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勒兹字母表——J “快乐” (文字版)

克莱尔·帕奈:J是快乐(Joie),这是一个你很关注的概念,因为它是斯宾诺莎的概念,斯宾诺莎将快乐作为抵抗和生命的概念。快乐让我们避免悲伤的激情,快乐地生活让我们获得最大的力量。所以必须避免屈从、坏的道德、罪恶感,所有法官和精神分析师会利用的悲伤情感,所以我们可以知道你为什么喜欢这个概念。首先,我想问你和斯宾诺莎是如何区分快乐和悲伤?首先,斯宾诺莎的区分方式,完全和你一样吗?你在读斯宾诺莎的那天发现了什么吗?
德勒兹:是的,因为这些文本在斯宾诺莎中是最富情感的。在我看来,我简化了很多斯宾诺莎的观点,但归结来说,快乐是由力量所填满的一切。当你实现它的时候,当你实现你的力量的时候,你会体验到快乐。那是什么?让我们回到之前的例子,当我征服一小块颜色时,我进一步的进入了颜色,这或许就是快乐。这就是填满了力量,这就是实施了力量,但是力量(puissance)这个词是模棱两可的。相反的,什么是悲伤?悲伤就是我和力量分离了,无论出于什么原因,我认为我还有权力。我本来可以这样做的,但情况要么不允许,要么就是因为某种原因。这就是悲伤;应该说是所有的悲伤,是由一种支配我的力量构成的。(换胶片)
克莱尔·帕奈:现在还是德勒兹的发言,他刚才谈到了快乐与悲伤的对立……
德勒兹:我刚才说,实现某物的力量总是好的,这也是斯宾诺莎所说的。但显然,这带来了问题,我们需要进一步探讨,也就是不存在坏的力量。所谓坏的,就是最低程度的力量,也就是权力(pouvoir)。所谓恶,就是阻止他人做他们所能做的事,也就是阻止别人实现他们的力量。所以不存在恶的力量,只有恶的权力,或许所有的权力在本质上都是恶的,不过也不是绝对的,似乎这样说太草率了。但是将权力与力量相混淆,是具有毁灭性的,因为权力总是将受制于它的人和他们能做的事情分割。所以这就是斯宾诺莎实际上的出发点。他说,悲伤与祭司(prêtres)、暴君(tyrans)有关……
克莱尔·帕奈:与审判官(juges)有关……
德勒兹:与审判官有关,总是这些人,不是吗?他们把臣民从自身能做的事情中分离出来,从而禁止力量的实现。你之前暗示尼采以反犹太主义(antisémitisme)而闻名,这很奇怪。在这里我们看清楚了,因为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尼采的一些文本确实非常令人担忧,如果我们阅读它们而不按照我们之前提出阅读哲学家的方式来阅读,如果我们阅读得太快,尼采的文本可能会显得非常令人担忧。而且很奇怪的是,那些所有他攻击犹太人的文本,他是用什么来指责犹太人的?是什么让人们说他是一个反犹太主义者的?他指责犹太人的内容非常有趣。他用非常准确的措辞谴责了一个由他所发明的一个以前不存在的角色——祭司。据我所知,尼采从来没有一篇关于犹太人的文章是攻击犹太人的,他所攻击的是那些发明“祭司”这个角色的犹太人。根据他的说法,在其他社会形态中,可以有巫师(sorciers),可以有书吏(scribes),但这些都与祭司不一样。犹太人做出了这个惊人的发明,而尼采具有一种哲学的力量,他并没有停止欣赏他所讨厌的东西。他说,祭司是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发明,这是件很神奇的事情。祭司从犹太人到基督教徒之间产生了一个直接的联系。只是不同的祭司类型。基督教徒随后构思了另一种类型的祭司,并以同样的方式继续祭司的角色,这就是哲学的具体表现。我的意思是据我所知,尼采是第一个发明、创造了祭司概念的哲学家,并提出了一个基本问题:祭司的权力包括什么?祭司的权力和王室的权力以及等等其它权力之间有什么区别?
这是一个非常现实的问题。例如,在福柯去世前不久,已经用他自己的手段重新发现了……在这里,我们将不得不再次回到整个开头:是什么是使得哲学得以继续和延长?用哲学来做什么?福柯还提出了一个新的牧领权力(pouvoir pastoral)概念,它与尼采的概念不一样,但与尼采的概念相联系。于是乎,思想的历史就出现了。那么,祭司的这种权力是什么呢?它与悲伤有什么关系呢?根据尼采的说法,对祭司的定义是这样的:使得人处于一种无限的负债(dette)的状态。对,无尽的债务。之前,正如我们所知有很多很多关于债务的历史。但尼采却在所有的人类学家之前发现这个问题;人类学家会对阅读尼采有很大的兴趣,因为他们都在尼采之才在原始的社会中,发现存在着债务的交换的情况。它并不像我们想象的那样通过易货贸易来运作,而是通过债务块来运作,一个部落欠了另一个部落的债务等等,它们都是已完成的债务的整体。人们得到,然后人们偿还。与以物易物不同的是,债务存在着时间的维度,这就是时间的事实。这是延迟的偿还。这是无限的,因为债务相较于交换而言是更主要的。所有这些都是一个哲学问题,是一个伟大的哲学概念。我说 是“哲学的”是因为尼采早在人类学家之前就谈论过这个概念。但只要债务有一个有限的制度,人就可以摆脱它们。当犹太教祭司凭借犹太人和上帝之间的无限债务的盟约来援引这个想法时,当基督教徒以另一种形式接受无尽的债务时,就能看到无限债务的观念与原罪(pêché originelle)有关,这是一个牧师非常稀奇的特征,“债”的概念是由哲学来做成的。碰巧的是,我并不是说哲学一定是无神论的,就如斯宾诺莎这样的作者而言,他已经勾勒出了对犹太祭司的分析,特别是在《神学政治论》(Traité théologico-politique)中。

有时哲学概念就是真实的人物,这就是为什么哲学是如此的具体。制作祭司的概念,就像另一个类型的艺术家会描绘祭司的肖像。祭司的概念由斯宾诺莎领导,然后是尼采,最后是福柯,我认为它形成了一条令人兴奋的线。比如说,我将这些连贯起来,探讨这个牧领权力是什么。人们说,祭司已经不起作用了;我们必须看看是什么代替了祭司。这就是为什么我说实际上精神分析已成为了牧领权力的新化身。现在,它是以什么方式定义的呢?精神分析与暴君、祭司不一样;我们不能混淆一切,但他们之间至少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从激发人的悲伤情绪中掌握权力。如:以无限债务的名义忏悔;你们是无限债务的对象,等等。所以他们拥有权力,你看,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权力总是对力量的实现构成障碍。而我要说的是,所有的权力都是悲伤的,即使那些拥有权力的人在大权在握时非常喜悦,它也是一种悲伤的快乐,它是一种可悲的快乐。另一方面,快乐是力量的现实化(effectuation)。再次强调,我不知道有什么力量是恶的。台风是一种力量;它为自己的灵魂而喜悦,但使得它喜悦的不是拆毁房屋,而是为自己是什么而感到喜悦,也就是说,为到达自己的位置而喜悦。它根本不是自我的快乐,不是自我的满足。就像尼采说的那样,它是征服的快乐。而征服并不是意味着对人的奴役。而征服是,例如对一个画家来说,征服色彩,那是一种征服,是一种快乐。即使它进行得很不顺利,因为在使用力量之中,当一个人征服了力量,当一个人在力量中征服了一些对于自身而言过于强烈的东西,会使人崩溃,所以梵高崩溃了。
克莱尔·帕奈:再问一个小的附带的问题,你已经逃脱了无限的债务,但是你从早到晚的抱怨(plains),你是抱怨和挽歌(élégie)的伟大辩护人?
德勒兹:这是一个比较私人的问题,挽歌,我一直觉得它是诗歌的两个来源之一。挽歌是伟大的抱怨。所以有很多的,整个的挽歌的历史可以研究。我不知道它是否被研究过,但它非常有趣,因为有一些先知(prophète)的抱怨,预言主义(prophétisme)与抱怨是分不开的;先知是抱怨的人,他抱怨上帝为什么选择我?我做了什么才能被上帝选中?在这个意义上,先知是祭司的反面。先知不停地抱怨,抱怨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这就意味着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情,对他而言太过于宏大了。这就是抱怨,所发生于我的事太过于宏大,如果所接受了这种抱怨,它并非总是可见的,它不是那种“哎哟,我很痛苦”的抱怨,尽管这是抱怨的特点,但抱怨的人并不总是知道他所抱怨的是什么。抱怨风湿病的老太太,她的意思是,是什么力量控制了我的腿,它太强大了以至于我无法承受,它对我来说太强大了。如果从历史中看,这对我来说非常有趣。事实上挽歌首先是诗歌的源头。它是唯一的拉丁语诗歌,而那些伟大的拉丁语诗人,我以前经常读他们,卡图卢斯(Catulle),提贝里乌斯(Tiberius),他们都是了不起的诗人。何为挽歌?我认为是一个人不再有,或暂时没有社会地位时的一种表达。
这就是它的有趣之处,一个可怜的老人在抱怨,一个服苦役的人在抱怨,这根本不是悲伤,而是别的东西:这是一种要求。抱怨中的一些内容是令人吃惊的。抱怨中有一种崇拜(adoration),抱怨就像祈祷。所以大众的哀歌(complaintes populaires)需要将所要要素放里面,就像刚才说的先知的抱怨。抱怨是你很熟悉的主题,因为你已经在这方面做了很多的研究,关于忧郁症患者(hypochondriaque)的抱怨。他们是抱怨的人,他们的抱怨的强度(intensité)是崇高的。“为什么我有肝脏,为什么有脾脏?”他们甚至都不抱怨疼痛;而是抱怨为什么会有器官?为什么我......为什么……这种抱怨是崇高的。有民众的抱怨,哀歌,有刺客(assassin)的哀歌,有民众唱出来的哀歌。他们是被社会排斥的人,处于被抱怨的状态。有一个汉学家,他不是中国人,应该是匈牙利人,叫杜克义(Tőkei Ferenc),他研究了中国的挽歌。在我的记忆中,他说中国的挽歌首先是由一个不再有社会地位的人,也就是被解放的奴隶所推动的。被解放的奴隶仍然有地位,不管他有多不快乐,他可能被殴打,他可能遭到任何对待,但他仍然有一个社会地位。有些时候,被解放的奴隶没有社会地位。他被排除在一切之外。在美国,随着奴隶制的废除,黑人获得解放时肯定和这样的情况相类似,在俄罗斯也是如此。我们还没预见到这种状况,奴隶们被排除在外,还有些愚蠢的借口,例如:“你看,他们回来了,他们作为奴隶回来了。”但他们始终没有地位,被排除在任何社区之外。然后,在那一刻,伟大的抱怨诞生了,“哎哟!哎哟!哎哟!”。但这不是他们拥有的痛苦,而是一种歌声。这就是为什么挽歌是一种诗意的来源。

如果我不是一个哲学家,如果我是一个女人,我想成为一个爱哭的女人。爱哭的女人是很了不起的,因为抱怨它是一种艺术。但它也有虚伪的一面,就是那种常说“不用怜悯我,不要碰我!”的人。这有点像那些太过于礼貌的人。我认为,那些太过有礼貌的人,让我也希望越来越有礼貌,是那种“不要碰我,不要碰我”的礼貌。所以,这是一种...... 这和抱怨是同样的事情,“不用可怜我,我会自己处理!” 但是,通过自己处理,你转变了抱怨。同样,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对我来说太宏大了,这就是抱怨。所以我愿意每天早上说,“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对我来说太宏大了”,因为那就是快乐。在某种程度上,这是纯粹的快乐,但人们要小心地隐藏它,因为有些人不喜欢人们快乐的时候。所以你必须把它隐藏在一种抱怨中。但这种抱怨不仅是快乐,也是焦虑。实现力量,那么但代价是什么?我会死去(* laisser la peau, sens figuré mourir. 喻指死去)吗?当我们实现力量,我说的是表面上很简单的事情,比如一个接近颜色的画家,他不会死去吗?从字面上看,毕竟我不认为这是什么文学的修辞,用梵高走向色彩的方式来解释他为何疯狂的原因,比说一些精神分析的故事更有效。因为在任何情况下,颜色本身都会介入到这里。有某些东西可能会摧毁我,它对我来说太宏大了。这就是抱怨,在不快乐或快乐中抱怨,而一般都在不快乐中抱怨,但这只是一个细节问题。
听译 穆潇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