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博朋克探案集·VI的研究 Episode.2 所以，虚拟偶像就是神啊

　　夏尔·杨是一位脸色有些苍白的、消瘦的二十七岁的年轻人。十七岁那年母亲逝世后，他与自己的赌鬼父亲决裂，将自己的姓氏换成了母亲的姓，并离开了新东京的家。本身就一贫如洗的他为了离开这座令人绝望的霓虹都市，他搭上了前往千叶城的倒挂式轨道电车——当然是偷渡的，在饥寒交迫中度过了两天两夜。没有人知道他是怎么躲进货仓的，那里根本不适合正常人生存，因为没有恒温维生系统，白日在强烈的紫外线照射下舱内热如蒸笼，而夜晚则寒冷的像是冰窖。金属的车厢白天烫的厉害，他只能脱下自己的衣物垫在身下，才能得到立足之地；而夜晚降临时，白日被汗水浸透的衣物又结上淡淡的一层霜。为了活下来，他将衣服上浸出盐霜的加进他带上车的唯一的物资：一大瓶水中，以此补充体能。夜晚他抱紧自己的躯体，一边在冰冷中瑟瑟发抖地缩成一团，一边努力吞咽口水，因为饥饿使他无法入眠。车厢行进中，持续而稳定的机械运转声似乎渐渐隐去，黑夜中，窗外看不到一颗星星，只有头顶铁轨上的盏盏轨道灯不断划过，在黑色中留下一抹一闪而过的橙黄色光影，将货舱内的影子拉伸、延长，直至与黑影再次融为一体。在冰冷、饥饿、虚弱中，不断陷入沉睡亦或昏迷中的夏尔紧紧地团起身，就像是陷入了一片无边际的黑色海洋中一般，成为浮于其上那唯一一艘孤舟。

　　在那意识海洋中无根无萍地飘动中，夏尔不止一次感受到死神已经来到他的身旁，或许死亡更像是一种解脱。与意志力无关，每次陷入短暂的昏迷后，那纯黑的宁静就像是天国，相比之下，再次的清醒都如同下一次无法躲避的、没有期限的酷刑。只有清晨或午后那短短的几个小时缓和，他才能凭借自己的意志力进行水份的补充，活动一下虚弱的身体，根据窗外的阳光推测时间。等到两天后，白色的远光灯、紫色的幻影、红色的闪烁跃入狭窄的窗口，代替了暖黄色的轨道灯，夏尔知道，千叶城终于到了。
　　但这不是希望的起点，亦是绝望的最后一道考验。因为一些调度上的失误，夏尔偷渡搭乘的这辆列车在对所有乘客进行了警告之后，不得不进行了一次紧急制动。而理所当然的，对此毫不知情的夏尔被甩了出去，狠狠撞在了货架上，更加不幸的是，货架的固定锁并没有扣紧，一箱沉重的货物坠落，砸在了夏尔的左臂上。
　　直到半小时后，自动卸货机器人才在货仓发现了已经连惨叫都发不出的、奄奄一息的夏尔，并第一时间发出了一级警报。
　　命悬一线的夏尔最终被救了回来。就像是死过一次一般，他获得了新生，和希望的机会。本来按照寡头们的尿性，他们绝对不会拿出什么高额赔偿。但机器人三定律让那卸货机器人发出了一级警报，第一时间封锁了千叶车站，而当时被困在车站中，正好有一位颇有抱负的律师，他为夏尔争取到了全额医药费、一笔巨大的补偿，和一支中等质量的机械臂。这位律师后来成为了千叶交通集团的首席律师，这是后话。
　　用有些不习惯的机械左臂握住存有高额补偿金的储蓄卡，夏尔在医院康复了六个月后离开了，他报了一个补习班，在千叶城图书馆以近乎疯狂地方式努力的吸取知识，甚至让地下一层书柜旁的那个位置成为了管理员为他留的专属位置，并在半年后考入了千叶大学的神经医学专业。夏尔用那笔补偿金交付了高昂的学费，一边上课一边打工补贴日用，他报考这个极难专业的唯一目的就是因为这个专业高昂的收入。
　　或许是曾经被贫困拖入过近乎死亡地步，在自力更生一事上，夏尔是专家。干过清洁员、厨师、保育员、机械维修工、司机等一系列工作，在这个人工可能比雇个AI还便宜的年代，他有着丰富的杂务经验，这使得他得以胜任零伯爵——或者说艾莉丝·零的管家一职。
　　而这位看起来只有十四五岁少女的奢侈生活，很明显超出了他的想象力。住在不夜城最豪华地段的顶层公寓中，大部分家具每年的维护费用就抵得上夏尔这几年在九龙受尽磨难才能得到的那点儿可怜的薪水。虽然实际上，夏尔的收入在城市人群的收入结构中，应该算得上中上，但是二八法则在这个时代依旧操蛋的贯彻了自己——顶层百分二十的资产阶级，瓜分了百分之八十的生产资料，或者说资本。这位少女很显然，应该是某个家族企业的千金，或是哪个寡头董事的掌上明珠。不过她自己没有从家族带走任何的管家，甚至要从外面聘用管家这点让夏尔本人有些困惑。不过不要去关心那些用不着你操心的问题是夏尔这些年学到的很重要的一点，连同着那点嫉妒心，一同被夏尔扔进了遗忘的角落。或许是在列车上那婉如炼狱的两日两夜，让夏尔变成了一个尽可能冷静的人，他很少会将情绪维持很久，为了提高效率，他会更加倾向于快速消解那些情绪，并回到逻辑判断的思维上。这让他有些像是仿生人，也是他朋友极少的缘故。
　　不过，他现在侍奉的少女确实让他久违的感到了好奇。这位纯人类的高贵少女并不是一个难以相处的人，首先，如绯月医生所言，她一天几乎有80%的时间都泡在赛博空间，剩下20%的时间，她更喜欢在楼顶花园中消磨时间，或是午睡，或是散步，或是拉着夏尔开个下午茶会。在谈吐中，艾莉丝展现出远超十四五岁少女应有的见识，她在生物学、化学、神经学、高等数学、赛博网络学、心理学、哲学、神学、国际商务政治学中有着超人的学识，但是涉及到日常生活常识板块，她却近乎一无所知。几乎毫无自我生存能力，在夏尔到来之前的一个月，她一直用一台改装过的豪斯先生牌家务机器人维持生活，为了彻底改写这台可怜的机器人的底层芯片，她几乎修改了一切程序，这使得导入的菜谱和家务程序有时候无法好好运作，这台机器人做出唯一能吃的东西是艾莉丝最讨厌的炸鱼，但这已经比艾莉丝本人强太多了——她连鸡蛋都煎不好。
　　发现这点的同时，夏尔也同时发现了其实艾莉丝并非是不爱吃鱼——她只是单纯的炸鱼吃到吐了。实际上，当夏尔用在日料店打工时学来的刀工做了三文鱼刺身后，艾莉丝依旧吃的很开心。这让夏尔松了一口气，虽然食品材料的钱也是艾莉丝出的，但是夏尔依旧不习惯购入昂贵的猪肉牛肉。在陆地面积仅剩10%的这个时代，海鲜类食品的价格往往比牲畜类便宜得多。基因工程培育出的瘤猪、双头牛等养殖专用家畜让食品价格停留在还能承受的程度，但是作为一个曾经穷惯的人，夏尔最拿手的料理还是各类水产。
　　将炖着奶油焗青口锅的火关掉后，夏尔给还呆在赛博空间中的艾莉丝发了一条晚餐备好的简讯，并将意面从沸水中捞起，控干水分，分成两份放入一旁的托盘中；然后他用罗勒叶简单给煎三文鱼做了个点缀摆盘后，就将菜都摆上桌面后，解开围裙，看着热气腾腾的晚餐，发现艾莉丝那边依旧没有动静。他叹了口气，以见怪不怪地情绪迈开了前往艾莉丝寝室的步伐。
　　这也是艾莉丝打破自己之前说过的条件之一，自从尝过了夏尔的手艺，她就不再坚持禁止夏尔在她沉迷赛博空间时打扰她，因为凉掉的食物再加热口感完全不同，自从有一次夏尔对于艾莉丝为了吃饭将他从深睡中拽起来表达强烈抗议后，这位尊贵大小姐并没有耍什么脾气，而是接受了夏尔关于按时用餐的意见。
　　通过副脑打开联系人列表，拨通了网络电话，这则电话直接从现实世界打进了艾莉丝的赛博空间，当电话接通时，显像界面还能看到艾莉丝正处于一个类似观众席的地方，背景音里传来一个清丽的女声在唱《ROKI》，明明是相当二次元风格的翻唱，以贵族伯爵设立偶人形象的艾莉丝就像是在欣赏什么歌剧一般全身心投入，看都不看过来。
　　“晚饭已经好了，请将您的门锁打开，我要进去为您收拾一下。”
　　“唔唔，我知道了。”
　　艾莉丝随手点开了悬浮式菜单，直接在赛博网络中给予了门锁授权，现实中，夏尔面前的喀嗒一下打开了。只要装有芯片就可以进行物联网，这种远程操作十分寻常。只要权限持有者连在网络上，在任何地方——甚至在赛博空间中，也可以进行物理操作，这也是在赛博空间的人可以随时在现实中给自己补充营养剂的方式。
　　随着金属门向内侧收拢，夏尔迈进了铺着柔软地毯的房间内，整个房间除去一张欧式风格的大床之外，昏暗的房间内只有床对面摆放着的休眠仓闪烁着微弱的指示灯，作为一个纯人类，没有义肢，因此无法使用线路接入或无线接入的方式进入赛博空间，所以这款休眠仓还附带有一款旧式的深潜头盔。少女正沉睡于其中，夏尔将随便摊开的被褥收拾好之后，将窗帘拉开，五光十色的霓虹光景跃入房间内，将本来昏暗房间光线变得梦幻起来。
　　“该吃晚饭了，艾莉丝小姐。”夏尔摸索着休眠仓上的退出按钮，毫不犹豫的按下去。
　　随着液压舒缓声，仓盖缓缓打开，艾莉丝被强行从深潜中唤醒，睁开了双眼，透明如玻璃的眼眸是被打扰的烦闷。她没有理会夏尔，而是从休眠仓中坐起身，身穿白色连衣裙的少女在梦幻的光线下如同一位幽灵。她从休眠仓旁的桌面上取出一枚掌心大小的机械蜂鸟，随着激活，机械蜂鸟扑闪着翅膀开始环绕艾莉丝飞行，最终滞空在艾莉丝身旁，随着她的移动而移动；与此同时，鸟嘴张开，露出了一个全息投影摄像头，将之前艾莉丝正在看的节目继续播放出来。
　　看到艾莉丝并不理会自己，夏尔知道这是她因为被打扰了而不高兴，不过这种小小的不忿很快就会被美味的晚餐所消解。他的目光看向空中的屏幕，之前正在卖力唱跳的偶人此时似乎正在休息。那是一个像是歌剧院的场景，舞台上，那位卡通风格的美丽偶人少女正拿毛巾擦拭汗水，金色的双马尾随着她的动作起伏，丰满的胸部轮廓被汗水浸湿的衣物勾勒出曼妙的曲线，偶像风格的服饰让这位偶人形象看上去十分的耀眼。
　　真好奇什么样的人才会诞生出这样一位偶人形象。夏尔看着现实中正一边品尝晚餐，一边目不转睛盯着投影的艾莉丝，心想仅管艾莉丝在现实中是一位黑长直少女，在赛博空间的偶人形象却截然不同，是一位贵族伯爵。
　　“这就是虚拟偶像？（Virtual Idol，VI）？”晚饭后，收拾好餐具的夏尔看艾莉丝并没有重新深潜，而是坐在沙发上，白皙的双腿一晃一晃的，手里握着吃布丁用的勺子，用投影模式继续看起了节目，屏幕上，名叫姬海棠春菜的偶人少女正在讲着这周她遇到的有趣的事情。“为什么虚拟偶像都直接拿自己的偶人形象来出道？”
　　直到现在艾莉丝都没有主动说话，虽然晚饭后明显她的心情好转很多，但是夏尔知道这个时候最好能讲点艾莉丝感兴趣的事情，缓和一下气氛。
　　不知道是甜食的功劳，还是夏尔主动开口破冰这件事让艾莉丝心情不错，她皱了皱可爱的小鼻子，挥舞着勺子道：“偶人的形象会反应一个人的内心，这件事我们第一次见面时我就给你论证过了，也是基于此我才能知道你去过九龙城。”
　　“是的，那时候我还吃了一惊。”
　　“所以比起以前的时代，以偶人为形象的虚拟偶像们让观众可以从外表直接看到这个偶像内心的有趣程度，因为她的内心正以‘偶人’的形式展示出来。这正是这个时代的偶像们的卖点之一，你没发现吗，虚拟偶像们的幻化插件很少，一般只是换件衣服，而偶人形象本身并不做太多的修改。”
　　此时正在做杂谈节目的虚拟偶像姬海棠春菜已经换下了偶像服装，换上了一套萝莉风格的睡衣，但是卡通风格的少女形象本身并没有太大改变。
　　“这也是这个时代的虚拟偶像们的潜规则之一，如果被爆出偶人形象是用幻化插件修改过的，那可是能震动业界的大新闻呢！”艾莉丝将勺子插进布丁里，像是一位资深stage.5论坛anti用户一般对着虚拟偶像产业评头论足起来。
　　对于娱乐一向匮乏的夏尔完全无法理解这种直播的乐趣在哪儿，不过他很高兴今晚艾莉丝没有继续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而是愿意坐在大厅中和他聊一聊，于是他便顺着话题说下去：“这么看起来，这个背景中像是歌剧舞台一般的场景，就是这位虚拟偶像……姬海棠春菜的个人赛博空间？”
　　“没错，个人赛博空间就相当于私人主机一样，可以由管理者随意设定空间样式，再由直播软件将画面推送到直播平台网络上。因为一个人的个人赛博空间的装饰，将会很大程度上反应这个人的品味，所以将自己的个人赛博空间装点得吸引人眼球也是一门虚拟偶像必学的入门课哦！”
　　在这位名为姬海棠春菜的虚拟偶像的个人赛博空间，是以一个巨大歌剧舞台为模版搭建的，舞台中央是高耸的模型风格的东京塔，天上是纸板制作的星星和夜空，长着人脸的月亮嘴角咧出一抹月牙。随着杂谈进行，春菜身边的环境道具会随之更换，以此达到以手工道具样式重新展现趣闻的效果。交谈间，春菜就被一块手工纸板风格的石头所绊倒，发出了可爱的悲鸣，摔在了铺了软垫的地上，睡裙翻起，露出了蓝白条纹相间的内裤。
　　瞬间，弹幕就被kksk、awsl等意味不明的话语刷满，还有醒目高亮、需要氪金的、颜色不一的高亮在画面上方滚动播放。
　　刚刚的杂谈环节虽然能看出春菜很努力在带动有趣的话题，但是弹幕的刷新速度能看出收效相当一般；而这一下简单的杀必死服务，却瞬间就点燃了直播间的热情。
　　“虚拟偶像……到底是什么呢？”看到这一幕的夏尔忍不住露出了苦笑。
　　“哦？”这个话题似乎戳到了艾莉丝的点，她颇感兴趣的看过来：“对你来说，偶像是什么？”
　　“偶像？这个词在我小时候和如今被娱乐公司统治的情况不一样，它一般指代某些值得钦佩和崇拜的人。”
　　“人在什么情况下会崇拜另外一个人，或者说偶像？”
　　“在……那个人做到了自己做不到的事情时，会将希望、憧憬这些情感投射在偶像身上。”夏尔思索了一下道。
　　“现在的偶像亦是如此，只不过是商业化了而已。”艾莉丝耸耸肩，“人们把自己所憧憬的形象投射在这些虚拟偶像身上，以此获得慰藉和娱乐，而虚拟偶像则扮演起人们想看到的形象，以此收取利益。不论过去和现在，本质都是如此。”
　　“权利与义务是一枚硬币的两面，因此一旦偶像偏离或是背叛了自己的形象，就会遭到诋毁与恶评。”她指了指正在准备唱第二首歌的虚拟偶像春菜，“就像是姬海棠春菜，五年前出道之后，经历了三次风格转变，每次都有很大的风格变化，如果不是偶人形象本身没有任何变化，粉丝们都要怀疑中之人被替换了。就算如此，依旧导致了很多本来的粉丝转黑。”
　　“可是崇敬一个现实的人，还是和将自己的喜好投射到一个虚拟形象上是不同的。”艾莉丝的说法让夏尔感觉到有些不适应，他反驳道：“偶人虽然反应一个人的内心，但人的心理是可以伪装的。”
　　“有什么不同呢，崇敬一个现实中的人，实际上也不是崇敬他本身，而是他身上的某些符号组成的形象。虚拟偶像，只是将场所换到赛博空间而已，本质都是一样，包装出来的形象虽然可能不是‘真实’，但是观众投入情感都是真的。”
　　“即便偶人本身是假的？”
　　“那要看你怎么定义真假了，如果你认为虚拟的、赛博空间中的一切都是假的话，你也可以这么说。或许正是因为是‘虚拟’、是‘假’的，是包装出来的，那些虚拟偶像们在直播中不经意露出的‘真实’才会更加动人，更加闪耀。”艾莉丝耸耸肩，露出坏心眼的笑容：“不过你又怎么知道，深潜时我们意识所处的赛博空间不是真正的‘真实’？而我们现在呆的‘现实世界’其实是某个恶魔创造的幻境呢？”
　　“笛卡尔的恶魔，还是缸中之脑？我还以为你不会喜欢讨论这么无聊的问题。”
　　“这确实是个无聊的问题，不过我有些好奇你是怎么想的。”艾莉丝盘起腿，将吃到一半的布丁放在腿上，宝石般的眼睛紧紧盯着夏尔，好奇的光芒毫不掩饰的闪耀着。“可不要说奥卡姆剃刀那种不算回答的回答。”
　　“缸中脑的假想和笛卡尔的恶魔本质都是在说如果我们知觉所感受到的一切其实都是虚假的、被程序或恶魔所创造的幻觉，我们应该如何怀疑才能保证自己不处在这种幻觉困境中。”
　　夏尔顿了一顿，说道：“我的想法是，这个问题本身就是一种无聊的同义反覆。”
　　“哦？同义反覆？”很明显，这个论点引起了艾莉丝的兴趣，她直接将正在努力唱着《ゴーストルール》的春菜给静音了，身体完全转了过来，柔顺的黑发随意的散落在盘起的双腿上。
　　看来，姬海棠春菜并非是艾莉丝真正的单推，她只是艾莉丝将娱乐情感投向的一个产品，当遇到更感兴趣的事情时，就会被放弃。确认了这一点的夏尔继续说道：“缸中之脑的前提就是我们的大脑实际上所有神经末梢都被连接在一台超级计算机上，这个前提本身就包含了‘我们无法通过思考感知获取第三者参照物’来确定客观事实，因此这个问题本身就否定了解决方法，是个从一开始就解决不了的悖论。”
　　“嗯……”这不是第一次二人聊天，艾莉丝很喜欢和夏尔交流观点，或许这也是她不愿意雇佣只能做常规应答的家务机器人的缘故，夏尔看着陷入短暂思索的艾莉丝，如是想到。
　　“唔，你有读过笛卡尔的《第一哲学沉思集》吗？或者，了解他是如何跳出自己的恶魔悖论的吗？”
　　“没有读过，我只知道他的那句‘我思，故我在’，以及和缸中脑概念类似的笛卡尔的恶魔而已。”话题又小跳了一下，不过夏尔知道之后艾莉丝肯定会绕回来。“严格来说，我应该算是理学硕士，不是哲学学士。”
　　艾莉丝点点头表示理解，向他解释道：“你知道，笛卡尔怀疑一切，最后他发现，他唯一不能怀疑的，就是他正在怀疑这件事情本身。这即是‘我思，故我在’。这是他自我存在的论证，然后因为这个观点只能自证，不能适用于其他人，依旧无法保证他不是一个恶魔控制下的梦境或是某个泡在缸子里的大脑。因此他以此论证了第二段，关于上帝的存在。”
　　“他说，人没办法得到自己不知道的概念，没办法凭空创造自己不理解的东西。”
　　“比如关于完美的概念，人是不完美的，因为人会怀疑，所以一定有某个完美的客观存在向我证明了完美这一个概念。”
　　“假设我让你画一个不存在的东西，比如独角兽，你是没办法画出来的，因为没有人知道真的独角兽是怎么样的。艺术创作出来的独角兽画作，是基于已有的印象：比如马，比如犀牛的角，比如圣洁，而组合成的东西，你依旧无法凭空创造不存在的概念，这种基于已知概念来创造未知的行为就叫做创作。”
　　“从这种意义上，偶人或许也是一种创作，是我们创作出来证明自己内心存在的。”
　　艾莉丝直起身子，“说回笛卡尔。他说因为存在光明，所以我们才能以否定光明来理解黑暗。”
　　“同理：清者，浊之源；动者，静之基。”
　　“因此，必然先存在一个完美的神，创造了我。我作为祂的造物，也会将完美这个概念带给我，就像是工匠会在创造物上留下烙印一般。我才能理解自身的不完美，我才能怀疑。”
　　“因为有不完美，因此存在完美，神是完美的。”
　　“因为有有限，因此存在无限，神是无限的。”
　　“因为有无能，因此存在全能，神是全能的。”
　　“因为有邪恶，因此存在善良，神是善良的。”
　　“神是所有二元中，更好的那一方。”
　　“因为，存在比不存在好。所以，神存在。”
　　“如果神存在，他是善良的，那么他就不会将我们放进缸中，或是允许恶魔控制我们的梦境。”
　　“就此，笛卡尔从一切质疑的困境中脱出。”
　　艾莉丝盯着夏尔的眼睛，缓缓说道，她不再盘腿，双腿并拢，双手交叠环住布丁杯，腰背挺直，这一刻的艾莉丝，美丽的如同不存在的画作一般。夏尔被这份美丽和她的话语所震慑，呼吸变得微窒。
　　“如果如你所说，笛卡尔的恶魔或是缸中之脑不过是无聊的同义反覆。那么笛卡尔的脱出方式，其实也是一种无聊的同义反覆罢了。”
　　“这也是康德等人攻击的部分。当你说‘神’的时候，你对于‘神’的定义就是‘神’存在……因此前置条件已经默认论证结果。”
　　“只要提出‘神’的概念，本身就包含了‘神存在’。这就是同义反覆，是文字和语义的游戏。”
　　她顿了一下，再次露出了那份坏心眼的狡黠笑容。
　　“既然如此，‘我’同样不存在。‘我思，故我在’。但当你说出‘我’的时候，这个‘我’已经包含了‘我存在’，这亦是同义反覆，我在故我在。”
　　“所以如果你认为神不在，你亦不存在。”
　　“神不在，我也不存在。”
　　“若是我存在，那么神就存在。”
　　“我们看向自己的面庞，去寻找我们真实的模样。”
　　“却看到了神的脸。”
　　良久的沉默。
　　艾莉丝只是低下头，安静地吃着剩下的布丁，留下陷入沉思的夏尔。直到十几分钟后，他才被重新取消静音的姬海棠春菜的歌声将他从思维的宫殿中拉回来。
　　“我们一开始在聊什么来着？”夏尔看了看正在卖力跳舞的春菜，转头看向艾莉丝。
　　“我们在讨论，什么是虚拟偶像。”
　　“看来我们绕的太远了。”夏尔笑了。
　　“并没有，因为我试图在给你进行一个三段式论证。”艾莉丝轻轻侧过头，发丝从光洁的锁骨滑落，婉如被无形之线牵引的人偶。
　　“什么论证？”夏尔笑不出来了，他有些懵。
　　“不去讨论当下偶像的意思，只将字拆开来理解。‘像’是什么？”
　　“雕像……？”
　　“也就是人为制造出来的，用来承载某种感情或是思维的载体，这种像最常见的就是神像了。那么‘偶’呢？”
　　“……我不知道。”夏尔被绕晕了。
　　“偶，象人也。偶者，寓也。也就是说，偶是寄托了像人类某种思想的东西。那个东西就是人类的集体潜意识。”
　　“像是肉身，是载体，偶则是灵魂，是思想。偶像寓意着寄托了人类思想的塑像，所以我们看着偶像的脸，实际是在看自己的脸。”
　　夏尔有了某种预感，但他还是问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们看向偶像的面庞，那是我们自己的脸；而我们看向自己的面孔，却看到了神的脸。”
　　“所以，虚拟偶像就是神啊。”
　　说罢，艾莉丝伸了个懒腰，挥动勺子将最后一口布丁吃掉，舒服地陷入沙发中，继续看起了姬海棠春菜的直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