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文于我
我出生在云贵高原上的一个小山沟里。如果说你爬上小山沟边缘的半山腰去俯瞰这坐落在山沟中的小镇,你会惊奇地发现它呈现出一只硕大的鲸鱼的形状。生活在小镇上,自然没有了大都市的摩登繁华,但镇上的人们大都从事矿产,倒也别有一番热闹。我从出生起,在小镇和我的湖南老家之间辗转度过了九年。而自我三岁真正记事,并开始念幼儿园,到我小学三年级那段日子,可能会是我这一生最快乐,最烂漫的时光。 其实可想而知,一个安逸且远离人世的高原小镇,或许最令人称道和让本地人骄傲的,除了丰富的矿藏,也就只能是山上的翠绿松柏,翠映的山桃花;飞湍的清澈瀑布,甘甜的山泉水;悠扬而又密密匝匝的虫鸣,攀缘的小猴子……也就这些我家后山上稀松平常的东西。记忆里,那的夜晚除非下着瓢泼的大雨,不然永远都是晴朗的。儿时的夜空是那样的深邃幽暗,上边缀满了璀璨的星点,铺上了浩浩银河。当初的那个孩童,兴奋地用着这曼妙庄严的星空,检验着百科全书里星座的位置分布,找到了巨蟹座那显眼的四边形时快活地哇哇大叫。他想,太美了,太有趣了。他从那时起,他就和星星结了缘。那一年,他六岁。
欢快的放学铃声里,三五追风的孩童,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家一起看完昨天落下的奥特曼影碟。从家到学校的路上,有一座由原来的供销站改建的百货商城,每天我们上下学时,都能看到大大的落地橱窗里摆放得琳琅满目的商品。今天,橱窗后来了一位与开水瓶、电饭煲、竹椅凉席格格不入的新成员。洁白的涂漆包裹着它圆润光滑流线型的镜筒,锃亮的钢架闪耀着象征精密和理性的白光,它就这样傲立在最引人注目的角落里。真是一眼千年,路过的我只是快速一瞥,就被它慑住了魂。我暗暗记下了它的到来。 隔壁有两个和我玩得极好的大哥哥,比我大上三四岁,我一直很喜欢做他们俩的小跟班。这天,我们在我们两家之间的一个小胡同里玩耍时,他们正考虑着今年生日要家里买些什么样的礼物比较好。年纪较小的二哥提出要买新的“孩之宝”玩具。年长的哥哥则神秘兮兮地让我们凑近,问我们: “你们知道天文望远镜吗?” “我知道!商场那就有一个!”顿时间我双眼放光。 “对!要不今年生日,咱们几个人都凑一凑钱,一起买一台吧。” “好!”我们一拍即合。 于是乎,从那天起,我总会故意在商场前停留一下,好好地揣摩一番,欣赏一番眼前这高贵圣洁的公主。看着眼前的它,我甚至能想象到用它观赏月球上坑坑洼洼的环形山,赤红色的火星地表,硕大可怖的木星风暴眼,甚至还有那些壮丽炫彩的星云与星团……仿佛有了它,我就能洞悉宇宙,我就是万事万物的神。就这样,一边做着不着边际的梦,一边期待着我8岁生日的到来。 也是正好那年,2008年。父母原来的生意事业都无以为继,本来安逸富裕的家庭,即将面临关于前途的抉择。爸爸妈妈问我:“儿子,如果我们回老家做生意,你能在这好好地听爷爷的话吗?”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无非就是开家长会的人变成爷爷,无非就是再也没有老爸的轿车接我放学,无非就是暂时吃不到老妈煮的酸汤猪脚……我脑子转了好久,努力让自己多想一些,再多想一些,我感觉得到他们的忧愁和压力,我想帮助他们分担更多。最后,八岁生日那天,我终于没有鼓起勇气提礼物、聚会,甚至生日蛋糕。爷爷做了几个拿手好菜,趁着我生日来了兴致,打算小酌几杯。我懵懵懂懂跟着嘬了一口白色透明的烈酒,虽然舌头上感觉辣得跳脚,但是那氤氲着菜香雾气的屋子里又暖和了几分。电话里的老爸老妈笑语盈盈,一派温馨祥和,可当时的我总感觉忘了什么很是重要的东西,没有告诉他们,最后终于竟也学会了欲言又止。挂掉电话,趴在书桌望着天空想起了些什么,双眼噙着泪水而黯淡。我逼迫自己收起一些不合时宜的想法,决定暂时忘记自己刚刚满八岁这件事情。不过,我一如既往地热爱家后的大山,热爱大山上的生灵,热爱那高原深处的落日……九岁那年随着父母的安排搬出去以来,时时怀念着那片大山。 我其实很少叫他们操心,因为从八岁起就已经习惯了远离父母的生活。哪怕寒暑假回家,也只有三个月的时间陪伴着他们,而三个月的时间被作业、农活(其实是假模假式地凑下地的爷爷奶奶的热闹)、游戏、电视等等给分拨走了大部分。小学、初中、高中再到大学,其中虽然也有过叛逆和颓废,但都最终有惊无险。我用自己为人称赞的乖巧、懂事、成熟,希望减轻他们在千里之外忙碌奔波之余对我的忧心。期间我也没有放弃对于自然,对于自然科学,尤其天文学的喜爱与向往,但终究是向往,并无太多的精进和更多知识的补充,只是喜欢偶尔对着纪录片、对着书本里壮阔的宇宙胜景心驰神往。 大一的暑假那会,终于换了一台拍照功能不赖的新手机。我的家乡也是在湘南的一处小山沟里。待在老家的那段日子里,我常常会和家人伴着满天星空在村中小道散步。都是一些漫无边际的闲聊,日子就此有了些儿时期待的味道。望着头顶的美景,总想着要是可以与人分享就好了。于是我带着这股子拍摄星空的执念不停地尝试榨取手机自带相机的性能极限。功夫不负有心人,通过相机的长曝光与一些软件的加持,我终于可以保存下眼前的无与伦比的美妙与震撼。每年八月中旬的英仙座流星雨是夏季不容错过的绝对精彩。小我六岁的妹妹在我的鼓动下,加入了我拍摄流星的行列里。当时还不会用自动触屏软件。于是乎,为了亲手拍到流星,从入夜以后,对着东北天空,英仙座所在空域,每隔二十秒,手动点击一次手机,进行长达16秒的长曝光摄影。凌晨两点半,妹妹快熬不住了,我还没有成功拍到任何一颗。我告诉她:放心,每天绝对让你看到我拍的流星。将她哄去睡觉后,一个人坐在屋子前的坪子上守着星星。虽然正是最炎热的八月,但乡野中的后半夜依旧冰凉,我蜷缩在木制的靠椅上,双眼怔怔地瞪着头顶的天鹰座,大脑仿佛已经凝滞。只是悄声再发问,或许是对天上星,也或许只是对我自己:你在等什么,你为何在此,你为了什么?是的,当初我很乖巧地为了很多人,打着很多理由,放弃了自己最心爱的历史学,退而求其次选了比较喜欢的法学(毕竟也是社科啊),庸庸碌碌了一整年,活得浑浑噩噩......我站起身,伸了个懒腰。哪怕天亮了之后一切照旧,但至少眼前的星夜很美好,脚下的田野很宁静,我是一个开心着的人。 我是极其不善社交的人,尤其在喜欢的人面前,更是表现得叫人不知所云为了不那么尴尬地相处而左支右绌,捉襟见肘。大概,要与喜欢的人寻找共同的兴趣爱好是一个常识,偶然间知道原来她对天文学是感兴趣的,我既惊喜又意外。我想,这大概是一种缘分?现在想来自己过去的种种实在是滑稽得很,像极了一个使劲卖弄自己的小丑。不过,我又多了一个理由,去抓住我碰巧又再拾起的爱好。书、题目、纪录片,我使劲给自己充电,希望能有朝一日自豪自信地在她面前,为她讲述每一颗星星的故事。据说人类一年四季肉眼可见的亮星只有三千颗左右,我想如果我能够把这些弄清楚,把它们都记住,我大概就敢……自信地邀请她吧。疫情期间她和家人留在了武汉。我想着一切办法让自己能为武汉的大家做些什么。晚上,做网络志愿者的休息之余,我登上楼顶。冬季的夜空正是亮星的主场啊,只要是无月且晴朗的夜空,你总是能顶着寒风站上很久。我依旧喜欢拍些星空,也为了多说上几句话而“虚伪”地和她分享着我的“作品”。偶尔得到几句赞赏,就能开心一整晚。
后来,感觉已经不再满足于星野的观测,也突然记起来:原来我还欠我,欠他们一座天文望远镜呢。然后我入手了人生当中的第一台天文望远镜,拍摄了第一张清晰的环形山,土星环,还有真实且暗淡的织女星系,鹰柱星云……说实话,如果你打算和喜欢的人约会,除非你有足够把握让对方沉迷其中,或者同你一样对天文学很感兴趣,甚至超过你,不然谨慎选择“刷夜”观星这项活动。当初作为一个刚刚入坑的新手,从组装到熟悉性能,修正误差,我一个人陆陆续续捣鼓了一周。第一次上了天台,哪怕是观测明亮的满月我也耗费了三个小时才得到要领,我永远忘不掉我第一次在天文望远镜的目镜里看到月亮的那晚,那是2020年的4月8日夜,武汉即将解封,一边是手机屏幕里的举国狂欢,一边是我一个人迎着满月热泪盈眶。后来,稍微熟练之后,常常一个人把重达二十多公斤的“小黑信”(大家给这款天文望远镜的昵称)搬上楼顶,不紧不慢地组装和调试,就这样习惯了一个人观测,一个人拍摄,一个人做后期处理,再一个人欣赏。有些时候会忍不住分享几张比较满意的摄影作品,但更多的精彩我暗自存留,每个阴雨来袭的夜晚偶尔一个人关上房灯,拿出手机,屏幕亮度调至最大,打开星空摄影的图集,独自狂欢。
我以为,我是一时冲动,为了她而下了决心和“血本”,博美人一笑,可写到这我终于明白,其实一切的一切都是已经被历史和命运所悄然安排下的巧合与必然。我依旧喜欢着那人,会想着法子去为她无聊枯燥的居家生活增添乐趣,消除焦虑;我依旧喜欢着天文,从我六岁那晚的那一次抬头起已过十五载,即使是一代人的时间我也忘不了曾经的那份向往与执念。生活从来不尽遂人意,我在不断地妥协并让自己在适应中积蓄力量打破其桎梏。我常想,等将来从校园毕业,由一个“有闲阶级”变成了芸芸“社畜”之一以后,我是否还能坚持每个月趁着大好夜色去追寻星迹,穿梭星野,捕捉星象呢?不知道,但我会铭记每一次观星时的感动,每一次看到更远更清晰的行星表面时的兴奋,每一次向仰望着向夜空致敬时的震颤与庄严。我知道,或许是十年,或许是二十年,当我再度有闲余时,一定会再翻出届时早已陈旧的天文望远镜。毕竟,它是美的,毕竟,我爱它。 作于2020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