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卫东《忆陶小庭老师兼谈陶显庭先生艺术格调》(转载)



我一开始在戏校,后来北昆的昆曲班又需要一些人,我们等于插班到学员班。他们是1982年开班,我们是1985年去的,差三年。但我们在曲社,1981年就已经学戏。我去学员班考试的时候还费了一番周折。首先说是曲社的人不能要,据说是因为我们学的很多东西跟他们不一样,有问题。再有一个是曲社的人不好教,最好是一张白纸什么都不会他们才好教,现在这些老师们还跟我们一起合作,也不好说是谁。据说,他们还特别强调,“张卫东不能要,因为他这些东西跟我们的创新是背离的”。我没有到北昆之前就写文章,有很多人都知道我。后来张允和老师写的推荐信,经过了七八次考试,才到了学员班。学员班的陶小庭老师,也是侯少奎的开蒙老师,他教了三年多,与我们朝夕相处,住在一起,周六、周日也不回家。北昆所有的老师都教过我们,所以在我的简历上所有的老师都排成一排,谁也没有漏掉,当然播种的老师是永远在前面的,就是我的三位老师:吴鸿迈、周铨庵、樊伯炎。樊伯炎老师是苏州人,在上海住,但是上海冬天特别冷,老回北京。他每年冬天回北京,住在樊书培先生家,就在我们北昆对面。我早晨、中午、晚上都到他家去,学曲、学琴、学画,就是天天见,像很多老戏都是樊老师拍的,这都是我很早时代的老师。后来的专业老师就是侯玉山、郑传鉴,只要是这些老师见了面就离不开了,有机会就要见,因为我自幼就有一个心志就是学老的,不学新的,就结了这么多缘。
戏校里安排的课,那总得上,侯少奎的课我也上过。侯老师教我们《单刀会》,八个武生、五个老生一块儿学,都能汇报。但是这些老师就不好写进来了,因为不是亲传,也就是简单的点拨一下,又很有名,如果说出来会有别人指责说不是他徒弟,其实每次见面都说“这是我学生”,但是这是面子上的事。所以我认为师承重要的还是学生和老师的心气,追随的哥根是什么。我一直追随的就是我们京派的昆曲、北方的昆曲,当然也有一些南边的老师也点拨过,那都是在探讨中尽量有自己演出的风格。因为南边的老师在唱老生方面跟我们北方也没有太大的区别,都是阔口,身段、声调都是根古直的,表演特色是简洁的,所以有相同的地方,不是“橘生淮北则为枳”。
我跟陶小庭先生学戏,除了组织上安排的正常课列以外,还学了一些私下学的、不在课程之内的,像全本的《蝴蝶梦》、《桃花扇》唯一传承舞台剧的《争座和战》等,这都是现在听起来很了不得的冷僻剧目。还有一齣陶氏拿手剧目《造祠骂像》,这是《清忠谱》里的一齣老生唱功戏。还有一些高腔类的戏,我的高腔戏多是没有串上串,因为没有剧本,都是口传给我们的,所以也就是头齐脚不齐了。侯玉山侯老师这边有一些戏是挺完美的, 也是整出都背下来,因为怹比陶老师年长二十多岁,所以记忆更瓷实。

咬 字
陶老师的唱念咬字偏近于京派,怹虽然也属河北昆腔,也是北昆,但怹的演唱比起直隶南高阳籍的艺人们更讲究咬字,这一点现在从录音上就能听出来,不是像高阳那么具有直隶南的乡土音重,基本上能够达到一个普通北边人唱曲的样子。怹也没有什么太重的方言,可以说陶氏的唱法、演法虽然也有些直隶乡音,有点儿新城县的一些口音,但是这些韵味在同时代的京剧演员里比较,还是有些相近。但侯玉山先生这派就要远一些了,因为怹是直隶高阳县人,这不仅跟籍贯距离京城偏远有关系,也跟师承有很大关系。
据陶老师说,怹的师爷那一辈儿全是北京人,白永宽、白洛和等都是京腔儿,像钱雄、徐廷璧、盛庆玉他们就是北京人,陈荣会、国荣仁这一辈儿也是北京人,王益友、张荣秀也是京口儿。在当时北昆这个艺人群体里,“怯口”昆腔只是一部分人,还不是全部的河北直隶风格,也就等于像我们现在衡量北昆似的,说北昆都唱普通话,这只是一部分主演唱的趋向普通话靠近,像我们这些好古之人还是入声、尖、团、上口,是改变不了的老传统。跟陶老师学戏是受周铨庵老师影响,要求我生、旦、净、末、丑都学。陶老师本身就是多面手,小的时候开蒙学花脸,怹父亲这几出看都看会了,后来倒仓的时候吹笛子,给怹父亲吹二杆笛子(副笛),当时舞台上都是双笛,这样怹在曲子上掌握了很多,到乐队里做了几年场面又改演员,因此怹会的戏很多、很博,但有时难免比较粗糙一些,不管怎么样,怹就是我们的“活剧本”。我们跟他在一起,生、旦、净、末、丑都打听一些,像《金印记》的《六国封相》,过去是祭神的戏,早就不演了,也把它学下来了。陶老师自幼没上过学,不认识字,但怹的记忆力极好,只要学过的东西就忘不了,谁也没有想到一个不识字的人竟然认识工尺谱,因为怹是吹笛出身,所以他会工尺。

照 料
实际上在我们和怹相处的几年中,怹既是我们的老师,也是照料看管我们的生活的老师,跟我们住在一起。我们怀念怹,实际上是在感情上怀念怹。怹有一个最大的特点就是——不记仇!所有的孩子恶作剧,怹都不记仇,晚上10点熄灯了,大家都不爱关灯。忽然间把灯早就关了,把门留个缝,门上面支一个笤帚,笤帚上放一盆开水,他要查房,一推门,开水哗啦一下子洒了下来,老头儿一衣服裤子全湿啦!也就骂了一句——“秃蛋!”这是怹家乡骂孩子的善言,就是把我们男孩子当做小秃子的爱称。怹关上门就走了,第二天吹哨叫大家起床练功,昨晚上的事全忘了,怹老人家就这么大涵养。

有个学生老搅怹,忽然晚上十点多钟来找怹来了。“老师,我对不起你,我以后不应该不尊重您!”“你怎么回事?说……”“我饿了,没饭吃,也没有吃的,您有点心吗?”“我有,吃吧!”得,这么着这个孩子从此以后服服帖帖,对陶老师的一饭之恩终生不忘。
怹有一个大的搪瓷缸子,那大概能盛好几斤的水吧。抓一把茶叶用开水沏好了,往这儿一搁,一下课,这缸子是我们所有男女生的饮水器。怹使的、用的,我们所有学生可以随便,怹也不在乎。怹当时算是补差的临时工,每个月只给怹开一百二十块钱的工资。十五号开支嘛,十七号把钱领过来,我拿着八十块钱,到里仁街邮局给怹寄到怹老家、怹老伴儿那儿去,月月如此,就这样过了好几年。
回 家
1989年4月,怹小便的时候有一点发炎,有时还尿血,可能也就是前列腺发炎或是泌尿感染的小病。检查了一下,也没多大妨碍,也没有治疗就好了。这时候,北昆院长叫朱鸿麟,提出来:“你该退休了。”北昆领导认为他年纪大了,没有人照顾,怕病在北昆没人管,这个是最重要的。他实际上没有解决退休问题,1965年解散北昆的时候,他家里很穷,在农村,欠了很多债,当时工会不是可以借钱嘛,欠了一些债务还不上。北昆解散了,这些人都得要安置,要给他安置,一般就是北京制本厂,做工人,改行,工资就很少了。北昆领导就告诉他,退职。退职可以拿七百多块钱,当时是很天文的数字了,wg要开始嘛,政 治 斗 争 也很厉害,很多人都是这样,那这个退职的钱,还了债,回老家,当农民。就这样,他就算被遣散回家了。恢复北昆的时候,把他请来教我们,算临时工。这样的人在文艺团体里也是有的,如王金璐当时就被遣散到北京的胡同里,归街道,没有正式剧团编制,然后到中国京剧院教戏,到中国戏校教戏,但是后来给他转正了;而陶老师这个始终没有落实,没有落实的原因,就是年纪太大了。因为他大概是民国五年生人,是属大龙的,1916吧,不是1916就是1915,生日还挺大的,是正月生日。当时就六十多了,过了六十岁,这个怎么办呢?养老的问题,后来由王卷,也是他的一个学生,写了他一个艺术简历,上报文化局,再经过资料室的一些人,一起鉴定陶小庭同志是北昆的老人,因为离职,请文化局作一个决定,怎么解决他养老的问题。朱鸿麟做院长的时候,就把这个东西解决了。上报文化局了,文化局就批示,按遗孀家属的补助来解决因为户口的问题,职业的问题不好解决,这样剧院就安置怹回老家了,安排每个月给怹九十块钱的生活费,半年一寄,由我来寄,有的时候由会计来转,看病的时候,大病可以到剧院里来酌情报销,小病就不报销了,这样就把老先生送回去了。
陶老师走之前,百感交集,首先是舍不得我们这帮小孩,我们这些学生们也是挺舍不得。学生们也都是很有感情的,几乎所有的学生买一些礼物给怹,临走之前还吃了一顿散伙饭,后来其他人还挨着个请一请,周万江把怹请到家去,由李倩影陪着,喝了顿酒,这时陶老先生已经七十多了,就这样走了。回去!怹家乡也有京昆梆子组织,我们这儿还有些刀枪把子,怹跟我们的老班主任张志斌商量(当时张志斌就是我们的班主任),拿了几份把子走。丛兆桓家里有一些旧衣服送来给了陶老师,当时农村还比较苦。走的时候是一个早晨不到七点,在木樨园长途车站上车,我和周万江两人骑着自行车,一人带一个大口袋,搁在车上送到车站。陶老师跟怹儿子陶福安一起坐公共汽车到木樨园等着我们。送走陶老师以后,我大概是两个月以后去看怹,后来每隔三个月到半年的时候,我就去到怹家去一趟。

一开始怹还指望着,因为走的时候,剧院里的领导还说将来排戏还请您回来,后来也就一直没有信儿了,怹已经万念俱灰了。后来有一次再去,怹就再也不提北昆剧院啦!对了,还有个笑话,就是怹临走的头几天,不知怎么生了一回气,不知是那个领导没给怹好脸子,当时学员班主任换了人了。陶老师就跟我们几个学生,当着吹笛子的李文利拿出一摞本子,都是我们学过剧本,还有老的也有新的,怹说:“这些东西我也没用了,我都烧了它!”就这么哗的一声,就扔啦!后来我去怹老家一看,一篇儿词儿都没有了。当然对怹来讲,有和没有不是什么很重要的,因为怹不认识字,怹要教戏的话,全凭记忆,怹只认识工尺,怹这摞本子都是常用的,怹如果要给谁说什么的话,别人拿着看,能够相互对应一下而已。
我当时在天津教了一个曲友叫张家骏,是个工程师。我告诉怹陶老师家住哪儿,张家骏也去过陶老师家两三次,后来陶老师就血压高、半身不遂了。但是能走路,什么都不妨碍,但怹是右边的血管有问题,说话和眼睛不太好,就是这样在1992年的过世。走的时候我也去了儿女很孝顺,办的白事很大,安葬那天,本来北昆说要出车去一下,结果后来没有找到车,安葬的事也就没办,就这么不了了之。
传 承
陶老师就是一个地地道道指玩意儿吃饭的老艺人,根本不懂得什么叫宿恶、旧怨的说法。谁跟我学我都教,教的东西,会多少教多少,因为怹看得多,又吹笛子,是场面先生,是活剧本,在细致的地方,怹也不大要求,因为跟怹学的学生,大部分是一些有些名气的人,本身就不是真心学,只不过是学个戏路子,然后唱自己的风格,包括服装扮相脸谱等秘诀。
陶小庭老师的贡献除了照料我们的生活,再有就是我们这个班在艺术上,整体的传下来的这段昆弋的正路子。首先是生活上,男女宿舍的这四十几号学生,天天早上叫起、吹哨摇铃、练功,下课上课也归怹吹哨摇铃,晚上关灯熄灯也归怹,怹那间屋子既是怹的卧室,又是怹的办公室。就这么从1982年到1989年,这么七八年间与我们朝夕相处。你要知道,1982年,我们这些学生连裤腰带都不会系呢!有的才九岁、十岁呀,像我们去的时候都比较成熟了,那也不过是十六七岁而已呀,陶老师对我们不是一般的印象啦。
怹教的这几出阔口戏,不管怎么样,在多么艰难的环境中,也算立住了,比如说我唱的《草诏》、《搜山打车》、《祭姬》、《斩子》、《打子》、《毁扇》、《酒楼》、《弹词》、《十面》、《训子》等,这些戏都是北昆传下来的,从风格上来讲,即便是有人在出新改良,一旦到我们可以演的时候,就一定能能纠偏扶正。
还有包括一些花脸戏,像《败齐》、《斩叭》、《五台会兄》、《北饯》、《功宴》、《阴审》、《冥勘》等,周万江什么时候也得说是陶小庭先生亲授。因为这些戏不是简单的学两段唱就可以演得了,当然还有一些比较丰富的合作剧目。《刺虎》这个戏在成为禁戏以后,任何人都没有演过,林萍要教《刺虎》必须请个合作老师来教一只虎,老人中除了陶老师也没别人了,只能是陶老师跟她在一起合作。教一只虎也就是整个把这戏路串下来,在还没有开禁的时候我们北昆学员班就已经彩排《刺虎》了,等这个戏彩排完了以后,洪雪飞开始学《刺虎》,周万江才配的一只虎。林萍教《盗令杀舟》也是跟陶老师合作,她只教赵翠儿一个角色,其它角色都是陶老师挨着个的教。侯广有教《通天犀·坐山》,我们的“老头”角色程老学都是由陶老师教。侯长治教《探庄》,钟离老人和小三儿也是陶老师教。白士林教《夜巡》,其他人也都是陶老师主教,特别是副丑杜有用这个角色,怹幼年就是与侯永奎合作演出,怹们曾有三个摔“锞子”的绝活。陶老师在我们班里,基本上多是其他老师教完主演,所有配角的都是陶老师的事儿。有些老戏的传承怹也是功不可没,包括《闹学》的老先生,还有唱《胖姑》的老爷爷,李倩影教《胖姑》时有很多地方都是陶老师教的,老爷爷和王留儿也都是陶老师帮着教的……
身 世

陶老师的生平,幼年时代是陶显庭先生从小抱养的过继螟蛉,这不是一般的义子。在古代的过继就是继承香火,过继的言外之意就是如同亲生儿子嫡出一般。而且怹说是三、四岁就抱过来,五岁就跟戏班走,被老陶先生爱若掌上明珠。陶小庭先生在戏班里就是少爷,怹从来不跟着别人一起练功,对于唱戏不过是学着玩儿的。我去怹老家见到陶师母,怹问我学武戏没有?我说没有多少武戏。老太太说我们老人(陶显庭)从小不让你老师学武戏,怕他有伤害,摔着哪儿、碰着哪儿,学不好还挨打,心疼你老师。只让他学文戏,“倒仓”(变声)的时候让他学笛子、学场面,别受了什么欺负。

陶老师因生活条件优越,虚岁十五就结婚了,就是娃娃亲。可是等怹从江南回来,老陶先生去世后,怹要赚钱养家,就走弯路了。一下子从少爷的本色变成搭班混饭,搭班混饭也有圈子,他就等于现世报,能养家能混饭,舞台上什么活儿都来,就不要维护自己的主演位置了,到了北昆恢复的时候,南北代表团也没有陶小庭。
怹父亲去世以后,先是在韩世昌、白云生班里头,这个班生意不好先散的,后来怹又在侯永奎的班里,侯永奎又挑不了班,又搭京剧班来零碎儿、唱开场,侯永奎实际上在天津苦啊,当时就是开场的头三场,连主演有时也应不了,得跟人合作。因为他在那儿搭班,就来零碎活,梆子班或京剧班全都干过,就这也不够养家。天津有一些业余曲社,怹跟田瑞庭在一起,给曲友们吹笛调嗓子。慕陶馆主韩耀华,是怹师弟,隔一天吹一次笛子调嗓子。还给六爷姚礼门、九爷姚惜云等吹笛调嗓,这一时期靠串宅门儿维持生活。
抗战后期在天津过不下去了,回老家便参加了白洋淀的游击队。参加游击队也是现世报,后来抗战胜利了,都得要入编,再奔山区。这是不划算的事,因为怹受不了被管制的苦,那就算了吧,开了小差又成了当地的农民。这时候在当地的乡间有唱戏的活动,怹就去当老师,在乡下教戏,家里也种地。高阳那个河西村,老侯财主侯四儿喜欢昆腔,当时请老师,就是由本村的侯玉山和陶小庭来教。霸县王庄子,怹也去教过,当时没有钱,就弄二百斤麦子回家,再换点老玉米,就是过着这样的生活。
北 昆
解放初期,有些乡间的梆子班需要演员,也就跟着去唱,家里也种地。怹当时就在这么一个生存空间。
1951年,北京人民艺术剧院接受一些昆曲艺人,怹跟李鸿文、邱惠亭、张德发、张文生几个都来了。当时内部又革命了,就是有你没我、有我没你,最后这拨人就只留下了韩世昌、白云生、侯永奎、马祥麟等几个人,连侯玉山都落到总政文工团去教基本功了。陶小庭是唱功、吹奏主业,没有办安置,只好与邱惠亭等又回到乡下。
1956年,南北昆代表团的时候,想到陶小庭了,得让怹来才能多演几出。代表团从南方回来,就找怹再来参加北方昆曲剧院。侯永奎、金紫光陪着怹到四川饭店吃了一顿,喝了点酒,然后就算落到北昆了。原本说要解决家庭问题,孩子、老伴都来了,但是户口没有解决好,又让家眷回去了,就这么形成一个历史遗留的家眷问题。他儿子陶福安本来是考第一届北昆高训班,但是没有被吸收。由于户口问题,农民户口,当时北京户口很重要。1960年时,北昆招收学员,福安又过岁数了,所以儿子也没来,因此就这么两地分居,离不开家乡了,所以“文革”前夕陶老师选择了离职。这也是人世间为了吃饭做的必然事,这叫“同行是冤家”,应属于很正常的戏曲文化现象。陶老师的事大致如此。陶师母是一位懂戏的老太太,怹虽然不唱但是曲词扮相都知道,大儿子福安学过武生,其它的后辈就不学戏啦。

家 境
陶小庭老师本是新城县白洋淀马村人,抗战时期的日本人把整个马村给扫荡血洗了,房子也给烧了,家里存的洋钱化为乌有,陶显庭在天津正赶上水灾,后来知道这个消息病势反复身体不行了。怹们先是住在韩耀华家,后来老陶先生病的不成、落炕的时候搬出来,住在刘家外院发丧。棺材是坐着船运到东淀,埋在东淀的荒地。白洋淀的东淀,在文安县这边。

陶先生是陶显庭最后抱的一个儿子,以前陶显庭抱过两个儿子,都是半途而废而告终,为什么呢?因为陶显庭常年在外演出,家里没有子嗣,原来都是由本家里过继的儿子,又都是较成年时过继的,结果都没有养住。陶显庭在外头演出无暇照顾家里,可是家里头老太太就是看不上过继的儿子,总觉得不是亲生的,又打又骂的,儿子有些年纪后都认祖归宗了。到最后没有办法,陶显庭就说,我得找一个从小过继的儿子,后来就找的这位小庭做儿子。陶老师家里的本名叫鑫泉,因为命里缺金,所以叫陶鑫泉。陶鑫泉自幼一直由陶先生的老伴抚养,真正的成为自己的儿子一样。陶家与白玉珍家一墙之隔,是好几代的老街坊,白玉珍家与陶家里走得非常近,白玉珍的太太与陶小庭的太太都是自幼长大的本村姐妹,白玉珍的小名叫老纪,长子白士林1937年出生,小名是叫大牛。这是经常在陶老师口里说的,怹们见面都不叫本名,都叫小名。
格 调
陶老师的表演唱法格调,是白永宽这一派嫡传,而且高腔唱得很细腻,不像我们听的侯玉山、邱惠亭那种唱法,这是高腔的文戏的唱法。高腔原来在乡间保留的,大多是武戏,因为大锣大鼓的,适合于表演,唱法都很糙,糙到什么程度呢?同样是这个演员,今天这么唱,明天那么唱,乱改。但是陶老师的高腔戏,都是陶显庭的嫡传,陶显庭早年是唱高腔出身,是以唱红脸、黑脸为标准,当时不是求能唱多少出戏,只要有那么三五出,能叫座,受欢迎,就总演这几出,很有现在偶像演员追星的样子。

演员总是流动的串台口演唱,当时也没有录像电影录音什么的,所以要欣赏一个戏呢,你只能看这个人。这个人要不演,你就看不到,你想听那个音都听不到,所以当时陶显庭的号召力能到什么程度呢?就是大棉袄外面穿着皮袍子,外边就套上黑蟒,唱《北饯》,冬天冷啊。就这么简单,那样都能卖一个满堂,或者是北京人打着火车票奔到天津去听。要是在北京演出,甚至天津人能打着火车票到北京来听《弹词》。因为只有他唱,你才能听得到,他要不唱,没地儿听去。陶显庭灌的这几张片子都不尽人意,因为他是乡间出身的人,陶显庭是初识文字,但也不要小看陶显庭。他是读过私塾的,跟陶小庭先生的言谈风格迥然不同,据小庭先生说怹父亲是能看本子,能拿毛笔写字。当然也不够文人水平,但这也能看出他在舞台上体现出一丝儒雅。

当时在乡下班里,能有写水牌子的人就很不简单了。陶显庭唱法上来讲,较比京南的人要细腻,功夫也好。陶老师没有见到怹父亲的真功夫,因为很早怹父亲就不唱武的了,可是七十岁时在一场堂会戏上还唱过一次《夜奔》,功底依然扎实稳健,歌唱满宫满调,那场就是陶小庭先生吹奏的笛子。侯玉山先生跟我说过,陶显庭早年那个功是了不得,钱雄先生传《夜奔》就是第一个教给陶显庭,后来老师钱雄也演不过他,钱雄能传但输在唱不过他。陶显庭唱《夜奔》,穿厚底靴子,又有嗓,腿功、站功都很好,个子又比较高,当时比较瘦。陶显庭的《夜奔》,主要是唱法、功法都很稳,在台上站得住。他是五十岁以后才改的老生,五十岁以前唱花脸,兼唱大武生,所有大武生的这几出靠戏,他都擅长演唱。像《激秦三挡》、《对刀步战》、《别母乱箭》等,都是他常唱的戏。

硬 靠
《别母乱箭》还有一个故事,这戏进北京头一出就是陶显庭唱的,在老家唱《别母乱箭》时还是按老办法,就是他们古来传承的周遇吉“扎软靠”,不扎靠旗子,拿马鞭,挎宝剑,包括《三挡》老扮法也是扎软靠,不扎靠旗子,现在我们的历史也可以为证,看温州的老艺人到苏州会演的时候,唱过一次《三挡》,也是软靠、没有扎靠旗子。这个扮相都是维护乾隆年以来的特点,陶显庭刚到北京唱《别母乱箭》的时候,是不扎靠旗子,扎软靠的老扮相,一炮就红了。因为他是唱花脸出身的,唱《别母乱箭》满宫满调的浑厚腔调,在华乐园上演。因为清朝末年以来的《请清兵》是非常受众喜爱,难得有几个老角儿来唱,谭鑫培一年露不了一两次,可是忽然间见到陶显庭的《别母乱箭》,耳目一新。为什么呢?唱得很足,一只曲子都没有减掉。谭鑫培唱《别母乱箭》,有些曲子,光有音乐,不出声了,全当浑牌子做表演。


陶显庭在《戏考》上照了张照片,朱小义来这个马童,陶显庭来这个周遇吉,扎着软靠,跨着腿,朱小义跑着。这照片一出来,京派的梨园公会里有内行人说,我们这儿都是扎硬靠,他弄一身软靠,这不对呀!后台管事的也说:“陶老板,这个软靠?”陶显庭说:“我就这么学的。”管事的说:“现在京里面唱都是扎硬靠。”陶说:“硬靠?硬靠算什么!”马上就扎着硬靠演《别母乱箭》了,后面开打也一点不减,照样演的功架稳健,结果为这个又拍了一张照片,扎上硬靠,还是朱小义抱着腿又照了一张。现在要找这个资料,还能见得到两张照片:一张是软靠,先拍的。有人提出质疑以后,又改了一张扎硬靠的。这个故事是我听说的,不知道准确不准确,可以查一下那张照片,如果查到了,也是一件很好玩的事。
要从艺术价值上推敲的话,说明陶显庭的大武生风范是直接继承前朝,也说明前朝靠旗确实是很小的,甚至不扎靠旗,慢慢才发展有靠旗的,像这个故事应该是成为绝响的故事。我这么说并不是臆断,这是陶小庭老师告诉我的,我问侯玉山先生都想不起来这件事啦!为什么呢?这也有个故事。荣庆社刚刚到北京来的时候,班里没有侯玉山,怹是后来才出来搭班的,可是到了北京不久又回农村了。四十岁再出来的侯玉山先生便是厚积薄发,侯先生还保留了京南和翠班的风格,是无极县邵老墨的口风特点。这一点与陶氏的唱念表演不尽相同,但是每向我提及陶显庭的艺术时,怹总是有一种羡慕心里,一再说陶显庭的唱法功架无人可比……
(根据商务印书馆出版《赏花有时度曲有道》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