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鳞23

数日之后,西伯利亚,苏俄残存领土。
被内务部的狱卒提出劳改营时,阿列克谢强烈地渴望看到阳光。
但两名狱卒并没有把他押到露天下,来接他的那辆囚车,竟然直接开到了监狱里那间巨大的主厅,这就使得他还没脱出监狱的桎梏、便先钻进了囚车的桎梏,两套桎梏的衔接是如此紧密,以至于外界自由的空气没有半点可乘之隙。
坐在囚车里,他强迫自己那颗因长期幽禁而麻木的大脑再次运转起来,他依稀记得自己被捕后,最早关押在了喀山监狱,随后——他并不记得这个“随后”具体有多久——发生了震动全球的“厄普西隆纪元”事件,莫斯科和“斯大林顿”相继沦陷,紧接着步其后尘的,是俄国西境以及北美占领区的大片土地被心灵波所覆盖。罗曼诺夫总理死了,紧急成立的“战时委员会”接管了政权,幸存下来的人们,则争相逃往最偏远的那些角落:西伯利亚,北极圈,乌拉尔山……他和其他的重要囚犯,也在这一背景下被紧急迁往西伯利亚继续接收关押。
他囚犯生涯中涉足的这第二座城市,叫作共青城。“共青城”是个很受欢迎的地名,在俄罗斯、中国以及其他一些前苏联加盟共和国,有许多座由共青团员建设起来的城市都被称为“共青城”。为了与这些同名城市、尤其是那座以重工业而闻名的阿穆尔河畔共青城区别开来,此地被特别冠称为“楚科奇共青城”——俄罗斯楚科奇州,亚欧大陆最北境的半岛,完全被北极圈的寒威所覆盖,它是原始时代的保留地、现代文明的盲肠,在以前,哪怕是政治犯都不会被流放到这块土地上来,因为没有哪个狱卒愿意随行监管!
就在阿列克谢整理着思绪的这段时间内,他听到囚车门被打开、又再次关上,有人走进车厢、坐到了自己对面。随后,囚车开动了。直到外界的冷风从缝隙里灌入、对面那人坐着的地方开始飘起香烟味,阿列克谢才意识到,应该抬起头看看这位“室友”。
他看到了“蓝帽子”。
当然,NKVD的成员在正式场合都戴着蓝帽子,但对于阿列克谢来说,面前这顶尤为特殊,因为它底下盖着的,正是把自己送进监狱的人——在那之前,他则是自己的挚友。
“蓝帽子”只顾慢慢吸着烟,沉默地看着阿列克谢,那种眼神说不上是警惕还是关切。阿列克谢却马上激动起来:“我的家人……”
这个问题并不完整,他的舌头和口齿也因长期缺少交流而麻木了。但“蓝帽子”很能“体察人情”:“瓦莲京娜,还有你的两个女儿,她们在摩尔曼斯克。如今,世界上没有哪个地方是绝对安全的,但至少,摩尔曼斯克是仅存的几座、仍然控制在我们手中的据点之一。”
阿列克谢稍稍松了一口气,他很快在脑海里复刻出了摩尔曼斯克的地理位置:北极圈内唯一的不冻港,面朝大雪原、背靠北冰洋,作为北方舰队的“老巢”,还能直接得到强大的舰上火力支援,在厄普西隆军队的环伺之下,那里确实算是为数不多的理想避风港之一。
“关心完家事,也该关心一下国事了吧。”蓝帽子把烟掐掉,“平心而论,即使是在这个鬼地方我也没亏待你,挖土豆、种玉米之类的苦力活,还未曾分派你去干过吧?但鉴于你长期没有外出活动、连报纸都没看过,我有必要向你普及一下最近的军政新闻。”
阿列克谢无精打采地擤了一下鼻子:“战时委员会的那些老头们,缩在符拉迪沃斯托克又憋出了什么鬼点子呢?”
“战时委员会的驻地,已经不在符拉迪沃斯托克了,他们可没办法待在南方那条大红龙的牙齿边上高枕无忧,在筹划进攻上海的时候,战时委员会以及滨海边疆区的大部分工业设施,便已经秘密北移了。”蓝帽子淡然说道。
但对于阿列克谢来说,这几句话的信息量却相当之大:“你是说,我们又与中国窝里斗起来了?在尤里掐着我们所有人的脖子的时候?”
蓝帽子摆出漫不经心的神情,侧耳去听车轮颠簸、以及暴雪打在囚车外壳上的声音:“‘新加坡和议’几乎在刚刚签订时便被撕毁了,中国人利用从沃尔科夫身上盗去的技术,企图秘密组建一支半机械人军队,为了打探到这些消息我可是费尽心血……”
阿列克谢打断了他:“还是像黑枣镇和鹿儿岛事件一样,是些争权夺利的无聊理由。‘战时委员会’ 是一帮蠢货和混蛋!你也一样!”
蓝帽子不怒反笑:“早知如此,我们应该提前几个月来听取你的金玉良言,因为对华作战,已经被证明是最严重的一次战略失误。中国人用几近绝户的打法,战胜了战无不胜的将军同志,我们和拉丁同盟的陆上机动力量,几乎全葬在了那块老不死的大陆上。将军同志没有死在中国,是我们最大的幸运,如今,他大概和残存的舰队北撤到了颚霍次克海,正在向这边赶来吧。”
“为什么押我出来?为什么告诉我这些?”阿列克谢总算觉察到了不对劲的地方,在上囚车前,他曾猜想自己是要被拉出去毙了,但完全没理由让一个NKVD的高级军官亲自来主持一次死刑,还同死刑犯唠了一堆国家大事。
蓝帽子重重地把手掌压在他肩膀上:“因为,将军同志总算痛下决心,要向厄普西隆发动舍命一搏了。至于你,他亲自点名要你参加这次险恶的行动,接你的船正在向码头赶来,我们正是要护送你去会合……喛,我们到了。”
车轮在冰面上强刹,发出刺耳的“尖叫”声,囚车里的人都在惯性作用下狠狠向前蹿了一下。蓝帽子用左手理了理帽檐,然后站了起来,阿列克谢这才发现,他的右手与一只密码箱拷在一起。
“别大惊小怪的。下车。”蓝帽子猛地推开车厢门。
“呃!啊!”阿列克谢毫无准备,强灌而入的风雪像刀丛一样摧割着他的身体,使他的脸都扭歪了。
但随即,他陷入更深重的震悚之中,在车外,还有远比强雪暴更加令人震憾的场景。
这里简直就不能称之为码头!楚科奇共青城靠近海岸,此地不过是在近海冰架上草草划出来的一片货物集散地,而冰层上拥挤的人群,却比漫天雪花还要密集!他们都是平民,穿着样式一致的厚重衣袄、徒步或是乘着雪橇,麇集如秋季挤上浮冰的海象。但他们远没有海象那般的悠闲,所有人都拼命试图挤出一条通路,想进抵到冰架的边缘去,那里有只存在于传闻中的、登船撤离的机会,也有能够实实在在看见的、堆成了小山的给养物资。
蓝帽子和他的副手们满脸是苦恼和无奈,阿列克谢则对这样的场景很是惊异,他正想向身边的人问个明白,却听到一连串呼啸从上空传来,从夜雪中窜出的,是一列队形整齐的、巨型蝙蝠一般的魅影,为首的那片阴影俯冲到最低点时,被它笼罩着的那一小块人群突然被扫射和轰炸撕裂了,阿列克谢看到被炸碎的人连同硝烟一齐飞溅到半空。但冰架上庞大的人群恍若不觉,只有炸点附近的人象征性地往外围躲避了一下,剩下的人仍然专注于向冰架边缘的仓储地挤去。第一片阴影完成攻击后迅速拉升,而它后续的“同类”们则依次投入到那俯冲、攻击、拉升的死亡循环中去,平民们在往前拱,和平民一样惊恐而瘦弱的士兵守卫着物资、吃力地想把人群挡开,却没有人对近在咫尺的死亡表现出丝毫惊慌,这宛如黑白默片一般的场景让阿列克谢几近崩溃。广阔的冰原上,倒是分散着几处稀疏的防空阵地,那星星点点的防空炮火,微弱得就像狂风中的残烛。
“别害怕,”蓝帽子见怪不怪地安慰道,他仰头看着那些蝙蝠般的巨影在空中翻飞,“记住那些轮廓,在每一次见到它们时尽量躲开——那是厄普西隆军队的‘恶灵’式战斗机。”
敌机完成一轮短促的攻击后,便拉升飞远了。随后,一个黑点出现在雪原中央,像流星一样飞速划入到人群中,直到它临近时,阿列克谢才看清,那是一个骑驯鹿的人。骑手刚来到人群边缘便翻摔下来,歇斯底里地重复着那个地名:“伊尔库茨克!伊尔库茨克!”
这看似荒唐的呐喊,却引发了意想不到的后果,它把连轰炸都漠然视之的人群吓得炸了锅,人们以百倍的劲头向冰架边缘的那处所谓“码头”涌去,夹杂在混乱叫喊之中的,是“我们要船”一类的怒吼。
“见鬼,谁把伊尔库茨克的消息泄漏出去的?这下越整越乱了!”蓝帽子开始发脾气。
副手则解释道:“无线通讯全都废了,以往的讯息封锁手段反而不奏效了,平民们可以通过口耳相传来知悉战况……”
阿列克谢忍无可忍道:“告诉我,这是怎么一回事?伊尔库茨克是什么意思?”
蓝帽子皱巴着脸说:“意思是说,伊尔库茨克沦陷了,这几个月来,你还真是独坐神仙洞啊。
我们的对华战役结束之后,中国仍在独自与厄普西隆交战,天知道那两头怪物究竟做出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两周之前,我们侦测到了克什米尔地区爆发出的强力磁场效应,随后,整个远东的无线电通讯全部瘫痪了!
心灵军团趁机发动了大举进攻,而我们只能靠人力传递战报。厄普西隆军队在一周前攻陷了车里雅宾斯克,这意味着西伯利亚大铁路已经完全向他们敞开了,他们可以畅通无阻地向西伯利亚运兵。现在,既然他们攻下了伊尔库茨克,那就离贯通整个西伯利亚、把我们困死在楚科奇一角不远了。所有平民都幻想着可以在码头搭上一条船、逃离这片死地,可如今,根本就没有什么地方可以让人们落脚了。”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疯狂的欢呼,将蓝帽子的声音完全盖了过去,阿列克谢等人循声望去,发现一艘轮船的巨影出现在了夜色中,正以明显的速度变得越来越大,这说明它在飞速靠近码头。人们终于等来了臆想中的方舟,他们冲破了军队布置的薄弱警戒线、向船影涌去。
蓝帽子甚是忧虑地说:“那恐怕是将军同志派来接你的船,这种情况可就难办了,我们要怎么挤过这群吓破了胆的人、爬到甲板上去呢?”
一名满脸通红如醉酒的副手,拍着蓝帽子的肩膀喊道:“头儿,情况不对,那些人又退回来了!”
已经靠近“码头”区域的人们,似乎是在看到船的时候被吓住了,他们像躲避瘟疫一样退了下来,却被不明情况的后续者挡住退路,在冰面上形成了一片更加可怕的混乱。蓝帽子用左手举起望远镜查看:“见鬼,那艘货轮上查插着厄普西隆的旗帜!它想干什么?为什么没有减速?圣母啊,它直接撞上来了!”
巨大的船头,像砍刀一样切进冰架,在“码头”区域斩开了一个长达数百米的缺口,但即使是钢铁也比不过冰层的坚固,船身在剧烈的挤压下变形破裂,最终破损成一堆卡在冰层中的赘铁。
蓝帽子和他的那一帮人总算逮到了机会,利用人们对那艘不明轮船的恐惧心理,他们大声喝令着开道:“让开!内务部!我们是NKVD,让我们去检查那艘船!”
“这艘破船腥得就像生鱼铺子。”终于挤到近前时,红脸膛副手开始抱怨起来。的确,所有人都闻到了船上散发出的浓重海腥味。
蓝帽子挥了挥手:“大家都把枪掏出来,‘老酒鬼’,带人上船检查一下。”
这艘船并不算小,搜查船舱是一个漫长而忐忑的过程。“酒鬼”终于再次出现在甲板上、向蓝帽子等人打招呼时,他背上多了一台天线林立的设备:“头儿,真是撞了邪了,船上一个人都没有,涡轮机是处于不受控状态、所以才撞上来的。我们发现了这台无线电发讯器,设定的讯道频率非常奇怪。”
蓝帽子捻着下巴:“这玩意儿,应该在两周前无线电波大阻塞时就失灵了。喂,先把它抬下来再说。”
酒鬼正要招呼下舱的同伴们前来帮忙,阿列克谢突然发现,甲板明显倾斜了一下,背着发讯器的酒鬼差点儿摔倒。
船在摇吗?
阿列克谢试图说服自己,只是冰层承受不住重量被压断、所以才造成了倾斜,但很快,他发现自己之前的猜想并不是错觉,船真的在摇!船体像一个巨大无比的摇篮,在冰面上剧烈晃动起来,每一轮晃动,都会造成船体的进一步垮碎、以及船下冰层的进一步分裂。原本被这艘船吓坏、总算安静下来的人群,看到船身如被无形鬼手剧烈摇晃起来时,再次爆发出一片混乱,那艘大船,竟在众目睽睽之下,被迅速摇断成两截、沉到了冰层之下的茫茫寒海中!除了酒鬼背着通讯器摔了下来、跌了个半死,剩余上船探查的人甚至没有机会逃出船舱,便随船沉没了。
冰架上是一片惊疑唏嘘,连心理极端坚强的蓝帽子,也一时不知所措。在不断弥漫的惊恐氛围之下,阿列克谢很快注意到了更多异象,人群中夹杂有不少牲畜——诸如猎犬、马匹以及拉雪橇的驯鹿,船沉之后,它们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紧张:奇蹄类与偶蹄类们沉重地从鼻孔里喷着白气,试图挣脱缰绳奔回岸上去;犬科们则战栗着敛起了耳朵与利齿,甚至连闻到熊与虎时都极度亢奋的本地捕猎犬,此时表现出的也绝不是临战前的谨慎,而完全是一派畏战的怯懦。
这些迹象让蓝帽子也感到不妥了,他扳住阿列克谢的肩膀,缓缓向海岸方向退去。
一头猎犬突然长嗥一声、挣脱绳索疾奔而去,他的主人被牵摔在冰面上,骂骂咧咧地站起来。突然,阿列克谢注意到那个人愣住了,他半跪着,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冰层之下,满脸是不解和惊恐,就在他迅速起身、做势要逃的当口,他脚下的冰面便哗然碎裂,海的陷阱将他与周边的好几人一齐吞噬。
这是坚固到足以充当码头的厚重冰层,什么力量才能在瞬间击碎它?巨大的恐惧被彻底引爆,这是对冰层之下惶惶未知的恐惧,它压倒了对已知的、厄普西隆军队带来的恐惧,人们开始混乱地撤离冰层、向海岸逃去。
在纷繁的乱影之中,阿列克谢看到了无数的眼睛——惊恐的人的眼睛,睁大的马和鹿的圆眼,涣散的狗的黑瞳,它们在身边混飞、旋转,夹杂着不时响起的冰层劈裂声、以及随之跌入冰窟的受害者的惨号。
“酒鬼”是个顾头不顾腚的莽货,他一开始把阿列克谢当作攻城锤、推在前头开路,等阿列克谢脸上被撞了几块青之后,他又觉得还是把这小子拖在身后比较妥当,一来二去便把阿列克谢扽倒在了冰面上。
也就是在俯身摔倒的这一刹那,阿列克谢注意到了冰面下的一片黑。冰下的海水当然也是黑的,但那是一派沉潜的死黑;而现在映在冰层下的,却是一团晶莹闪动的“灵黑”。这种感觉真是奇怪啊,就像是在与一个有生命的物体对视。
猛然间,那团冰下的黑影收缩了一下,阿列克谢顿时坚定了自己那个可怕荒诞的猜测,那是瞳孔收缩时所特有的形态和速度,冰面下的是一只眼睛——比之前看到的每一只眼睛都要巨硕,这是一只几乎跟自己身体一样大的眼睛!他感觉自己的每一寸肌肉血管、每一块筋末骨骼,都冻得喀然作响,那是来自冰海暗渊的极度深寒在凝视自己!
穷极了自己所有的意志与体力,他才强迫僵硬的喉咙发出了那声扭曲的喊叫:“眼睛!”
蓝帽子和酒鬼这才发现阿列克谢掉了队,他们很快便注意到了更糟糕的情况:阿列克谢身下的冰面裂开了!
蓝帽子猛扑了过去,将阿列克谢从冰层碎裂的中心地带撞开。一阵天旋地转之后,阿列克谢挣扎着爬了起来,生怕发现自己已经浸在了海水之中。
所幸,他看到脚下仍踩着坚实的冰面,自己和蓝帽子正好摔到了那个刚劈开的冰窟窿之外。他第一次感受到,比起暗海来,寒冷的冰面竟是如此让人安心。
“你可是将军同志最想要的那点‘矛尖’,最好小心保住自己的性命。”蓝帽子也站了起来,若无其事地拍了拍身上的雪尘,“阿廖沙(阿列克谢的昵称),拜托了老兄,先把‘窗户’关好吧!”
阿列克谢怔了一下,恐怕只有他和蓝帽子,才明白此时这句“关窗户”是什么意思。他短暂的思绪,很快被一股刺激性气味所打破了,之前在废船边闻到这种浓烈的腥味时,阿列克谢只是感到不适和厌恶,如今却感受到一种莫名的恐惧,仿佛这是某种巨大威胁逼近身边时所散发的味道。
他心中预期的深重恐惧,“如约”降临在了身边。当时他并没有看清楚,蓝帽子是被什么东西抓住并拖走的,只看到这个一向处变不惊的NKVD头子,突然显现出满脸惊惶,用尽全力将自己往远离冰窟的方向推去。
跌倒在地后,阿列克谢看到蓝帽子趴倒在冰面上、正急速向冰窟中滑去,扒在他背上的那鬼东西是什么!?那是一条修长而巨大的阴影,它的下半截浸在冰窟下的海水中,末端则紧缚住蓝帽子的躯干,像巨手一样将他拖向深渊!
阿列克谢猛地向前扑去,正好攥住了蓝帽子那只不断后滑的右手,但他随即发现,这种营救完全是徒劳,自己根本没有任何角力的资本,直接被狠狠拖倒、一齐向冰窟滑去。
蓝帽子的脸严重扭曲,八成是因为恐惧,也可能是因为剧痛——在如此之近的距离上,阿列克谢可以看到那鬼东西身上的细节,它的表皮上则绽开一丛丛由锯齿环围而成的吸盘,刺陷进了蓝帽子的躯体中,这样“猎物”便无法逃脱——他试图用左手捻着钥匙去打开右腕上的手铐,却难以在滑行中对准锁眼,只能气急败坏地号叫道:“左边第二格,魔方!魔方啊!!!”
阿列克谢无暇去思考“魔方”究竟是什么隐语,只想尽力记住蓝帽子喊出的每一个字。但这究竟又有什么意义?蓝帽子的下半身已经浸入海水了,再不松手的话,一秒钟之后,自己便会和他一块葬身寒海!
两人之间的牵连,最终被半路冲过来的酒鬼给斩断了,在短短的一瞥之中,阿列克谢看到那红脸膛的汉子快步跑来,手持一把不知从哪架雪橇上跌落的斧子,在寒风中将重刃抡成圆月般的弧度、然后狠狠劈下。
阿列克谢连忙闭眼,想躲开这一斧可能劈出的血腥。他害怕那一斧头剁在自己手上,更害怕再睁眼时已经全身浸在了无尽深海中。但是,几秒钟过去了,没有断腕的痛楚、也没有落海的深寒,只有嘈杂惊乱的人声、以及残余的腥气在身边弥漫。他睁开眼,然后吓得坐倒在地上、用双腿蹭蹬着向后退去,把攥在掌心的那个东西丢开——那是蓝帽子的右手,已经被酒鬼一斧劈断了,腕上拷着的密码箱,也在即将入水时脱开束缚、滑落在冰面上。酒鬼将密码箱紧紧抱住,阿列克谢则瞪着雪地上那带着一抹腥红的断手,蓝帽子已经被拖入水中不见踪影,一口箱子和一只手,是他留在人间最后的痕迹了。
那是什么?阿列克谢强烈地渴求着那个答案,将蓝帽子拖下水的那条怪物,是海蛇吗?也可能是巨型蠕虫或其他什么体形相近的物种?但他无法解释,为什么蛇或虫的表皮上会遍布着吸盘?更大的漏洞在于,那种修长的身形,与之前冰面下那只吓坏了自己的巨眼完全不成比例。
“他说了什么?他最后在喊什么!?”酒鬼那双眼睛因激动而充血,瞪圆了在阿列克谢面前喷射着焦火。
“魔方!”阿列克谢复述着蓝帽子的遗言,“他说,‘左边第二格,魔方’!”
“魔方……还好,还不致于完全断掉联系……”酒鬼喃喃道,他使劲将阿列克谢扶了起来,“快走,离开这个鬼地方!”
阿列克谢还没完全站起来,又一阵巨大的变故接踵而至,将酒鬼也震倒在了冰面上。海中传来了沉闷的轰响,将冰面震出大片裂痕,冰窟中的海水,像沸腾般翻滚着,同时翻滚上来的,还有气浪在水中急剧膨炸所形成的特有空响,是鱼雷或深水炸弹这类爆破物才能产生的动静!
受到爆炸的激荡,怪物再次冲出了冰面,这回,阿列克谢终于认清了它的真容,那些修长的鬼东西,不是巨蛇或巨虫,而是一条条触腕!它们扭曲着钻出冰窟,宛如一丛扎根在渊海、盛放于人间的地狱之花。阿列克谢急于看到触手之下那更加巨大的正身,对怪物的巨眼越害怕,他就越想要一窥其真容。
但这个猎奇的愿望,并没有马上得到满足,因为那丛触手很快“枯萎”着缩了回去,它们垂在冰面上扭曲挣扎,像极了蓝帽子被拖入深海前绝望挣扎着的双手,阿列克谢能够清楚地感受到,有一股比它更加强大的力量,正在水底拖拽着它。很快,触手全都缩回了海里,借着远处探照灯的余光,阿列克谢隐隐看到一团巨大的阴影在冰面之下滑过,被拖向更广阔的远海。
惊逃的人群,并没有因为怪物的突然消失而平定下来,他们很快陷入了新的恐慌,因为本已经千疮百孔的冰面,再次大面积地翻裂开来,从那裂口中缓缓上浮的,是巨大而黑沉的脊背。阿列克谢差点儿将它当成了另一头怪物,但伴随着上浮而产生的金属空响、以及那黑色“脊背”上射出的探照灯光,很快让人们认清了这位“新来客”的身份:是一艘潜艇。待它终于完成上浮、堂而皇之地在人群面前呈现真容时,慌乱终于被平定了,因为所有人都看到了指挥塔上飘出来一抹红色,那是一面无比显眼的苏俄国旗。可以想见,刚才击退海怪的鱼雷,正是从这艘潜艇上发射出来的。
人们还瑟缩在潜艇带来的力量感之中寻求庇护,一座更庞大的剪影,出现在遥远的外海,它像一座城池那样沉沉压向冰架,潜艇上的灯光,冰架“码头”上的灯光,不约而同聚集到了那片黑影的中央,人们看到高大的舰艏缓缓靠近冰架,舰艏镶嵌着的铜徽之上,浮刻着一张表情坚毅、留有八字须的男子头像。
那是“彼得大帝”号,执北方舰队之将旗的核动力巡洋舰!在俄罗斯,没有人不认得彼得大帝的形象,他的铜像也被作为了“彼得大帝”号标志性的舰艏徽。
如果说潜艇的浮现,只是稍稍安定了躁动的冰架,那“彼得大帝”的到来,则使人群彻底陷入了沉寂,所有目光,都与探照灯光一齐打到舰身上,人们感受着自己翘首久盼的强大武力。但这种肃穆感很快被打破了,巡洋舰靠港之后,他们才惊骇地发现,船上并不安定,甲板一侧的起重机高高吊起,将一团巨物倒悬在半空,在海边生活过的人都能认出那种形体:修长的身躯和更加修长的十条触腕,那是乌贼特有的形象。但,这只乌贼怎会如此巨大!?它被起重机整个吊起时,简直就像一幢楼那样高!
阿列克谢一眼就认出,那正是冰面下的怪物!他能认出那些掳走了蓝帽子的触手,能认出触腕上那些锯齿密布的吸盘,尤其能认出巨鱿身体上那对硕如圆桌的眼睛!起重机吊臂上的铁钩钢缆,死死嵌进乌贼柔韧的肌体,阿列克谢可以想像短短几分钟前发生在海底的那场“拉力赛”,钢缆像鱼网一样被放入海中,钩住了被鱼雷击伤的乌贼,并最终将它吊离大海。为了对付这只巨物,“彼得大帝”号几乎要被改装成拖网渔船了。
阿列克谢遥望着那只巨眼,看自己的身影被倒映在黑亮的眼底,这时,巨大的黑瞳再次收缩了一下,阿列克谢的心也随之猛抽了一下,这鬼东西还没死透!
巨腕开始疯狂地挣扎起来,将能够触及的几名船员一一攥住、拖离甲板,身着海魂衫和黑色军装的水兵,咆哮着涌上甲板,冲锋枪的小口径子弹对它根本不构成威胁,水兵们必须使用威力更大的老式霰弹枪、甚至单兵防空炮筒来轰断那些触手。起重机再次运作起来,冒着吊臂被挣断的风险,这台冰冷的机械试图将怪物吊到舰体一侧,阿列克谢注意到,安装在那个方向上的甲板近防炮也开始转动,起重机正在把乌贼往炮口上送。
经过一阵狂风暴雨般的扫射后,乌贼的躯体几乎从中间断成两截,阿列克谢看到那只黑沉的巨眼失去光彩,他知道,这怪物终于死透了。
“彼得大帝”展示出了足以击倒怪物的力量,这种力量像磁能一样在人们心中辐射着,吸引着人群向巡洋舰靠近。为了心理,他们需要一个可以依靠的对象;而为了生理,他们需要甲板下存储着的食物,以及能救性命的一切物资。
“将军同志!”不知是人群的那一角先喊了出来,这种叫喊迅速传播开来,并汇集成一片宏大的声浪,码头上的探照灯光在甲板上胡乱扫动,最后终于定格在了最高的那处舰桥上,于是声浪的内容被证实了,所有人都看到一名身披部队冬装的指战人员站在上头,尽管根本不可能看清那张高高在上的面孔,在场的人们也并非全都认得将军同志,但他们相信——或者说他们愿意相信——舰桥上站着的,就是逃出生天、前来拯救自己的那位战神。
“将军同志!救救我们吧!”“让我们上船!”“面包,我们需要食物!”
每个人都冲着高大的舰桥表达愿望,但“彼得大帝”号静泊在冰湾中不为所动,那位并不知是否真身的“将军同志”,也没有作出任何回应,他只是长久地伫立在原处。似乎只有酒鬼读出了巡洋舰的“心声”,他附在阿列克谢耳边抱怨道:“这状况好不尴尬,将军同志准是想尽快把码头上的物资装船,但军舰和物资集散地却被平民们隔开了,他八成正发愁呢。”
无尽喧嚣就这么乱哄哄地持续着,似乎有持续到极夜结束的势头,直到几架直升机从海岸方向飞来,悬停在了冰架上空。从航向来判断,它们应该是从楚科奇共青城内飞来的。一些士兵被索降到物资集散地加强守卫,两套机载广播设备开始同步扬播出宏亮的声音,交汇成覆盖整个冰架的共鸣:“在场的所有人,请立即退后、远离物资集散区,不要妨碍舰队进行补给。如果违抗命令,部队将采取非常措施!”
饥寒,恐惧,愤怒,一切被压抑着的群体情绪,被这不合时宜的刺激所点燃了,人群中爆发出狂热的声浪,越来越多有根据或无理由的猜测交杂成一片:“他们要丢下我们逃跑!”“去把物资抢过来!”“战时委员会的混蛋们一定都躲在船上!”
人们忘记了面对“怪物”时的恐惧,眼下,被抛弃在这极地等待饿死才是最可怕的事情,他们成群结队地冲向物资集散地,负责守卫的士兵则用催泪弹、乃至朝天鸣枪的方式进行警告,但收效甚微。冲突剧烈地激化着,眼看就要在冰层之上彻底爆燃开来了。
“朋友们,我是将军同志。”那个沉稳的声音,从“彼得大帝”号甲板上的广播塔中传出,在无形中扼住了不断激变的冲突态势,将恶化的进程生生掐断了。将军同志的声调并不高,而且浸满了疲惫,在说完第一句话后,是长久的沉寂,他似乎语塞了,不知道应该再说些什么。
在高大的舰舷一侧,是无数张以相同角度仰起的脸庞,在沉默中等待着那位战神的回应,天际线上,敌机的渺影还在翻飞,远方的防空炮火映闪着大雪。
他终于再次开口了,没有慷慨悲歌、壮烈激昂,只是像所有被战火折磨得不堪重负的人们一样,疲惫而低沉地说道:“我要去莫斯科。”
这天方夜谭般的话语,在人群的海洋中泛起了波澜,苏俄红军仅存的这些残兵败将,送到莫斯科去还不够尤里塞牙缝!
“我们曾经为攻克美国首都而流血,为攻克欧洲列国的首都而流血,为谋夺中国首都而流血,今天,当我终于得到机会,可以为了我们自己的首都去流血牺牲的时候,曾经与我并肩的战友们却大多不在了,也许一切都已经太迟了。
如果你们不再信任我这个落魄的家伙了,那请把这些物资,还有这艘船都拿去吧,我将带着幸存下来的同志们继续前进,最后我们死在前往莫斯科的半路上,用鲜血为自己的战败赎罪。但在这之前,请大家问自己一个问题,如果你们得到了物资和‘彼得大帝’号、可以到任何想去的地方,你们打算逃去哪里呢?”
人群中泛起一小阵躁动,但这些躁火,很快便被人们自行扑灭了,有人早就意识到、而有人只是听到将军同志的表态时才恍然大悟,原来“无路可退”真的成为现实了!莫斯科、圣彼得堡、西伯利亚大铁路……他们已经失去了所有那些万万不能失去的故土,这几处极寒的远东碎地,便是曾经最称广袤的俄罗斯所仅存的领土了。神话中的方舟,本身并不能救济世人,必须要有登船地和落脚点,方舟才真正能被称为可渡末日的方舟,而如今,北冰洋彼岸已再无安定的落脚之处了,那要方舟又有何用?
“如果大家愿意把物资留给我,让我去做一次孤注一掷的主动进攻,那我有信心带着你们回到莫斯科去。既然心灵军团曾靠着不到一个师的兵力偷袭莫斯科,那我也可以做到同样的事情。请大家用行动实践自己的决定吧。”
他的声调始终没有跃入到高音区,那种疲惫却坚定不移地语气,使所有人都相信,不论事态如何发展,都无法改变他前去进攻莫斯科的决心了,所不同的,只是这最后一次进攻的成败与否而已。
离物资集散地最近的那一排人开始退缩了,紧接着,整个人群都如退潮般离开冰架,转身回到那毫无生机的楚科奇共青城中去。
水兵们开始动手将物资装船,人群离得越来越远。在这沉闷而缓慢的过程中,只出现了一个小小的插曲:酒鬼从人群中挤了出来,身背废船上拆得的电讯机、右手是密码箱、左手是恍然失神的阿列克谢,冲着水兵们大喊道:“NKVD!NKVD!告诉将军同志,他要接的人过来了!”
仅仅几个小时之后,冰架便被清扫一空,只剩下那些孤零零的冰窟窿仰望天穹。潜艇再次沉入深渊,“彼得大帝”号也远离了海岸。在船头方向,一大片阴影如群城幢幢、漂浮在远海,那是等待着的舰队主力;而船尾方向,则可以看到,人群已经渺茫有如一条细虫,排着长队涉过冰雪,在他们头顶上,直升机单调地广播着:“‘战时委员会’全员留守楚科奇共青城,与同志们共同坚守到最后一刻!所有劳动力前去巩固城防,等待将军同志从莫斯科发来的捷报。叛徒必败,俄罗斯母亲必胜!”
远方,楚科奇共青城在新一轮的空袭下闪烁着炮火。
酒鬼死死抱着密码箱,阿列克谢则失神地抓着那只骇人的断手,两人靠在船舷边,看海岸上的炮火渐渐化作一点残光。
“真让人想不到啊,绝境,使‘战时委员会’的混蛋们也变成英雄了。”阿列克谢感慨道。
酒鬼在寒风中呵出一口白气:“最后一支建制完整的集团军,还有摩尔曼斯克港的北方舰队,全都归属给将军同志指挥,楚科奇州的防务几乎被抽空,这回真是押上全部家底的豪赌了。”
“哪位是阿列克谢同志?”一个女声打断了两人的谈话,佐菲亚副官来到了他们面前。
阿列克谢没有想到,在这艘通向死亡的征船上会看到女性,他一时有些支吾,佐菲亚只好再重复了一遍:“将军同志想见阿列克谢同志,还有NKVD的特派人员。”
“就是我们。”酒鬼回答道,“‘蓝帽子’是我的头儿。旁边这家伙就是阿列克谢。”
他们并没有在想像中的会议室里、而是在甲板的另一侧见到了将军同志。见到了久闻其名的将军同志时,他们所想到的不是先看看他长什么样,而是被另一件更显眼的玩意吸引了:那只巨型乌贼的遗骸,还被起重机吊悬在船身一侧,更多钢缆被固定在了它的肌体各个部分,以免这团赘肉在自重的拉扯下从伤口处断开、滑进海里去。一些身着防化服的技术人员,爬到巨鱿身上做着走跳板似的杂技,他们正在各类机械的帮助下、对乌贼进行解剖。
将军同志也没有注意到他们的到来,而是专注于与舰长进行讨论:“这就是被‘红海军’列为最高机密的生物武器吗?听说巨型乌贼部队失控时,曾经捣毁了位于勘察加半岛的军用生物研究中心。”
舰长答道:“是的,那是心灵军团刚刚叛逃后发生的事件。有很多坊间传闻,认为巨型乌贼是被机械控制思维的,很少有人知道真相,它们其实是在心灵波控制下进行活动的,可以说,是那个叛徒尤里一手建立了巨型乌贼部队。所以,他一叛变,失去心灵部门监管的巨鱿们就发起疯来了。我参与过那次事故的善后处理,简直太可怕了,到处弥漫着那种恶心的腥味,平时饲养乌贼的半沉式水箱全被击碎了,基地里的科研人员几乎全都失踪,剩下的五个人也精神失常了……”
佐菲亚适时地把两名客人引见了上来,将军同志第一眼看向了阿列克谢,阿列克谢注意到,他的眼睛熬得通红,连日的疲劳似乎都不足以造成这样的症状,阿列克谢不由得猜想,在经历了中国战役的重大损失后,这位战神走下神坛后、也许亦曾埋头痛哭过。
没有进行言语上的交流,将军同志随后又看上了酒鬼身上背着的电讯机:“那是什么?”
“从一艘厄普西隆破船上拆下来的,它在无人驾驶的情况下撞上冰面、随后又被这头怪物弄沉了,船上当时有我们NKVD的八名同志,全都当了点心。”酒鬼答道。
“那是一艘厄普西隆军队的电讯船,专门负责指挥巨型乌贼作战的,我们的舰队,在白令海就开始追踪它了。”舰长接过了话头,并指了指那台电讯机,“这是专门用来控制巨型乌贼的发讯机,我在勘察加基地见过类似的设备。”
将军同志问道:“不是说依靠心灵波控制它们吗?为什么还需要一台额外的发讯机?”
舰长把发讯机从酒鬼的背上卸了下来:“这也是‘勘察加事故’给我们带来的一个重大发现。关于巨型乌贼的技术信息,几乎全都被心灵部门所垄断了,‘红海军’的指挥机构,直到勘察加基地出事后才发现,控制巨型乌贼的心灵波,是需要通过电子设备来调试和发送的。恐怕这就是眼前这头乌贼失控的关键原因,我猜,那次原因不明的磁场剧变效应,在干扰无线电通讯的同时,也打断了那艘厄普西隆电讯船上的电波控制,接收不到心灵波指令的巨鱿因此失控,给我们惹出了这一大通麻烦。”
“那条船上的厄普西隆人呢?”酒鬼问道,“我们登船检查时,可是一个都没见着。”
舰长耸了耸肩:“跟勘察加基地失踪的那些科研人员一样,都被乌贼的腕足抓走、吃到肚里去了。我说,将军同志,咱们是不是快把这团烂肉给抛到海里去?相信我,它已经烂到没法做成纪念标本了,虽然现在食物短缺,也不会有哪个船员会有胃口去吃它的腥肉。老这么吊着,会影响配重平衡的。”
“把它吊装到尾舱的冷库里去。”将军同志语出惊人。
“您说什么?船舱里的人全都会被熏死的……”
将军同志加重了语气,以表明自己并不是在开玩笑,同时把一份标题是“巨型乌贼标本解剖成果大观”的文件甩给舰长:“把它装到冷库里去!此前,我们曾经偶然捞取到一具半腐烂的厄军巨型乌贼标本,四个部门联合进行解剖并撰写了这份报告,其中已经揭示出了众多惊人的真象。而这回,是我们第一次有机会深入研究巨型乌贼,我要看看,心灵部门还在这种怪物身上隐藏了哪些秘密科技。”
舰长只得攀上舰桥,指挥起重机把遗骸吊往船尾方向。将军同志则打量了一下阿列克谢和酒鬼:“跟我们,刚才从‘怪物’的胃囊里解剖出了你们也许想看看的东西。请做好心理准备,最好别吐在甲板上。”
酒鬼最终还是吐了,看到那具被解剖出来的“东西”时,他趴到栏杆上吐得天昏地暗。阿列克谢则努力抑制住了胃部的痉挛,走到了那具盖着白布的秽物边上。
那是蓝帽子。他的遗体受到了胃酸的严重腐蚀,显得可怖而恶心,阿列克谢屏着气,把断手放回了他的遗体边上。
“我知道你们之间的过节。但公正地说,他是最为功勋卓著的一名谍报人员。”将军同志说道。
阿列克谢从遗体边退了开来:“我并不憎恨他。请保管好酒鬼手上的那只密码箱,那是他最后的遗物,还有一句暗语……”
酒鬼打断了他:“我知道老大是什么意思,我会保管好这口箱子,并处理好‘魔方’的事情。”
将军同志点点头:“请你去休息吧,佐菲亚副官会给你安排一间单独的舱房。我和阿列克谢同志需要单独谈一会儿。”
酒鬼心痒难抓地一步三回头,最后终于憋不住问道:“既然老大不在这儿,能否让我好奇一次?阿列克谢,你到底是个什么金贵货色,值得我们老大用命来保!?”
阿列克谢看了看将军同志,得到了一个许可的眼神后,他向酒鬼回答道:“我的全名,是阿列克谢耶维奇.加加林……”
“加加林同志!”酒鬼瞪圆了双眼,费了好大劲,才从那张覆盖着肮脏长发的瘦削脸孔上,依稀辨认出了报纸照片上的模样——阿列克谢.加加林,苏俄第一位登上太空的航天员,同时,也是全人类之中第一个飞出大气层的宇航先驱。
表情捉摸不定地变化了好一会儿之后,酒鬼终于选择三缄其口,回头离开了。他没有问出那个烂在肚里的问题:你是怎么把自己弄到监狱里去的?
“我是怎么跑到监狱里去的呢?”加加林苦笑着在心中自问了一下,在浓密的海雾中,他仿佛又看到列宁斯克宇航基地的高大楼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