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冲|林小庄】长夜未尽，共待黎明（三十二）
松原酒店的宴会厅里热闹非凡，纯子像个漂亮的小公主一般，与前来道贺的宾客愉快交谈，清泉上野宠溺地看着自己的掌上明珠，那神情与任何一个慈爱的父亲并无不同。
叶冲找了个机会离开宴会厅，来到客房。楼层守卫的士兵见到他并不惊讶，在他的印象里，这位叶少佐就是纯子小姐的未婚夫，虽然没有对外正式宣布，但看清泉将军和纯子小姐对他的态度，也知道这事是板上钉钉的，——郎才女貌，真是让人羡慕。看着叶冲径直进了纯子的房间，守卫的士兵也没过问，反而露出了一脸的姨母笑。
叶冲利落地从阳台翻进清泉上野的房间，开始翻找起来，最终他撬开一个上锁的抽屉，找到了自己需要的东西。日期对得上，可内容却出乎意料的简短。叶冲顿时陷入一个困惑的境地，他不确定，这电报到底是真是假，会不会只是清泉上野的一个圈套？他的脑子飞速地运行着，最终确定，这电报应该是真的，以这么多年里，他对清泉上野的了解，如果他要设圈套，假电报一定不止这么一点点内容，他一定会给一个看起来更像样的饵料。
正思索着，他突然听见门外的守卫大声说道：“纯子小姐，晚上好！”
叶冲迅速地把密电原件放回原处，跳过阳台，回到纯子的房间，急匆匆走到门口，刚好纯子推门进来。
“冲哥，你在我房间里做什么？”纯子疑惑。
“我……”叶冲挡在纯子身前，片刻后，他轻叹一声，放弃了，“其实是想给你准备一个惊喜，本想宴会结束你回来的时候能看见，不过现在也藏不住了。”
他侧过身，身后那几乎堆满了半个房间的玫瑰花展现在纯子面前，引得纯子一声惊喜的尖叫。
“太美了！冲哥，谢谢你！”她像个小姑娘一样雀跃着跑过去，看到地毯上叶冲拿花瓣拼的“生日快乐”，“乐”字还没拼完，但丝毫不影响她此刻的美丽心情。
她拿起一束玫瑰放在鼻端，深深地吸了一口，“好香~~” 然后她有点儿神秘兮兮地问道：“冲哥，你当真送我红玫瑰啊？”
叶冲不明就里，“不是你上次说喜欢这个花吗？”
“红玫瑰的花语是‘我爱你’，你该不会不知道吧？”纯子亮晶晶的眼睛里掩饰不住的开心与兴奋，见叶冲微微一惊正要说什么，她抢先截住了话头，“我不管，我就当你知道。”
叶冲不禁抚额，花不就是花么，怎么还有什么花语？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纯子你怎么突然回来了？”叶冲无奈岔开话题。
纯子指了指自己纯白的裙摆，上面沾了一小片红色的酒渍，“不小心把酒弄洒了，回来换衣服的。”然后她打开衣橱拿出两条礼服裙，问道，“哪个好？”
叶冲左右看看，两条裙子于他而言，其实并没什么区别，“黄色吧，袖子长一点儿，感觉不会冷。”
叶冲给出的理由让纯子忍俊不禁，她的冲哥什么都好，就是有些时候笨笨的，不过也很可爱。“你转过去，我要换衣服。”纯子说道。
纯子的奔放着实把叶冲吓了一跳，“我出去，你慢慢换。”他几乎落荒而逃。他目光扫过花瓶里一束干枯了的雏菊，似乎是之前一起出去郊游，他随手从路边摘了应付纯子的那一束，便随口说道：“这菊花都干了，就扔了吧。”
“不要，虽然我不太喜欢雏菊，但这是你亲手摘给我的，那我就喜欢，干了也要留着。”纯子说道，然而叶冲早已匆匆退了出去，没有听见她的话。
小庄在松原酒店后门的巷子里等着叶冲，距离约定的时间还有一刻钟。他难掩烦躁地踱着步，同时抱住自己寒凉的双臂搓了搓。这个季节大概是香港最冷的时节，但也不曾想入夜之后竟突然降了温，居然还飘起了雪花，尽管只是短短几分钟，也依然让小庄倍感焦虑与不安。
时间未到，一道熟悉的身影出现在巷口，小庄松下一口气，脸上刚刚露出个舒缓的笑容，耳边却突然传来汽车引擎的轰鸣。数辆日本军车突然驶入，将他们前后夹击在本就不算宽敞的街道之中。
军车的灯光把昏暗的街道照得恍如白昼，叶冲看着对面的小庄，他们之间只有3米多的距离，但他却不能再上前。他抬起眼，直直地看着小庄，看到他胸前那条银色的怀表链，那是自己送给小庄的生日礼物，他总是戴在身上的。
叶冲举起了手里的枪，子弹已经上膛……
随着两声枪响，疾驶而来的军车停了下来，上百日本士兵将他们包围起来。
接连两枪，一枪打在小庄肩头，一枪正中胸口，巨大的冲击力在他胸前炸开，让他心跳都骤然一滞，眼前一片黑蒙。他踉跄后退，直到脊背撞上身后的军车。不知道过了多久，小庄的意识才从一片迷蒙之中恢复过来。
叶冲被人按住，单膝跪在地上，他看着小庄勉强站定的身姿，惊愕、不解、痛苦的眼神，还有他指缝里渗出的鲜红色的液体，心里一阵绞痛。
如果可以，他真的不想用这样的方式……
他从纯子的房间离开，却在宴会厅看见久未出现的青木，他对清泉上野说了什么，然后清泉脸色骤变，他从清泉的口型读出了“密码本”这三个字。他瞬间知道，自己偷密码本的事情或许是败露了。
清泉上野带着青木，几乎是气急败坏地走来，他惊怒地盯了叶冲三秒，继而将目光转向了小庄。
“你为什么会在这儿？”他问道，目光阴沉而凶狠。
“我……”小庄嘴唇动了动，不由自主地看向了叶冲，逆光之中，他看不清明叶冲的表情。眼前的情景，即便小庄推测不出原因，却也知道发生了什么。“大局为重”，——这沉重的四个字又一次敲打在他心里，让他的心脏一阵闷痛。
“说！你到底是来干什么的？”清泉的声音更为阴冷了一些。
小庄忍着身上的伤痛，勉强站直了身子，缓缓说道：“我在西郊树林里发现了佐藤将军的尸体，我觉得叶冲有嫌疑，所以赶过来告诉您。”
小庄的一句话，激起了周围的一片哗然。
“佐藤死了？”清泉的目光倏地惊疑起来，他阴鹜地看着小庄：“你凭什么说叶冲有嫌疑？”
小庄深吸一口气，依然是那不疾不徐的语速，声音却微微颤抖着：“我昨晚在菊井会所看见叶冲与醉酒的佐藤将军一起离开，当时没有在意太多；今天上午去找叶冲的时候，他在洗车，他的车身上沾染了很多红土，轮胎缝隙中还夹杂着一些紫色的雏菊。他昨天离开菊井的时候车很干净，说明他昨天夜里还去过别的地方，而通往西郊树林必然要经过一条大约5公里的红土路，并且那个地方有大片的紫色雏菊。他为什么要半夜去哪里？我觉得很可疑，就去查探了一下，结果发现了佐藤将军的尸体。”
叶冲低垂着头，露出个轻松的笑容，逻辑严谨，情节合理，他哥果然最是靠谱。那么，他得配合小庄，把这出戏演完。
叶冲突然抬起了头，目露凶光，“林小庄！”他嘶吼道，“你果然是在监视我！从小到大我拿你当兄弟，而你就这么对我？！”
叶冲的指责，让小庄无言以对，他身子站立不稳地晃了晃，似乎受到很大的打击。
这时宫本疾步跑来，双手奉上一堆碎纸，“清泉阁下，这是在二楼的一个垃圾桶里发现的，负责清洁的工人说当时看到叶冲在那儿。”
清泉只是斜着眼睛看了看，依稀可以分辨出那是属于佐藤的那本密码本。
清泉低头看着被按在地上的叶冲，“所以，你为了偷盗密码本而杀死了佐藤？而你偷密码本，是为了盗取我收到的密电？”
“是，你猜得没错，”叶冲冷笑了一声，抬起头毫不畏惧地直视着清泉上野，“只可惜功亏一篑，但早晚我们会把你们这些侵略者赶出去，胜利一定是属于我们的！”
清泉直直地看着叶冲，突然觉得他很陌生，这不是他从小养大的那个乖巧的孩子，他的眼神就和那些顽固的抵抗分子一样，坚定而充满了仇恨。他感觉到深深的愤怒与失望，他曾经以为叶冲是他最成功的作品，而现在，这个作品完完全全地被扭曲了。但他是清泉上野，他并不会被愤怒冲昏头。
“功亏一篑？真的是这样吗？”他狐疑的目光转向了小庄，“如果你是来报信的，为什么不从正门进去，却跑到这里，还这么巧与叶冲相遇？”
“我没有宴会的邀请函，不想造成不必要的麻烦，所以来了后面，而叶冲……我遇到他，我怕他是想逃走……所以……阻止他……” 小庄痛苦喘息着，他只希望清泉上野不要再问了！从刚刚开始，他的每一句话都在将叶冲推向万劫不复的境地，他的理智已经耗尽了！
清泉的目光扫过他身上的伤口，肩上的一个弹孔在流血，胸前……子弹刚好被口袋里的怀表挡住了，清泉拿出那业已破碎的怀表，抬手在小庄的伤处按了按，小庄不由得发出一声呻吟。“只是断了根肋骨，”清泉上野轻蔑地说道，“真是个幸运的家伙，看来叶冲也并不怎么在乎你。”
看着摇摇欲坠、几欲晕厥的小庄，清泉上野似乎终于动了一点恻隐之心，好歹也是他看着长大，倾注过一点儿心血的孩子，而且还算忠诚。他挥挥手命令左右道：“把他带下去。”
然后他指着叶冲，声色俱厉地叫道：“把这个叛徒给我押回军政厅！”
宫本一脸狞笑地去抓叶冲，突然一声娇叱传来，“宫本，你不许动他！”。纯子惊慌失措地跑来，脚上碍事的高跟鞋早已经被她甩飞，她拉住清泉上野的胳膊，哀求着：“爸爸，这一定是个误会！或者是个圈套，是有人设计陷害冲哥。您给我些时间，让我去查，我一定把真相找出来！冲哥他不会的！爸爸，我求您！”
小庄躺在救护车里，听着纯子急切的哀求、清泉上野无情的拒绝，心底一片悲凉。一缕微光从车窗照进来，映在他全无血色的脸上，他双眸紧闭，但意识却是无比清醒。叶冲这故意为之的两枪，他懂，——第一颗子弹传递情报，第二颗子弹撇清与他的关系。
小庄的手抚上肩头的伤口，修长的手指深深地插进去，然后他手指猛然一弯，随着一声被他吞进喉咙的呜咽，霎时伤口迸裂，血如泉涌，那颗嵌在他身体里的子弹就这么生生被他挖了出来。痛？与他心里那深入骨髓的痛相比，并不会很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