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果壳

——公元2020年6月24日
——南纬50度,东经160度(模糊定位)
——地方时:3时16分
大洋洲南侧,澳大利亚与新西兰之间的塔斯曼海南端,正值隆冬的洋面在经年不息的西风吹卷下不倦地涌动着,造就了世界上最强大的洋流,而在这大迁徙般起起伏伏的黑暗浪峰之中,一簇星点灯光闪烁着,移动着,打破了原有的秩序。
然而这不是远方观察者可能认为的小小荧光,如果把远方的视野从千米高空拉近,火光、爆鸣,以及此起彼伏的金属呻吟声……这是一只激战中前进的钢铁舰队。
“…护航舰灵无法取得联系!”
“…三号仿生脊信号传输中断!”
(剧烈的爆炸声)
“…帕里斯号…起火……严重受创……”
……
“开火!!”
响应舰长的命令,“洛西安”号重巡洋舰的八门十英寸电热主炮一齐发出滚雷般的怒吼,震耳欲聋的轰鸣混杂着高射炮连绵不绝的爆响瞬间充斥了整个舰桥,遍地的碎玻璃在剧振之下无声地跳跃纷纷。
指挥官伸手按住海图被大风卷起的一角,战舰正以三十二节的航速行驶在南太平洋漆黑如墨的海面上,南太平洋的凛冽寒风也以三十二节的速度灌进“洛西安”号一片凌乱的舰桥。
“我们在什么位置?”指挥官问向正亲自掌舵的舰长,但周围的轰响盖过了他的声音,他不得不把这句话吼着重复了一遍。
“那枚红图钉八点钟方向三厘米处!”舰长同样吼着回道,他是一位在皇家海军服役四十年的老上校,同时也是一位卓越的海员,此刻他骨节粗大、青筋蜿蜒的双手正牢牢把住舵盘,眼睛眯缝着直视前方,战舰炮口喷出的等离子体射流将他花白的连鬓胡子映成燃烧般的灿黄。
指挥官在海图上找到那个点位,如果与遭遇敌舰的位置相连,那么这条线将与原定航线夹成一个不大的钝角。
“我们偏离的太大了,镜面海域就在前方!”指挥官喊向舰长,“我们必须回去!”
“哦老弟,我们不能,我们做不到!”舰长头也不转地回吼道,“正在咬我们屁股的可是一艘‘执棋者’级,还有——老天——至少十艘‘卒’级,它们想把我们像鸭子一样赶回窝里!如果不照着它们的意思来,我们现在就要完蛋!”
“只能等支援部队接应我们?”
“书没白念嘛!”
“减速怎么样?”
“哈!那执棋者小姐绝对不介意踢烂我们的屁股!”
指挥官无言以对,可以看出,舰长已经尽力想要把舰队带回防线内部,然,就如舰长所言,执棋者的舰载机是冷酷精明的空中狼群,而舰队——不管指挥官是否想承认——作为可怜的猎物,是没有第二条路可走的。
战况危急,两名舰灵的离队让“洛西安”舰队几乎彻底失去了反击能力,联合护盾发生水晶过载破碎,特种弹药库即将见底,两艘驱逐舰一沉一伤……
警示灯疯狂闪烁,明灭涨缩如同剧烈而混乱的心跳。刺耳的警报声四面楚歌,一阵急于一阵,一片响过一片。
“都抓紧!”舰长一声大喊,身体重心下放。远方的黑暗中一排光点闪过,仅五秒有馀,黑色的炮弹便带着恐怖的呼啸声猛撞在洛西安号燃烧的甲板和伤痕累累的侧装甲带上,数朵诡异的蓝白色火球腾空而起,剧烈的震动和金属扭曲的噪音给人战舰行将解体的感觉。
“报告损伤!”
控制台前,负责监控战舰健康状况的上尉飞快地点击着时断时续的全息投影操作仪,在战舰的主结构投影中,近四成区域变为刺目的赤红——这代表埋设在那些区域的仿生反馈单元已有百分之八十以上失联。
“艉部甲板被击穿,三号主炮塔供弹链被毁!”上尉大声报告着让人心惊的讯息——只差一点,那枚钻进来的炮弹就会殉爆掉后部弹药库,把整艘战舰变成一朵巨大的烟花。
“太棒了老天!”舰长大叫道,“我们竟然还是头上脚下!开火!!”
作为报复射击,剩余的六门主炮打出一轮齐射,但这不过是无用的苟延残喘而已,那艘执棋者是最大的威胁,双方远隔近二十公里,又是夜战,更要命的是,那个强大的猎手不过小艇尺寸。
但这轮齐射仍有成效,一艘“卒”级驱逐舰猛地喷涌出一朵火蘑菇,落出了追击队伍,在追击战开始时,它就已经挨了六发254,现在,这个顽强的家伙终于寿终正寝。
无人庆幸,与最大的威胁相比,这点战果不值一提,只要执棋者的舰载机还在头顶飞舞,舰队就远算不上脱险。
舰艏高高扬起,泡沫飞溅,远方的天空中出现了下可接海的巨型云团,频繁的大规模放电让它活像一堵涌动着的灰色巨墙——镜面海域近了。
“鱼雷!十点钟方向!”
瞭望哨传来的喊声绷紧了每个人的神经,仅存的舰载主机立刻解算出那三枚鱼雷的运动轨迹,火箭深弹随即发射,雷鸣般的一声巨响,数十米高的水柱冲天而起,炸弹和鱼雷的爆炸映亮了半个左舷。
“这是警告”指挥官抹掉脸上发烫的海水,说道。
这是警告,怒气冲冲的舰长刚刚不信邪地让战舰打了一个小弯,于是毫不出人意料的得到了回应。
“这是警告……这TM当然是一次警告!”忍耐至此,舰长终于爆发,“警告我们这些网中之鱼别想往外钻!警告我们这些柱子上的死囚别动弹,免得浪费了刽子手的子弹!如果不是ICN那群旱鸭子的狗屁命令,我们怎么会落得这么个可悲的境地?!啊该死的,让撒旦抓了他们的魂去吧!”
指挥官此刻顾不上自己也戴着联合海军(International Combined Navy)的铁锚三叉戟军徽,舰长说的没错,尽管他对此没有责任,但也无法为总部的愚蠢进行辩护。
“……异教徒!狗皮膏药!两面三刀的鞑靼伪君子!让他们……等等,那是啥?”
舰长的舌灿莲花戛然而止,像是发现了什么一样把挂在胸前的望远镜举到眼前,包括指挥官在内,舰桥里所有能空出眼睛的人都齐齐随之转头。远处雾霭弥漫、水花翻腾的海面上,一星光点微微闪烁。
而等到那东西,确切地说,那人终于从黑暗中现身时,舰桥里爆发出一阵前所未有的欢呼。
“哈!崖港的姑娘们!好哇!把那群怪胎送下海喂龙虾!”
舰长老爷子的怒火似乎转瞬间烟消云散,他舒展了眉头,兴奋地举起右手挥动致意。其余人欢呼击掌,庆贺劫后余生。
除却指挥官。
指挥官趴在破碎的前窗前,死死盯住那个灰色长发飘舞的、幽灵般的身影。
企业?怎么可能!
置身墓穴似的、冰冷的恐怖感爬上脊柱,却又不完全是恐怖感,一种安魂曲般的哀憾似有似无,混杂其中。指挥官感到自己的第六感疯狂报警,弃舰逃生的念头冲撞着喉咙,但他说不清道不明。
到这时,其他人也发觉情况有异:“企业”默然矗立在舰艏前百米处,与战舰同动,面向战舰微微低头,把眼睛遮在白色的刘海下,她没有戴帽子,身披一件破碎的黑色披风,右手中所提的正是她招牌式的三弦大弓,上搭一支金色长箭——那点闪光正来自于此。
身后的塞壬舰队不知何时沉默下来,原本轰轰烈烈的战场此时令人难以忍受地沉寂下来,指挥官不自觉地搓了搓胳膊。
毛骨悚然。
“发求救信号。”舰长下令道,不管情况如何诡异,起码来者是友军,舰长决定先建立联系。
正当通讯员把短途振晶塔调整到几个军方通用频道,准备发出呼叫时,“企业” 突然有了动作。
她抬起长弓,动作缓缓,搭箭、拉弦,锋芒直指——
洛西安号。
“怎么回事?!”
“通讯被驳回!对方无应答!”
“神啊!!”
“快转向!”指挥官转身冲向发愣的舰长,一把夺过舵盘猛地打成左满……
为时已晚
“企业” 抬起头,露出一双血红色的冰冷眼瞳,尽管相隔百米,指挥官仍突然产生了一种奇怪的错觉,仿佛那双眼睛所包容的,唯有他自己。
“别了。”企业轻声道。
三弦脱手,利箭离弦,原本只是微微闪耀的箭矢瞬间爆燃起夺目的金色辉光,说起来还不及一秒,箭矢已精准地触及洛西安号倾斜的艏部,不,没有接触,坚固的锰钢板和充能晶巢复合装甲像遇火的糖塑一样,还未接触便已熔融、蒸发,留下喷涌着火舌的白炽创口,箭矢直入舰体,毫无阻力地沿中轴线击穿两座弹药库,最终爆炸在舰艉。船体前部两座主炮塔被圆鼓变形的甲板顶起,在弹药库殉爆的灿烂宏焰中直上天顶,如同被斩下的巨人头颅,承受了箭矢爆炸的艉部更是直接被金属蒸汽吹成了恐怖的泡状——由近万吨金红色铁水组成。
战舰在爆炸的轰响与蒸汽的鸣啸中炸成漫天飞舞的闪亮碎片,海浪发狂地四散退避,一时间四周如流星暴雨,千度高温让碎片一落下便激起充满蒸汽的沸水柱林,随即沉入冰冷的洋底。不过三十秒左右,巨舰的痕迹便已不复存在。
企业沉默着,飞散的熔渣被一层透明护盾阻挡,不能触其一根发丝。
“结束了。”身后传来一个稚嫩的嗓音。
“不,开始了。”企业毫无动作,低声呢喃。
来人缓缓上前,与企业并肩。
她是一个一米二出头的小女孩,一头白色短发中夹着一缕淡蓝——与她的瞳色同色。她衣裙下露出的身体与衣裙同样雪白,整个人如同一片轻盈的雪花,而精致的面容也和白雪一样冷酷,像瓷器一般毫无感情。
“我早知道你会来。”企业轻声说道。
“你的出现也没让我惊讶。”塞壬同样轻声道,两人似不愿打破某种东西般小心翼翼。
“你还真是镇定,没有感触么?
“……他的死,我比你更有资格悲伤。”
二人重新沉寂下去,只有不远处惨烈的爆炸声填补听觉的空白——帕里斯号,在洛西安号沉没之际成功转向规避,现在却被一排鱼雷送上了天。
无人幸存。
“那东西,怎么样了?”企业仍望着眼前宽阔的海面,突然问道,十几分钟前,那里有一艘伤痕累累的庞大战舰,几分钟前,那里熊熊燃烧犹如地狱业火,而现在,那里只有波动着吞噬了一切的黑暗海水。
“猜测基本被证明。”塞壬仍然面无表情,语气中却隐约多出一丝复杂“我们观测到了预期的广域信息波动,虽然时间上略有偏差,但在可接受范围之内。”
“是么……”
企业重低下头,声音缥缈如同一阵微风。
又是一段沉默,她才开口:“……我有时在想啊,我们是否还是像当年那样同心同德、充满默契……亦或是,其实我们早已分道扬镳了。”
言罢,她将大弓收入虚空,披风随着转身甩开黑扇,随即身体便融入薄雾与黑暗之中。
塞壬独自站立,小小的白色身影在深沉夜色的包围中格外孤独,不知多久,凄冷而单调的 嗓音响起,划破了黑暗的沉寂:
“我本可以躲在果壳中,把自己当做无限疆土的君王……
可惜这夜里,有太多的……
噩梦……”
(分分分分分分分分分分分分分分分分分分分分)
之前的章节会发上来的,反正没签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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