的时候差了许多，大概是真的在为心的手术劳心劳神吧。 “院长找你。”江田吐出这句话，冰冷的语气让天川野忍不住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于是又看了江田一眼。 “干嘛？不快点去吗？” 这次没有听错，江田的语气绝对是带有敌意的。天川野不知道自己哪里招惹他了，还是仅是因为他太累了，不知不觉把疲惫和压力转移到自己身上？ “江田医生，你——” “你快去吧。”江田不客气地打断了天川野，随即路过他直接走了。天川野在原地思忖了一会儿，还是没有明白江田敌意的来由。 难道是因为中野心——不，再怎么说这个理由也太荒唐了。他们应该只是普通的医患关系啊。 不过再想也没用了。把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抛诸脑后，天川野棘朝向了院长室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