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地獄天使
沉睡的天使宛如初生的嬰兒，純淨的白色羽翼因急速下墜而揚起，深淵是無盡的黑暗，此刻的她卻渾然不覺。
我睜開雙眼，淚水在廁所黃白交錯的燈光下異常刺眼，使我幾乎看不清木門上的紋路，耳邊呼嘯而過的痛罵聲似是藤蔓一般，不斷地用尖刺纏繞我的心臟，有好幾次我都想直接推門出去，讓刀尖了結我躁動不安的生命。
「出來啊！你有本事就出來啊！」
「你先把刀放下！你女兒就站在門前面！」
「你這個利用你女兒的俗辣！」
狠厲的話語像是惡夢一般，無論我怎麼摀緊雙耳也揮之不去。
「不要再吵了！求求你！」我忍不住痛哭出聲。
求求你……讓世界安靜吧……
「閉嘴！這是我們大人的事！」
我的請求如同落在水面的殘葉，只得到一個如漣漪般的回應便消失無蹤，從未停留在誰的腦海裡。
我在喧鬧中沉默了，彷彿一切都和我毫無關聯。
女人發狂的吼聲、男人命令般的口氣和刀劃在門上發出的噪音，是我的第一個記憶。
我的弟弟是在他二歲多時從外婆家接回來的，可我對此事一點記憶也沒有，我記得的，是我教他如何鎖門的畫面，我依稀記得那仍然是個暴風雨般的夜晚，弟弟的臉上都是迷茫，而我也無法確認他是否聽懂了我的話，我只得一股腦兒地將我所想到的告訴他，如果害怕了就把棉被蓋在頭上，而後我飛快地躲回了我的房間。
身上因恐懼而散發出的熱氣傳到了棉被裡，又傳回至我的身上，彷彿輕擁著我的溫暖帶來些許虛假的安慰，我的手仍然顫抖著，眼淚也從未停下，可我已經可以分一些理智出來，去觀察外頭的情況。
很快地，我開始上學了，老師說親情不會參雜利益，偶爾的爭吵都會有結束的時候，我聽著同學們抱怨父母吵架的理由，心中平靜了不少。
我想我是愛著爸媽的，所以這一切都是正常的，至少……我是這麼認為的。
那天夜裡，父親依舊怒吼著，母親也仍然拿著刀，可我就是嗅到了一絲不尋常，連空氣都仿似刑具般不斷蹂躪著我，令我顫抖著跪在地上。
這不過是另一個尋常的日子，去睡吧……等明日到學校便會得到安寧。
我看著熟悉的房間，努力地回想著所有快樂的記憶，我抱著父母送我的布偶，翻過在學校寫的卡片，喃喃自語著從前的歡笑，試圖說服自己過得很幸福。
外頭的咆哮和物品撞擊的聲響從未停歇，出於好奇心，我偷偷地打開了一條門縫，窺探那兩人的情況，我瞧見父親朝著母親走了過去，我害怕地鎖上了門。
「啊——」父親的慘叫聲狠狠地踩在我的腦海裡。
而後，
萬籟俱寂。
意識回籠，恐懼早已蔓延至我的全身，我卻仍執著地控制著我的思緒，將手伸向了門把。
必須去確認才行。
如果父親死掉的話，我會難過的。
難過？
……
不。
如果父親死掉的話……
就沒有人賺錢養我了。
手停在了木門前，血液因這個想法而凍結，我的心應該要感到難受，但我只覺得有什麼東西崩塌了。
「親情是不會參雜利益的」。
我從未愛過他們。
父親沒有死，只是肩膀被砍了。
但這些都已經不重要了，因為我從來沒有將他們放在心上。
我真是個糟糕的女兒。
我有好長一段時間都不敢去看父親的肩膀，我也不知道為何，只是下意識地移開了目光。
明明理智將事實砸在了我的面前。
我根本就不在乎這個家。
那天，我從同學那裡聽說大人會為了錢吵架。
我家也是這樣嗎？
也對，我無法出去工作，又需要吃東西，好像真的蠻浪費錢的。
那麼只要我死掉的話，一切的紛擾都會解決吧？
那晚，外頭的戰爭仍然持續，而我可以清楚聽見我那顫抖的呼吸，然後我一鼓作氣地打開房門，走到了母親的面前。
「拜託你……」我望向了她幾近發狂的面容。
「拜託你，殺了我。」
清脆的聲響劃破了死寂，母親將刀丟在了地上，我的臉上因本能浸滿了淚水，心裡卻異常平靜。
「不要學你爸這些亂七八糟的！」
「你再說一次試試！」
這個……
「都是你害的！她變得這麼不正常！」
「明明是你先瘋掉的！」
這個世界……
「你他媽以後不准再說這句話！」
「給我滾回房間去！聽到了嗎！」
這個世界好安靜。
母親的臉因憤怒而扭曲，耳邊呼嘯而過的責罵清楚可聞，地上的刀閃爍著刺眼的光，可我卻什麼都感覺不到。
世界似乎已經死了。
令人瘋狂。
令人安心。
我乞求著死亡，得到了靈魂的棲身之處。
那一年，我七歲。
烈火如同飛舞的彼岸花，將天使的羽翼化為了病態的焦炭。
新的環境象徵著改變，它可以是溫暖的，也可以是更深層、更黑暗的冰湖。
我曾滿心歡喜地迎接國中的新生活，而未想到那冷箭會再次將我打入深淵。
我踏進了名為音樂的地獄。
嘲笑的目光宛如審視商品般在我身上來回，似是拍賣會上的鎖鏈，消滅了一切生存的可能。
那就逃吧，逃到屬於我的地方。
我在心灰意冷中踏上階梯，手握住了欄杆，如同牢籠中的奴隸一般窺探外頭的世界，下方渺小的景緻令我感到頭暈目眩，可我好像看見了，那逐漸擴散的黑暗似是在邀請我到彼岸的世界。
而我竟感到痛苦。
為什麼？
明明那虛無是那樣溫柔地接納我，我卻連投入它懷抱的勇氣都沒有。
為什麼？
為什麼。
為什麼！
「喂。」一道呼喚傳進了我破碎的心，我僵硬地望向來人，那位總是立於雲端之上的人，帶著憐憫的眼神走向我。
也對，現在是上課時間，我卻不在教室裡，她是老師派來找我的吧。
她似是關心我般朝我伸出手，說著一些安慰人的話，可我卻一點也笑不出來。
她只不過是依老師的命令行事罷了，我在她的眼中無非就是角落的塵土。
我又看了一眼虛無，而後跟上了她的步伐。
我無處可去，而唯一的歸屬被我拋棄了。
我被帶到了輔導室。
「你不能自殺，因為這會讓你周遭的人名譽受損。」老師和我說了很多話，可只有這句如夢魘般烙在我的心間。
我很清楚那只是老師無心的言語，那卻輕易澆熄了我可笑的妄想。
我連死的資格都沒有。
理智一瞬間就斷了，即使所有社會壓力都在催促我，要我表現得像個正常的孩子，我卻連牽扯嘴角的意願都沒有。
無論是對生的掙扎、對死的慾望，亦或是凝視深淵的恐懼，都在此刻消失了。
我沉進了回憶之海，望見了曾經的自己，那無助的、哭泣著的女孩，她朝我抬起頭，似是在尋求我的施捨。
然後我舉起了槍，
一發打爆了她的頭。
我如同機械一般關掉所有情感裝置，每日都依照設定好的行程過活，我不在乎我睡了多久、我有沒有吃飽，以及關於我的一切，家人的瘋癲和學校那些鄙視的目光都成為了別人的記憶。
我重新變成一頁白紙，或許這次還沾染了黑。
我變得異常沉默，可以一整個星期都不說話，對於所有探究的眼神，我都只是冷漠以待。
可憎的目光減少了，變成了畏懼，害怕著我這個怪物般的存在。
我擁有了屬於自己的一方天地，無盡的黑仿似看透了所有的秘密，卻又是那樣柔和。
這是生與死的交界，我最終的歸處。
寫作成為了我新的日常，我可以任意地在我虛無的世界裡創造與毀滅。
握著筆的我是絕對自由的。
不斷地抹去，又重獲新生，我走過了各式各樣的故事，無論是曾經的那些癡心妄想，亦或是死後的各種可能，我都經歷過了。
或許那些只是虛妄，可對我而言，這些即是真實。
我和那些被創造出來的角色說話，他們不會回應我，卻也不會拋棄我，我不斷地自言自語，宛如一個神經病。
是的，我知道我是個神經病。
期末考的排名又出來了，而我再也不是最後一名，我佇立在黑板前，看著自己的名字揉合於眾人之間，不再似從前那般排除在世界之外。
心裡似乎有種複雜的情緒。
「唉呀！吊車尾換人了耶！」
「怎麼可能？她只是運氣好啦！」
「吹得這麼爛，就算不是最後一名也永遠是老鼠屎啦！」
「哈哈哈！」
久違的鄙視一下子就澆熄了我的思緒，卻讓人有些懷念。
一切的努力不過只是徒勞。
鄙夷與恨從來都不需要任何理由。
我笑了，飽含著對世界徹底的失望。
絕望終於降臨了，而我仍柔和地笑著，這是我留給世界的最後一樣東西：一個完全虛假的面具。
我對著鏡子一遍遍地練習微笑，直到掩蓋住我的空洞。
天使睜開了無神的雙眸，停止了祈禱。
我的面具帶給我全新的樣貌，我成為努力而開朗的存在，我的笑容和謊言騙過了所有人。
就連父母都認為我變得「正常」了，只有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我才會偷偷地擦拭我的遍體鱗傷。
那些傷依舊留著鮮血，可已經不會痛了，就連無意間看到的離婚協議書都無法在我心中留下痕跡。
可就是有那麼一條小小的裂縫，如同羽毛般，不時地搶奪我的注意力。
我仍嚮往著那些虛無縹緲。
我見過世界真實的樣貌，可為什麼無法將那些幸福的假象抹去呢？
我在迷惘，我知道。
父母離婚之後，吵架的次數減少了，我也靠著「面具」在高中交到朋友。
這明明是我曾經傾羨的生活，我卻感覺不到快樂。
是因為我將過去的自己殺死了嗎？
這個世界好像仍然是殘缺的，到底是少了什麼？
我缺失的，一直不願面對的，是什麼？
這本是一個微小的問題，甚至根本不能算是問題，可我全身的細胞都在叫囂著，要我去找尋解答。
我開始怠惰，做盡一切可能會使我擁有負面情緒的事，我的本能在指引著我，在絕望來臨之時我便能得到答案。
而我辦不到了。
我無法回到那虛無之地。
恐懼吸乾了我的鮮血，令我崩潰地跌倒在地，就連牙齒都在顫抖著。
為何我無法再次感受死寂？
難道那些愚蠢的平靜將我洗腦了嗎？
我好害怕。
我好害怕無法墮入黑暗的自己。
那連意識都逝去的世界明明是我唯一的安寧。
那是我的家！
我想放聲大叫，而我也這麼做了。
加了隔音板的練習室裡只我一人，我如地獄的罪人般嘶吼著，因虛脫而喘著粗氣，然後再繼續嘶吼。
但是這樣是不行的，在人前，我還是得扮演那個「正常」的女孩。
我拿出母親給我的小鏡子，擺出了早已練習無數遍的笑容，和我因癲狂而顯得凌亂的頭髮極為不符。
我突然覺得想吐。
鏡中的女孩笑得如此甜美，我卻只感到悲哀噁心。
那張臉猶如拚命討好主人的性奴，令人作嘔。
「我恨你……」我咬牙切齒地對著鏡中的人喊道。
「我恨你——」
「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
我用美工刀將鏡子劃出一道道裂痕，似是覺得不夠，我又將它扔了出去。
鏡子被我摔碎了。
碎片映照出的光似是那年的刀鋒，那指引著我的天使，我憶起母親扭曲的面容、學校利刃般的言語，和世界的死寂，然後，我開心地笑了。
我回到家了。
「原來如此嗎……」
「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原來我欠缺的，是「接受」啊！
我知道我不正常。
我知道我是失敗者。
我知道我是個瘋子。
但僅僅是「知道」是遠遠不夠的。
所以此刻，所有的「知道」都變成了「是」。
是的，我不正常。
是的，我是失敗者。
是的，我是個瘋子。
我感到前所未有的輕鬆。
世界終於完整了。
天使張開了破爛的羽翼，笑著吟唱靈魂的葬歌。
這就是我——
自地獄歸來的天使。
[完]
