琪露诺与阿求与费马猜想
一
冰妖精琪露诺想和人类成为朋友。
她会有这个想法，其实是一件非常偶然的事。
那天，她一如往常和妖精们在雾之湖边嬉戏时，忽然感到了倦怠。
“哎~”
琪露诺毫无来由地叹气。
妖精们对此感到奇异，她们从来没见过孩子王般的琪露诺打不起精神的样子。
“琪露诺琪露诺，你怎么了呀？”
“不知道。”
琪露诺拿起一块冰片在雾之湖上打水漂，托起下巴无神地注视水漂的路线。
妖精们面面相觑。
“啊！我知道了。”大妖精一拍手：“琪露诺，你一定是感到无聊了！每天只是在雾之湖和我们在一起玩，时间长了，谁都会感到无趣呀。”
妖精们赞许地点点头，可琪露诺不这么认为，她总觉得自己的倦怠是因为什么更重要的事，但她自己也想不明白那到底是什么。
“琪露诺，去和人类玩吧。”
“人类？”
“听说他们能做到好多好多了不起的事，比我们过着更加精彩的生活呐。”
“了不起的事？”
琪露诺来了兴致，到底是什么事呢？她想见识见识。
有了期待，倦怠就一扫而空。琪露诺决定了，一定要看一看人类的生活到底是什么样。
于是，琪露诺开始期盼遇到人类，遇到能够成为自己朋友的人类。
有一天，琪露诺听说，一位人类少女经常在早晨到雾之湖边散步。
兴高采烈的琪露诺，也不再漫无目的地到处玩耍，每天徘徊在人类村落通往雾之湖的幽静小路。
终于，她遇到了那个，穿着华丽和服的少女。
自报来历和目的之后，少女还之以盈盈的笑意。
“你好呀，冰妖精……”
“人家有名字的，名字是琪露诺！”
“我的名字是……稗田阿求。”
少女轻抚微风撩散的侧发。
“第九代学者……稗田阿求。”
二
琪露诺就这样和稗田阿求成为了朋友。
妖精与人类能成为朋友，其实是一件非常稀罕的事。
完全不惧怕人类的妖精之纯真，对生人毫无防备的人类之单纯，都是各自种族里十分少见的品性。
认识琪露诺后，每天来雾之湖畔散步的阿求身边多了一个热闹的伙伴。
大妖精说的不错，人类确实很了不起。阿求学识渊博，知道很多很多别说妖精，就是一般人类也不知道的知识。
好奇心旺盛的琪露诺每天都缠着阿求给自己讲好多好多东西，不管是天文地理，历史军事，还是平淡无奇的生活琐事，琪露诺都央求阿求讲给自己听，虽然大部分的内容都听不懂，琪露诺还是听得津津有味。
或许，她只是在享受和阿求在一起说话的时光，她感到自己的生命有了一种之前从未有过的充实。
稗田阿求也不厌其烦给琪露诺讲各种各样的知识，人的价值总是在建立在他人的评判之上，看到这个小家伙每天都缠着自己，她也感到了一种被人肯定的踏实。
两个只是从精神层面互相渴求的生命能够相遇，实在是上帝的恩赐。要知道，上帝在这方面一直很吝啬。
“人类真的能办到好多好多事情吗？”
“是呀，他们能飞在高空，能潜到大海深处，甚至能登上月球，据说我们所在的世界也是人类创造出来的呢。”
“那、阿求也能做到这些事？”
“哈哈，当然不能。”
“……咦？阿求明明什么都知道呀。”
“人类有许许多多职业，不同职业的人做着不同的事。”
“那阿求又在做什么事呢？”
“我在记录故事。”
“是什么故事呢？”
“就是我们每天发生的一切呀，就像今天和你在一起的对话，记在故事里，会被好多好多人看到，就算有一天我不在了，还是会有人记得我们的事……这也是一种生命的延续。”
“阿求……会有一天不在吗？”
稗田阿求望向幻想乡的远野，似乎是在回忆十分久远之前的事。
“我的生命，大概只有十余年了吧。”
琪露诺说不出话了。
妖精的生命是永恒的，与大自然同在，琪露诺从来不知道什么是生命的终结，可她知道离别的感受。
冰妖精流不出眼泪，因为泪水会瞬间冻住，琪露诺蓝色的眼瞳溢散美丽的冰尘，在阳光的照射下熠熠生辉，那场景梦幻又哀伤。
“可是，我的记忆会伴随下一位阿求转生，那也许是百年后的事了。”
“那个时候，你还会记得我吗？”
“当然了，记忆可是我引以为傲的长处。下次再遇到琪露诺的时候，你要好好给我讲讲世界上都发生了什么哦。”
阿求的脸上看不出悲伤，澄澈的眼瞳透射着灵慧的光，这样的她，让琪露诺十分憧憬。
琪露诺低下头，不知是说给阿求还是自言自语。
“要是能成为人类就好了。”
“……为什么？”
“成为人类的话，就能像你一样知道好多好多事，像你这样……过着充实的生活。”
琪露诺终于知道自己生命中欠缺的是什么了，那是生来被赋予使命的厚重，和对世间万物敏感的纤细，以及由此交叠出来的，纯粹而生动的从容。
妖精没有这样的思维和天赋，是上天唯独留给人类的馈赠。
“要怎样……才能成为人类呢？”
“……”
问也是白问，琪露诺自己也知道，妖精无法成为人类。
“琪露诺，去看看真正的人类吧。”
“……？”
稗田阿求指向远方的天空。
“离开幻想乡，去外面看看真正的、更多的人类吧，那样的话……”
阿求微微一笑：
“你一定会找到答案的。”
三
琪露诺找到了妖怪贤者，八云紫。
紫负责管理幻想乡的结界，能决定任何人的出入。
那天也许是八云紫心情好，没有多问什么就爽快答应了琪露诺的要求。
“出去是可以，不过有一点要提醒你，我们是幻想中的产物，出现在现世时，是无法以自己本来的面貌存在的。”
“……什么意思啊。”
“也就是说，你无法和外界的任何人交流，只能默默看着他们。”
琪露诺点点头，只是看着也足够了。
于是，来到外界的琪露诺，化作了雪。
云层簌簌落下的雪花，飘落在世界各地，俯瞰世间的芸芸众生。
广阔的世界让初雪感到非常新奇，阿求说的不错，这个世界上到处都是人类的痕迹，人类真的很了不起。
他们改造大自然为田野，无需冒着危险狩猎。
他们发明了汽车和飞机，不论多远都能抵达。
他们建造了坚固的高楼，住在温暖的房间里。
他们构建了信息的网络，享受着无穷的便利。
雪忘情地下着，迷醉于城市夜晚的霓虹，陶醉于人类创造的文明。
这里和幻想乡的雪景完全不同，一到冬天，就是妖精也很少出来玩了。可人类却不一样，无论一年四季，无论什么地方，都能看到他们活动的踪迹。
雪又下的大了，降到了每个人的身边。
她想更加贴近人类，看看他们的生活。
看看改造了这个星球，掌控着一切资源，拥有无尽财富的人类，到底过着怎样的人生。
她想知道，明明生活在这样便利的世界里。
……为什么，没有人能够笑出来呢？
他们眼神空虚，看不到阿求眼瞳里的那份明净，只是低头默默走路。雪花落在他们身上，走进了他们的日常。
他们有的因为连续的挫折，陷入消沉一蹶不振。
他们有的因为情爱的折磨，整日苦闷难以排解。
他们有的因为时运的不济，意欲难平愤懑抱怨。
他们有的因为目标的缺失，怀抱空虚终日彷徨。
雪整整下了一个冬天，她在这个冬天里目睹了人们的悲欢离合，看遍了人们的泪与笑。
她发现，能无关得失而放怀欢笑的人类，就像砂砾中的钻石一样稀有。
为什么呢？为什么已经有了这么美好的环境，幸福还是一件那么难以追寻的事呢？
冬雪将尽的时候，琪露诺回到了幻想乡，回到了稗田阿求身边。
“怎么样，旅行还愉快吗？”
“知道了好多好多事情呢。”
“人类的世界很广阔。”
“嗯……可是，我已经不想成为人类了。”
“为什么？”
琪露诺把她这么长时间以来观察的一切，绞尽脑汁汇编成了这样一句话：
“因为他们很难察觉到快乐，却很容易感知到痛苦。”
人类给自己在物质上构筑的屏障是多么坚固，可人类的精神又是多么脆弱。人生中各方各面的打击都可能让人彻底失去生的意志，让人决绝地离开这个对多少生物来说梦寐以求的生存环境。
如果成为人类的代价就是失去感知快乐的能力，有哪个生来无忧无虑的妖精愿意这么做呢？
“阿求你，为什么能有这么纯净的笑容呢？”
琪露诺已经知道，许多人类的笑并不是出于快乐，而是掺入了许许多多的杂质。
所以她想知道，为何身为人类的她会如此不同。
阿求思忖了片刻，抛出了一个让琪露诺意想不到的反问。
“琪露诺，你还记得数学吗？”
“知道呀，阿求以前和我讲过的。”
阿求以前给琪露诺讲过数学的知识，还出过几道题，可琪露诺一道也解不出来，连讲解也听不明白。
为什么阿求会突然提起这个呢？
“在人类的历史上，曾经有一道谁都解不出来的数学题喔。”
“咦？那是……”
“那道题的名字，叫作费马猜想。”
四
1637年，一个叫皮耶·德·费马的法国人给全世界出了一道难题。
试着来证明，当整数n >2时，关于x, y, z的方程 x^n + y^n = z^n没有正整数解吧！
他宣布自己已经找到了答案，却没有把它公诸于世。
就是这么一道看似简单的题目，却在三百多年的时间里困倒了无数人。
难倒的人里有专业的数学家，也有慕名的跨界挑战者。
人类数学史上最艰苦卓绝的一场探索开始了，无数人为了证明这个当时名叫费马猜想的公式前赴后继，然而所有人都铩羽而归。
“那个人真的找到了答案吗？”琪露诺发问道。
“谁知道呢？”
“然后呢然后呢？”
琪露诺的兴趣被调动了起来，似乎是在听阿求讲一个勇者准备挑战试炼的故事。
“然后又过了两百多年的时间，有一位年轻人与这个猜想邂逅了。”
年轻人的名字叫沃尔夫斯凯尔，本是一位和费马八竿子打不着的德国人。
不同的时代，不同的国家，却因为命运的意外，使两人产生了交集。
年轻人遇到费马猜想的时候，正准备自杀。
“哎、为什么呀？”
“因为他失恋了呀。”
“因为这个就要放弃自己的生命吗？”
“你在外界不也见过这样因为失意而轻生的人吗？”
“唔……”
确实见过，可是雪花发不出声音，根本无法劝阻。
无论哪个时代，人类求生的本能都会败给那些看似微不足道却在心里如山一般沉重的痛苦。
“然后呢？”
“然后他在准备自杀的那天晚上，偶然看到了一篇关于费马猜想的论文，不知是出于兴趣，还是纯粹打发生前最后的无聊，年轻人试着开始了对费马猜想的证明，一直证明到了早上。”
“然后他找到答案了吗？”
“怎么会！要是一个晚上就能解出来，那么多失败的数学家可是会哭的哦。”
“也是哦，然后呢？”
“到了早晨，他虽然没有找到答案，可是想要自杀的念头已经烟消云散，他感到自己为了爱情而放弃生命的想法很可笑，于是就继续好好活了下去。许多年以后，他想到正是费马猜想救了自己的性命，就设了一大笔奖金，专门留给能够证明费马猜想的人。”
“这个人成为有钱人了啊！”
“据说本来就挺有钱的呢。”
“明明有钱还要放弃生命，真浪费。”
“钱是无法决定人的幸福的。”
琪露诺点点头，她确实见过好多拥有大量财富的人活得并不开心，整日愁眉不展。可尽管如此，还是有无数人疯狂地追求财富，当然，这些人里面也没有多少看上去幸福的。
“那答案最后找到了吗？”
“找到了！经过多少代数学家的努力，这个困扰人类358年的难题终于在1995年被英国数学家怀尔斯证明了！从此费马猜想就不叫猜想，叫作费马大定理了。”
“那这个数学家拿到那一大笔奖金喽！”
“没错，可是琪露诺，你觉得他拿到奖金和终于找到答案时的心情，哪个更快乐呢？”
“当然是找到答案喽。”
“所以琪露诺，你发现了吗？与自身无关的探索，能让人从求死的苦闷中解脱出来。可人们苦苦追求的财富和爱情，不仅没能带来幸福和快乐，反而会成为痛苦的源头。”
“嗯……我看到追求不到这些的人整天叹息，可拥有这些的人也没多少能笑的长久。”
稗田阿求点点头，发出一声叹息。
“琪露诺，人们悲伤，痛苦，患得患失，痛不欲生，都是因为他们只能看到自己，视野局限于自己的得失，得到了就侥幸窃喜，失去了就黯然神伤。这其实都是他们对自身作为人类、作为智慧生命的亵渎。”
“亵渎？”
“琪露诺，你并不是单纯的想变成人类对吧？”
“嗯。”
琪露诺点点头，她想成为阿求这样的人，而不是在外界看到的那些。
“人类生来不是为了和其他动物一样，为了追求物质和繁衍而生存。我们的大脑，是为了科学和艺术而存在的。研究和发明、创造和创作才是人类最纯粹的快乐，也是智慧生命最终的归宿，是人类真正赖以为生的东西。”
阿求望向远方，仿佛在遥瞰幻想乡外的众生。
“人人都觉得自己痛苦，都觉得生活毫无希望，可丝毫认识不到，上天早就赋予了我们从苦难中解脱的精神构造。”
琪露诺睁大了眼睛，她觉得自己的世界又扩展了一些。
“所以，阿求你也是……”
“幻想乡里发生的一切，真实也好，虚构也罢，我要让它在我的笔下流传于世，让真正美好的故事诞生在这个世界上……我的名字是，阿求。我所求的，正是这样单纯的快乐。一切财富、名望都会随着时间烟消云散，我的生命虽然短暂，可正因为追求了这些东西，我才作为一个人而活过。”
琪露诺明白了，阿求眼瞳里的那份澄澈，植根于坚信自身生存价值的底气。
在外面的世界，她也见过这样的人。
他们虽然存在这样那样的困难和缺陷，可还是坚持献身于精神追求。尽管他们中的很多人永远也不会被承认，永远也不会被后世知晓，甚至一生都不会被人察觉到他们纯洁的灵魂，可还是能露出纯净的笑容。
“所以啊，琪露诺，勇敢地成为一个人类吧。”
“妖精也能成为这样的人类吗？”
“只要有人类的心，又何必在乎非人类的外表呢？”
“不会名不副实吗？”
“告诉你哦，那位叫费马的人，本职也不是数学家，而是一位律师，可他作为数学家的成绩却没人能质疑。所以琪露诺，去追求真正美好的东西吧，坚持下去，你一定会拥有不输于任何人的、真正的人类的灵魂。”
“唔……那、那、那……”
琪露诺绞尽脑汁，终于想出了自己今后要做的事。
“那琪露诺也要成为数学家！”
“哦呀？这样会不会太暧昧了些，试试更加具体的挑战怎么样？”
“比如呢？”
“比如……去证明黎曼猜想如何？”
“那是……”
“是一个比费马猜想更加重要的难题，如果你证明了它，能直接让以它为基础提出的一千多条数学命题成为定理哦。”
“好哦！琪露诺决定了，今后要去证明黎曼猜想！”
琪露诺为她人生中第一次找到了重大使命而欢呼起来。
“这么有自信吗？黎曼猜想可是比费马猜想更让人类头疼的难题呢。”
“嗯！妖精的生命是没有终点的，时间可比人类多的多！”
“那就加油吧！”
“嗯……”
琪露诺挺起胸脯，神采奕奕地对阿求宣告：
“就算花上再长时间，我也不会放弃。然后……等遇到下一个你的时候，我一定会把这个世界上发生的有趣的事，还有黎曼猜想的答案告诉你的！”
阿求的脸上，绽放出与琪露诺相识以来最美丽的笑容。
她伸出小指，与琪露诺拉起了勾。
“嗯，约定了。”
妖精与人类，主人公与记录者，永恒的连续与不连续的永恒，就以这样的方式，缔结了相互守望至永远的契约。
阿求今后还是会记录幻想乡发生的一切。
而琪露诺或许会在冒险时学习算式，或许时不时还会溜到外界观察人类……说不定，还会开自己的算数教室吧。
不管外界的时代如何变迁，不管人类的社会发生什么。这里的一切还是如过往那般平静、美好。
少女们在这里讴歌她们别样的青春，演绎独属于她们的故事。
——直到永远。
五
冬天了。雪花再一次飘落而下。
假如你身边正在下雪的话，抬起头看看吧。
说不定有人正在偷偷观察你呢。
你现在身处哪里，又在做什么呢？
遇到了困难也好，快要坚持不下去了也好，总之——对着漫天纷飞的雪，试着微笑吧。
对某个想要成为人类的少女，展示出你真正作为人类的一面。
说不定就能——
让她证明那个数学界最重要的难题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