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爷

我唯一一次看到我姥爷的眼泪，是他听到我妈去世的时候。

后来想想，可能相比于我失去母亲，失去女儿的他会有更多的情绪，毕竟，他认识我妈的时间，比我多了很多。

他认识我姥姥更久。

他也从来没有和我姥姥分开过。

所以前些日子姥姥走的时候，我们没敢让他知道，到了这个眼泪都可能击碎人的年纪，离别好像更难以承受。

可是我又安慰了自己，他九十五岁，经历过战争，和他的兄弟姐妹相隔万里，每次打电话都是关于离别的噩耗，可能他比我更能够承受离别。

不过我们还是假装隐藏着这个秘密。

其实我不知道，他是不是也在假装隐藏着他什么都知道的秘密。

你看，我喜欢一个人，我再去假装，我也知道那些真实的情感就会不经意掉落在这个夏天的碎隙里。我喜欢一个人，我再不敏感，我也像有超能力一样感知到对方情绪上的波动。

姥爷和姥姥在一起了整整七十年，当这种波动变成了一条直线，交汇的人也长久的不出现，即便我们撒谎，说她在医院住的挺好，康复就会回家，我想他也一定知道点什么。

只是他更怕我们难过。

担心着难过。

难过着担心。

于是，他也决定什么都不说。

我自我安慰说，你看老了之后听不清看不见又糊涂，倒是一件好事。

好像有点寂寞，可是好像又更擅长过滤掉痛苦。

因为每次回家，我发现我姥爷越来越记不清今天吃了什么饭，又有谁回了家去工作。虽然有时候他闹起脾气来的确让人哭笑不得，可大家还是在生点闷气之后就和他和好。

他原谅我们非常快，毕竟他遗忘的也非常快。

我不知道这日复一日的生活里，他独自坐在客厅的正中间，都会想些什么。

有时候他会和我讲，你怎么还不嫁出去啊。

其实我也不再去和他讲什么我一个人可以过得更好，我好像很怕和别人建立长久的承诺和联系，我在这一年有了一个偷偷喜欢的人。

因为他还会讲：你嫁不出去，就还得让我养着。

这句话差点让我掉泪。

当时我妈走的时候，我姥姥站在医院和我讲，那她要好好活着，要继续替我妈妈养我养到我结婚。

可就在一个轮回后的春天，姥姥就和我说了再见。

姥姥埋在了我妈妈的旁边。

我姥爷以后也会埋在这儿。

这件事是他和我姥姥抗争来的。几年前他老家的人就打电话来说，在那里给他留了以后的位置，他必须回来。

我姥姥说你要埋那你自己去，我要和我女儿在一起。

我姥爷说，我也要和我女儿在一起。

其实我知道，我姥爷不信这些鬼神，来生或者平行世界。

曾经我有事没事会骑着车到我妈那里去看她，我姥爷和我讲：她都走了，你就好好生活吧，去看她她也看不到。

但你看，即便他什么都不信，他还是要在这。

他的家在这，于是他哪都不会去。

今天我起得很早，背着书包穿越了城区。

从我家到墓地，恰好能把林佳树的Without You循环两遍。

以前，这首歌只播放给一个人听，路的尽头也只有一个人等我。

而夏天之后，我最重要的人生大部分，就都在那儿了。

在这段陪伴我的，只有姥爷一个人。

我们只是站着。

各自保守着不想被对方知道的离别的秘密，什么都没有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