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怪故事·柳崖外编(五十七)
241,井祟
遂昌县县衙里有一口井,相传有鬼祟在里面。新县令上任,必定要举行祭祀,如果不这样做,整个县衙都不得安宁。有个韩公,新上任遂昌县,县吏请求祭祀水井。韩公说:“是祭祀什么神仙?如果没有登记在册,我不会进行祭祀。”县吏说:“传说有两个讨债人,是山西来的,因为某位县令不肯偿还债务,冤屈而死,因此要祭奠他们。”韩公说:“我也是山西人,那里放债的人,违规获取利息,已经冒犯了天条。他们视财如命,好像饕餮;掌握的钱财害怕被人知道,好像老鼠;讨要不到就大声咆哮,好像豺狼饿虎;讨到钱财时行为卑下,好像野狗。活着也该鞭打一番示众,死了也应该作法驱除,用绳索捆在桃木上。为什么要祭祀?如果他们敢为害。我来收拾他们。”
到了晚上,韩公假装睡觉,好像有仆人手拿书信来邀请他。韩公在梦中跟着走,被两个头戴乌纱,身穿红袍的官员邀请到一个房间。他们告诉韩公说:“您确实是正直的人,为什么忽然缺失了我们的祭祀呢?”韩公说:“我之所以不祭祀,是讨债鬼的缘故。你们二位又是何人呢?”两个人说:“我们俩是明末时因为死节,自杀在这口井的人。灵魂不灭,享受祭祀好些年了,请您继续这个仪式。”韩公说:“如果你们确实是忠心而死,可以祭祀。但是县衙的县吏们都传说是讨债的人,是不是想要讨取祭祀吃点残羹冷饭,遇上有不祭祀的人,就派他们作祟呢?”两人说:“不是这回事。”叫仆人带上两个人,都是身体佝偻,衣衫褴褛的模样,好像乞丐。韩公因而问:“他们是什么人?”两个官员说:“他们就是讨债鬼。”韩公说:“为何是这副模样呢?”官员说:“他们死后欠了小鬼的债,每天都被逼迫,所以到了这种地步。”韩公于是道:“哎!这个报应也太爽快了!”向讨债鬼啐口水,提手就要打。官员们劝止了他。随后就苏醒过来,传唤县吏和父老乡亲,告知他们说:“都是是谣言,在井里的是死节的人,应该享受祭祀。讨债人作祟,都是三人成虎的谣言。”
242,湖上女
程也园主政,字振甲,年少时在西湖的葛林园里读书,对面就是孤山放鹤亭。偶然有次到村寨里看戏剧,惬意而回。回去路上,遇到一个女子陪着一个老婆婆在前面走。此时月光明亮得如同白昼,两岸的柳树陪衬着一座小桥。女子频频回头来看他。经过桥上的时候,她解下扇子上的玉坠丢在地上,用手拨动柳枝,伫立在那儿眉目传情。程公没有想法,捡起玉坠对着月光晃动,意思是要女子认领回去。女子见玉坠已经到了程公手中,就微微一笑,穿过树林离开。程公只好将玉坠带回书斋,放在书案上细细把玩,这玉坠上下圆形,中间方正,通体黑色,上面刻有两字,无法辨认。绦带十分陈旧,靠近鼻子闻,有一股土腥味。程公将它放在案头,没有别的意思。这么过了几个晚上,一天读书疲倦了,就靠在椅子上稍作歇息,房门豁然打开,先前见到的那个女子从门外走进来,和他坐在一条椅子上,看着他微笑,就要把手放在程公的腿上,又忽然退下,叹了一口气,拿取几案上的宣纸,将玉坠描绘在纸上。又一声叹息,珊珊离去了。程公知道得很清楚,但是没法说话。等女子离开,程公才清醒过来,看书案上面,图纸还在,玉坠已经不见了。
243,兰异
江宁有书生某人,家室算是中等,他喜欢读书。有妻子某氏,贤良谨慎,擅长写诗。夫妻俩琴瑟和谐,又诚心侍奉父母,日子还算其乐融融。家里栽了几盆兰花,忽然绽放了红色的兰花,众人都认为是瑞兆。某生有感赋诗,妻子某氏也作了和诗,其中有“韵同朱草芳心缬,生比桃花薄命多”的句子。远近出名的名士,听闻某生家里绽放朱红色的兰花,都争相前来观赏。某生也喜欢结交朋友,经常和他们一起赏花对饮。
同乡有一个轻狂的人,因为擅长作诗,为众人推崇。他家里富裕,又好色。一直听说某生的妻子很美,一直没能一见。某生的舅弟某,行为不端正,和那个狂生鬼混在一起,众人赏兰的时候,就怂恿邀请狂生来,某生不答应。他又偷出某生夫妻作的诗稿,交给狂生。狂生强行作和诗。其中间杂猥亵的言辞,舅弟拿这些和诗拿给他姐姐,也就是某生的妻子某氏看,某氏愤怒地责骂。狂生设局寻求一个机会,想要见上一眼,没能得成。某生曾经借了舅弟家白银数百,狂生唆使舅急切地索要。百般辱骂,就有人劝某生说:“债务没法偿还,这个困境除非某某不能解除。某某所仰慕的东西,不过您夫人的才貌,为何不见一次面而让他甘心呢?”某某说的就是狂生。某生和妻子商量,妻子不同意。典当首饰衣服,还是不够,又变卖了一半的家产,才偿还完欠债。
自此以后,某生家里度日艰难,难以温饱。某生父母怨言说:“将来恐怕是死路一条了。”妻子哭泣着对某生说:“因为妾身的一句诗,导致公婆不能安享晚年,妾身死有余辜!”就自缢死了。公婆对此很后悔,某生也终日郁郁寡欢。有一天,跪在父母面前说:“儿和妻子恩爱有加,父母也是知道的。如今她遭到轻狂人和恶毒亲戚的逼迫,恪守正道而死,我如何能够独自生存呢?于是和你们永别。饶恕我不能侍奉父母你们了。”起身出门,门外有一口池塘,就投进塘里淹死了。投进池塘的时候,水草自己分开两端,好像在引导他一样。父母追赶不及,哀伤过度,也愤懑得病死了。乡里人哀悼某生一家,赋一首《哀朱兰行》来纪念,作和的人很多。
244,旧可儿
崇文门有一个车夫在路边休息,一个和尚要到夕照寺去,雇佣他的车子,一坐上去就将布帘降下来。一阵车行马鸣,马车走到花儿市这个地方,车夫偶然从前面往车里看,居然坐着的是一个美人。车夫心里很害怕,不敢说话。一直到了夕照寺前,停下车,撩开布帘,下车的依然是一个和尚。车夫离开夕照寺,往前走了几步,姑且喂马吃草,悄悄回头去看。那个和尚没有进寺庙,而是慢慢朝东南方向走。车夫就尾随在后面,一直跟到芦苇丛深处,见他坐在石头上哀叹,样子还是和尚,但是形态袅娜,神情妩媚。车夫就从后面抱他,和尚吃了一惊。车夫剥他的衣服,看见僧袍之下穿着红色薄绸做的女子衣裳;脱去帽子,露出发髻;脱去鞋子,露出女子的小鞋。车夫大喜过望(以为他是女人假扮的和尚),就要和她野合。“和尚”说:“不行,我虽然外表是和尚,内在是女子。但内在其实可以是女子也可以是和尚。有缘分就用女子之身侍奉,没有缘分就以和尚之身对待。我和你只有一面之缘,所以显露出样貌给你。要是强求的话,就会遭受和尚之辱,希望你不要后悔。”车夫不听,更加慌忙地抱她,脱完了她的衣裳,用手一摸下面,居然是一个男人。大惊失色,放开手,跑了。和尚反而追逐他,将他按倒在田野里。又远远望见一个秀士,风度翩翩地往这边走来。和尚放开手,车夫连忙跑走。和尚又变化成了女子。
秀士姓恽,贫穷但耿直,俊美但高洁,虽然长相文弱但勇武。那和尚变化的女子珊珊走来,恽生没有去注意她。她就和恽生搭话说:“奴家要到通惠河边的尼姑庵去,这位秀才愿意和奴家同行么?”恽生拒绝道:“不行。”女子就径直上前,牵恽生的衣服,恽生边躲避边走。忽然遇到一个老尼姑,她叱责说:“妖怪胆敢如此!”将拂尘一指,女子又变回和尚,消失了。当时天色已经昏暗,就进到尼姑庵里稍作休息。问老尼姑说:“那是什么妖怪?”老尼姑说:“她是狐妖,我知道足下你耿直高洁,所以才救你。”煮了一壶茶,放到几案上,点燃一双蜡烛放在跟前,指着墙壁上的图画说:“这叫十二巫峰图,里面有一个倚靠着树站立的人,和你有过去的缘分,你不要错过。我走了。”恽生仔细端详这幅图画,上面白描了十二个美人,站在群山峭壁下,个个都画得十分生动。依靠着树的那位更是亭亭玉立,笑容明媚。恽生喝着茶,和她对视,不自觉地对着壁画呼喊:“倚树人,倚树人,你的芳名是什么?能告诉我吗?”忽然有声音回答说:“是您的旧爱。”恽生又惊又喜,此时倚树的美人已经站在几案前,作一声万福。
恽生忽然好像醒悟,说:“我前世客居维扬时,旁边高楼上边的女子就是你吗?”女子回答道:“是的。”问她:“你为什么进到画里了呢?”女子说:“前生因为心中爱慕你,抑郁死了,这棵树就是你书斋旁边那棵。临死前,嘱咐家里人将奴家的容貌画在树上。刚才你见到的尼姑,是唐朝的玉真公主,知道我没有罪,就领我去见了上元夫人【传说中西王母的小女儿】,她传授我内景丹经,保我的魂魄不散,吸收夜间的水气,得以进入仙籍。方才玉真公主召见我,让我续上前世未了的缘分。”恽生仔细查看她的声音容貌,和常人没有两样。她跟恽生回家,建起高峻的大楼。美艳的婢女,聪慧的仆人奔走在庭前台阶下,勤勉驯服。
两人一起生活了一段日子。有一天,门外来了一个和尚,披着袈裟,敲着饭盂,看门的人给他粮食,不接受,给他钱财,也不要。问他想要什么,和尚说:“只想登上高楼一看。”看门人阻拦他,他居然跨步如飞,闯过了门卫。恽生夫妻俩正在楼上对饮,看见和尚来,恽生很生气,拔剑和他争斗。用剑砍他,和尚就变化成女子,就是原先在田野间看到的女人。恽生打斗得越发使力。街坊邻里喧闹不止,观看的人摩肩接踵。恽妻站在帷帐中,从袖子里飞出一只箭,和尚变化的女子就灰飞烟灭了。女子说:“红尘不可以久留了。”从云端召唤来两只五彩鸾鸟,和恽生一起骑上离去了。
柳崖子说:原来是男是女,是有天缘的。没有缘分强求,那么妖狐就要作妖看;有缘而互相投合,那么爱人就能得到了。但是必须要有耿直高洁的节操,那么精神清澈,意识精明,不至于把妖狐认作爱人,也不会让爱人认成了妖狐。不然,安知不会错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