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海海】《海马》
序言
千年无解的残局。
你用尊年诱我过河，
我用青春赌你入局。
一盘下不和的棋，
我摧不毁你的护城河，
你攻不进我的水晶宫。
一
我被往来的人群挤到了走廊中央，他显然注意到了我，兀地直起脖子，循着门缝透入的夜灯从医用推车后探出头来。
他说只是被工厂机器撞了下肚子，没有外伤，也没有明显的钝痛感。
“这就是你不肯做检查的原因？”
“不疼，没有必要……”
他只给我一声含糊的回应。而后，大致是觉得自己庞大的身躯在医院过于显眼，又一次垂下头，手足无措地摆弄起上衣的衣摆——那是一件沾满灰尘、破旧的蓝色工作服。
新航镇的休渔季通常会延续至八月，在盛夏来临前的这段时间，几乎毫无收入的渔民们往往会被送入矿场、加工厂或冶金厂工作。
我在长凳的另一端坐下，注视着他，而他始终没有朝我的方向看一眼。
病人与家属几乎没有间断地走进诊室、出来，互相交换座位、变化着不同的语调……
护士在联接各个诊室的廊厅停留了片刻，接着转身准备去迎接到门口的另一拨人，我不得不略显浮夸地挥动手臂，同时做出一个检查单的手势。
二
“走吧，小海。”
“先把检查做了！”
“真没必要！”
“这事儿您说了不算！”我知道他在顾虑什么，“费用的事您不用操心，有我在……”
他抬起那双厚重的眼睑，视线随即定格在我微蹙的眉头上。
有那么几秒，他似乎屏住了呼吸，直到护士把标记了检查项目的手环套上他的左手，他才迟疑地点点头。
我在长凳上等了一个多小时，又等他们去脑科与精神科叫来了值班医生。
两年前父亲已略显痴呆，但医生说他的身体条件百分之九十是不会患上阿尔茨海默症的……而此时，还是那位医生，却是完全不同的话——他们告诉父亲的海马体早已损伤退化，现在用药为时已晚，康复的可能也很低。
“保守治疗，或者……”
“除了那个！”我制止了说话的年轻医生，“除了那个之外还有什么办法吗？”
“那只能药物控制了，服药、定期复查，有条件的话还要避免长时间的体力劳动。他为你工作？”
“不，他是我父亲……大概，还有多久才……”
“很难说，但您父亲的情况再过三个月可能全面恶化了……”
“如果接受保守治疗呢？”
趁着短暂的沉默，有人清了清喉咙。
“如果你们决定选择了“海马”计划，那就请填好申请表，然后直接去军方专门开设的营地就可以了……”另一位医生轻声道。
三
检查用的房间是一间普通的四人病房，正对着铺展开的，是新航镇浩瀚无垠的大海，坡道那边，能看到往远处延伸的细软沙滩。
碧色的月亮升起来，转眼便将万物化为一块浸于潭水的琥珀，唯有时间是它永恒的欣赏者。
父亲身上的仪器已被撤下，护士确认好“荣源”申请的细节正要离开，他连忙提起病号服，起身连连向对方道谢，努力捋平病床上的皱褶。
父亲对待世界与自身的态度很少有人理解，即便是他的工友同志，也常因他的过分谦让隐忍而感到困惑。
“很快就有新的身体了，高兴吗？”我半开玩笑地说。
“走吧，小海。明天工厂，还要工作。我想睡了……”他嘟哝的口吻带着少有的任性。
我忽觉得鼻子酸痛起来，连忙揉眼，向窗台的方向转过身去，移到房间另一头，帮他拿回工作服。
“工厂事情多……”
“你其实可以不去的……”
“为了你的未来，工作是必须要的……”
他说他也不过是迎来了每个渔民既定的命运，说这番话的时候，他的眼神呈现出了短暂的锋利，那是一种既非病态也非衰老的状态。
我想他其实早就意识到自己的身体状态，并在某个不为人知的时刻平静地接受了这个现实。
四
“既然没有希望了，那破釜沉舟就更能争分夺秒地工作了！”他顿了顿布满褐色皱纹的大脸，用那熟悉苍桑的低声对我说道，“你还未工作，你还要结婚生子！你还不懂，但你必须听我的！”
窗外紧挨着急诊室外墙的阔叶树里，不知名的黑色大鸟蓦地开始呕哑不停。
他细心听着，猛然间疾快冲入厨房抄起锅勺，试图将怒威注入对方发出嘶喊时活跃的神经。
他知道我害怕乌鸦的叫声，一直都知道。
“爸！”我轻握住他的右手，感到喉底的疲惫郁积一点点正扩散开来，“我早就长大了，你不用再担心，但我不会违背我的信条——我定不会结婚生子！”
“你……你呀……你刚刚说什么子来着？身子？你老爹身子好着呢。”
我上小学时，那群人也抵达了这与世无争的新航镇，为了舒适的生活，也为了更好地开发这里的渔业与矿业资源。
我常会把自己的童年想成一座悬浮在浩瀚大海与窾窔天穹之间的空中花园，至于那座花园在现实的对照物，无疑就是父亲。
他会用温暖壮硕的臂膊垫于我柔弱的后脑之下、细软的海沙之上，教我刷牙，教我学数，教我认字，教我怎么老实本分地做人，与我一起在海边疯跑、游泳、练拳。
在守卫不注意时，溜进中心区附近的矿山里，护着我坐在垭口，遥望寂静的夜晚，云层后漏出的点点星辰……
在这生活之前，我不曾了解过任何一个人，不曾去亲密，更不曾去信任。
大学毕业后，我才得知了那更深远的过去——矿场的巨大爆炸，亲生父母难逃厄运，尸骨被海浪卷走，不知自己是否也在这场事故中受伤，心中的回忆如海滩的贝壳，深藏，深藏……
快十点的时候，我猛然惊醒，父亲正提着扇子，在床尾缓缓扇着。
我缠他读书，直至凌晨。其间我隐约又睡着了几次，做了些奇怪的梦。
梦里，面目模糊的父亲用手臂护住了母亲的头，火焰浓烟如猛虎狂蛇扑食了他们……
灰白的粉块跌入被雨水浸湿的泥地，没有半点声音，流入海……
我不知这究竟是梦境，还是那晚真实发生的一切。总之，当我再醒来时，我已是变成了孤身一人。
之后，代替双亲照顾我的，便是父亲。
五
我们离开原先的住所，住进了渔村下游的排屋。长长的房间被门帘隔成了十数间，因为潮气，墙壁的一侧已满是眼花缭乱的菌孢，另一侧则是我们铁制床架，外加几个靠垫与洗盆。
空气里有明显的霉味、尘味，还有不知什么东西死亡后的腐臭，它们顺着呼呼的风扇向上，争先恐后拖着居民的疲惫下坠。
那时的父亲早已过了壮年，眼里时不时会闪过老渔民独有的浊黄，为了让我与同龄孩子一样每天吃上营养的乳品，他常常工作到深夜。
几乎每日凌晨，我起床时都会发现他正从外面进来，身上带着浓烈鱼鳖虾蟹的腥气。
我们会在地板上躺下，用床单支起一个简易的帐篷，他会说起宏伟壮丽的地球，说起高楼林立的城市，说起人类建造的巨大通信设施，那里的人们只要轻动手指，即可连接这诺大星球的另一面。
当然，也有一些不那么和谐的时刻。
我会因为掏鸟蛋而被十几只五颜六色的飞鸟追着扑啄，会因为与不知名的大孩子到海滩淘贝赶海，会因为从学校溜走到城郊的林子里割树胶，被父亲抓到时一直臭骂。
他问我为什么不去上学，我只说我想挣钱……
海产的订单源源不断，随着休渔季的临近，父亲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好不容易熬到五月，目送最后一艘运输船离港，他又紧忙不迭地换上矿工服，与矿石打起了交道。
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一个春日的早晨，我收好课本准备上学，恰好他回来。
擦身而过的刹那，我才发现他脊背早已佝偻，而那双写满困倦的眼睛，则完全蜡黄……
六
离开医院后两个月，父亲在厂区跌了一跤，额头上、右手上各磕出一道血口。
驻厂医生做了紧急处置，并将他的“海马”申请提升到最高优先级。工厂给我打了电话，我好说歹说才向上司请到了假，简单收拾几件衣服后，回到了新航镇将他从工厂接了出来。
虽然工厂离排屋还有一段距离，但我们还是绕道回了一趟。
父亲说还有东西要拿，我不知是什么，但他确实郑重其事地从床下摸出一个早已褪色掉漆的铁皮盒子。
我望着他侧倚在床架的边缘，踌躇片刻，又慢慢退到另一边，伸手，开盒。
他的背驼得更厉害了，几乎成了一个圆弧。
营地的脑部实验起了作用，一个“崭新”的“海马体”逐渐成形完善，又过了大概一周，父亲开始被心律失常的症状折磨。
据说这也是前几位阿尔茨海默症晚期，自愿为“海马”实验做志愿者的老人家的后遗症。
但一旦有一个发生了心律失常，不论心动过速还是过缓，都会产生严重的肺循环与体循环血容量失调。
这也是很多老人家宁愿颐养天年、自然离世，也不想去忍受这本无需承受的痛苦，见证极低概率成功的医学实验……
某一天，这种虚弱的状态终于消失，可还来不及露出一点笑容，他就又摔了一跤。
被一同击倒的，还有他的神经系统，有那么几天，他变得失语、畏光、蛮不讲理，甚至低头看人。
但他的上肢却变得前所未有的年轻强健。
七
我向营地管理人询问起父亲的变化。
“这是正常的。”
“什么？”
“先换个问题，你觉得‘海马’是什么？”
“雄性产子？”
“我们从雄性海马的‘育儿袋’里发现了治疗阿尔茨海默症的良方……好了，多的不能再说了，都是官方机密！”
“所以到最后，不仅是记忆能力的修复？”
“对，不仅是记忆的修复，而是出现一个截然不同的个体。对了，他为你工作？”
“不，他是我的父亲。”
从管理人的帐篷出来，我不知不觉走到海沙滩，坐了下来。
营地位于中心区毗邻的一个废弃港口上，三面环海，南面是层叠绵延的青色山峦。
我一面想着医生的话，一面向外望去，正看见几个竹篾编成的细孔笼子被潮水推上岸，它们每个大概有人类拳头大小，另一头系着浅滩的一条弃舟。
前几晚与父亲散步的时候，水里还没有这些东西。
我凑过去，提起其中一只，想看看里面装了什么——海草、贝壳、碎渔网、一些粗砂、一条缀着托帕石的黑色细绳，还有一块被砂砾彻底磨花的玻璃——尽是些连小孩子都看不上的小玩意儿。
我把笼子重新丢回海里，它顺着潮头起伏了两下，随后消失在了我的视野里。
八
两天后，父亲变了。
他的一部分继续衰老着，饱受疼痛折磨，苦苦奢求迂缓却终将到来的逝亡，他说各种影像挤在眼前，不断变化着，好似千台走马灯安起了瞳孔。
营地能再做的不多，无非是多提供些冰袋与口服镇静剂，以降低疼痛对他精神的损耗。
而他的另一部分，则正被突如其来的活力裹挟，热烈地踏入年少者的狂欢——他渴望奔跑，渴望证明，渴望光热，渴望抗衡恐惧，与大海同行。
他问自己一个问题，却总有两个截然不同的答案蹦出来，他知道它们都是对的，但这种自相矛盾的思维方式让他渐渐迷失在名为自我的洪流里。
与此同时，我心中巨大的疏离感开始变得越来越强烈，一起念头，胸口就开始发冷，随即陷入坐立不安的窘境里。
我能认出他，但只是很小的一部分。
唯有那部分链接着过去二十多年童话主角与空中花园之间的关系。
晚饭的时候，我特意多领了一条他爱吃的草鱼。父亲坐在食堂的矮桌前，垂着脑袋，下颌紧闭，不断地站起又坐下，仿佛一个病入膏肓的精神分裂者。
我只能指着海滩，说起那些笼子的事。
“早上我去方便时，又看到了几个更大的。应该是昨日凌晨放去的吧。听说，那是被赶到浅滩的鲛人在捕鱼觅食。”
父亲听了我的话，表情完全没有变化，而后的漫漫长夜，我与他都没有再开口……
其时正是西北季风肆虐的季节，滔天的浪声、飞涛与狂风一起，从夜间的黑暗深处袭来，重重击在海岸上。
九
浅滩里，被丢弃的小舟原地打着转，我瞥了它一眼。
之后，一眨眼，就只一眨眼的工夫，它便悄然消失，再出现时，是在迅速消退的海的另一头…
我佝着背，迎着海面的狂风一直奔跑，渐渐连自己的耳朵都感觉不到，回过神来，才发现父亲已被我远远抛在了身后。
兴许是所谓的心灵感应，当我从防波堤的缺口走出沙滩时，我预感父亲不会再跟来。
我望着潮涌中迫近漆黑的海，试着喊他，没有回应……
又过了一会儿，一片翠绿色的鳞光隐约从海面下显出来。我连忙游进海里，往那片绿色游去。
身下，是伸手不见五指的翻卷波涛与无数暗流，我伸长胳膊，不断靠近他，直到吓至僵直的手腕终是勾住了他的衣领。
但他不肯上浮，努力往弃舟的方向靠去。
他说他需要笼里的东西。
我忽地感到一阵疲惫，即将失去意识一般，无法再从这汹涌波涛中抬起眼睛。
他已不是他了……
十
我忽然想到，也许就在方才吃饭，他已完成了身体最后的重生。
他步履轻快，散发出幼童般的健康光泽，因大脑的更替，失去了过去的全部记忆。
那天晚上，我从营地拿回了他的盒子。
这正是我不接受“海马”的原因。
那阵子以后，我对工作的热情骤然淡去，开始喜欢远离城区的那种无拘无束，没有唠叨，没有愚忠的海滩，接近我曾经尽心竭力追求的初心模样。
我全神贯注投在当下，观察星辰与大海、高歌、起舞、练拳，连时间也体贴地放慢了速度。
那晚的恍惚中，我猛然看见焦急的黑色身影在我床边打着转，气喘吁吁，带着远海的腥气。
我去厨房找来一个纸箱，反过朝下，将自己罩藏进去，接下来几日，我总算再没梦见他。
夜晚，如果时间允许，我会去码头的工人餐厅，点上一杯至便宜的本地浓茶。
工人们都在狂饮烈酒，没人向我提起深夜喝浓茶的坏处……
十一
同饮的工人们陆续离开，临近打烊，明眸皓齿、粉面朱唇的服务员好心问我是否需要叫车，我穿好外套，谢过她的好意，随后冲过海滩大道，一路往父亲的渔船跑去。
我没有停留，而是沿着通勤车线漫无目的地散起步来。兴许是太晚的缘故，周遭行人寥寥无几，街灯在石板路上投下淡淡的光，如同浅滩扬起的一段朦胧涟漪。
我沿着船道走，走过龟裂的砂岩台阶，转眼就到了船港，但我很快便意识到这是错误的路。我回身，一个高大的身影忽地从转角向我走来。
帽子被碰掉了，沾上夜雾，看着竟像落入水中。对方没有道歉，也没有要捡起它，只是一个劲儿地盯着我看。
我能如此清晰地看到他的双眼，就好像我们两人在一个狭小胡同深处脸对着脸。
听朋友说，这个距离，不是接吻，就是干架。而此时体内浓烈的茶多酚告诉我，后者居多。
我认出了他，是之前与我聊天的营地管理人。
“你在跟踪我？”我问。
“我觉得你应该回去一趟。”
“为什么？”
“您父亲好像有东西要给你。”
他说完就回去了。
我冲着他的背影吐了口唾沫，快步穿过船道，走入一条窄窄的巷子，想了想，又转头回去追他。
十二
营地还是老样子。
当我从寒冷的室外走进食堂的瞬间，手里被塞进了一个杯子，发现一群老人家正围着电暖炉，喝着我方才喝过的浓郁红茶。
父亲的长脸仿佛饱满了很多，映衬得颈下的斑纹愈发松弛，他瞪着一双与之前截然不同的黑亮圆眼，细细打理臂弯的东西，贝壳、陶片、碎玻璃，将这些挑了出来，再把剩余的丢回先前从床底摸出的铁皮盒里。
我在墙边找了把空椅子，远远望着他与他脚边的竹篾笼子发呆，又过了一会儿，他像是想起点儿什么，一把端起铁盒，并从里面拿出一个半月型的金属圈。
手中之物巴掌大小、由细铜丝拗成，表面并不平整，凸面正中缀着一圈不知是水晶袖扣还是别的什么，在室内黯淡的光下，我无法看清到底是什么。
他高举起它，在夜灯里审视片刻，随后放回桌上，用并不灵巧的左手捻起一旁的碎玻璃，钻起孔来。
周围传来含糊的低语声，而他只是平静地、周而复始地钻孔、穿铜丝，再将那些细碎的“装饰品”镶嵌到袖扣的附近。
那是一只海马？
他在做一只海马！
十三
又想起十年前自己从橡林被抓回的情形。
我与父亲坐在拥挤的公交里，从学校出发，看宛如巨兽的中心区在车后慢慢变小。
我又一次提到海马的事，提到一个孩子微小而执着的心愿。
他一边听着，一边默默从工作服的口袋里掏出手绢，系成一个圈，然后一本正经地拿给我看。
我笑了笑，把它捧在手中，既安静又严肃，只多说一个字，自己便会大哭起来。
我感觉这东西比橱窗里的任何玩具礼品都好，因为它充满了那些冷冰无心所没有的名为“父爱”的温暖。
而这一点爱，已是父亲所能坦诚展露的全部。
第二天我挤进逼仄的图书馆，翻阅能够找到的一切心理学杂志。
我想知道，为何大人不能像孩子那样爱得纯粹，他们如此坦率，而大人们却万般计较，甚至不肯告诉对方，自己在做临别礼物，或是向即将消逝的亲人当面道别。
那一周我都在看书，认真到了狂热，甚至完全没有间隙去想那晚在营地的心情。
直到读完最后一页报告，才将身体往椅子里一靠。
好消息是——父亲的记忆还在，我还来得及跟他说我爱他！
坏消息是，我不知道好消息还能维持多久……
十四
当我再回到营地的时候，新航镇的圆月伴着耀眼光芒刚刚升起，四周静悄无声，只剩下贪食的沙蟹往来海滩的窸窣。
管理人早已在营地前的空地上静候多时，帮我接过行李。
“您父亲在院里。”
此时的父亲是何等年轻，却又全无生气，
我没走近，远远地朝他握拳扬臂，这是我们之间的暗号，象征曾经的捕鱼拉网。
我看到他黑色的眼眸猛然激起一丝活力，可转瞬却不见踪影……
我用床单支起一个简易帐篷，又一次与他并排躺下，只是这次，我没有请求他为我再讲故事……
“还记得那个夏天吗？我们刚开始在排屋生活的时候，那次我们实在受不了那里的臭味，一气之下跑到了郊外的草场。”
“啊？哦，嗯嗯……”
“冒着新芽的草场被树莓灌丛围住，阔叶滤过的斑驳悠然摊洒于月光之下。那一夜，我们除了呼吸，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做，沁凉的清风聚到肺里，竟生出了鲜花般甜腻的香气……”
“啊？哦……”
“还有我把树胶倒进海里的那次，你还记得吗？它远远浮在水面，荡漾出罕见的碧蓝色与灿金色，那时候海滩上所有人都在看，看绵延的色彩朝沿海山脉的方向游去！”
我一段段说着，说我们曾经经历过的——繁荣的港口，憋闷的雨季，山川的雾光，河流与山丘上回荡的连绵嬉笑，还有无法言语的流光溢彩……
而父亲只是在某一刻，轻拍我的臂膀，仿佛想说，这是渔民儿子该有的手臂吗？
而他做的海马，正静谧地睡在我们之间。
终于，他闭上了眼睛，他曾经的一生在萎缩的大脑深处变为一片漆黑。
那一刻，我感到好似有身影正站在过去的港口远望着我们，远望着我们静卧在海滩，谈论当天的见闻，争抢着放开手里捏着的云，任阳光从指间流走……
后记
平凡中透着坚毅，
随和中不乏刚强。
太阳的温暖无私，
大海般博大深沉。
春风化雨不曾温柔，
秋月朗明深藏柔情。
羽翼下振翅欲飞，
风雨中激扬豪情；
万水千山，风霜阅尽，
鸟倦还巢，心之所愿，
回归温暖的港湾，
直挂崭新的云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