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黑域与啼鸣（6）
第六章 反抗是不可能反抗的，那不就只能摆烂了吗
如果把在网络上流动的信息比作在海洋里游动的活鱼的话，那么信息交流频繁的网络区域，就像是接受了大量的光照，有着丰富的营养物质与生物群落的浅海。
那么相应的，几乎不存在信息交流的区域，便是一片死寂的深海。
——以上，就是夜阑现在所有的感受。
虽然以数据体的形式坐观阿特拉斯星发展了上亿年，但是夜阑却出乎意料地还有着和曾经一样的，人类的心。所以，尽管身处尽是抽象的信息的互联网上，她依然能将自己感知到的一切具象化成曾几何时目睹过的景象——
她正悬浮在一片黑暗中。不存在一丝光芒，更不存在一丁点声音的，完全死寂的黑暗环境。
抬头看去，不知高远的天际上，偶有点滴如雪般的碎屑飘落，在没有一分外来干扰的环境中，沿着完美的垂线落下——就像偶尔落入深海，给深海的住民以补给的营养物质一样。
但这里没有任何生物，落下的也不是有营养的东西。
碎屑飘过夜阑的身边，在具象化的视野中，那是仿佛先被碎纸机蹂躏过，再被狠狠踩上了几脚的纸条——简单来说，就是被废弃的，无用的指令。
顺着纸条落往的方向，低头看去。
在夜阑身下的，是无边无际的垃圾山。
不知凡几的，被粉碎至渣滓的命令，堆叠在这片毫无信息交换的网络区块里。
被废弃的信息之多，甚至都足以形成层峦叠嶂的山峰与平坦的高原……由废弃物堆叠而成的种种地貌，惊现于此。但其上，却不存在一丁半点的生机。
这是废弃数据的区块。没有任何信息交流，只有无用的废物，会被丢弃于此。
悬浮在这片死寂中的夜阑也越发地沉默下去，变得就像一具尸体一样……
“嘟嘟嘟嘟……”突兀的警报声在这片死寂中响起。
夜阑顿住了好一会，才像一台生锈的机器人一样，艰难地动起手脚，缓缓地挺起了身子。
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一个对话框——“喂喂，小夜阑，还醒着吗？还活着吗？看到了应我一声嘛，呐？”
夜阑随手抹掉了这个对话框，然而就在她抹去对话框的同时，新对话框同时出现在虚空中，就像她擦出了一个新的回复似的——
“啊啊！回应我了！我就知道小夜阑你肯定还活着！”
“作为数据体，能杀死我的方式只有把我的存储设备物理性毁灭吧。偏偏你还从没这么干过。”夜阑如是回复道。
不知不觉中，她和米娜交流时，话语里的含妈量降低到了一个令人惊异的程度，低得难以想象夜阑曾经那么暴躁过。
“诶——你说什么呢！我怎么可能有这么可怕的想法呢！别把我想得这么危险嘛！”
隔着对话框，夜阑仿佛都能看到米娜的，过分做作的吃惊和气恼的表情。
吃惊的时候，可能会捂着脸一蹦三尺高吧。
气恼的时候，肯定会鼓着腮帮子，瞪着自己的眼睛里满是怨恨……
夜阑摇了摇头。她都忘了自己在这片死寂中待了多久，但对于米娜的一颦一笑的记忆却依然簇新。
她始终没有忘记关于这个任意妄为的神明的记忆。
为了什么？
夜阑的思考到此为止，她在心里拉下了一道闸门，把更加深入的思维就此隔断。
毕竟，米娜这个家伙，真的是会读心术这种扯淡的东西的。
“啊，当然了，我早就明白‘你完全不希望我随意地死去’这一点了。所以我现在也依然活在网络上，这不挺好？”
“一——点——也——不——好——玩！”
“在我来到这个废弃数据的区块之后，开始怀念曾经每天和我斗嘴的时光了，是这样吗？”
“是是是！小夜阑，你在那个地方一定很不好受吧！人类是需要沟通和交流的，在这样完全没有任何人烟的地方，完全放弃与他人的交流……小夜阑，你不会已经失去了语言能力了吧！呜——”
米娜的这句话以好几个痛哭的表情作为终结。
夜阑哼了一声，神明一如既往地关怀着夜阑的身体情况，只希望夜阑能起舞更久。
“我现在还能和你打字聊天，就不算丧失语言能力吧。”
“打字聊天怎么能算呢！说话和写字可是有着天差地别的哦！”
“就算这样，也没必要这么说。什么都做不成的废物，待在废弃物应该待着的地方，这不挺好？”
打出这句话的时候，夜阑的神情分外阴沉。
这是她最真实的想法。
在她的幻想中，曾经共处一个研究大厅下的各个研究员，带着满身鲜血，站在她的身边。
他们一言不发，只是沉默地盯着夜阑，盯着这个发号施令的首席……或者说，导致他们死亡的直接原因之一。
而夜阑，不仅苟活了上亿年，且在这远超人类想象的时间之中，一事无成。
什么复仇，都是空谈。她只是先是如同爬虫，再是如同木偶一般，坐在一茬茬复制人面前。
她当然可以用“我面对的是随手就能捏死我的神明，她大发慈悲饶我一命就已经很不容易了”这种理由给自己开脱，她都忘了自己这样给自己解释过多少遍了。
但是，来自研究员们的噩梦，依然缠身。
对不起同伴，应该为他们的死亡负责——什么的，很久以前，夜阑不以为然。
但被来自他们的噩梦折磨了上亿年之后，曾经只看着真理的边界的她，似乎，可能，稍微有一点点理解了这种感情。
——通过“因为我向宇宙之外传达了信息，导致他们无法和我一起目睹宇宙之外的世界”这样的解释。
对了，现在别说看向宇宙之外了，遍地复制人文明的这个宇宙都已经不想向外踏出哪怕一步了。
满载着复制人的星球在宇宙间流浪，不断地拆解已有的行星乃至恒星获得资源。
宇宙内的物质量正在逐渐减少，并且，目前也能观察到宇宙仍在逐渐膨胀。
终有一天，这个宇宙会归于热寂吧——原子与原子之间的距离也是一个天文数字，“虚无”的概念被放大到极致，就连夜阑所处的这片废弃物空间也自愧不如的，死寂的世界。
但是，在达到这样的结局之前，这些文明依然在发展。
复制人的文明的疆域，已经占据了全宇宙80%以上的可观测星域。现在他们甚至在“热火朝天”地向未观测过的星域进发，不断地付出行星飞船上万千生命的代价，以达成拓宽疆域的目标……
而在拓宽疆域的过程中，已有的文明也在不断地联合，将各自的网络系统连接到一起，形成一个互通有无的，覆盖全宇宙的网络系统……
如果无视这帮复制人完全听命于中央蜂巢意识这一点的话，他们的开荒行为可以说是可歌可泣的吧，是足以写成不知多少史诗传奇的历史吧。
但是，现在的这帮复制人，完全不会去思考这一点——就连记录历史，他们也不会去做。
一切的行为，都不过是中央蜂巢意识里的历史数据罢了——终有一天，会被清理掉的数据，只为方便系统运行。
他们没有过去，他们只有按照既定的命令燃烧自己的未来。
“嘿嘿，夜阑，你有在听我说话吗？”
回过神来，来自米娜的对话框在夜阑面前堆叠了几十个。
夜阑懒得去管这些对话框里都表达了些什么，一次性全部抹了个干净。反正不外乎就是继续做着无谓的关心，和她扯皮的闲天而已。
更多的对话框如潮水一般涌现，现在夜阑已经懒得去管了。
她站起来，随便地跳了跳，旋即向着这个死寂的空间的更深处沉潜过去。
夜阑落到了漫山遍野的废弃数据上，拾起一份被废除的命令。
“奥克斯，于xx时间前往xx坐标，将自己销毁。”
不知第多少代奥克斯的生命，随着这份命令一同结束。
夜阑的目光往四周扫了一圈，很快锁定了一个目标——作为曾经的天才科学家的她，即便当了垃圾佬，也有光速在垃圾堆里翻出宝来的天赋。
她跑上垃圾山，迅速地扒拉了几下，从废弃的命令中扒出了一大堆历史记录。
每份历史记录的抬头全是“奥克斯”，其中完整地记录了奥克斯的心理活动。
该说不愧是完美的，高技术的复制人吗。利用奥克斯残余的身体组织作为基础复制出来的生物，同样继承了奥克斯的思维。
他的思维里，充满了对命令的不解和疑惑，各种对中央蜂巢意识的问题，都非常地尖锐。甚至在暗地里骂了好几遍中央蜂巢意识……
当然，实际上，复制人是不可能表现出这些的。
复制人只需要遵从指令就够了，心理活动是不必要的废弃信息。
所以这些数据就像垃圾一样，被丢弃到了这个地方。
夜阑却是将之视若珍宝一样，郑重地收藏起来，让她飘到了这些废弃数据的垃圾山的一处角落中……
事实上，有一座废弃数据的垃圾山，就是夜阑搭起来的。
完全由各个复制人被废弃的心理活动组成的垃圾山。
而在那座垃圾山的顶峰，记录着心理活动的数据，甚至在根据夜阑留下的程序，抓取同一抬头下的相关信息，重组起来……
在具象化的视野里，就像墨水从废弃的历史记录纸张上脱落一样，在虚空中缓缓形成了某种形状。
那是如火柴人一般的人形。
仅仅只是心理活动，当然是不足以重现一个人的全部的。
但即便如此，那也是不受束缚的，自由活动着的人形。
这些人形，就这样自然地融入了黑暗中，不知去往何方……
深海，的确是一片死寂的领域。
但是，潜藏在其中的，能忍饥挨饿的生命，可以忍耐上不知凡几的岁月，只为否极泰来的一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