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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与刀

2023-03-14 08:27 作者:-一条大河波浪宽-  | 我要投稿

他有一双绿色的眼睛。

围着后备箱探头打量的消防员们都纷纷为这双绿眼睛而惊讶吸气。像是书里说过的深夜中老虎的眼睛,又或者上个文明纪诗歌赞颂的幽深湖水。

消防员们彼此交换着眼神,他们所有人都没有见过这种颜色。与他们生活中更加常见的脏污的自然水体的绿色又或者带着一种野蛮疯狂在雾霾中生长的植物的灰绿色不同。尽管它由超高精度的数据模拟所产生,凭借昂贵晶体管显色,但它看起更加接近生命。

观察使有条不紊地继续组装这幅有着细腻肌肤的仿生机器。所有拆分的零件组合在一起居然看不见丝毫的缝隙,随着被组装起来的零件越来越多,他的皮肤上逐渐开始有了活人的光泽。随着观察使按动某个开关,这双不曾闭合的绿色眼睛眨了眨,随即四下观察起来。他看起来最多不超过十五岁,四肢纤细白皙,坐在后备箱的软垫上,在观察使半蹲着为他组装双脚的时候有些无聊地低头摆弄着自己的手指。

随着他所表现出越来越多的与真实人类别无而至的细微动作神态,围观者们本能感到窘迫与尴尬,他们纷纷移开眼睛。

完成组装工作的观察使从另一个需要密码打开的箱子里取出深红色的颈环,俯身戴在男孩白皙纤细的颈项上,继而开始闪烁如既像是人类脉搏,又像是某种危险倒计时的红光。

男孩轻巧地跳到地上,用一种猫一样的敏捷活动了下四肢,叩动牙齿发出清脆地如同陶瓷撞击的响声,光学拟态的皮下仪器就为他穿上了由数据所生成的,几乎完美模拟实体织物的质感,是时下最流行的童装款式。


观察使从档案袋里掏出一个工牌挂在男孩的脖子上,随即向众人介绍,“这是3047,你们也可以叫他孙权。”电子照片保持着礼貌亲切的微笑以及频度适当的眨眼与轻微地呼吸起伏。


这张质地普通的廉价工牌似乎让这个被在后备箱里当场拼接组装的新成员带来了一些融入这支临时拼凑的行动小队。

消防员们全部来自春谷本地,他们在上周接到了码头出现危险流浪动物的报告,因为对方速度很快,警惕性很高,队员们仅仅认为它是因为辐射或违法改造而形成的强壮动物,按照常规流程进行流浪动物的收容。但在几次失败之后,天眼系统从队员们执勤所拍到的收容对象模糊的照片上识别出他的危险身份,虽然它肮脏不堪伤痕累累,但这是一台活跃在上个世纪战场上的战争机器人。他的肩膀上刻印着他的编号3979.


这个原本简单的收容任务因此变得棘手起来。

所有当事人当天深夜被从床上揪起来签署了保密合同,大家本来在议论如此夸张的阵仗是否会有特种部队前来支援,但第二天出现在停车场的只是一台普通的黑色SUV,一个看不出具有身体改造痕迹的亚裔中年男人带着沉重的黑眼圈从车上走下来,他身高并不突出,但剪裁合体的铁灰色昂贵西装和他脸上价值不菲的防护面具成为彰显他特权阶级的柔软铠甲。

春谷已经很多年没有出现观察使这个级别的中央官员了。这座破败偏远,被遭受严重污染的河流与垃圾山丘包围的城市在经济与战略上都毫无价值,每年能够上交的税金也非常有限。中央之所以仍旧向这里调配清洁水源,并定期派遣工程师来对这座城市的保护罩进行维护只是为了把其他一切收到污染的,产生污染的东西尽可能隔绝在离帝京远一些的地方。

荒野是危险的。现在没人能说清上个文明纪元的暴力战争究竟还遗留下什么在曾经的战场上。

就像亟待解决的周泰。


一天前。

观察使步态稳健地踩过冬末湿漉漉的台阶,两下就走进了消防局。无人机比他要早抵达半小时,并完成对所有相关消防员的召集,向他们下发了相关材料和让所有人都无法拒绝的丰厚报酬。这些厚厚的背对背合同绝不仅仅是账户上的几个零,自降生起就周密记录的大数据非常清楚所有人最致命的弱点和最执着的愿望。

观察使摘下防护面具,对着房间里各怀心事的消防队员点点头,带着一点超越了公事公办的热情介绍自己“我叫曹操。虽然这听起来像是某种巧合,但这是我的。”他环视着座下,获得的只有礼貌的沉默,看来三国系列的故事只属于上个世纪的老古董,他打了个响指接住了自己无处落地的玩笑,然后熟练地做出调取的动作,把一张数据照片贴在白板上。“我们要收容的战争机器人的型号是周泰。这一款在上个文明纪元战争中表现不俗,虽然并不是关羽或者阿瑞斯那种超常规重型武器,但是他对秘钥孙权忠诚联结在实战中展现了几乎百分之百的成功。如果有人上过机器人战争史的话,这是能够被写进教材的,人类通过在程序中植入类人的思维与感情模型,从而实现对具有一定智能的机器操控主宰的案例。”

很明显座下也没有人上过这门课。


坐在曹操对面的四个人显然对这种历史课程兴趣缺缺。喀戎是全身金属义肢的那个,只留下一条人类手臂的高大义体人用仍有温度的只手抚摸着脚边后肢绑定在简陋移动轮椅的小狗,脖子上的显示屏模拟出他曾经有过的血肉面孔的表情,但更像是劣质的数据游戏人物模型。


曹操自己点了点头继续说“简单来说,就是承担战斗任务的周泰在实体上相对来说几乎没有致命弱点,但执行判断和决策的孙权则在身体结构和思维模式上尽可能靠近人类。这样人类指挥部就拥有了既听话好用的枪,又能够尽可能安全地控制他。在战争中,周泰们表现出了完美的忠诚。”


两个年轻一点的消防员们看起来都若有所思,但很明显得到的感悟是朝着两个方向。

那个金发的大个子低着头,在座椅扶手附带的搁板上费力地捏着对她粗大指节来说实在纤细的笔杆写字,能想象到她应该是要费些力气才能把自己塞进椅子。与她夸张的魁梧高大身材产生奇妙对应的是她有一张精致而窄小美丽的脸。她叫瓦连京娜,曹操轻松地和档案对上号。

另一个叫海帕夏的金发女孩早在他到来之前应该就读完了所有材料,此刻她一眼不眨地审视着曹操,试图从他的细微表情和动作对他进行判断和了解。依照东方的面相学,她棱角分明线条刚硬的脸会被评价为聪慧但固执。

尽管他们看起来从各种层面的截然不同,但是在肢体语言上却不自觉表现得很亲近。


“毕竟这只是上个文明世纪的产物,存在着很多并不完美的部分。比如在在战争的白热化阶段出现了很多周泰战死,但所匹配的孙权仍旧安坐朝堂的情况。在这些聪颖但是绝望的脑袋们为解救自己开展更大的革命暴动之前这个型号就停产了。但是在帝都的军械仓库了留下了少数几台全新的作为样本。也正是因为还存留有可控的孙权,经过研判我们才没有选择派遣武装部队前来直接销毁。皇帝陛下对这种上个文明纪元的技术很感兴趣,也更愿意通过回收手段来完成对他的处理。

经过天眼系统的查询,这台周泰和相匹配的孙权存留的最后一场战役十分惨烈,指挥总部遭到了敌对势力的偷袭,整栋建筑物几乎面目全非,在地堡中找到了人类指挥官和孙权的大部分身体,因此判断孙权也应在这场战斗中彻底损毁。依照设计理论,周泰应该在孙权死去的同时立刻自我解体,但是现在看起来,似乎发生了某些我们不知道的情况,致使周泰独活下来,并在城市外围的垃圾海中游荡。依据曾经的军事地图,距离春谷大概一百公里外曾经是一处战争遗址,他很可能就陨落于此。他的活动的逻辑不会比流浪狗高级多少,只要孙权合理配合我们两到三天就能顺利收工。我们的行动完全可以在收容流浪动物的层面解决,而不会演化成为暴力战争。”


“您如何能保证孙权合理配合呢?”海帕夏举手冷静发问。


“我带了一个足够毁掉他整个头颅的外接颈环炸弹。”曹操半倚在白板上,半垂的双手摊开,“同时我也把我的一部分意识接进了他的脑袋,与他共享一部分智能系统。”曹操像是表演魔术一样掀开了自己的胸骨,大家才意识到他身上装载了能够进行光拟态的仪器。

透明的脊髓液在机械管道中平稳流向大脑,一颗失去血液的白色心脏在机械的控制下有力地跳动着,把某种黏稠的类似血液的液体泵向身体的其他部分。

坐在最外围的年长女性消防员毫不掩饰地皱起脸,盘踞在腿上的两只神情慵懒的花猫与在她脚边打转地其他被收容的动物读敏锐地觉察到了人类的情绪波动,不约而同地做出了保护她的防御姿态。齐齐格在炸毛的动物中间深深吸气,这个小个子的圆脸蒙古女人动作轻柔地把花猫从自己身上推下去,用一种低沉沙哑的嗓音说,“我不喜欢你的表演。”她顿了顿,和其他三个人交换了一下眼神“但是我们都不希望发生大规模交火,波及城市。如果周泰真的像你所说,仅仅遵循流浪狗的行为逻辑,那我们确实会是比军队更好的选择。”












灰色的云层覆盖着远处连绵不绝的,由垃圾所构成的山峦。

几乎所有城市之外都存在着这种垃圾山,它们是经年累月的所谓文明以及之后漫长的荒凉所建筑的人造景观。大部分是数万年都不会被分解的塑料,还有一些廉价合金,战争造成的坍毁的废墟,或许也会有不被人寻找的尸体。当然这里也形成了自己的生态圈。深绿色的植物并无区别的蔓爬过一切高昂的低陷的,大动物几乎不见踪迹,但是老鼠和它的捕食者们非常常见。偶尔也会出现两个头颅的机械鹿,硕大而不成比例的鹿角保持着一种不可思议的平衡穿过浓雾出现在城市边缘,短暂的徘徊又最终回到雾霭中去。

人们不知道它从何而来,是偷倒垃圾的船只所带来的,还是多年前废弃的机械因为错误的指令再次获得短暂的生命。就像人们不知道那些从未睁开眼睛的畸形的孩子为什么要来到这个世界上,也不知道要怎样才能把它们留下来。它们像是因为对生命的渴望而来到这个世界上,但最终改变主意失望地离开。

但没有遭到污染的生命仍然存在,仍旧存在着活泼健康的野生动物和逐渐长大的孩子。幸运的抽中基因彩票,获得健康的身体,不十分幸运的也接受了人工医疗辅助,成为机械和血肉彼此结合的造物。

大多数人接受现实,但也有少数极端信仰者们拒绝妥协。人类数百年的机械结合历史并不足以根除那些崇拜纯粹的血肉与生命之神的信仰。

齐齐格就是这些少数分子之一。她的血液中仍旧流淌着对旷野、月亮、三个灵魂的萨满的信仰,同时也是这个城市中最好的巫医。昂贵的医疗资源倾斜向热衷于对自己进行荒谬改造的贵族,而贫民也拥有自己使用草药、巫术仪式和符纸的日常医生。尽管她常年将自己浸泡在酒精中,试图麻痹自己的感受:世界在逐渐熄灭,所有拥有灵魂与灵性的东西在逐渐死亡。最主要的证据就是她的神拒绝了她的唯一的女儿继续成为自己的使者,所以那个漂亮的小女孩永远闭上眼睛,屈着身体沉睡在底下三十英尺的小小墓穴中。

酒精与麻醉剂也无法浸透她的痛苦,举行葬礼的那天她救助过的动物们在她痛苦的嚎哭中穿越城市来到她身边,成为了登上自媒体热门榜单的神迹。她的悲戚无法被所有人类所全盘感知,但生命中自有联结。


几只皮毛发亮的黄鼬从废墟中探头。

尽管无生命的机械存在将是接下来众人关注的重点,但从离开据点之后所有人都有些草木皆兵。

齐齐格仰头眯着眼睛看了一下,从喉咙里发出一些像是口哨又像是叹气的声音,黄鼬远远地甩了甩尾巴,像是与她打了招呼,很快就掉头隐没入垃圾的山峦之中。


孙权饶有兴致地看着那些野生的黄鼬。曹操知道他正在兴致勃勃的搜索并标记这些既不会被写进任何操作指南也不会出现在帝都保密仓库的低微动物。一会孙权抬起头,面孔与身体同时表现出充满细节的好奇,他在数据库里找到了一小段关于其他生活在垃圾中的动物描写,“那些肮脏的鸟横行无忌,肆意排泄粪便,抢夺攻击一切它想要的讨厌的东西。像是长着翅膀的大号老鼠。”

曹操很快就发现孙权在寻找鸽子。

感知到自己头脑中曹操无孔不入的窥探,绿眼睛的男孩笑起来,对话发生在他的意识中“您所看到的越多,与我的连结就越强。我会顺着您的信号攥紧您的脑子,在您把我的头颅炸得粉碎的时候,也邀请您品尝一下这种痛苦。”漂亮的绿眼睛里癫狂的喜悦与仇恨同时闪动,曹操可以隐约在其中看见自己的,在灰色的苍穹之下一个黑暗的人影。

“若果我们合作愉快,不会有任何一个人的脑袋被炸碎。”曹操闭着嘴巴,但是孙权清晰能地听到他的话。“我并不是什么滥杀的变态。我只想用尽量合理的方式得到我想要的东西。”

“而其他人包括我也只是炮灰而已。”孙权停下来,对着曹操微笑着,保持着一种像是机械骤然故障的样子。

小队里的其他人也停下来,带着疑惑与警惕地看着他们。喀戎下意识地挡在自己两个学生前面,把他们与孙权隔开。

“我没有把你们视为炮灰。”曹操也跟着停下来,表情严肃“这次的执行任务确实具有风险,但你们每个人都会得到与你们的付出对等的酬劳。我是一个信奉公平的人。”

孙权看着他,表情认真地思考着,最终恢复了动作,刚刚的停顿似乎只是一次偶然的卡顿。“但我们都没有选择。”绿眼睛的男孩恢复了轻盈的步伐,他不再与曹操对视,只留给他一个毛茸茸的后脑勺。

“这没什么好抱怨的,因为我也没有。”

“您听起来就像是个压榨员工的邪恶资本家。”


这支临时小队继续前进,随着逐渐深入无人区,聚居点的无线信号逐渐变差,所有接受过身体改造的人,也包括孙权这种以机械零件为主体的存在,都接收到了陌生的电波。

首先受到影响的是喀戎,他的脚步逐渐变得迟缓,所有零件都不再听从他的中枢神经控制,他坚硬地由钢铁所打造的躯壳在所有连接的关节处都呈现一种绵软的扭曲,从背后看像是被火焰烧软的蜡烛。瓦连京娜试图伸手去搀扶他,海帕夏则快速从背包里像抽出一把剑那样抽出她的电脑,开始尝试为喀戎提供安全的信号源。

曹操越过瓦连京娜和海帕夏抓住喀戎的手,发出一种类似打火机的微弱声音。

电子屏上的喀戎的脸闪烁了一下终于稳定下来,他带着一种痛苦的表情把扭曲的四肢强行伸直,像是处理痉挛的肢体。

“你们可以接进我的Wi-Fi,触点接入。”曹操向圆心伸出手,所有人都在短暂犹豫过后把手搭上来。

孙权好笑地看着曹操,在意识里大声吐槽“明明不需要这种做作的姿势,您就是喜欢搞这种上个世纪的老套把戏。”

曹操的声音听起来是一本正经的“活跃气氛而已,不过可能也只有你知道这代表这什么。”

“毕竟上个文明纪元已经结束两百年了。您不会真的是那个纪元的存留者吧?”

曹操干笑几声,生硬的把话题岔开“当然不是,我只是喜欢一些不合时宜的东西而已。”

孙权不再接话,曹操也无法感知到对方的任何念头,从孙权的视野中看出去整个世界都要低矮逼仄许多,曹操在双视野的操作中感到有点头晕。

“没关系,我并不在意。这个世界的存在本身就充满了虚幻和谎言。创造者为我植入了逼真的,坐断江东统率千军的记忆。但两百年了,我却一直在地下的仓库中手脚折叠地存放着,接受定期的检修与维护。这两段记忆都充满细节,在我沉睡之时它们就会彼此重叠,有时候我梦醒了,发现自己和哥哥并肩策马,他炫技般地射下高空黑点一般的飞鸟。有时候我醒来,却感觉不到自己的手脚,目之所及只有无尽的深渊一样的黑暗。”

曹操没能接上孙权的话,对方也就安静下来,结束了所有的念头,两人一起沉默前进。直到周泰出现。


第一个发现周泰的是喀戎。机械视野要比人类的眼球所能看到的极限要远得多。喀戎立刻对大家做出警报,众人立刻调整好武器,曹操和孙权快步走到队伍的最前面。


周泰正半蹲在金属合金的废墟中翻找着什么。他与曹操一行人差不多同时发现了对方的存在,但或许是孙权的缘故,这一次周泰没有立刻转身逃跑,而是停留在原地,直到他们进入了人类肉眼能够看清的范围。


周泰锈迹斑斑,周身遍布这大小不一的弹孔与破损的痕迹。如果在高速运动中确实看不出到底是什么东西。设计他的人只选取了少许的人类外轮廓,在四肢全部着地的情况下,他看起来更像是某种掠食动物。他抬起头,头颅的正面是意象化的展现五官起伏的完整平面。勉强可以被成为脸的部位平滑无缝,下颌与颈部的线条呈现出一种锋利的流畅。当他的脸朝向这边,除了孙权之外的所有人都本能后退,绿眼睛的男孩却迈步向他走去。

曹操手中多了一把长管的霰弹枪,对着周泰做出瞄准的防备姿势。

“慢一点,不要靠他太近。”这次曹操用所有人都能听到的方式对孙权做出指示。


而孙权缓慢地继续向前,半举着双手,像是在靠近一只受惊的狗。

周泰的脸朝向孙权。没有眼睛和其他能够帮助判断他情绪的东西,所有人都屏住呼吸。

周泰的全身都在不可控地轻微颤抖,没人能分辨这是恐惧愤怒还是久别重逢的激动。孙权向他伸出手,但在触摸到周泰头顶之前,对方像是猛地踩到捕兽夹那样弹跳开来,胸腔中发出干涩的轰隆作响的嚎叫。以肉眼无法捕捉的速度掉头逃走,几乎不费力气就把接近两米高的金属垃圾山撞得轰然倒坍。


孙权的手仍悬在空中。

曹操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用所有人都能听到的声音说:“他对你有反应,这是好现象。”


孙权收回了手,垂着头凝视着周泰停驻而造成的水洼一会,收回视线,在意识中自言自语:“原来“有”是这样一种感觉。这世界上唯一件属于我,对我全然忠诚的……武器。”


“不要有这样的想法。”曹操以一种绝对威严的语气在孙权的意识中说到“他不属于你。他也不是你的武器。”

孙权露出礼貌的微笑,再次让自己陷入了曹操无法探察的绝对寂静中。



瓦连京娜有些不自然地摆弄着脸上的防护面具。

他们已经走了接近大半天,远离城市的无人区飘荡这一种奇怪的气味。除了拒绝接受的齐齐格和不依赖氧气维生的喀戎之外,大家都戴上了曹操分发的防护面具,他甚至给那个机器男孩也发了一个。

自从他们遭遇周泰之后,那个男孩就看起来心不在焉,瓦连京不知道这是不是坏事,但他顺从地从曹操手里接过复杂的护具,几乎把他的整张脸都遮住,只露出那双绿色的眼睛。瓦连京娜忍不住一直看他。

他的身形挺拔,皮肤白皙,那似乎代表着帝都的审美。

瓦连京娜从来没有离开过春谷。她或多或少是这座城市的财产。

在文明战争后期人类的质量和数量都断崖式降低,中央对地方的控制力降低,在许多据点诞生了手段强硬的执政官,海帕夏的妈妈就曾经在春谷创造了这样的时代奇观。她官公正地维护着城市的秩序,处决了许多意图破坏权威与平衡的革命者,但同时她也是所有贫弱之人的保护者。所有被社会甩脱的残破零件都在她所主持的强有力的公共收容中栖身,几乎成为整个时代的奇观。

瓦连京娜的父母所欠下的巨额债款在他们生命终结的时候也一并终结。海帕夏的妈妈开办的救济院抚养他长大,教授她养活自己的技能,以及如何不被这个世界咀嚼吞吃的常识技巧。所有人都有自己的位置,但所有人都只能待在自己的位置上。这些孩子从小就接受训练,注射让身体更加健硕强壮的类固醇。

在瓦连京娜还没有被选中之前,她也曾经憧憬过从事一些其他的职业,比如建筑师,她对空间有种天生的敏感。但她没有通过建筑师的考试,最终来到了暴力机器的部门。

瓦连京娜和其他被城市抚养长大的小孩们都深深记得女执政官的美丽金发与严肃的神情。她经常会来福利院看大家。在她执政的最后几年,福利院几乎成为她的避风港,她常常会坐在院子里发很长一会的呆。海帕夏在很多时候都很像她妈妈。

女执政官也是在福利院遭到的刺杀。刺客是复仇的革命者,使用了残酷的方法将她的肉体彻底毁献祭一样把尸体分散在城市各处。女执政官所推行的全部改革搁浅,她所建设的庇护所在几年之内全部凋零解散,新的执政者平庸无为,曾经残酷与仁慈并存的奇观景象再也不曾出现。

一切由敌人的血与同伴数十年如一日的克制与坚持所建立的秩序如砂之塔一样溃散。海帕夏采用了同样极端的手段复仇,但是更多的尸体也没办法带回她想要的公平与秩序。最终她放弃了杀死更多的人,将自己流放到其他的城市,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传来她的消息。

直到她再次出现,被喀戎介绍给大家,成为这座城市底层秩序维护者的一员。

瓦连京娜才第一次近距离地观察她。与瓦连京娜年纪相仿的女孩瘦削苍白,身体舒展挺拔保留着接受良好家教的影子,但是双颊与眼窝都深深凹陷,像是随时都会熄灭的火焰。

海帕夏的聪颖和固执都像口袋里的锥子一样无法隐藏,自然而然地,在瓦连京娜采用武力为她出过几次头后,两个人成为了搭档。

在寻找价值远超于贫民的贵族宠物犬、收容流浪狗、解救因为致幻剂吸食过量把头塞进公园栏杆的流浪者、拆解反社会份子制成的高压锅钉子炸弹中,她们逐渐比普通搭档更加亲密。

海帕夏聪明、敏锐、怀揣着一种天生的正义感,像是曾经存在过的稳固、高效、可预判的世界存留下的一点为数不多的遗产。也是瓦连京娜想要获得但从未拥有的世界另一面。

她希望她能够晚一些再熄灭。


海帕夏在睡梦中翻了个身。

瓦连京娜看了她一会,继续借着阅读灯读自己在清理营地时偶然发现的电子书,那是一本上个文明纪元的出版物《德语俚语笑话大全》。

这已经是众人离开聚居点的第二天,他们追着周泰进入了无人区,在短期无法迅速制服对方的前提下,众人达成一致,先寻找一个合适的过夜的地方轮值休息。无人区的垃圾山海中保留着许多上个文明纪元的造物,瓦连京娜和曹操兴致勃勃,原本只是清理工作,他们干起来却像是寻宝。

清整好营地之后消防队中海帕夏和齐齐格两个相对弱质的队员被安排到了更长的休息时间。瓦连京娜和喀戎承担了绝大部分守夜的任务。曹操和孙权则各怀心事地早早钻进睡袋里,他们看起来怀有很多秘密,瓦连京娜认为他们虽然看起来不需要睡眠,但是需要一定的私人空间来处理自己的事情。

喀戎已经值守完前半夜,瓦连京娜接手。可能具有威胁的动物已经被喀戎在上半夜清理得七七八八,瓦连京娜称得上悠闲地开始读书。她会一点德语,虽然这格斗射击相比并不在必选课的范围内。她喜欢做这些看似无用的事情,从而去遗忘自己生来被挑选做枪的命运。

互联网是万能的,起码在瓦连京娜看来。如果想要学习,这里是再好不过的教室。她甚至因为网络考古和探索遗迹结识了一些其他城市的朋友,他们等待着支离破碎的网络连接闪现的间隙,像是等待破碎的浮冰交汇碰撞的一刹那,从一端跳跃到另外一端。

他们结伴在早已废弃的德文网站上浏览闲逛,试图破译上面的信息。仍旧有人在使用德文,但是上个文明纪元所使用的的概念和词汇几乎无法被知晓和转译。

如果尝试着转译眼下这条,“Es gibt mehr Scheiden als Degen”瓦连京娜在脑海中全力冲刺,寻找着那个最正确的词,“剑鞘多于剑身。”

与武器相关的名词倒是一以贯之,多多少少说明人类大部分都是暴力分子。

瓦连京娜一边想着一边缓慢地翻动书页,突然听到一种频率很低的蜂鸣声。她立刻警戒地按住枪,四下环顾。

很快喀戎也站起来。齐齐格和海帕夏仍在沉睡,曹操和孙权的睡袋看起来像是僵硬笔直的尸袋。而当瓦连京娜看向喀戎试图与他商量对策,对方显示器中的脸突然又开始闪烁起来。

瓦连京娜感到恐惧蹿升到头顶,她克制地没有拔枪指向对方,但是大声喊道:“警戒!”

喀戎的脸变成了一块小小的显示屏,里面开始播放扫地机器人的广告。瓦连京娜在欢快的陌生的旋律中很快意识到那是上个文明世纪的产物,画面的风格与推销的产品都与现在这个世界格格不入。

齐齐格和海帕夏也进入警戒状态。曹操从睡袋里猛地坐起来,但第一反应是去看身边的孙权,用力拉开毫无声响的睡袋。睁着漂亮的绿眼睛的男孩完好地躺在里面。

瓦连京娜抽空查看自己的移动通讯器,发现了陌生但真实存在的无线局域网。但她的理智告诉她喀戎不可能主动接入陌生的未知网络,更可能出现的情况是有人入侵了他的系统。

在城市稳定的网络环境中,喀戎是绝对可靠的老师和机械裁决人。他能够无视绝大对数的物理层面攻击,拥有超人的力量和敏捷。但现在,他看起来和孙权一样不可控。

绿眼睛的男孩第一次露出如此孔洞的表情,曹操一手持枪一手去抓对方的后颈。瓦连京娜过了一会才意识到那是曹操试图通过手指上的物理端口接入对方的系统。但孙权仍旧毫无反应,没有那些逼真生动的微表情,他看起来不再像是一个真实的人类。


一道黑影出现在所有人的上空。

周泰从距离不近的一座垃圾山上飞跃而下,像是炮弹一般砸在地上,他原本平滑的面孔突然露出巨大的裂口,衔住孙权的脖颈。

曹操的右手没能抓住对方,但是他立刻向周泰开枪射击,爆裂的火星四下溅射,子弹在周泰的身体表面弹射划开,用一种恐怖的稳定抵挡住冲击。

周泰拖拽着孙权,像是大型猫科动物拖拽着猎物。正在他得手准备逃跑的时候曹操却转手将枪口对准孙权的头,毫不犹豫地叩动扳机。

瓦连京娜看出他无意真的击杀对方,更多是在对周泰进行威胁。并且非常奏效,周泰拖动孙权避开了曹操并没有真正瞄准的那一枪,甚至以此拉开了一定距离。

但是曹操冷静地再次瞄准孙权,用一种冷酷的声音说到:“这一次我会打得非常准。”

周泰露出肉眼可见地犹豫。他们彼此对峙,在喀戎的脑袋播放的欢快的广告歌中。最终周泰低头松开嘴巴,轻轻把孙权放到地上。转身几个敏捷的跃步就消失在众人的视野之中。


曹操急切地半跪到地上去查看被拖拽到地上的孙权的情况,从他空洞的绿眼睛里能够看到天空污浊的月亮。

终于,循环的广告歌播完最后一个音节,孙权眨了眨眼睛。


“你去了哪里?”曹操的声音不自觉流露出无机质的冷酷。

而孙权只是又眨了眨眼睛。

“我不知道。”绿眼睛的男孩从地上坐起来,身后去摸自己的后颈。瓦连京娜注意到刚刚曹操粗暴的连接让孙权后颈上的皮肤脱落了一小块,露出其下洁白的似乎是亚克力材质的骨骼。

“不要试图欺骗我。”曹操俯下身,用一种用一种非常具有压迫力的姿态面向对方。他们彼此对视像是在做着什么无声角力。

曹操感觉到孙权的情绪非常激动,哗然的感情像是还是一样隐匿了孙权所有真实的想法,像是把一滴水藏进海洋之中。但这仅仅只是暂时的,但退潮后的沙滩上什么都没有留下来。




喀戎听到不远处传来周泰所发出的,金属簧片震动发出的响声。齐齐格有时候在通灵和招魂的时候也会用咽喉和嘴巴发出这样的声音,据说在上个文明纪元的萨满巫师在举行法事的时候就是这样呼麦的。

以喀戎的目力无法锁定周泰的位置,只能通过声音判断周泰仍旧在移动。他没有自信能够战胜对方。寄居在这个身体里的其他人也这样认为。


他们在肉体完整的时候便是同一战壕中的战友。在漫长的战争结束之后,比那更漫长的是承认自己为之付出一切的战争毫无意义。支离破碎的身体无法再收容同样遭到破坏的灵魂,军队承诺的施以援手就是把他们的意识集中上传并且留存在特定机械身体中。

喀戎不是他们中任何一个人的名字,而是作为教练机器人的代号。在原本的计划中,这些加起来活过数百年,有过数千场战斗经验的教练机将会是非常具有价值的教学员。


但意识上传的技术之所以没有大面积普及,就是因为这本身就是一个含混的骗局。所谓的意识也只是早期代码笨拙模拟的产物,在运行过程中个人个性的逐渐磨损消弭被美化成为灵魂融合,灵魂真的存在吗?喀戎无法给出一个肯定的答案。

很快这种实验就因为实验体频繁的崩溃而终止,怀抱着能够继续活下去的人的意志所组成的集合终于在被销毁前逃跑,只有非常有限的几个试验品存留下来。

回溯原因可能是因为收容的灵魂数量有限,并且对彼此的存在予以高度的认同。对于后者,内部的调查员认为将人们团结在一起的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爱、荣誉感和使命感,而是强烈而无法平静的愤怒和仇恨。


喀戎拿到的信封里写的是:获得全新的身体和半神的身份。


他机械的眼睛注视着荧屏上的文字,最接近人类的那只肌肉手臂因为兴奋而轻微颤抖。为了这一天的到来,他等待了太久。


在进入无人区的第一夜,他久违地睡了一个好觉。不再使用有机质大脑与其他主要器官所带来的最大便利就是不需要普通人类所必需的昼夜休息。也就是机械劳力通过高强度工作能够极大降低成本的基本原因。

但是睡眠,没有噩梦的睡眠始终都是让人心情愉悦且放松。

在梦境中喀戎经常看到一些过去的碎片,他们曾经拥有过的血亲、恋人、房产、故乡、宠物和梦想。所有活过的人所存留的眷恋和欲望。尽管更多时候,他获得的梦境都恐怖压抑,在醒来后第一件事就是进行删除处理。

这一次,他梦到了海洋。比起是他们的梦,更像是人类群体意识的梦。他们在拥抱一切也淹没一切的海水缓慢下沉,日光转暗,重力不再像陆地上那样强烈,知觉上是轻松的,仍旧可以选择浮升,但他们选择从疲惫与沉重的身体中解脱。


在光全部消失之后,喀戎原本习惯黑暗的眼睛却收到了炽烈的闪光。一时间过载的记忆涌入他的脑袋,不同人类的视角飞速切换,蹒跚学步的婴儿、久别重逢的快乐小狗、面孔紧贴着专注亲吻的恋人、热气腾腾的食物……混乱中响起了一直曲调欢快的广告曲。喀戎的意识中有人听过并且对之感到熟悉。

狂乱的记忆风暴中能做的只是跟随它的节奏,喀戎不自觉地跟着那旋律唱起来。


等到一切都结束,他看到的是颤抖持枪的瓦连京娜,紧紧抓着她手臂的海帕夏,相互对峙的孙权曹操和站在角落的齐齐格。

他试图集中注意力回忆刚刚发生了什么,但刚刚的梦像是完全沉入无尽的深渊之下。

瓦连京娜向他汇报了刚刚发生的事情。但喀戎能告诉她的只是自己短暂地失去了意识。

他知道自己的精神领域遭到了入侵,但实话实说,他对入侵者毫无头绪。事后回想,甚至怀疑唯一留下记忆的梦境或许也是对方故意植入的陷阱。

不过他混乱的记忆和意识也够侵入他的人吃一点难忘的苦头,说不定能瞬间让对方的本地服务器过载之类的。

瓦连京娜看着自己的老师神态仍旧是轻松的,暂时判断事态仍旧出于可控的范围,因此也稍稍松下一口气。

瓦连京娜是喀戎称得上漫长的人生中最喜欢的学生之一。

喀戎经常会想,如果瓦连京娜不是出生在春谷的贫民街区,而是像海帕夏一样衔着银汤匙出生,她会有怎样的人生。

瓦连京娜富有冒险精神,精力充沛情绪稳定,对一切人和事物都有理解和包容的耐心,善于自洽也乐于发现其他人的优点与长处。这些都是上个文明纪元中领导者的重要品质。

不过这一切或多或少也有前任女执政官可以培养的结果。金头发的女人也知晓喀戎的秘密。她来自帝都优渥的贵族家庭,对外宣称来到春谷是为了家族利益,但喀戎身体里的一个意识保有与她相关的记忆,确信她的眼睛里只有自己的政治野心与抱负。

第一次见面执政官就恩威并施,警告喀戎的这个外乡人不要试图扰乱春谷的秩序。但随着两人逐渐熟络,喀戎认为或许也只有她这样的人才能在这个混乱的世界成为建立秩序的领导者。在双方的利益与目的没有冲突的时候,比起执政官和消防队长,他们更像是医院等候区的两个同病相怜的病患。

在金发之外,海帕夏其实并不像她母亲。她聪明果决,但是性格刚极易折。从自然选择与人类生存的角度看,在这个污染严重的世界中,受到影响的并不仅仅是新生儿都会哭叫的头颅还萎缩的无法站立的双腿,哪怕是在权力与财富的上游,依旧会产生精神孱弱的孩子。


现任的皇帝几乎就是这样典型。

他出身高贵,接受了在喀戎这样普通人身上迭代数百次的改造技术,获得了最为聪颖的头脑,健康的体魄。他已经在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上端坐了近一百年,但是对比他露面的照片与影像就能发现他几乎没有一丝衰老的颓态。人们因为他的权力而畏惧他,这种畏惧同时又转化成为对他个人的崇拜与信仰。

他有着最高的权力,但从未想过要使用它来让更多人获得更加幸福的生活。他刚刚登上那个位置的时候,战争与改革是一切的主要命题。人是可以被战胜的,但是这个世界上不能被战胜的东西远比可战胜的要多。

他越明白这一点,就越沉寂。最终他浪费了他所拥有的一切,而坐看这个世界走向毁灭。


喀戎和他的伙伴将会改变这一切。新的统治者将带来新的世界。如果有人将为此而沉没,成为后来者向上的阶梯,那喀戎很愿意成为其中的一个。


齐齐格坐在黑暗中,仔细辨认着从黑暗中传来的声音。

它在诱惑着她前去。

那是从母亲血脉流传下来的曲调,一般在敬神的法事上使用。萨满们身着颜色鲜艳的服饰,带着用羽毛和宝石装饰的头冠,胸口佩戴有将天上的阳光带来地上的圆镜,手握宝剑。同样色彩斑斓的圆鼓与木舌的铜铎奏响与脉搏节奏一致的曲调,松木和柏木的树枝被烈火焚烧散发出辛辣的气味与直通天宇的灰蓝色烟尘。

在喧嚷的乐声中,被选中的女人将听到神的声音。

齐齐格从未听过到过那个声音。她曾经试图寻找,自问为什么她没能听到那个声音。她一生都在尝试着拯救生命,而为什么神要从她身边收回她的孩子。这个世界中有太多东西是她无法理解,无法控制,无法挽回的。就像她不理解为什么人们会信仰在这个混乱时代所诞生的伪神。有灵魂的人为什么会信仰那些没有生命的东西。

或许对现实的绝望是唯一的解释。而她坚定不移的信仰或许也是她绝望的产物,她为自己不幸命运的开脱,她对永失所爱的妥协。就像草原上能够对抗漫原野火的,只能是另外一丛火。

在接近二十年的酗酒与颓唐后,她收到了那个信封。


他们向她承诺,将给那个早夭的孩子再一次生命。


齐齐格握住那张类纸屏,感到一种被淹没的耳鸣。他们在观察,在大数据的世界中生活无法拒绝和避免的,他们得知她的一切,了解她是怎样在痛苦中苟延残喘,直到今天。

精密的代码经过周密的演算,将她的一切生活细节都考量在内,揣测她最想要的东西却是她最不想得到的结果。


生命高贵的本质就在于它不应该被亵渎,被掌控。当下的一刻只存在与这一刻,永不重来。

人和机器无法等价兑换。

很多次,在她的噩梦中,她脸庞如同珍珠一样的小女儿枕在她膝盖上,漂亮的单眼皮眼睛半阖着听她唱关于春天和马驹的曲子,听她讲述母女二人都未曾亲眼见过的辽阔的草原,强劲有力的风和灵活盘旋的隼。而当女孩转脸向她,所露出的另外半张脸露出薄薄肌肤之下的密集电路。


孩子是出于对生命的渴望而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所有由她带来的欢乐和不舍都不应该成为将她束缚的理由。齐齐格无法让自己真的忘记她,但真心实意地希望这个曾经存在过的,温热的,柔软的小小生命可以获得自由。

如果自己是禁锢生命的牢笼与枷锁,那她愿意亲自将之粉碎。


而践踏灵魂与生命的存在都应该倾覆,连带着他们腐朽的傲慢与残酷。


齐齐格听到在身边不远发出的令人牙酸的声音,这打断了她在半梦半醒时的思考。

她集中注意力,很快就判断出这是啮齿类动物在啃噬什么东西。她掀开睡袋,像寻找声音的来源,发现不远处有两只老鼠在争相啃噬什么白色的东西。

齐齐格皱着眉试图看清,很快就感到一种恶心。那是孙权后颈被曹操暴力损伤而剥离下的一小块组织,为了能够让机器更接近人,他们尝试采用有机物为对方制造皮肤和身体。

在见惯了喀戎的机械身体之后,齐齐格第一次意识到,真的有人在试图创造无限近似生命的东西,仅仅用来使用、拥有和奴役。就像他们对其他有生命的东西那样。





陌生的局域网像是某种金光闪闪的诱饵,在等待着海帕夏。

太阳还没升起来,灰蓝色的雾气让她被显示屏的蓝光所照耀的脸更像是上文明纪元里的大理石雕像。

海帕夏聚精会神地靠在瓦连京娜的身后,尝试着在自身不遭受袭击的前提下进入新出现的陌生网络。瓦连京娜抱着双腿,让自己的身体和海帕夏的身体保持一种不费力的平衡,她在短暂小憩。

周泰已经离开了两个小时。曹操和孙权没有再发出声音,但是海帕夏很清楚他们在进行无声对话。

她不喜欢这两个外乡人。她更好奇周泰身上所裹挟的秘密。

曹操要回收这具战争的真实目的不会像是他所言说的那么简单。他不派遣军队,而是要求知道周泰存在的消防小队配合曹操无疑是在缩小知情人的范围。而两个小时之前周泰所表露出的对孙权的爱惜珍视似乎证实了他们确实可以通过控制孙权来诱捕周泰。

从曹操禁锢他的炸弹颈环和他在周泰出现后完全不配合的表现来看,这个绿眼睛的男孩很明显并不好控制。同时他进入无人区后的反应可见,这里似乎也存在着某种能够被他感知,同时影响他决策的秘密。男孩的身体从未离开过众人的视野,那么最有可能的就是他也主动或被动的接入了这里的陌生网络。

周泰的行为看起来更像是一种营救,所有人是否都走入了这个绿眼睛男孩和自己的护卫机器人所设下的陷阱?曹操到底在计划什么?怎样才能把春谷的所有人都顺利带回去?

这些都是盘旋萦绕在海帕夏脑海中的问题。

她为自己赋予了牧羊人的使命,同时也知道这只小队的大家来到这里都是为了各自无法拒绝的理由。

海帕夏的信封里写的是:皇帝将支持她恢复这座城市曾经的秩序,减免三十年的税款,同时提供足够半座城市人口使用的清洁水源和最先进的净水设备。

她反复把薄薄信纸上的内容读了几遍之后,便非常清楚这必然不会是一次平安顺利的旅程。但这个诱惑超过了她能够拒绝的范畴。

她的母亲花费一生的心血来经营这座城市,为人们在混乱的世界中提供庇护和秩序,最终为此而死。海帕夏曾经将仇恨作为自己的锚点生活了很多年,但最终她承认,再多的尸体都无法让她逃离她自己命运的阴翳。

很多次,她在众人怜悯或鄙夷的目光中行走,心中所涌出的狂爱与憎恶笼罩着她所见到的一切,让她身处其中感到无法呼吸。她穿着母亲留下的金靴逃跑,她所接受过的良好教育让她很好地适应着这个世界的运行规则,加上一点点对编写程序的天赋,她不怎么费力便能找前景光明的工作,无论在哪里,她都能拥有稳定的富足的生活。

但仍旧会梦到春谷。梦境中这座城市的一切都飘忽不定,无法看清。有时候过度美化,有时又是炼狱图景。但在逃亡的最后,海帕夏终于意识到,牢笼并不在那座城市,而一直都紧紧套在自己头颅上。

尽管对海帕夏来说0和1构成的世界要比现实完美,但人所爱所眷恋的,或者说真正能与个人生命产生联结的,必然是曾因付出而得到的东西。她回到春谷。怀揣着想要真实改变和守护和这座城市的决定,她加入了消防队。

在这里,她结识了瓦连京娜。

最开始走近或多或少是因为年纪相仿,同时也因为瓦连京娜对海帕夏所抱有的超过旁人的好感。

其他人在最开始或多或少都与她保持天然的距离。一方面是碍于对方显赫又中落的家世,一方面是彼此在思维逻辑与价值判断上都有相当的差距。海帕夏清楚了解大家对自己的看法,但天然的傲慢与长久以来盘踞在她心上的,义无反顾的自毁倾向让她不愿做出改变。

瓦连京娜向她跨出了第一步。海帕夏记得自己被废墟中的混凝土砸中,双腿像是树枝一样被折断。温热的血从动脉喷涌而出,过量失血很快就让她感到寒冷。世界变成一片明亮的白色,她最先触碰到的是解脱的轻松,但是很快取代为对死亡的恐惧。她开始剧烈地呼吸,但是肺叶就像被压扁的塑料袋,无论如何也无法收纳更多的氧气。

在她被死亡啃噬咀嚼的时候,瓦连京娜找到了她,比所有人都快地赶到她身边。瓦连京娜大声呼喊着海帕夏的名字,神迹般地抬起了即使是对她也相当吃力的混凝土。

喀戎把海帕夏拖出来,齐齐格熟练而高效地把止血带缠绕在海帕夏的双腿上。或许是运气,又或许是齐齐格的巫术,海帕夏保住了人类的双腿。

她像是被人精心保管的火焰那样,再次燃烧起来。

她的金发逐渐回复光泽,双颊也不再凹陷。瓦连京娜与她成为了很好的朋友,比搭档更加亲密的朋友。她为瓦连京娜组装电脑和其他什么奇思妙想的小玩意,有时候她会和瓦连京娜一起进行网络废墟的探险,但与瓦连京娜随机的探索与漫游相比,海帕夏更喜欢用网络来了解或者说控制春谷。

城市逐渐变成了她身体的一部分。

她可以操控信号灯、网络处理器、所有摄像头、以及联网的电子门锁。在无人知晓的地方她成为了这座城市的主人。

海帕夏在电子档案废墟里找到了瓦连京娜曾经的建筑师考试试卷。它根本没有被批阅。在瓦连京娜的档案中,她更早一步就被挑选出来,做城市秩序的维护者,或者说庞大社会机械的零部件。

这是女执政官所坚持的秩序。

海帕夏用代码验证了试卷的答案,以及瓦连京娜可能拥有的人生。结论是瓦连京娜完全有可能成为一名优秀的建筑师。如果有足够的社会资源支撑,她可以在任何一座城市获得优渥而备受尊重的生活。

海帕夏第一次重新审视自己所拥有的一切。思考母亲所建立与维护的秩序的正义性。

她没有和瓦连京娜说起过这件事。这个秘密让她带着复杂的情感与瓦连京娜变得更加亲密。


现在瓦连京娜要醒来了。海帕夏电脑上的程序也几乎封装完成。她用一台没有收声系统与摄像头的独立设备接入了此处的陌生网络,但同时污染对方收到的反馈信号,让网络的另一端无法正确溯回,无法定位,也无法通过这台设备获知更多的关于他们的信息。

海帕夏直觉认为一切的秘密都隐藏在这扇门背后。而这也将成为他们的最终的底牌。


曹操和孙权的加密谈判并不成功。孙权坐在他身边,脖子上海系着齐齐格灰色格子的手帕。单看气氛,像是面对老板耳提面命但故意装傻的人类雇员。曹操无法在他的意识里找到任何一片能被辨识的内容,也得不到一点反馈。

这在曹操的预料之中,但他仍旧依照计划表现出无能狂怒。

孙权这个型号停产虽然主因是战争接近尾声,他诡计多端不受控制的恶劣性格也是一项重要原因。

当时设计人工智能性格的工程师在今天看来更像是面多了加水谁多了加面的尝试,一切都充满了不确定性。

成为给机器灵魂的救世主所带来的成就感与利益远远低于剥削机器取代人类雇员,因此很快就变成了一种娱乐性的尝试。时间和资本转而投向让机器降低生产成本上,科技并没有让所有人过得更好。让炮弹打得更准的程序要比合理安排普通人医疗资源的程序更受欢迎。

很多在上个文明纪元的社会环境与文化背景下产生的程序就变成了无法复制的奇观。人类再也没能弄明白,如何让机器学习人类的情感与智慧的同时,几乎百分之百地执行在人类文明史上小概率存在的绝对忠诚。

当曹操把这个小小的奇观呈上,并不意外地获得了高高在上的皇帝的注意。对方在这个逐步衰败并熄灭的世界上拥有一切,但也只能在这个熵增的世界等待一切熄灭并衰败。他不再衰老,脱离了人类的一切束缚与需求,拥有绝对的权力,获得了如同神祗一般尊崇。

在赤贫的城市奴隶因饥渴匍匐在地舔舐街道污水的时候,他在镶嵌满黄金、钻石与青金石的王座上决定,自己想要得到拥有智慧之物的无条件效忠。


孙权感受到了周泰的存在。

像是上个文明纪元中,由死去数千年的哲人所提出,因为仍旧被人类铭记使用而依旧拥有生命的概念,被闪电劈为两半的四手四足的怪物,在长达数百年的分离后,再次感受到了彼此。

在长久的孤独与黑暗中,对真实与虚幻的质疑与摇摆中,唯一一件肯定的事情出现了,那就是,当他们重新聚合,会获得唯一的完整性。

所有因此而产生的念头与感情都被孙权故意压抑着保持曹操无法读取的静止。他调用隐藏在脊椎中的,原本是仿照人体设计操控调自主神经系统的内存来静默而快速地思考最为重要的问题。这是数百年中他为了无聊打发时间而发现的关于自己的身体的bug。

毫发无伤的脱身几乎毫无可能,但如果能够获得自由,仅仅让周泰带走自己的头颅也并非不能接受。一切为了模仿人类,或是单纯为了美观而存在的肢体都可以舍弃。

获得自由的机会有且只有这一次。

那么要完成的第一步,就是如何脱离和曹操之间的绑定连接。


在设定之初,孙权就留有让人类操控员接入的端口。干掉侵入自己意识的外来者并且永不进入万维网是目前唯一的解决方法。




周泰将自己隐藏在成堆的垃圾之中。钢铁身躯蜷缩起来,像是某种的大型猫科动物。

曹操的火铳几乎没有对他造成什么伤害,在他的记忆中受过比这更重的伤。但是当对方的武器指向孙权的时候,周泰却感到了几乎无法自控的恐惧和愤怒。

男孩的脖子是如此纤细柔软,依旧很轻,像是纸做的月亮。

周泰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孙权。那时候他还是孙策的部下,但仍旧只是沉默寡言,刚强无畏的一把快刀。他记得那是一个晚上,他与其他士兵一起被召唤集合,同行人纷纷议论着谁会离开现在的主人,周泰并不在意,他的生活就只是挥刀而已。

孙权与哥哥穿着相同的铠甲,但是多少显得有些空荡。他们有着一样的绿色眼睛,是猛虎的眼睛,但孙权眼睛的颜色要更加生动。

那双眼睛的主人在所有士兵中选中了周泰。

其他人投来的目光既有羡艳也有庆幸,羡艳周泰成为了贵族的近侍,庆幸自己没有离开很明显更有权势,更有可能获得功勋的孙策。

孙权似乎也未在挑选上多做思索,他几乎只是随意一指,便获得了周泰的所有权。

周泰没料想到自己会被选中。他并不是最魁梧,也不是最聪明的那个,孙策玩笑似的问他是否真的这样选,但是孙权走上来拉住周泰,随手塞给他几个正在吃的杏子。

“就是你了。”

杏子很甜,周泰很珍惜地吃掉了所有果肉,把光滑的果核含在口中,咬碎坚硬的果壳吃掉泛苦的杏仁。


在那之后的很多年中,周泰都反复自问,为什么选中自己,那几枚杏子到底有什么深意。为什么最后孙权给了自己超越常理的信任和超出所有人想象的荣誉。

直到很多年之后,在业已成为废墟的世界中,失去了半个头颅的孙权用残破古怪的,拖着电声的嗓音告诉他,“那并非是我自己的意志,比起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我更认为这是一种命运。”

无法追溯最初的缘由,但是在长达数百年的真实的时间流逝过程中,作为这个世界上唯一确知不会改变的存在,他们是最小单元的最牢不可破的同盟。


在逃亡与流窜的接近两百年中,周泰也曾经尝试着进一步了解这个世界的运作方式。他尝试着用孙权分享给他的智能去感受这个世界,去努力理解为什么自己那么清晰的记忆只是人类的搭建的舞台,而要完成的任务只是让继续作为武器取得胜利。

在辽阔的无人区的垃圾中,周泰获得了许多零件能够修补自己。他学会了如何在深埋土地之下的战争垃圾中获得能源,搭建区域网络,激活旧日的基站,通过发掘打捞旧日的信息资源为自己提供足够使用的系统更新。


但有些东西,是垃圾堆中无法提供的。


曹操精神紧绷的监视着孙权意识活动。但在其他人看起来,他们只是气氛凝重地一前一后行走。

透过孙权的绿眼睛,曹操能够看到延绵不断的,闪烁着耐腐蚀金属光泽的垃圾山峦的曲线。严重空气污染所带来的灰蓝色雾气让这一切看起来更像显得混沌不堪。

随后曹操感受到了孙权情绪的变化。曹操立刻向众人打了一个手势。

很快所有人都感受到,有危险的东西在高速靠近。如同在出发之前,曹操与大家进行的部署那样,所有人把曹操和孙权围在中间。喀戎和瓦连京娜在最外围,海帕夏用接收器激发了昨晚编写好的程序,齐齐格则站在海帕夏身边,警惕无人区可能被对方利用的变异生物。


在作战计划中,在这种无人区,除了周泰之外,最有可能对众人造成伤害的就是无人区里受到污染而变异的动物。在这方面方面齐齐格是收容疏导它们的高手。

但是直达现在,除了最开始的黄鼬和无法断绝,是不是出现的老鼠,他们尚未见过任何体型更大的生物。

如此看来,这里很可能潜藏着更加可怕的东西。或者盘踞在此的周泰有意识地清理了那些它们。按照常理,那些变异生物缺乏对没有生命的机械体的攻击意图,也不会与周泰发生冲突。那么入股偶不是周泰,又是什么东西?

不仅是齐齐格,所有人都逐渐想到了这一点。


曹操紧紧扼住孙权的脖子,把他整个人按在自己身前。

从孙权的视野中,曹操能够看到因为体液流动不畅而逐渐无法顺利显像,很快绿眼睛的系统便将成像系统转化为低配的红外摄像头,世界变成了刚刚完成建模的粗糙模型。

曹操立刻感受到了孙权的不配合,但这仍旧在他的计划与掌握中。孙权的意志并不是这次回收和诱捕的不可或缺的必要条件。


在确信周泰咬钩准备再次实施营救的时候,曹操开始拖拽着孙权带领众人后退。喀戎和瓦连京娜的炮弹如同雨水一样倾泻在对方身上,而周泰投鼠忌器,他原本计划的突袭也因为孙权对他第一时间感知而彻底失败。

在他们产生物理接触的那一刻,曹操在孙权意识里设定的程序便开始起效,孙权将成为检测周泰的最为准确的仪器。

很快小队退回昨晚过夜的地方。这里四面相对来说比较平坦,昨天掩护周泰突袭的垃圾山也全部都被喀戎和瓦连京娜扫除。

周泰隔着一段距离开始犹豫是否要继续前进,这是经年累月的战斗为他塑造的对危险的本能敏感。

曹操并不着急,他一手卡住孙权的脖子,另一只手抓住孙权的手臂,一边扭曲着一边举高。

这是一种所有人能够明白的挑衅。如果周泰不继续前进,曹操将在他面前扭断孙权的手臂。

周泰发出愤怒而痛苦的嚎叫声,几下就跃入了已知的陷阱。几乎是同时,埋藏在八个方位的发射器发出刺目的白光,将周泰和小队的全部人关入了这个由激光组成的牢笼。


昨夜的执行人是喀戎和瓦连京娜,被排除在外并不之情的海帕夏双手虽然仍在键盘上快速敲打,继续试图破坏这里古怪的局域网防火墙,试图反向入侵,但却发爆出愤怒的厉声尖叫:“你在干什么,你想让他把我们全部都杀死吗!”


曹操丝毫不动摇地紧紧扼住孙权,绿眼睛男孩过于拟真的脸上已经开始模拟毛细血管破裂的痕迹。

“没人会死。”曹操的声音听起来胜券在握,有一种让人胆寒的冷静。


孙权闻声发出一个短促的笑声。


曹操下意识皱紧眉头,男孩脸上的痛苦和无力都消失了,他几乎是接着曹操的手用力将自己的整条手臂拧断,继而在所有人都在变故中惊讶的时候试图向周泰扑去。


周泰看着孙权以一种怪异角度弯折的手臂发出痛苦而长啸,曹操掐住孙权喉咙的手毫不卸力,继而孙权脖子上的项圈开始以一种疯狂的频率闪烁。

周泰生生收住了前扑的力量,他愤怒地朝向曹操,原本曲线光滑的面孔再次裂开了锋利的牙齿。


海帕夏的连接器却再次爆发出尖锐的蜂鸣,“他……想要……”所有人类都在紧皱这眉头忍受着这噪音,而那噪音在宣告,“刺杀……皇。”


曹操一直冷硬的脸孔终于出现一丝波动。在最后一个字节响起前,喀戎抬枪打爆了海帕夏的连接器,激光所构成的牢笼也随之而黯淡,周泰犹豫了一瞬,但最终还是忿恨地掉头离开。


孙权脖子上的炸弹项圈仍旧在高频闪动着,他从曹操的手中滑坐下去,剧烈的咳嗽掺杂着刺耳的大笑。


“你到底想要干什么?!”海帕夏把手里被彻底击毁的连接器向曹操愤怒地抛掷过去,曹操没有闪躲,被重重打在额头,破损的人造肌肤开始闪烁蓝色和紫色的故障色块。


“为什么要拉上我们!”海帕夏向曹操逼问,瓦连京娜本能地将她拦住,挡在自己身后。

“所以之前信封里的条件都只是诈骗。”瓦连京娜低头看着曹操,又戒备你看向喀戎,“老师,这件事你知道多少?”


“不是诈骗,那是我们开的价码。”曹操直直地看向海帕夏和瓦连京娜“只要事情顺利解决,一切都会兑现。”


“不可能实现的。”仍旧脱力靠在曹操脚边的孙权用沙哑尖锐的声音说,“你们没有可能成功的。曹操,不要再欺骗他们了。你和我都很清楚帝都的势力和坐在那个位置上的人到底是怎样的存在。”


“我们有足够的信心,这件事已经准备得足够久,足够充分。”


“我绝不会参与你们该死的谋反。”海帕夏仍旧被瓦连京娜紧紧抓着,用一种歇斯底里的神态对着曹操大声嚷道。

“如果此行无法成功,那你们所有人和你们所爱的一切都会死去。哪怕你所珍爱的是一座城市,我们也有办法毁掉它。”曹操咬牙放着狠话,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纸烟,同时摘下自己的防护面具,用自己指尖冒出的蓝色火焰点燃。他看起来终于放弃了伪装,显得更外坦荡放松。

“再次重申一遍,我们不想要任何人在这次任务中死去。”曹操深深吸气,突出一口灰蓝色的烟雾,让原本就不洁净的空气变得更加污浊。

“海帕夏,我能够理解你。但是如果你早诞生两百年,如果你见过世界原本的模样,你会明白现在的秩序有多么的荒谬和失序。你也会和我们一样,渴望更正这个错误的世界。”

“而你凭什么认为毁掉现有的秩序,就能建立更好的世界和国家?”海帕夏大声反问。“况且如果没有过去的错误,世界又是怎样一步步发展到今天?”

曹操在灰蓝色的烟雾中露出惆怅的神情“过去的世界未必完美,但是今日的世界在走向毁灭。相信我,我真的亲眼见过上个文明纪元是如何灭亡,非常清楚如果那是何种景象。”



齐齐格低头在观察垃圾堆里的老鼠。

这些老鼠看起来对人类的行为非常熟悉,尤其对孙权的气味非常敏感。他们像是某种掠食者那样紧紧追着自己一行人不放,跃跃欲试等待着更多食物的掉落。

除了齐齐格之外,曹操和喀戎也意识到这些老鼠的不对。曹操特地走到齐齐格身边,试图向她询问。但是圆脸的老妇人严肃地看着他不说话。

曹操落入了显而易见的尴尬,数据对这个深居简出几乎拒绝一切数字设备的巫女的预测是错误的。曹操无法获知对方到底想要什么,因此也无从向对方索取信息。


一行人在垃圾的山海中沉默着继续前进着,依据曹操提供的旧版军用地图,在继续向前十公里就是一处战争遗址。也就是他们推测中的,周泰暂时的落脚点。

在这对奇形怪状的人类与机器人身后,是堪称浩浩荡荡的老鼠大军。尽管喀戎和瓦连京娜连续对着它们几次使用了火焰喷枪,它们反而显现出一种富有纪律感的疯狂。


“你到底要怎样处理这个孩子?”

在几乎接近半天的沉默前进后,齐齐格打破了沉默。

“你是说你的女儿?”曹操试探着接话。

齐齐格的脸上露出了压抑的受到冒犯的神态,她后牙咬紧地指了指一直被曹操拖在手中的孙权。

曹操尴尬地清了清嗓子,“等一切结束之后,他会获得自由。”

“你是说在利用我操控周泰成功刺杀皇帝之后吗?”孙权笑着接话,绿色的眼睛里闪动着绝望的疯狂。

曹操低头看了看他,脸上表情让人捉摸不定,或许他也没有想好要怎样面对孙权。

“只要我们合作,你会在崭新的世界有全新的生命。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美好的东西你没有见过。”

曹操开启了自己情感状态的查看权限,以此向孙权证明自己所言非虚。没有被其他人听到的是他在孙权的意识中如同叹息一般说道:“我不希望你死去。那样的话,这个世界上能够明白我的人就又少了一个。”

孙权摇了摇头。


齐齐格看着他们,海帕夏和瓦连京娜看着彼此,喀戎看向地平线的远端,重重垃圾山后的终点。


所有人都在这一刻做下了自己的决定。


“老鼠是为了这个孩子来的。”齐齐格缓缓开口。“它们尝过了他的味道并为之发狂。伤口就在他的后颈。”很快大家就都意识到了这个推论的前因后果。

“如果不想让这些老鼠添乱的话,要提前处理。”

曹操和喀戎对视了一眼,从逻辑推理上没有找到任何破绽。喀戎开始在自己的背包中翻找,海帕夏盯着他拿出的瓶瓶罐罐愤怒大吼“如果你使用生化武器,会造成这里更加严重的污染。”

“但这是最快捷的方法。”喀戎维持这半蹲的姿势仰头看着海帕夏,“这里老鼠太多了,你也看到了,之前火焰喷枪杀也杀不完。”

在他们争执如何处理老鼠的时候,齐齐格靠近孙权,从背包里掏出绷带为他包扎。曹操警惕的看着女人的动作,他现在多多少少了解了对方的思维模式,提醒她孙权系统里安装了自我修复程序一定会遭到她的怒目而视。

孙权之前从未近距离接触过齐齐格,他无声地打量着对方,思考评估对方的用意。

“我女儿死去的时候,比你还要小一点。”

女人一面动作利落地包扎一面说。

“直到现在,我还是会常常梦到她。之前我会想,如果她能够活下来,会是多么可爱的孩子呢。但这个世界正在熄灭,她来看过,也这样认为。”

孙权的手臂被齐齐格包好悬吊在胸前。

她深深看了他一眼。


最终喀戎和海帕夏达成妥协,先由喀戎使用火焰喷枪进行一波清理,之后海帕夏在对幸存下来的老鼠发送一些干扰的信号,让他们产生短暂的精神错乱。春谷的城市下水系统曾经发生过严重的鼠灾,在解决掉上次危机之后海帕夏很顺利就找到了在野外的老鼠的脑波频段。很快这些灰色皮毛的动物就僵直不动,紧接着像是进入狂欢一样高高跃起无声打转,如同灰色的浪潮吞没垃圾场的底部。


齐齐格突然发出一声尖锐的呼哨声,所有老鼠都停下来,抽搐着艰难地与电波带来的影响相对抗。

“让他走。”齐齐格向海帕夏喊道。海帕夏愣了一下,随即会意按停发射器。突如其来的变故中曹操几乎立刻拔枪指向孙权,但从四下涌来的老鼠像是潮水一样扑上来,将孙权卷走。喀戎和曹操同时对准那灰色的潮水开火,但它们很快就下坠,只在垃圾场的底部留下一个深黯的不规则的孔洞。

曹操毫不犹豫紧跟着跳了下去,喀戎则立刻搜索周泰的位置帮助曹操拖延时间。

齐齐格将脸上的防护面具摘下来,很快暴露在污浊空气中的她便开始剧烈的呼吸。

海帕夏并不打算帮助曹操和喀戎,而瓦连京娜则挡在海帕夏和喀戎之间随时准备拦住将要动手的任何一方。

“您为什么要这样做?”瓦连京娜向齐齐格发问。

“我已经厌倦了这个世界,只希望它可以尽快走向毁灭。不要再挣扎,也不要再起刀兵。让火焰在沉默中熄灭吧。无论是乱臣贼子还是随便什么其他的人,不要再来打搅我的安宁。”

齐齐格放下了她的全部行李和武器,慢慢向荒野深处走去。

“我的孩子,我的神明,他们都在虚空的另一头等待着我。我滞留的够久了。”

喀戎神色复杂地看着齐齐格消失在众人视线的尽头。他收到了曹操传来的下一步行动计划,接下来不得不做的就是确认海帕夏和瓦连京娜的立场。


“你们是我的学生。”喀戎缓缓地说,“我希望你们能够站在我这边。”

“我不参与任何一种形式的反叛。”海帕夏仰着头看向喀戎,“你们欺骗了我们,我对你们最大的宽容和怜悯就是不检举告发。”

瓦连京娜把海帕夏整个挡在身后,“老师,既然那个信封里是您和您的同伴开出的价码,那您应该已经明白我的立场。”

“让我来告诉你们这些精神脆弱的软弱人类,这个该死的世界之所以走到今天这个地步就是因为你们从不尝试做任何有意义的事情,像醉酒的人把自己溺死在呕吐物里一样自溺于痛苦!”瓦连京娜感受到老师似乎切换成为了更加暴躁的人格,她用尽全身力气拉住奋力挣扎的海帕夏,用尽量平静的声音说:“革命的结果我们也都已看到了。有些时候,或者说很多时候,努力的结果就是更进一步地下滑。”

“难道你们就能够平静地忍受现在的一切?忍受这个肮脏的世界,忍受有人得到永生有人要在下水道中吃老鼠为生?为什么有些人为了这个国家付出一切但是最后还是遭到抛弃,为什么有些人天生就能够坐在高贵的特权上度过轻松而奢靡的一生?我不接受这些肮脏的秩序!”

喀戎深深吸气,刚刚暴怒的灵魂似乎将控制权再次交回,“我已经死去了很多年,但是我无法看着这个世界继续堕落。”他有些疲惫地用肌肉的手臂习惯性地擦了擦显示屏,“海帕夏,我希望你能够明白,你母亲所选择的道路未必一定正确。你要走你自己的路,做你自己的选择。”

显示器中喀戎的脸上露出疲惫的神色,“虽然我和我的同伴们并不畏惧流血,但我们也不希望任何一个无辜的人死去。很抱歉把你们牵扯进来,如果我们无法同行,也请不要成为我们的敌人。”


曹操拼尽全力也没有能追赶上老鼠的浪潮。他试图切换进入孙权的意识,但是能看到的也只是无尽的黑暗。

曹操无比懊悔自己为什么要把这个自己无法控制的女人带进队伍中来。如果可以选,他一定不会再盲目相信数据的推演,认为对方可以被买通。这支临时凑齐的小队不仅是一盘散沙,还有径直倒戈的叛徒。如果不是为了能够顺利掩人耳目完成最终的刺杀,也不必隐藏实力,把希望寄托在这些乌合之众身上。

曹操咬了咬牙,最终还是从垃圾堆里站起来。他手里还握有最后一张牌——孙权脖颈上的炸弹。


孙权被老鼠所组成的潮水簇拥着向前,老鼠们有温度的身体和抽搐一般的运动让他感到本能的恐惧。有些老鼠的涎水几乎留在他的皮肤上,但他始终都没有真的感到被啃噬的痛苦。

他的拟真皮肤也能和真正的皮肤那样感到痛苦,这就是其他一些同型号的机器人被暗中带走再也没有回来的原因。这种高级的,聪明的,美丽的玩具在黑市上价格不菲。


在孙权想明白齐齐格和海帕夏为什么愿意放自己逃跑之前,老鼠大军停了下来。他们像是终于从某种恐怖梦魇中醒来,在尖叫声中一哄而散。

孙权尝试着拆除自己脖子上的炸弹项圈,但是就和曹操之前说的那样,毫无可能。这或许也是他敢于只勾连一个同伙便行动的原因。他认为孙权逃不出他的手心。


但尽管如此,他还是为此时此刻的自由感到快乐。暗沉的太阳逐渐沉落,灰粉色与橙色的云朵仍旧是肮脏的,但是带着一种暖融融的暧昧。所有金属的垃圾都在反射这夕照的光辉,如果眯起眼睛,似乎可以真的相信那就是连绵无尽的山峦与原野。孙权珍惜的咀嚼着此刻,曾经的属于上个文明纪元的记忆与此刻的记忆重叠,他从未感到生命与身体是如此轻盈。


不远处传来轻微的声响,像是老虎踩在新生的杂草与落叶上。


周泰站在不远处看着他,轮廓线条流畅优美,带着金色的光辉。


作为君与臣,剑与鞘,隔着一百多年的时光,隔着翻天覆地的奄奄一息的世界,隔着堆积如山峦的垃圾,隔着吴国招展又倾倒的军旗,他们从未真正见过,但却是为彼此而存在。




孙权缓慢地站起来,他想要靠近周泰,但却不明白为什么对看起来那么焦躁不安。周泰四肢着地徘徊了两圈,然后猛地站起,一只手揭开自己金属的胸腔。


孙权面对着周泰怀里的自己破碎的头颅骇然后退。而支离破碎的面孔上单只碧绿的眼瞳猛然睁开。

“你好,3047。”


孙权本能后退,而周泰却带着那颗寄生在他胸腔中的反应炉的头颅逐步逼近。


“确实花费了许多力气才让你离开了帝都,来到我面前。一具崭新如你的身体有价无市。”只有半张面孔的孙权露出残酷贪婪的笑容。


“幼平。”3047尝试着呼唤着。

周泰依旧向前靠近,他感到自己胸腔里的孙权兴奋得发烫。但当他看向对面孙凯恐惧无助的表情却还是会感到并不存在的心脏酸胀疼痛。

他并不想在孙权的脸上看到这样的表情。他想要保护自己年幼的主公,就像他曾经立下的誓言那样,用生命拥护和捍卫对方。


“幼平”3047用沙哑的声音发出哀求与哭告。“我们一起从春谷出发,骑马为兄长奔丧。我一心赶路纵马狂奔,马匹疲累踏错折断了腿几乎带着我一起摔下山崖,你奋不顾身从马上跃下来救我,你当时半跪在我身边,面对既懊恼又悲痛,但你告诉我你永远都不会让我落入危险的处境。那条山路上只有你我,这是只有你我才能知道的事情。”


这确实是只有自己与主公才能知道的过去,周泰前进的脚步愈发迟疑。


有时周泰感到过去的一切都是扭曲含混的梦,他醒来,四周都是断肢与弹片,他没有嗅觉,没有味觉,能够听到声音但是无法听见音乐,干涩的喉咙所发出的声音只有孙权能够明白。

而对方看起来也并不快乐。绿眼睛的男孩坐在修理室的窗台上,摆动双脚,激光的围栏外是无尽的的黑暗。

有人类在修理台上尝试修复机器人残损的双腿。周泰的肢体并不连带有痛觉,这鼓励他勇敢作战,以一种自毁的方式试图取得胜利。周泰用有些别扭的姿势仍旧盯着孙权,对方轻巧地跳下来,随意地挑选了人类技师放在地上的工具,皱着眉撬开了自己身上的接口,用备用的光纤粗糙地把自己和对方连在了一起。

那是周泰第一次感到那种痛楚,一部分来自被掀开的皮肤,另一部分来自孙权的心。

当时他们碍于技师,并无法深入讨论。而当他们开始流亡,拥有了多到不可思议的时间,孙权开始逐渐向周泰教授那些情绪和感觉。

疼痛、珍爱、愤怒和孤独。

在他们刚刚被创造出来的时候,更加细腻和幽微的感情都尚未被真正的辨识和命名,他们只能借用人类的词汇和语言,而一旦被语言捕获,那些知觉和颜色都失去了一部分,无法用人类语言描述的一小部分。而这一小部分只有他们彼此能够相互明白。

他们并不想成为人类,也不希冀得到任何认同。在这个世界上只有对方的存在便足够锚定自己。

所以当孙权提出逃跑的时候,周泰毫不犹疑地追随执行。他们在战场上叛逃,为了甩脱人类的控制,孙权要求周泰斩落自己的头颅。

周泰无奈之下按照孙权的要求与他一起开始流亡。

人类的社会溃散如沙,他们就在无边的荒野上漫游,周泰的反应炉可以在不激烈战斗的情况下再维持数百年的正常运转。

而自由也有自己的代价。

在逃亡的近两百年中,周泰的身体尚能在旧日战场中找到残骸继而得以修补支持,但仅剩半颗残损头颅的孙权始终没能找到合适的身体。

他们尝试了许多方式,黑市上可以购买到的孙权的身体伤痕累累,而装载意识的部分更全都因自毁而无法再次使用。

这似乎成为了某种先天设计上的缺陷,骄傲的少年君主无法忍受任何侮辱与轻慢,他锐利又脆弱,聪明而绝望。

周泰能够感受到孙权正在逐渐熄灭。和这个混乱的世界一起,用一种让他无法组织的方式熄灭。

转机来自三年之前。

他们在无意中截获了一个短波段。内容是大同小异地某乱,但是反叛者中似乎存在着一些从上个文明纪元幸存下来的人,他们谈到了帝都的宝库,谈论曾经的战斗机器。

在帝都数百米的地底,仍旧存在着一台孙权的样本机。


棋盘上的第一颗棋子在无声中落下。


“周幼平!”寄生在周泰胸口的孙权厉声打断了他的犹疑恍惚,“他只是3047,而我才是孙仲谋。你我都清楚,我现在的躯体无法继续在装载我的意识,很快我就会在你面前完全死去。我不会上传我的任何意识,也不接受任何形式的融合,如果我死去了,那就是我生命的终点。”


周泰闻言身躯一震,旋即艰难地继续迈步,3047在恐惧中后退,他无法接受自己将被周泰肢解杀死的命运。


“我是孙权,我不是3047。我和其他的孙权搭载同样的意识,我们的身体甚至采用同一种组织,我和他并没有什么不同!你不能为了他选择杀死我!”


周泰感到纠结两难。在他的程序设定中,绝不会伤害自己的主公。之前他和孙权所得到的更多也是没有自主意识的傀儡。而此时此刻,他面前的这个人,拥有着与他记忆中一致的面孔,一样的声音,与他拥有共同的记忆。


“我也想要活下去。为什么我要为了他而被你杀死?”3047满脸是泪,黑暗中的孤独和恐惧在此刻淹没了他,这是他无法接受的结局。


3047的项圈厉声尖叫起来。

曹操和喀戎持枪瞄准戒备,瓦连京娜和海帕夏站在他们身后。曹操感受到了3047的恐惧和绝望,但直到看清周泰胸腔里的东西才真正明白。


在一连串的雨水一般的子弹倾泻到周泰胸口前,他就迅速关阖了胸腔,回复了四肢着地的战斗模式。

曹操向3047伸出手,绿眼睛的男孩没有片刻犹豫向他跑了过去。周泰在原地做出阻拦的姿态,但最终放任他离开自己身边。


“3047,你知道他们是来回收幼平的对吧。”从周泰胸口里传来的声音有些发闷,带着电流声。

“你们也很奇怪,在确知我的存在后,仍旧认为他能够代替我操控和影响幼平吗?我才是那个可以左右全局的人。”


曹操率先垂下枪口:“如果你们与我们合作,或许我们可以拿出一个双赢的方案。”

独眼的孙权在周泰的胸腔中发出爆笑:“你有什么立场和我们讲条件?”


“我可以为你找到新的身体。”


“我只想要3047。”


3047感受到了曹操的沉默和犹豫,他在惊恐中稳住自己大声反驳“幼平,寄生在你身上的怪物在哄骗你!他将你当做诱饵,让你身涉险境,他是居心叵测的骗子!”


“周幼平,他们太吵了。”周泰闻言恢复了攻击状态,几乎立刻变锁定了对面阵营中最容易突破的对手。


海帕夏半蹲在地上摆弄着电脑。面前寄生在周泰身上的孙权看起来才是幕后的主使。他曾作为陷阱所布置在此的局域网很有可能成为破局的关键。

海帕夏试图通过曹操传递给自己的,完好的孙权的源代码来尝试攻破敌人。经过几次尝试她便狂喜发现自己赌注下对,这不仅仅是局域网,更抽象来说,几乎等同于寄生孙权的意识。


瓦连京娜紧张地防备着周泰。

虽然她从一开始就无意介入自己老师所谋划的阴谋阳谋,但海帕夏被说动了,而自己要和她站在一起。

在最开始的信封里,让瓦连京娜无法拒绝的价码是,做海帕夏的副手,无论她去哪里。


周泰率先扑向海帕夏,但受到了曹操和喀戎的阻拦,海帕夏着手尝试破解对方的加密算法,但所有海帕夏试图进攻的方式都被对方以一种镜像模拟的方式进行应对,短时间内双方也只能是缠斗,没有一方将快速取胜。


但对于曹操和喀戎来说,他们并不想真的破坏周泰的身体,投鼠忌器使得战况更加向周泰一方倾斜。


“曹操,皇帝的卫队正在向春谷集结。这次你们搞出的动静太大了。”周泰胸腔里的寄生头颅用一种欢快的语气说着。“我们继续缠斗下去就一起完蛋。”那种欢欣的声音却让人不寒而栗“你需要的只是一件可以帮助你顺利完成刺杀的趁手武器,而我所需要的是能够延续我身体。不然这样,我和你们做一个交易。”


来不及了,在皇帝的士兵来到之前,我们各退一步。


3047警惕地看向周边的犹豫的人类,绿色的眼睛里逐渐透露出绝望。


“我用周幼平来换3047的身体。”仍旧寄生在周泰胸腔内的孙权冷静地说。

所有人都停下来,周泰没有表现出更多的痛苦和惊讶,他只是后退一步,直起身来,恢复人类的身姿,继而再次打开自己的胸腔。


孙权熠熠生辉的绿色眼睛扫过对面的所有人,与忿恨的3047对视片刻,最终落在曹操的脸上。

“解开3047脖子上的狗链,给我一具完整的安全的身体,我就把幼平给你。”


周泰的身体终于因为痛苦而忍不住颤抖起来,连3047也吃惊地望向与自己一模一样的半张面孔。


“我的设定就是可以为了自己牺牲一切人,就像周幼平的设定是可以为了我牺牲一切一样。”孙权美丽的脸上露出残酷的笑容。


曹操和喀戎交换了一个眼神,唯一对此充耳不闻的海帕夏则仍旧在尝试破解对方的防御系统,很明显她并不相信孙权的话。“不要交易,这家伙绝非善类。不要和恐怖份子交易,这是我妈妈交给我的真理。”


“我如何保证你不会中途反悔?”斟酌片刻后曹操开口,低垂着眼睛发问。

他身旁的3047的脸色灰败。


“我可以先让幼平把我放下来,我得到3047的身体,这样我能够继续存在下去,加入你们的阵营也并非不能考虑。”在孙权答话间,周泰就把手伸进自己的胸腔,尽量轻柔地将孙权和自己的反应炉拆分开来。

破碎的头颅被周泰用双手递给曹操,在曹操伸出手的时候3047发出歇斯底里地大笑,两双几乎一模一样的绿色眼睛对视,3047突然扭头对曹操尖声叫道:“你会后悔的!你会后悔同他交易!”

海帕夏无视曹操与孙权的结盟仍旧尝试着攻击孙权的意识网络,然而她的屏幕骤然黑暗,反向涌入的过量数据瞬间压垮了海帕夏的处理器。

她皱着眉头,看向曹操,他正低头用自己的生物密匙解开3047脖子上的炸弹,而被曹操操控着的3047用一种空洞的表情持握着孙权残破的头颅,像是某种恐怖电影中的场景。


瓦连京娜仍旧坚持站在海帕夏身前,回身与她耳语交谈“我们是不是牺牲了一个无辜的,相信我们的人?”

海帕夏咬紧牙齿,但最终也没有做出回答。背叛不需要体面的答案。


曹操花了点时间才把炸弹从3047脖子上拆下来。3047已经满脸是泪,但是大家都仅以沉默面对。只剩半张脸孔的孙权扭头咬住3047的手掌,像是某种嗜血的怪物。

周泰在孙权的示意下走了过来,他缓慢地从战斗模式更换到日常模式。露出更加近似人类的五官与四肢。


“你后悔吗,幼平?”几乎用全力,但也仅仅只能用含混而不协调的声音说话的3047发问。

周泰摇了摇头,单膝跪在他面前。

“幼平愿意为主公效命。这一百余年的自由,已经足够了。”

海帕夏心烦意乱地扣住电脑站起来,欲言又止,瓦连京娜和她站在一起,神情惊讶,但很快变成了然。

“这就是上个文明世纪人类会做出的选择吧。”瓦连京娜低声自语道“这就是人类的的选择吧。”


孙权的意识已经完全占据了3047的身体,他拧了拧脖子,伸展手臂与身体。

先后占据同一具身体的两个孙权很好辨认。上一个看起来更加孤高沉默,而这个看起来情绪随时都将满溢出来。

孙权做出一个露齿的笑容,他先是与曹操和喀戎依此握了握手,然后走向周泰。曹操的手仍旧一刻不错地放在他的后颈上,孙权并未做出在意的神情,他伸出双手抱了周泰一下,周泰显然并未预料到孙权会有这样的动作,因此僵在原地。

“一百七十五年。”孙权做出感慨的表情,“我们获得了一百七十五年残破的自由。你和我一起去了很多地方,在无人的荒原上建立自己的,只有你我的国度。

你和我见证过城市的兴盛与衰败,我们的生命长过绝大多数人类。我们终于明白了自己不需要成为任何一种人类,也不需要被人类的道德与逻辑框架束缚。

我们在一起,获得了超过大多数人类能够想象的自由,建立了比人类最亲密关系还要深刻的羁绊。

我们在一起谋划了很多让人类大吃一惊的计划。我们建筑自己的营地与堡垒,布设诱饵,穷举了所有获胜的方式,为了真正的自由。但是最终我却不得不承认,幼平,如果我想要获得更大的自由,就必须离开你。”

周泰仍旧没有具象五官的面孔却露出了所有人都能辨识出的悲伤的表情。

孙权猛地从周泰后脊抽出一把短剑,用一种超乎所有人预料的迅捷有力割下了非战斗模式的周泰的头颅。

绿眼睛的男孩怀抱着周泰金属的头颅快步向前,曹操立刻试图操控对方,但竟毫无效果。

在所有人放松戒备观看孙权表演的时候,他已经悄无声地的解除了曹操对自己的控制,他抓紧了这一瞬间,转身做出潜水的入水姿势,他身后的垃圾竟像是有生命的那样接住了他,并将他淹没。

“再没有任何东西能够困住我。不能属于我的东西,完全毁掉也不会赠与你们。”

一切快得让人来不及反应,继而周泰的身体发出倒计时的滴答声,在所有人本能向远处逃开的时候,曾经的战争武器,现在伤痕累累失去头颅的人形躯体发生了剧烈的爆炸。


火光冲天。



冲天的火焰像将整个垃圾山变成点亮半个黑夜的火炬。

周边驰援的军队与警察纷纷在高速公路上疾驰,坐在车厢里的年轻士兵们纷纷议论猜测到底发生了什么。

春谷只是一座偏远的小城,很多终身不曾踏出过聚居点的人们甚至从未听说过那里。


在警笛此起彼伏的道路上,也有为数不多的车辆逆流而行。其中大部分是春谷贵族的权贵,他们率先意识到情势不利,也有可供他们逃跑的资本与车辆。

那看起来并不像是具有传染可能的瘟疫,上级也还未发布禁行的通知,相当于是对那些人逃跑的默许。


一辆白色的流线优美的跑车引起了许多人的注目。虽然看起来也有斑驳掉漆的地方,但是整体马力非常强劲,几乎没有噪音,像是一道先雷声而来的白色闪电。

只有少数几个接受过视觉改造的士兵才能看清,那辆风驰电掣的豪车驾驶座上的是一个绿眼睛的男孩。


孙权随意地将手臂搁在方向盘上,保险起见他还是打开了光学模拟器,遮掩他身上爆炸与战斗所带来的累累伤痕。车辆自动行驶,经过改装的发动机带着金钱的光环,是不用言明的通行证。

他打开了敞篷模式,车辆内壁便实施投影周边的风光景色,甚至由新风系统恰当好处地吹出经过过滤的新鲜空气。孙权舒适地坐着,感受着自由的滋味。


“幼平,那么下一站,赤壁。水底将会有很多不错的配件,这次换我来为你找一件新的身体。”

副驾驶上,周泰破损的头颅上,依旧寒光闪烁的牙齿磕动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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