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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性构建与政治宣传:奥古斯都对罗马艺术的利用

2021-03-27 22:03 作者:SHNU纵横史学  | 我要投稿

第一作者:魏尚腾

政治与艺术的关系是一个相当复杂的问题。不过,认为艺术是完全从属于政治,或者艺术完全独立于政治,都是毫无根据的。政治与艺术存在着一种相互影响的关系。但是,艺术来源于生活,生活又离不开政治,艺术难免会与政治产生关联,而统治者本身也是可以直接组织或影响艺术创作。这样一来,艺术就有了政治宣传的作用。在古代社会,这种政治与艺术的关联尤为明显。本文就将探讨,罗马的第一任皇帝奥古斯都是如何利用他所处时代的艺术创作,来构建一种神性与权威,并进行政治宣传的。

公元前32年,盖乌斯·屋大维向马克·安东尼宣战。这场内战因为安东尼与埃及法老克利奥帕特拉的私人关系以及他的遗嘱被屋大维包装成了一场对外战争。次年,屋大维成功击败安东尼。此后,在扫清了政治上的敌人之后,考虑到自己的养父恺撒的经历,以及罗马人民对王政时期暴君的厌恶,屋大维并没有自称国王或帝王——这与我们后来对他的“首位罗马皇帝”的称呼相悖。公元前27年,在与元老院进行了一场政治表演后,他声称将放弃了自己后三头同盟时期获得的权力,但是实际上并没有放弃实质上的权力——对军队、行省以及国家命脉的掌控。盖乌斯·屋大维(Gaius Octavius)这个名字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统帅凯撒·奥古斯都(Imperator Caesar Augustus)。

奥古斯都获取合法权力的过程并非只有政治斗争与这场关乎头衔与实际权力的政治表演。雕塑、肖像以及文学作品对他个人形象的刻画与家族威望的强调令他的权威得到了系统性的构建与提升。奥古斯都让他的肖像遍布罗马世界:人们口袋里零钱上的头像,公共广场或神庙中矗立的真人大小或更大的大理石像和青铜像,戒指、宝石和餐厅银器上的迷你浮雕[1]。在很多雕像上,我们都能看到神性的影子。不仅如此,奥古斯都还利用了凯撒与自身的关系,通过神化凯撒的方式,宣扬他统治的合法性与自身的神性。

就拿神化恺撒来说。公元前44年3月15日,恺撒被刺身亡。同年七月,其养子盖乌斯·屋大维举办了一次纪念他的大型赛会。十分凑巧的是,在赛会期间,一颗无比明亮的彗星连续七天在天空出现[2]。这颗被当今科学命名法命名为“C/-43 K1”的彗星(但是俗称却是恺撒彗星)在我们看来只是正常的天文现象,但是在当时,它成了罗马人民心目中恺撒化身为神的象征。据老普林尼在《自然史》中的记载,屋大维“十分高兴”,因为他公开声称“彗星的到来与他有关”,并且它的意象也“包含着他的出身”[3]。如果这一记载属实,那么在此刻,屋大维就已经开始思考如何利用恺撒与彗星,或者更具体来说,自己的身世与百姓心中的信仰,来提升自己的家族声望与权威。在后续有关凯撒的雕塑、肖像上,随处可见的“尤利乌斯之星(Sidus Iulium)”应证了这一点,如下图:

银币中的尤利乌斯之星

这枚银币所描绘的是恺撒神庙(Templum Divi Iulii),神庙本身如今只剩下地基,但是我们仍然能从银币上窥见一斑。在银币中央的恺撒塑像正上方的三角墙上,我们能很明显地看到象征着凯撒成神的彗星。在神庙的旁边则放置着一尊祭坛。可以说,这枚银币是屋大维支持者使用的新式视觉语言的极好例子[4]。值得一提的是,始建于公元前42年,完工于公元前29年的恺撒神庙本身就建造于恺撒葬身的地方,其名字中的拉丁语“divi”一词就已经象征着恺撒的神性。奥古斯都在担任神庙祭司的同时,也将对恺撒的崇拜从个人崇拜升格为集体礼拜。

奥古斯都还将自身与养父及彗星紧密联系在一起,如下面两个例子:

在这枚铸造于公元前12世纪的银币中,我们能看到,左边的人手持长矛,赤裸上身,头顶的六芒彗星显示他正是恺撒。右边的人左手持一面刻着“CV”的大盾,这是拉丁语中“Clipeus Virtutis”的缩写,象征着勇气之盾,是元老院送给奥古斯都的金盾,因此他正是奥古斯都本人。他的右手伸过恺撒头顶,仿佛是在把彗星放置于恺撒头上。从身高而言,他的身高已经比恺撒本人更加高大。又因为他身穿祭司长袍,我认为这刻画的是身为祭司长的奥古斯都手持象征着恺撒神性的彗星对恺撒塑像进行礼拜的场景。如果这个恺撒是真人,那么这个场景就成了奥古斯都将彗星放置于恺撒头上,他本人成了恺撒神性的赋予者,这似乎十分不妥。

这枚硬币铸造于公元前19-18世纪,正面刻着奥古斯都本人的塑像,因为旁边的拉丁字母CAESAR AVGVSTVS(大写U和V的分化是之后的事情)正是他的名字。他头戴桂冠,发丝清晰可辨,相貌英俊,眼睛睁大,棱角分明,比例匀称,是十分理想化的年轻形象。它的反面刻画着一个八芒彗星,彗尾朝上,象征着那颗降落人间的彗星。拉丁字母DIVVS IVLIV是神儒略,也就是恺撒称神后的尊称。即便只有屋大维,没有恺撒,这枚硬币仍然将象征着恺撒的彗星刻在了反面。这表明,奥古斯都认为,或者想让人们认为自己与化身为神的恺撒是有密切联系的。这也反映出一种家族威望的构建与神性的塑造。

在文化创作方面,奥古斯都通过其亲信迈克那斯成立文学小组,对学问创作进行了庇护[1]。因此,文学作品中也有许多歌颂恺撒与奥古斯都的桥段。奥维德在《变形记》中写道:“她(维纳斯)从她的恺撒的尸身上捉住了冉冉上升的幽魂,她怕它化为清气,立刻把它带到天上万星丛中······灵魂一升,升得比明月还高,后面拖着一条光彩夺目的带子。”[6]显然这里的“光彩夺目的带子”指的就是彗星,也可以看出,恺撒的神性来自于维纳斯(这也是恺撒还在世的时候的宣称),那么,奥古斯都的神性就可以追溯到维纳斯了。维吉尔的《埃涅阿斯纪》则更加强调了恺撒与奥古斯都的神性与统治基础。比如,安奇塞斯对其子埃涅阿斯指点等待投生的罗马人灵魂的时候就说:“这就是凯撒,这里是你的儿子尤路斯(尤利乌斯)那一支,他们的伟业有朝一日都将与天比高。这千真万确就是他,就是你经常听到要归在你名下的他——奥古士都(奥古斯都)·恺撒,神之子,他将在拉丁姆,在尤比特之父萨图努斯一度统治过的国土上重新建立多少个黄金时代,他的权威将越过北非的迦拉曼特和印度,直到星河之外······”。[3]这个桥段显示,作为罗马建成者的埃涅阿斯(当然,在另一个版本的传说中,建成者是罗穆路斯)是尤利乌斯一脉的祖先,恺撒正是他的后人,那么奥古斯都作为尤利乌斯家族的继承者,就能享受到先祖埃涅阿斯的荣光。此外,他还直接将奥古斯都称为“神之子”,表明奥古斯都是神恺撒的儿子,继承了他的神性。于是,血脉的联系,让增强了奥古斯都的神性,也更夯实了他的统治基础。

从上述的例子我们可以看出,屋大维,或者奥古斯都,在构建自己的政治权威的时候,利用了恺撒的声望以及那一颗恰巧出现的彗星,对恺撒进行了神化,以此来彰显自己作为继承人的神圣性。脍炙人口的文学创作、人们日常携带的银币,都将这一作用加以放大。

奥古斯都不仅通过艺术神化了恺撒,他也用类似的方法神化了自己,用自己的个人形象构建了权威。具体的案例如下所示:



这枚铸造于公元前31-29世纪的银币纪念了此前屋大维在海战中战胜小庞培(Sextus Pompey)。屋大维赤身裸体,仿佛一尊古希腊的雕像。他右手握住敌舰的船尾,左手拿着长矛,表明他是战争的胜利者,也让人联想到海神波塞冬。他的右脚踩在一个球体上,象征着他对权力和秩序的掌控。

值得一提的是,小庞培其实在之前也发行过刻有自己形象的银币,如下图:

银币的正面刻着小庞培的肖像,一柄三叉戟横在他的面前,下方有一条海豚,很显然这是海神波塞冬的象征。银币反面的战船正在向右航行,正上方闪耀着星光。毫无疑问,小庞培也想要构建自己与波塞冬的联系,声称自己与他的舰队是受波塞冬庇护的。而击败了小庞培的屋大维则发行了上面他踩着球体的银币,表明自己才是波塞冬青睐之人,这是他对小庞培宣传的回击[8]。

除了波塞冬,奥古斯都还从阿波罗身上找到了联系,如下图:

银币的正面的奥古斯都同样神采奕奕、棱角分明、无比年轻。银币反面,手持三弦琴的阿波罗正坐在岩石上弹奏着,奥古斯都头顶的月桂也是阿波罗的象征。

在帕拉丁山奥古斯都的私人住宅就位于他建造的阿波罗神庙旁边,由一座桥梁链接,这表明他与神明的接近。他的凯旋队伍的起点也正是阿波罗神庙。神庙目前已被毁灭,但根据普罗佩提乌斯的诗句,我们还是能想象一下当时的场景:

“中间升起一座由大理石建造的神庙,

甚至比他的故乡奥提伽岛[9]还要亲近福波斯(阿波罗的别名):

三角墙上是他的太阳战车,

两扇大门是利比亚象牙的精美杰作:

一扇画着高卢人从帕纳塞斯山上被扔下,

另一扇纪念这坦塔洛斯的葬礼。”[10]


象牙制成的门扉上刻画着神话与历史的画面,太阳战车正是阿波罗的象征。

奥古斯都之所以将阿波罗与自身联系在一起,是因为阿波罗在此前的罗马没有经过大规模崇拜和形象上的束缚,这给了他创造的空间,用来打造他想要的阿波罗形象。他选择阿波罗,正如维吉尔选择了埃涅阿斯[11]。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他想要借助阿波罗有关音乐、艺术、医学等方面的神力来构建自己“和平爱好者”与“明智的统治者”的形象。塞涅卡很明确地表示:“奥古斯都只是在他晚年时才这样仁慈的。他在年轻时,也是一个头脑很热、血气方刚喜欢动怒的人,他曾做了许多令他不堪回首的事······”[12]因此,奥古斯都希望移除“屋大维”时期的暴力与无序[13],阿波罗的形象就是最好的良药。同时,也让自己有了维纳斯、恺撒、波塞冬之外的神明的庇护,提升了自己的神性。

在神性构建方面,最强有力的艺术作品就是著名的奥古斯都第一门像,如下图:


雕像所展示的奥古斯都处于被理想化了的年轻的形象。他的表情十分平静而又庄严,永远年轻的形象显示他的神性。他的右臂扬起,做着与演说家相同的姿势。旁边骑着海豚的丘比特暗指奥古斯都通过恺撒获得的与女神维纳斯的联系。赤裸的双足也表现出他的神圣。

他的胸甲上描绘着帕提亚人交还罗马军旗的场景,可见奥古斯都将一场外交胜利表现为了军事胜利。左右两边的俘虏代表高卢和西班牙,表明奥古斯都对这两个地方的征服。此外还刻画了众多神灵。天空之神凯路斯(Caelus)与大地女神特鲁斯(Tellus)分别占据胸甲的最上端和最下端,表明理想的世界秩序,象征着奥古斯都的统治得到了天地神明的庇佑。

因此,我们不难发现,通过对雕塑、肖像以及文学作品的影响和控制,奥古斯都逐渐对自己的神性进行了构建。他通过自己养父恺撒的影响以及那一颗恰好飞过的彗星,得到了维纳斯与升格为神的恺撒的庇佑。与小庞培的海战的胜利推翻了小庞培“受波塞冬保佑”的政治宣传,将波塞冬的庇护变成了自己的。此外,还用阿波罗的形象来维护自己的统治,借以消除人们记忆中过去那个残暴的屋大维。他的神性集合了众多神灵,也成为了他政治宣传中最有力的部分。只不过,构建出来的神性并不能保佑他的万寿无疆与罗马帝国永远的繁荣昌盛。






[1] 玛丽·比尔德著,王晨译:《罗马元老院与人民:一部罗马史》,民主与建设出版社2018年版,第360页。

[2] (古罗马)苏维托尼乌斯著,张竹明等译:《罗马十二帝王传》,商务印书馆2000年版,第45页。

[3] Plinius, Natural History, trans. H. Rackham,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38, p. 237.

[4] Paul Zanker: The Power of Images in the Age of Augustus, University of Michigan Press, 1990, p. 35.

[5] 蔡丽娟:《文化与政治的互动: 论奥古斯都统治时期的文化特征》,《中南民族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 2008年第5期,第148页。

[6] (古罗马)奥维德著,杨周翰译:《变形记》,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335页。

[7] (古罗马)维吉尔著,杨周翰译:《埃涅阿斯纪》,译林出版社1996年版,第167—168页。

[8] Paul Zanker: The Power of Images in the Age of Augustus, University of Michigan Press, 1990, p. 40.

[9] 荷马史诗说到提洛的阿波罗时,说女神勒托停留在奥提伽岛,先生下了阿耳忒弥斯,然后阿耳忒弥斯帮助勒托穿过海洋,到提洛岛,勒托在那里生下了阿波罗。

[10] Propertius: The Complete Elegies of Sextus Propertius, trans. Vincent Katz,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2004, p. 211.

[11] Karl Galinsky: Augustan Culture: An Interpretive Introducti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96, p. 216.

[12] (古罗马)塞涅卡:《塞涅卡三论》,丁智琼译,安徽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25页。

[13] HARRIET I. FLOWER: Memory Games: Disgrace and Rehabilitation in the Early Principate, University of North Carolina Press, 2006, p. 1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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